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雀九幽(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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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姆得意地看了埋蘭一眼,小腦袋輕晃,兩根辮子也跟著一翹一翹。那釋羅越看越覺得可愛,於是在心情格外好的情況下,親自領著主仆四人下了山門,一人騎馬,三人坐車,又十幾名武士,一行浩浩蕩蕩直奔下城而去。
    通衢敞闊,六街內士女駢闐,井邑繁華,九陌上輪蹄來往。
    來自曼臘土司寨的眾人目光所到之處,無不是眼花繚亂、目不暇接。
    “看他的神色,不像是發生了什麽事。”走進一家銀飾鋪,阿姆挑了個旁人不注意的工夫,湊到玉裏和埋蘭身邊道。
    “你怎知不是裝出來的,故意要讓咱們放下戒心?”埋蘭道。
    “可我剛剛提起去上城,他並沒反對。”
    “沒反對,也不代表一定會帶咱們去,就不能是以退為進?”玉裏說到此,用手戳了戳阿姆的額頭,低聲道,“這才是出使的第二日,著什麽急,倒是你說話時需注意著,什麽該說,什麽說了會過頭,記得拿捏分寸,當知過猶不及。”再天真爛漫不諳世事,曼臘土司寨也不會安排一個失禮的奴婢來曼景蘭。
    阿姆撇了撇嘴,用眼神瞟過去一下,嘀咕道:“你當我喜歡跟那老家夥插科打諢,還不是你們一個個裝腔作勢,誰也不願意出麵,還有咱們那位祭神侍女,心如止水八風不動的,仿佛一針紮下去都不會吭一聲……幹嘛,我說的可是實話,你別這麽看著我……好吧好吧,我不抱怨就是了,下回說話我也多收斂就是了!”
    阿姆高舉雙手,一副無可奈何的投降姿勢。玉裏撲哧一笑,再繃不住臉色,嗔道:“你啊,裝瘋賣傻的把戲,居然用到我這兒來了!”
    埋蘭也笑:“她要不是看咱們都吃這一套,才不敢這麽沒皮沒臉的!”
    正陪著祭神侍女觀瞧的那釋羅,聽到笑聲探過頭來,興致勃勃地問道:“什麽事這麽開心?要說跟你們這些活分的年輕人在一處就是好,平白讓人年輕好幾歲!”
    埋蘭將阿姆推出來,笑道:“您問這死丫頭!”
    在阿姆的插科打諢嬉笑討巧中,一行人將下城最熱鬧的幾條大街逛了個遍。晌午臨近時,眾人在城北的一座別莊歇腳用膳,據說是某個頭人的宅子,為了迎娶新夫人特地大興土木,那位新夫人來自麗江,是地道的擺夷族人。於是,饒是土司府來的幾個侍婢,看到這種三坊一照壁、四合五天井的納西族大宅,仍感到甚是新鮮好奇。
    那釋羅領著眾人走進莊內,一進兩院,撲麵是濃鬱的花香:紅桐花,白玉簪,紫丁香……滿院子的花卉,百媚千嬌,試問哪一朵不美?花枝纖長的迎風搖晃,花瓣團簇的嬌嫩欲滴,花期正盛的灼灼其華,花時較短的開敗了,又綠葉成蔭子滿枝。
    伺候的奴仆排列兩邊,低眉垂眼,規規矩矩地行禮,從東廂魚貫而來的則是捧著盤盞的侍婢,盤裏是剛烹製出鍋的豐盛佳肴……
    與此同時,中城,若迦佛寺。
    長長的青石板山道上,一個背著藤篋的胖和尚,步履蹣跚地踱石而上,還沒等走到一半,就已經喘粗氣大汗淋漓,坐在旁邊的矮石上歇腳。
    “請問這位大師父,是否知道這附近哪兒有洗眼明目的山泉?”
    頭頂的太陽很大,胖和尚抬起頭,從山門走下來的是一個少女,明眸善睞,齒白唇紅,穿著一身藕荷色的高筒裙,一張巴掌大的小臉,淺銅色的肌膚珠光若膩,仿佛是在那種最上好的胎骨,髹漆出了吹彈可破的膚質。
    “姑、姑娘是問斛泉?”
    少女聞言一喜,點頭道:“正是,家中有老者眼盲,聽聞中城的某座寶刹中,有一口專治此疾的仙泉,素有‘洗眼神泉’的盛譽,故此來求一碗泉水拿回寨裏去給老者醫治,卻苦於不知究竟是在何處。”
    胖和尚抹了把頭上的汗,哈哈笑道:“你說的那座寶刹,不就是你剛出來的若迦佛寺?”胖和尚指了指她的來處,“但傳言不可盡信,所謂的‘洗眼神泉’,不過是若迦寺中法堂北側的一眼活水,清澈甘洌,最宜烹茗,卻與洗眼明目無緣……”
    少女擰起娥眉,“難怪我剛剛上去,跟守廟門的小和尚打聽,剛提一句就被打發了出來,原來正是身在寶山不知有寶。”說到此,她有些不悅地嘟囔,“即便佛家自度,卻也以離貪愛為根本,可怎麽恁的吝嗇,連口泉水都遮遮掩掩,還拿假話糊弄我。”
    最後這一句,顯然是暗諷眼前這個胖和尚。
    胖和尚一愣,忙打了個問訊:“出家人不打誑語。雖說若迦寺自建寺以來香火鼎盛,跟那斛泉不無關係,可真實的傳言其實是——此泉水不溢不竭,斷不可填廢,否則周圍的住戶就會患眼疾,與小施主的說法剛好相反。”
    少女故作糊塗道:“大師父說的,我好像是也有耳聞,但‘取此泉水洗眼,可明目去疾’的說法,在中城甚是整個曼景蘭也流傳甚廣,大師父緣何故意隻提其一,隱瞞其二?”
    桑猛是新晉的四級桑彌,負責打理藏經樓,在若迦寺的地位不低,卻性情溫和素來不與人爭,被小姑娘一陣搶白,頓時有些哭笑不得,卻並無惱怒,溫聲問道:“小施主不是曼景蘭寨裏的人吧?”麵皮略黑,卻不像是在地裏做慣農活的樣子。
    “嗯,我來自北允寨子,離中城可不近呢。”說完,像是擔心胖和尚要趕她,又煞有介事道:“對了,關於‘洗眼神泉’的說法,我就是聽寨寺中的曼蘇河小師父說的,出家人不打誑語,曼蘇河小師父也不會說謊的!”
    寨中寺廟的規模都較小,往往是開荒造林後有了新的村子,才在村中建起新寺院,寺中不專設齋堂之類,僧侶們的飲食都是由村民供給,因此宣揚一些神乎其神的神跡讓村裏百姓更信奉、更虔誠,也不是沒有過。
    桑猛心下有些了然,又聽她說起自己的來處,心知見不到斛泉她定是不會死心,於是道:“既是遠道求泉水而來,讓小施主空手而歸,卻是大大不妥。這樣吧,貧僧這就領小施主過去取水,如何?”
    少女驚喜地看他:“大師父此話當真?”
    “小施主一片孝心,貧僧豈能不成全。”
    若迦佛寺是中城百座佛寺中的之一,除了一眼斛泉,並不算多有名,比起香客如織的索達佛寺、高僧輩出的曼遮佛寺、宏偉壯麗的曼惹佛寺,甚至是僧侶眾多的曼短佛寺,若迦佛寺實在是不值一提,然而若迦寺也是通往般若修塔的必經之路。
    桑猛領著少女走十階歇一階,足足半炷香的工夫,才走上山門。午後的太陽正盛,熾熱得如同一個大火球,桑猛又熱又累,麵色赤紅,後背的粗布衫都被熱汗打濕了,袈裟半披在肩上下擺紮在腰間,露出半個膀子,卻見少女神清氣爽,大氣都不喘一下,不由暗暗羨慕年輕人的體力就是好。
    “怎麽又是你啊!”
    守山門的小和尚,見少女俏生生地站在石階上,不耐煩地皺眉。
    桑猛咳嗽了一聲:“不得無禮。”
    “都說咱們這兒沒什麽‘洗眼神泉’,還一茬接一茬地來,真真是愚昧又無知……”小和尚的聲音不大,卻也沒刻意地壓低。桑猛尷尬地看了少女一眼,見少女低頭不語,不由瞪向小和尚,佯怒道:“還不趕緊把門打開,請這位小施主進去。”
    若迦寺的空間開闊,除了雨熱長青的藤蔓植株,寺內還種了很多蘿芙木和夜落金錢,幾大殿建得雖不像曼短佛寺那麽金碧輝煌,入眼處也都貼著金箔,在濃綠中隱隱藏藏,無一不金光閃閃屋瓦生輝。
    桑猛領她進了寺來,交代了那守門小和尚一些話,就讓小和尚領著少女去法堂,自己則朝著藏經樓去了。
    少女也不計較,拿出一隻隨身揣著的小壺,跟在小和尚身後。
    此時正是午休剛過,寺裏的僧彌們都跟著佛爺在大殿裏打坐、誦經,院中看不到太多僧人行走。二道院的兩側擺著幾座香鼎,煙氣嫋嫋,後麵還有一座大殿,從廊柱到梁架到處布滿飛天、人物禽獸浮雕,從門窗到鬥拱處處是壁畫彩繪、金銀飾物。
    北法堂就挨著大殿,順著長廊往南走,拐個彎是一片開闊的土地。在經過北鼓樓時,廊廡的盡頭似有人影閃過,少女抬頭看去時,隻來得及瞧見一襲寶藍色的衣袂。
    少女的步子突然一滯,那個身影……
    “快跟上,別東張西望的!”
    小和尚有些不耐煩,嗬斥了一句。少女快走幾步跟上來,道:“小師父剛剛說,不止是我來貴寺求神泉,還有其他人?”她沒錯聽,小和尚之前那句“一茬接一茬地來”。
    “都說了不是什麽神泉,就是普普通通的山泉水……”吉珂小和尚撓了撓光禿禿的頭,他在寺中看守廟門地位算最低等,平常也沒什麽人找他說話,少女一句“小師父”顯然對他很受用,又難得有人向他請教,心下雖不耐,卻也開了話匣子——
    “最近也不知怎的了,慕名而來說是找什麽‘洗眼神泉’的人忽然多了起來,每每叩響山門,都要追著小僧問長問短,虧小僧還解釋半天,那些人卻聽不進去半個字,非要進來舀一瓢水才罷休。就說今日,算你在內,小僧都遇上了三撥!”
    少女奇道:“難道之前關於神泉的傳說,是假的不成?”
    “可不是啊,建寺之初,香客們對這神泉一度趨之若鶩,可後來阿戛牟尼已經證實了‘洗眼神泉’之說子虛烏有,來的人越來越少,漸漸也就淡了。”吉珂說到此,撇了撇嘴道,“事隔幾年,這神泉之事又被提起來,不是你們這些鄉野平民愚蠢無知,又是什麽?”
    少女自然也在這“愚鈍無知”之列,聞言,不禁苦笑道:“若非圖個心安,恐怕大家也不會舍近求遠,來這座建在高高山巔上的佛寺求什麽泉水,要知道這三千八百磴石階,可不是所有善男信女都能吃得消的。”這也為若迦寺揚名、增添了香火不是。
    “你們不想來,誰還求著你們來不成?當年正因為很多人來求泉水,斛泉險些幹涸了。”吉珂一瞪眼,沒好氣地道,“好不容易那荒唐的傳聞就此打住,誰知你們這些人又來湊熱鬧,要是再次引得百姓追捧,蜂擁而至把泉水舀幹了,不是要生生毀了若迦寺!”
    少女疑惑道:“不過是一眼泉水,緣何說得如此嚴重?”
    剛剛那胖和尚桑猛倒是與她提過,此斛泉不溢不竭,卻斷不可填廢,否則周圍的住戶就會患眼疾——可這種說法比起“洗眼神泉”的傳聞,豈不是更玄更荒唐,實在讓人難以相信。
    吉珂張了張嘴,像是想說些什麽,卻終是把話咽了回去。這個時候,兩人已經來到法堂北側。
    “那兒,你要找的泉水!”
    周圍古木參天,樹影濃密,一眼望去全是鬱鬱蔥蔥的綠色,深的淺的,濃的淡的,繞著一彎淺溪覆蓋過去,泉眼就在淺溪的旁邊,南側還有個井台,泉水從一個方孔裏汩汩流出,水柱很細,卻格外清澈。
    少女走到那水汽氤氳咕嘟咕嘟正往外冒的出水處,擰開壺蓋,灌了少許,然後將小壺拎起來,晃了晃又揣回懷中。
    “好了,泉水也取到了,算是得償心願了吧。”吉珂抱著雙臂,站在井台邊。明顯是送客的意思。
    少女站起身,道:“這不是真正的斛泉。”
    吉珂聞言一瞪眼,大聲叱道:“你要泉水,我們桑猛師父念你一片孝心,破例讓你來到法堂取,別人還沒這麽好的待遇,你竟然說我們誆騙你!”
    “小師父別急,雖說這不是真正的斛泉,我也取了,不是嗎?”少女摸了摸壺身道。
    吉珂一張小臉兒愈加往下沉,忿忿道:“真是不識好歹,如此好心不得好報,就算讓你取了泉水又如何?對佛祖不虔誠、不尊敬,隻怕你所求不僅不能得償,還會適得其反!”
    這話說得多狠,少女都愣了:“小師父身為出家人,身上的戾氣好重。”
    吉珂冷哼了一聲,卻不理她,扭頭就走。
    兩人一前一後,吉珂心中有氣走得僧袍翻飛步速極快,走到藏經樓的抄手遊廊裏,順著廊柱拐了個彎,少女快走幾步,扯住小和尚的衣袖,“這條路好像不是出寺的。”
    吉珂站在遊廊的石階上,陽光透過樹梢打在他的半張臉上,另外半麵剛好掩映在遮簷的陰影裏,一雙眼睛明明滅滅,“施主剛剛不是還說嫌那三千八百磴石階辛苦累人,小僧帶施主走另一條下山門的道。”
    “可這一路上看著好偏僻。”
    吉珂抱著雙臂,“若迦佛寺的僧侶本就不多,而且這個時辰,佛爺們還領著小僧彌們在共修,聽,南麵還有誦經聲,施主難道是耳朵不好使嗎?”
    耳畔拂過的風帶動發絲拽動,少女捋了一下,也不生氣,道:“我是遠路而來,敢問能否在貴寺借住一宿?”
    “什麽,借宿?”吉珂略頓下腳步,有些詫異又有些好笑地看她,“佛寺中向來輕易不留女香客,這天也還早,施主真的隻是來求泉水的?”吉珂似笑非笑地反問。
    少女聳了聳肩,仿佛這請求隻是臨時起意,更沒將小和尚的不友善放在心上。
    “喂,你別瞎走!”
    吉珂望著少女先行一步往前走的背影,頓時生出不耐,跺了跺腳,追了上去。
    “還沒問小師父,別的那些來求泉水的人,都得償心願了嗎?”少女又緩下步子,等他。
    “又不是齋戒日和賧佛日,你以為但凡是爬上石階來叩響山門的人,就能被允許進寺?”吉珂被她的忽快忽慢一驚一乍弄得不勝其煩,再想起她好歹是桑猛領進來的,斜睨一眼,明褒暗諷道。而後又問:“對了,說了半天,不知施主怎麽稱呼?”稍後桑猛問起來,他也好有個交代。
    少女轉過身道:“哦,我叫玉臘。”
    ……
    恢弘的殿閣,鏨花屏門半開著。
    鋪地磨石光滑得幾可照人,磚麵描繪有開屏的孔雀、巍峨的寶塔、錦簇的花卉、栩栩如生的樂舞……威嚴莊重,奢華絢麗,又彰顯著主人家的地位。在殿前主座上卻擺著一張碩大的酸枝木圍屏六足軟榻,榻上設有由蛇蛙鳥魚盤結而成的彩繪透雕小座屏。
    一個衣著華麗的男子半臥在榻上,手底下撫摸著一隻花斑畜生。
    “你這麽興師動眾、風塵仆仆地趕來,害我調動了半個上城的武士,連最重要的召見都推了,就是要跟我說一件我早已經知道的事?”
    柔順的動物皮毛,在午後刺眼的陽光下泛著光澤,一看就知道喂養得很好。再一細細看去,瘦長的形狀,圓滾滾的腦袋,兩隻小耳朵,赫然是頭幼豹。
    “從別人口中聽到的永遠都是傳聞,我親自來知會你,不是更彰顯了我的誠意?”
    “誠意?真有誠意才好啊。”
    榻上男子宛若女顏的麵容,衣袍不羈地敞著,一手隨意地架在曲起的長腿上,本就未攏緊的襟懷因為這樣的姿勢露得更開。一副慵懶恣意的模樣,那雙眼瞳更是似霧非霧無欲無情,恰似自月宮而來的仙君,下紅塵邀凡夫俗子共赴九天。
    “事到如今,咱們就是一根繩上的螞蚱,你還在琢磨‘誠意’的事?”
    與榻上男子說話的人整個籠在陽光的陰影裏,讓人看不清他的麵目,卻隱隱讓人覺得不好接近。
    榻上男子聞言冰冷一笑:“如果我說我覺得還不夠,還需你再拿出些‘誠意’來呢?”
    “我賣了那麽大一個破綻給你,做人,貪心可不是好習慣。”
    “不夠。”
    “哦?那你想要什麽?”
    “一顆人頭怎樣?”榻上的男子半坐起身,雪白的綢緞隨著他的動作微微蕩漾,花斑幼豹也跟著他起身弓起背發出低吼,卻在他纖長手指的撫摸下,眯著眼懶懶地趴下去,很舒服的姿態表現出一種依賴的臣服。
    “你也知道,我是個疑心很重的人,總不能我在這邊破釜沉舟,你卻一直留有餘地態度曖昧——所謂肝膽相照、兄弟齊心,這不是你們漢人常掛在嘴邊上的嗎?向我展示你的真心和實意,否則,我可是不會拿出你想要的。”榻上男子道。
    那人發出一聲嗤笑:“你怕了?”
    “怕?算是吧,越是緊要關頭越要仔細提防,我既不想給敵人可乘之機,也要隨時留神不要被兄弟臨時拆台反咬一口,不得不慎之又慎……”
    “你是想要徹底斬斷我這個‘兄弟’的退路吧?”幾分揶揄,又帶著一點耐人尋味。
    榻上男子聳聳肩,“隨你如何說。怎麽樣,答不答應?”
    “如你所願。”
    “好,別說我這個做‘兄弟’的小氣,你難得來一趟就多享受幾日,需要什麽我都盡量滿足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