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雀九幽(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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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迦佛寺和曼短佛寺恰好建在毗鄰的兩座山峰上。
都是矗立在山上的寺廟,若迦寺的位置更高些,與曼短佛寺隔著一條幽謐如淵的深穀,中間有兩道狹長危立的索橋相連接。其中一條索橋的入口,就設在曼短佛寺和若迦佛寺的後山。橋兩端分別立著一塊界碑,界碑往前便是搖搖欲墜的藤索,有粗繩索若幹根平鋪係緊,再橫鋪木板,狹窄得僅容一人通過,且因年久失修,隔幾丈就有些破損。終年繚繞的煙瘴彌漫在山穀裏,橋麵又濕又滑,愈加險要難走。
少女站在界碑旁,臨高下眺,浮雲從山間掠過,隻能隱約瞧見兩側山腰上一片片雨熱綠意,更顯得險穀幽邃索橋危懸,深不可測。
天險溝壑,許是多少年都不曾有人從這裏走過了。
在曼聽裏寨時她曾偶遇一個婦人,三言兩語就把她領到養著食人魚的曼聽河。若迦寺裏的這個吉珂小和尚更狠,說是要帶她下山,實則給她引了這樣一條不歸路——“防人之心不可無”這句話,在元江擺夷族裏,真是讓她一再領教。
“小姐,人安頓好了。”
一道黑影竄出來,單膝跪在地上道。
少女“嗯”了一聲,道:“你再去送封信,就寫:今晚亥時北法堂,親自來領吉珂的屍首。”
地上的人微愣,低聲道:“這……”
“你放心,在咱們眼裏不過是一個小和尚,沒什麽價值,在人家那兒就不一樣了。”對方一定會因此現身。
“可那樣會不會惹怒了他們?”
少女道:“人在咱們手上。”
意思是:投鼠忌器,對方暫時不敢輕舉妄動。
地上的人沉默不語,卻也沒反駁。
少女瞥過一眼,又道:“我這裏發生的任何事,你都可以匯報給土司老爺,但你謹記一點,在別人的勢力範圍裏,一來一往難免出現紕漏,我不想出師未捷就暴露身份,連你們也跟著一鍋被端掉,所以,不妨暫緩或者事後再向土司老爺匯總稟告。”
地上的人大吃一驚,遲疑道:“這跟臨來時二管事的吩咐,不相符。”
西納的吩咐是,事無巨細,一一來報。這樣才能讓遠在曼臘土司寨的那榮隨時知曉她的一切,從而判定她這個祭神侍女在脫離瀾滄所轄之後,是否在為自己籌謀的同時也在幫土司老爺做事,而不是陽奉陰違,或是正在做什麽危害元江府的行徑。
“我們漢人有句話,‘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你們跟我來了曼景蘭,我的一言一行,隨時在你們的眼皮子底下,還能翻盤不成?更何況,隻消最終結果完成得好,土司老爺就會體諒大家的苦心。”結果不能盡如人意,抑或半路打草驚蛇前功盡棄,中間過程匯報得再詳實,下場又會好哪兒去?
見地上的人有些被她說動了,朱明月趁熱打鐵,輕聲道:“大家同坐一條船,我還指望你們幫我全身而退,隻要你們護著我,我也會護著你們的。”意思是:消息傳遞不出去,很可能是條件不允許,而非知情不報,但凡彼此心照不宣,說法一致,外人不會知道內情。
地上的人猶豫片刻,沉下一口氣,道:“好,若小姐您能把握有度,屬下等一切聽命行事。”
朱明月滿意地點點頭:“另外,去幫我查查最近有什麽人來曼景蘭沒有?”
地上的人抬起頭,疑問地看她。
朱明月道:“在這若迦寺的北法堂,我看見一個熟悉的人影。”
“是小姐認識的人?”
“我不確定,你去探查看看,有消息盡快告訴我。”
太陽逐漸在西山落下,一片火燒雲將山巔雲層照得紅彤彤,寺中傳來晚修的鼓聲。
傍晚悄然來臨。
中城的各山寺都開始下鑰,一座座山門關閉,隔遠,仿佛還能聽到傳來的一陣陣厚重“吱呀”聲。
然而若迦佛寺的風裏還夾雜著腳步聲、人聲嘈雜,一哄而起,就像是被水滴進的油鍋,劈裏啪啦一陣沸騰炸響。直到第二撥喧囂聲傳來、第三撥、第四撥……外麵不知來來回回經過了多少人,月亮升起來了,夜色漸濃,偌大的若迦寺卻亮若白晝。
“找到了嗎?”
“佛堂大殿裏沒有!”
“戒堂裏也沒外人!”
“齋堂呢?還有寮室!”
“走,再去看看!”
各種聲音紛至遝來,又依稀漸遠,不知在找些什麽,就連每日例行的晚課都耽誤了。又過了半個時辰,最後,整個山寺忽然沉寂了下去,仿若一個人回光返照之前的垂死掙紮,一度頑強拒絕著死亡,卻終究歎息一聲溘然長逝。
亥時一刻。
少女信步閑庭地從藏經樓走出來,在北法堂前站立了整整一個時辰的老和尚,赤紅的雙目瞪得滾圓,一臉難以置信地看她,像是隨時能氣得窒息炸肺。
“你一直都待在寺中?”
“不經過山門,後山就隻有兩條懸空索橋,小女不想墜落山崖,還能飛簷走壁不成?”
披裹著暗紅色僧袍的老和尚聽著她的話,臉色愈加鐵青,長久的沉默之後,重重地吐出一口濁氣。他早該猜到,出了這麽大的事,寺中一定有內鬼,隻沒想到,居然是他一直器重倚仗的桑猛。
“吉珂呢?”
老和尚開門見山。
“布達高僧勿要這般急切,小女都還沒追究您的擅自妄為,收了書信,居然還敢在寺院裏大肆搜捕。”朱明月麵色平淡,嘖嘖笑道,“怎麽樣?可搜到人沒有?”這個“人”自然指的是小和尚吉珂。
老和尚又一陣怒發衝冠,差點沒把手裏的火把扔過去,肝火一旺,趕忙默念著《長阿含經》,須臾緩和了些許,這才抬起頭,冷冷地看她:“小施主又是裝神弄鬼、又是故弄玄虛,不知對我若迦佛寺有何指教,還是受了什麽人的蠱惑挑唆來生事?姑且念在小施主年紀小不懂事,便將吉珂交出來,老僧可以保證小施主完好無損地下山門……”
“哦?若是不交呢?”朱明月一側頭,噙著笑,“難道就不讓小女下山,或者……讓小女斷胳膊斷腿以償?”
出家人豈會隨便見血殺生!老和尚剛想開口爭辯什麽,然他甫一張嘴,少女就抬起手,唬得老和尚退後一步,心裏不禁暗暗後悔為何獨自一人在這裏,沒帶幾個武僧在身邊。索性朱明月隻是撩了一下發絲,輕聲道:“別怕,布達高僧,小女沒有傷害吉珂,自然也是不會傷害你的。”
七個武僧守在法堂外,還有一十八個二級佛爺,這位七級的阿戛牟尼真真怕死得很。
布達的臉已經黑似鍋底,在接到那封信的時候,上麵說是讓他來收屍,他險些駭嚇得昏厥過去,但仔細一想,既然能約在若迦佛寺內見麵,吉珂的性命定是無虞,同時他也猜到人八成還在寺內。可惜他派出半個寺廟的僧彌在全寺上上下下地搜找,竟是一無所獲,他不敢再妄動,生怕惹惱了暗處的人,魚死網破。
可是,吉珂!居然抓的是吉珂……
“老僧身在這寺中,怎的還會怕小施主不成?老僧勸小施主還是莫要糾纏,趕緊放人,否則後果恐怕不是小施主能承受的!”提心吊膽一氣,對方居然是個小姑娘,布達對此十分惱怒,更覺得讓人戲耍了,再去想這背後的用意……老和尚眯起眼,麵色陰晴不定。
“小女既然敢一個人來見布達高僧,就代表絕不會有什麽後果。”朱明月麵不改色地看他,淺笑道,“至於吉珂小師父,他如今在一個很安全的地方,但會不會一直安全下去,還要看布達高僧您是否願意渡些福澤給他了。”
每個人都有這麽一處軟肋,某個死穴會使人摒棄所有的原則。
朱明月對南上座部佛教所知不詳,但也知道仍在寺的和尚還俗之前是不允許娶妻生子的,尤其還是七級阿戛牟尼這樣最高級別的高僧。可布達。阿戛牟尼作為精通佛法、德高望重的一代高僧,不僅有兒子,還有了吉珂這個孫子——放在寺門負責看守和灑掃,虧他能想到這種掩人耳目的辦法。
法堂外那些武僧和二級佛爺沒有衝將過來,立時將她五花大綁,身為七級阿戛牟尼卻始終對她再三忍讓“以禮相待”的原因,也在於此。布達的秘密,至今仍是秘密,一旦不小心宣揚出去,很可能整個若迦佛寺就毀了。這就是朱明月之前跟那個土司府影衛所說的“投鼠忌器”。
少女如此膽大妄為有恃無恐的態度,又洞悉了那個從未被外人知曉的秘密,讓布達的心裏一沉,有些心慌意亂,可到底是心境通透的老佛修,一個晃神間,布達忽然就想到了什麽:“你是瀾滄那邊派來的?是……二管事的人?”
果然早有勾結啊。
“小女不是西納的人,也不是那榮的人。”
“那你、你是大管事的人?”布達麵色更難看。
朱明月搖頭:“小女也不是土司夫人派來的。”
“那你究竟是誰?來若迦佛寺做什麽?”布達覺得自己額上青筋直跳,有隱隱繃不住的勢頭,三十幾年的潛心苦修幾乎要被這胡攪蠻纏的小丫頭毀於一旦。
“布達高僧,小女是來救你命的。”
不想讓人知道的事就是秘密;隱蔽不為人知的事,也是秘密。很巧的是,在高僧布達的身上,這兩種秘密兼具。前一種是他破了戒生了兩個兒子,其中一個兒子在寺修行期間又破了戒,給他生了個孫子——對於被奉為信仰存在的得道高僧而言,這是畢生難以抹掉的汙點,也是絕不可被原諒,是足以摧毀他的致命傷。至於後一種秘密,並非發生在他身上,僅是為他所知。
後一種,也是朱明月來到元江府的真正原因。
“小女是來救你命的,布達高僧。因為小女知道你的秘密,你們的秘密。”
“什、什麽……”
在朱明月說出這兩句話的時候,布達的瞳孔猛地一縮,渾身的毛孔都戰栗了起來。也是在那一刻,他挺直了脊背,臉上是不敢相信的呆愣,像是聽到了這世上最可怕的事情,仿佛比親孫子吉珂的性命安危更重要,比他的聲譽、若迦佛寺的聲譽更致命。
然而緊接著高僧的眼瞳就暗了:“小施主說什麽?你再說一遍?”
濃雲遮蔽了月光,竹葉在風中搖擺得嘩嘩作響,黯淡的月色透過樹梢灑在少女的臉上,隨著葉片搖曳而欲明欲滅,淺銅色的肌膚被襯得有些透明,一雙眸子黑嗔嗔,看得人一陣心驚。
沉默地對峙半晌,布達忽然笑了。
“小施主還年輕,不知道有些話可以說,有些話不能說,而有些話一旦說了,真是會死人的。”
朱明月略低頭:“布達高僧這是在威脅小女?怎麽,這麽快您就不在乎吉珂小師父了?還是您認為吉珂的人跟小女一樣也在這寺中?”她抬了抬手,很隨意地往周圍一指,“不妨挖地三尺找找看,小女可以保證,就算寺中僧侶將整個佛堂掀起來,都找不到他。”
有恃無恐的僥幸心思被毫不留情地戳破,布達惱羞成怒的麵容沉浸在月光裏,看起來有些駭人。須臾,他從牙縫裏擠出一句話:“小施主,老僧實在不明白你究竟想要幹什麽!至於吉珂,如果小施主不交出來,莫非今時還想從我若迦佛寺全身而退不成?”
朱明月抿唇,微笑道:“用小女一條命來抵償吉珂小師父的命,這筆買賣劃算與否就看布達高僧怎麽算了。”頓了頓,她的眸光流轉,又意味深長地說道:“小女倒是聽吉珂小師父說過,最近似乎有不少‘有心人’衝著‘洗眼神泉’而來,可有此事?”
布達霍然抬頭:“什麽有心人……若是說那‘洗眼神泉’,分明捕風捉影、荒誕不經,老僧早已辟過謠,小施主孤陋寡聞不覺可笑?”
“是麽,但小女怎覺得這裏麵另有文章,而其他人似乎也是這麽認為的。”
“小施主到底想說什麽……”
朱明月似沒看見布達眼底流露出的危險,自顧自道:“沉寂兩年又被舊事重提,布達高僧心裏很不好過吧……也是,再縝密的布局也終有暴露的一日,有些事情就要瞞不住了,布達高僧,您莫非還要苦苦支撐,妄圖力挽狂瀾於既倒?”
布達臉色驟然一變,雙肩不受控製地顫抖,但他還是很快就強自鎮定下來,冷冷笑道:“小施主的話,老僧怎麽半句都聽不懂。而你再巧言令色故弄玄虛,不外乎是圖謀什麽,老僧雖不覺得這小小的若迦佛寺有什麽值得旁人覬覦,但還是與你坦言一句,無論小施主你意在何為,都不會在老僧這裏得償所願!”
最後半句說得極鄭重,言下之意,就算是以吉珂的性命相要挾,也沒用。
一下子就失去了威逼的籌碼,還被反將一軍,少女也不生氣,隻淡淡地笑了笑,道:“布達高僧,你還真是固執。可是你的固執,不僅會讓你自己身敗名裂,使你的至親骨血死於非命,就連苦心經營數年的佛寺都會跟著一並賠進去……”她說到此,聲線幽幽又道,“可即便是付出這些代價,那個秘密你也瞞不下去。”
“你!”
聞言到此,布達的麵容劇變,大驚失色之下禁不住連連倒退了好幾步,“小施主這話說得好生歹毒!又什麽秘密來秘密去的,小施主倒是把話講清楚,老僧一介出家苦修之人還能有什麽事不可對人言?”他怒氣衝天地大聲質問。
“何必明知故問呢。”朱明月眼光直視他道,“今時今日小女能站在這裏絕非偶然,更何況,整整兩年的相安無事,布達高僧就以為誰都不知道是你把人藏起來了?還是你當真認為,這猛海的主人素不理事,自始至終都被蒙在鼓裏?”
最後的一句,像是咒語幽幽撞擊開來,布達猛然心神巨震。
她不是在故弄玄虛,她知道他的秘密,她知道若迦佛寺的秘密!
這怎麽可能?她怎麽可能會知道——不僅是吉珂的存在,更有那個諱莫如深的秘聞?最近突然冒出來的那些人又是怎回事?還是說,這一切都是她的故意安排攪亂一池春水!
猛海的主人……猛海的主人……
“說,你到底是誰派來的?你都知道些什麽?”布達眼眥欲裂,語調陡然升高尖聲道。
他的麵容有些扭曲,強烈的恐懼和不安在一瞬間充滿了胸臆,也是在那一刻,某種不顧一切的想法忽然從內心深處瘋狂地蔓延出來,像是一團火焰在燒——這是她露麵的第一日,這裏是中城,是若迦佛寺,這個小姑娘再信誓旦旦,也是獨自一人在這裏狐假虎威。如果她從未出現過,如果她就此消失,是不是所有的煩惱都將迎刃而解,他的秘密、若迦佛寺的秘密就會繼續隱瞞下去……
布達直勾勾地盯著麵前的少女,緊咬牙關默不作聲,神色開始變幻莫測。
朱明月卻將他的表情變化看在眼裏,忽然笑起來,道:“布達高僧在想什麽?莫不是在想此時月黑風高,此處又鮮有人來,倒是不失為一個不錯的殺人埋屍地點,或者幹脆扔下後山一了百了。”
布達聞言又是狠狠一震,臉上褪去血色,他艱難地抿著嘴角,有些蒼白地辯解道:“什、什麽殺人?埋屍……你在胡說些什麽!老僧身為出家人豈會妄動殺念!”
少女似笑非笑地睇著他,那目光無聲無息,卻仿佛能洞悉他所有的意圖。高僧布達心中一慟,死死地攥手成拳青筋直露。的確,他剛剛在想什麽?想他虔誠修佛三十餘年,因何竟會萌生殺意更有要置人於死地的念頭!罪孽,真是罪孽……
看他麵目繃緊恨恨地咬牙,看他眼底露出痛苦掙紮卻又隱忍地將頭埋在陰影裏,半晌都不說話,朱明月道:“有沒有那想法都好,小女想說的是,既然小女能到這裏來,其他人也會很快找過來——活命的機會稍縱即逝,換成別人,就不會再給若迦佛寺留考慮的餘地了。珍惜小女提供的機會,布達高僧,別做出得不償失又追悔莫及的事來……”
她說罷,揖禮轉身,翩然離去。
“想走!”
剛邁出兩步,手執降魔杵和戒刀的武僧和二級佛爺就蹭地上前,凶神惡煞地攔住了去路。
“讓她走。”下一刻,高僧布達道。
“阿戛牟尼,不能放她走!”
“是啊,不能就這麽輕易放她離開!”
“我說了,讓她走!”高僧布達有些頹然又有些憤恨地嗬斥了一聲,然後垂下頭將臉掩在雙手裏。若迦佛寺不能攔她,也攔不住她。
十幾個武僧和佛爺麵麵相覷,僵持半晌,都恨恨地一垂手,讓開了道路。
“布達高僧,我們很快會再見麵的。”少女臨走時道。
回到曼短佛寺,已經是子夜。
寺門早就落鎖下鑰,朱明月不能進山門,而是來到山寺外的寮室。
在黯淡的月色下踽踽獨行,她的心緒忽然有些複雜。任何人都有秘密,有不想讓外人窺探的私隱,某些秘密私隱一旦被戳開,每個人都可能不堪一擊甚至足以致命。而且說到底,那老和尚根本不是為非作歹之人,甚至大體是個德高望重值得人敬仰的得道高僧。
似乎從很早之前,她就習慣了趨利避害,習慣了為達目的不擇手段。
可就在高僧布達崩潰的一刹那,她忽而有種兔死狐悲的感覺。
夜已闌珊,天幕中黑沉沉的連星星也不見幾顆,隻有一輪孤零零的月牙。阿姆和玉臘在門口等候多時,見到一抹纖細的身影出現在石階上,兩人才齊齊鬆了口氣。
“小姐。”
“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