白雀九幽(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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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裏猛然抬頭,麵色發白。
    “還有,若非有了不得的事,以後不要再刻意甩掉其他人,獨自來見我。”朱明月轉過身來,將兩顆香梨遞到玉裏手上,“你們四個都是土司府來的,卻各有身份,互相牽製,誰打破這個平衡,都會造成不必要的麻煩。這裏是曼景蘭,比不得曼臘土司寨,各種利害關係想必你比我更清楚,一個人出錯就很可能造成大家的有來無回。記著我的話。”
    玉裏怔怔地接過香梨,難怪在大殿裏時,沈小姐會說,不要做任何無謂的、會橫生枝節的動作……原來她早就察覺到自己的意圖,也看出那三個侍婢的身份各不尋常,可像這樣深入虎穴孤軍奮戰,她哪來那麽大的把握和膽量,還有蕭軍師那邊……
    “是,奴婢知道了,奴婢會牢記小姐的話。”以後,她也定會打起十二分精神。
    玉裏不再爭辯,隻在心裏暗暗下決心,行了個禮就下去了。
    黃昏之後,姑娘們頂著吃飽喝足的肚子,心滿意足地回到了後山的客堂。
    一個斜裹著絳紅色袈裟的小少年,親自送她們回來,等到了客堂前的小苑,小和尚合掌打了個問訊,道:“幾位初來乍到,若無他事,夜裏關起門來,就不要再出外走動。”
    埋蘭打了個嗬欠,擺著手道:“我知道你們僧彌臨睡前要燃燈擊磬,在佛壇前拜佛誦經,還要聆聽高僧宣講清規戒律什麽的。放心吧,咱們都懂規矩,不會去打擾你們。”
    聞言,小和尚臉上的笑容似有深意,搖著頭道:“佛壇在殿裏,離後山這邊很遠,有聲音也聽不到。所以,一旦入夜,幾位還是不亂走的好。”
    絳紅色袈裟的小和尚漸漸消失在林蔭道上,幾個姑娘麵麵相覷,都在對方的臉上看到“他這話是什麽意思”的疑問表情。阿姆撓頭看向玉裏,道:“姐姐,為何入夜不能亂走?”她們可都是土司府調教出來的,誰也沒想亂走啊!
    “大概是夜裏霧大,怕咱們迷路吧。”玉裏琢磨道。
    埋蘭點頭,表示讚同:“我也聽說,猛海這地方容易起大霧。”
    “那也不至於不讓出門啊。”
    “晚上不老實睡覺,你出來亂溜達幹嘛?”
    “我隻是說說。”
    “還是去跟玉恩小姐說一聲,畢竟人家特地來囑咐過……”
    人就是如此,越是被強調,就越是容易有逆反心態,越是生出好奇。
    原本,誰也沒想過入夜後要出門,可阿姆素包子和鹹醃菜吃多了,臨睡前不免喝了很多水,這樣睡到半夜,捂著肚子從榻上坐起來,伸手去推睡在自己身邊的埋蘭。
    “姐姐,姐姐,我想如廁。”
    埋蘭睡得迷迷糊糊,翻了個身,咕嚕道:“如廁你去淨房,推我作甚……”
    “我害怕,你、你陪我去……”
    要不是玉裏陪著祭神侍女睡在裏屋,她們幾個都睡在外麵隔間,她也不用憋到現在,實在憋不住了,才找埋蘭。可埋蘭顯然沒打算起來,閉著眼睛,喃喃道:“這麽大的人,自己去,我困著呢。”
    阿姆急得快要哭出來了,還想繼續央求,這時,就聽對麵下榻傳來一個小聲音:“我陪你去吧。”
    玉臘從榻上起來,披了件衣裳下地。阿姆滿心感激地看了她一眼,暗忖這個平素不善言辭的人,原來心地這麽好,道了聲謝,也跟著抓了件小衫,趿拉著鞋出門。
    夜晚的後山,清冷孤寂。
    濃濃的大霧彌漫在林間,遮蔽了月光,淨房在客堂的北麵,隔著一條小徑,阿姆跟在玉臘的後麵,天黑濕氣重,青石板路有些濕滑,兩人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走。
    “姐姐你慢點,等我!”
    一來一回的路,來時是如何走的,往回走時自然是按原路。阿姆去淨房解決了三急,渾身都鬆快了,她亦步亦趨跟在玉臘身後,一邊走,嘴裏還一邊嘀嘀咕咕念著埋蘭不講義氣。
    走到一個小斜坡,玉臘後知後覺地發現身後聽不到阿姆的聲音了。玉臘回頭看去一眼,濃密的夜霧彌漫在林間,小徑上卻沒有半點阿姆的身影。
    “阿姆?”
    “阿姆!”
    玉臘以為阿姆跟丟了,急忙轉身回去找她。
    這時候,身旁樹頂上突然一個黑影躥過去,玉臘一驚,本能地往後退了一步,就被腳後的樹根絆了一下,整個人往下坡下麵的小河裏跌去。
    噗咚。
    河水並不深,玉臘直接倒栽著身子坐進了小河裏,淙淙流水浸了夜晚的冷意,她腰身往下都被浸濕了。玉臘打了個哆嗦,趕緊手腳並用地從小河裏站起來,狼狽地抿了抿發絲,踩著濕透的鞋子往斜坡上爬。
    黯淡的月光下,光禿禿的坡麵露出遒勁糾結的樹根,玉臘抓著一截樹根,蹬著凹凸的石塊費勁地攀上去。這時,頭頂上驀地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玉臘抬起頭,卻見在斜坡上,不知何時站著一個黑黢黢的人影,那人有一對明亮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盯著她笑。
    玉臘一口氣沒喘上來,手指已經鬆開,整個人再次摔進小河裏……
    阿姆躡手躡腳地推開房門,就瞧見寬敞的外屋裏,埋蘭擁著被衾半趴著窩在榻上,東窗前的炕桌旁則是裹著一件薄披肩坐在燭台邊的玉裏。
    阿姆用詢問的目光看了看玉裏。
    玉裏點點頭,低聲道:“睡著呢,睡得很熟。”
    阿姆鬆了口氣,轉身把門關上,然後一屁股坐到炕桌另一邊,“每次遇上這種事都讓我去,下回好不好換個人!”
    “就屬你長了一張無害的臉,不讓你去讓誰去。”埋蘭打了個嗬欠,笑諷道。
    阿姆翻了個白眼,剛想說點什麽回嘴,就聽身側的玉裏道:“處理掉了嗎?”
    阿姆“嗯”了一聲,伸手撩撥了一下燭焰:“我把她埋在小河邊上了。”
    “臨死前,她跟你說什麽沒有?”
    “沒有,”阿姆歪著頭,“就算想說,她也沒有開口的機會。”
    討喜的娃娃臉上掛著近乎純淨的笑靨,卻隱隱地讓人從心底發涼,埋蘭嘖嘖道:“又是一刀斃命?你手底下可是越來越狠了。”連句遺言都沒讓人留下。
    “我不狠難道還讓她叫兩嗓子,把守夜的和尚招來?”阿姆又翻了個白眼,頓了一下,臉上笑容褪去,看著埋蘭的眼神變得嚴厲起來,“倒是你,我還沒說呢,你不好好看住自己的東西,讓她無意中發現了端倪,若不是我及時察覺,得惹多大麻煩!真不明白挑來選去怎麽會派你過來!”
    埋蘭本就有些心虛,被阿姆這麽一嗆聲,難得低下頭沒還口。阿姆又道:“明日玉恩小姐問起來,咱們怎麽說?”
    “不會問吧。”
    “咦?”
    麵對阿姆的疑問,埋蘭閑閑地挑了一下指甲,看到阿姆不善的臉色,又撇撇嘴訕訕地說道:“反正我覺得那個玉恩小姐不會主動提,你要不信,問問你玉裏姐姐,她最清楚了!”
    “好端端的,扯到我身上做什麽?”玉裏攏了攏衣襟道。
    “不是專挑沒人的時候、就是故意支開其他人,這一白天,你可沒少找機會跟她獨處……”埋蘭笑,“照我看,現在在咱們那位祭神侍女跟前最吃得開的,非是你玉裏莫屬了吧。”
    不知是說者有心,還是聽者有意,埋蘭說罷,阿姆也抬起頭看向玉裏。麵對兩雙眼睛齊刷刷地透出刺芒,玉裏淡淡地低下頭,直接繞過埋蘭的話,回答上一個問題,道:“不問更好,一旦問起來,就按照事先預備的說法——玉臘領著一部分奴仆,一大早就出發回曼臘土司寨複命了,留下我們三個來照顧她。”這樣的解釋,也同樣適用於曼景蘭的人。
    玉裏說罷,就披著外衣,回裏屋了。
    阿姆聳了聳肩,表示無所謂,起身也往對麵的床榻上爬。埋蘭盯著玉裏的背影,哼笑著沒說話。
    翌日的晨曦。
    第一縷曙光穿透雲層照射在佛塔金頂上,中城裏數百座寺廟的晨鍾被撞響。此起彼伏的鍾聲,分別由各寺院的鍾樓依次跟進,隨著逐漸噴薄而出的朝陽,從城南到城北,洪亮悠遠的聲響一波波撞擊傳開,回蕩在山澗幽穀,回蕩在偌大的曼景蘭,喚醒了準備上早課的僧侶們,也喚醒了整個猛海八大寨。
    都說“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台煙雨中”,想不到“晨鍾報曉”的盛況居然在猛海看到。
    沈小姐聽著這浩蕩鍾聲的時候,正坐在鏡台前對著妝奩隆精心修飾,準備去上城“赫罕”拜見那九幽。
    至於睡了一夜後為何自己的一個侍婢消失不見,沈小姐果然沒有問,因為玉裏在伺候她梳洗時,先行跟她報備了玉臘的“行程”,沈小姐夜裏睡得深沉,醒來也沒什麽精神,心不在焉地聽了幾句,便不疑有他,此事就揭過去了。
    寺內鍾樓的撞鍾聲罷,主仆一行人去齋堂用早膳,然後就準備下山門,可還沒等知會山門下的隨行武士,管事那釋羅突然派人來寺裏通知說,上城的事務實在繁忙,九老爺分身乏術,為了不至於怠慢祭神侍女,預計在隔日,也就是初十日,再另行安排。
    傳話的奴仆把話說完,幾個人麵麵相覷,心裏不禁都在想:什麽事務那麽忙?又有誰會忙到一早就安排的召見,僅隔了一夜,忽然有了變動!白蓮玉恩來自曼臘土司寨,還是猛神祭的祭神侍女,就算看在那榮的分上,曼景蘭也不至於在這上麵打曼臘土司寨的臉,除非……
    除非昨夜不僅是這曼短佛寺的後山,上城那邊也發生了什麽變故,才讓九老爺分身乏術,連召見祭神侍女這麽重要的事也不得不往後推。
    埋蘭和玉裏互相交換眼神的時候,朱明月已經打發阿姆,讓她客氣地送來傳話的奴仆走了。據那奴仆說,稍後那釋羅還會派一撥人過來,會陪著祭神侍女在中城裏頭好好逛逛。
    “中城有什麽好逛的,不是佛寺就是佛塔,咱們去下城吧,聽說那裏賣什麽的都有,特別熱鬧!”
    阿姆一臉垂涎的樣子,朝著朱明月央求。玉裏掐了阿姆胳膊一下,嗔道:“有中城可以給咱們走走,已經很不錯了,你別給小姐找麻煩!”
    “不麻煩,一點都不麻煩,”聞言徐徐走過來的那釋羅,一張臉依舊笑容可掬,“莫說是下城了,就算是上城,也去得!”
    “怎麽是您來了,不是說待會兒另派人過來?”朱明月緩步迎上前,對他一揖禮。
    罩麵白紗換成半遮的流蘇軟煙羅,露出額上的肌膚似雪白皙,更襯得一雙笑眼彎彎,淚痣盈盈欲滴。
    “祭神侍女可千萬別這麽客氣。”那釋羅像是受不起她行的禮,趕緊伸出手做攙扶狀,“是啊,原本是要派兩個穩重的掌事姑姑來,又怕她們照顧不周失了禮數,索性還是老奴來作陪,祭神侍女別嫌棄老奴上了年紀沒趣兒就好!”
    “這麽說,咱們真的可以去上城嗎?”
    阿姆耐不住性子,期期艾艾地看著那釋羅道。
    那釋羅笑眯眯地捋著胡須,頷首道:“自然是能去的。但在三大城中,最熱鬧的當屬下城,城裏有很多商販,五花八門,都是瀾滄十三寨裏見不到的玩意。”
    “上城不熱鬧嗎?”
    “上城是九老爺住的地方,也是十分繁華。”
    “還有兩寨呢?”
    沒人能拒絕天真爛漫的小姑娘,尤其這小姑娘還生得一副花容月貌。阿姆頂著一臉求知若渴的模樣,愛嬌又討喜,把那釋羅看得滿眼喜愛,不禁摸了摸她的頭發,笑著道:“兩寨遠遠比不上三大城規矩氣派,隻有勞作的平民、魚塘、耕地,跟普通的寨子沒什麽區別……”
    “您千萬別縱著她瞎折騰,咱們待在曼短佛寺裏就好,至於遊玩觀賞一說,實在是有些不合適。”玉裏走上前,將阿姆領回到身邊。
    那釋羅見正是昨日代表祭神侍女上前來要求住在中城的那個姑娘,高挑勻稱的個子,娟秀的五官,一舉手一投足都顯穩妥,打扮也中規中矩,不像阿姆這般活潑跳脫,也不像旁邊那個姑娘,衣飾鮮亮惹眼,一看就是嬌嬈嫵媚的撩人姿態。
    “九老爺有事纏身,這才推遲了召見祭神侍女的時日,所以派老奴過來更要好生款待一番,否則這山寺清苦,幾位嬌滴滴的姑娘住不了幾日,恐怕就要迫不及待地回瀾滄了!”
    最後這句話道出了眾人的心聲。
    阿姆捧著臉,有些激動地說道:“是呢是呢,兩頓淡素齋吃下來,奴婢這才發現原來肉是那麽那麽的饞人!”
    埋蘭揪了一下阿姆的頭發,嬌媚著嗓子教訓道:“小姐都還好好的,我們也不覺得什麽,就你毛病多!”不知道的,還以為曼景蘭待客不周,委屈了祭神侍女。
    阿姆撅了撅嘴:“也不知昨兒個,是誰讓我下山門去要鹹醃菜,還吃得最多,今早上,又抱怨稀粥和水煮菜吃不飽……”
    阿姆說到一半,就被埋蘭捂住嘴,埋蘭一張嬌顏酡紅,咬唇看著那釋羅,“您、您別聽她胡說,奴婢們隻是一時還不太習慣,並不敢有抱怨的意思……”
    那釋羅哈哈大笑,擺手道:“阿姆姑娘天真可愛,童言無忌,童言無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