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雀九幽(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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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臘並沒有死。早在阿姆跟玉裏、埋蘭兩人商量要除掉玉臘之前,阿姆就將此事告訴給了朱明月,並且在朱明月那裏得到了相反的授命。
    阿姆為何會這麽做?因為阿姆的真實身份是原親軍都尉府的人,是朱明月的死士。
    朱明月又為何要保下玉臘?因為玉臘是黔寧王府的人。
    跟隨沈小姐來曼景蘭的這四個奴婢,各有身份,關係複雜,身為死士的阿姆混跡其中,是計劃之內毫無懸念。可就連朱明月都沒料到,另外三人裏麵居然有一個是黔寧王府培養的內線——玉臘原是因著紅河彝族的小姐月彌進土司府事先安插進來的一枚棋子,利用其在府中當差的便利,輔助月彌在神祭堂裏站穩腳跟,並逐步達成勾引土司那榮的目的。但在那之前,玉臘之所以會在紅河彝族黃草壩,又是因為她本是蕭顏為了攀交納樓普氏特地送進回新村的一個幫襯。
    黔寧王府的人、納樓普氏的人、那氏土府的人——玉臘的三重身份,在陰差陽錯的安排下,就這樣一直在土司府裏有條不紊又錯綜複雜地悄然保持著。
    沒想到朱明月的到來,讓原本表麵平靜的神祭堂突然翻天覆地,月彌被剝奪了祭神侍女的頭銜,玉臘也因此回到中苑做回一個再普通不過的侍婢。三股勢力的精心謀算再一次被打亂。直到後來,二管事湊巧安排玉臘隨行跟來伺候,朱明月讓人去查她的底細,這才發現,一個身份無比複雜的人最終又一波三折來到了她的身邊。
    而玉臘在收拾行李時,無意之中發現了埋蘭作為土司府影衛的竹牌,這讓同為影衛的玉裏和阿姆起了殺心,若非朱明月的暗中授意,玉臘這個內線不會在阿姆的設計下逃過滅口的一劫。
    無巧不成書。
    折騰了一日,渾身又酸又疼,朱明月抹了把臉,蹭了一手的脂粉,淺銅色的。
    支起妝奩,寶鏡裏立刻映出一張巴掌大的小臉——小片白皙的凝脂肌膚,其餘都是大片的淺銅色,鏡子裏的少女再一抿嘴,更顯得幾分詭異。
    不知曼臘土司寨的那幾位大人物見到她這副模樣,會是如何表情。
    如果是土司那榮見了,或許會頓時火冒三丈,然後又是哭笑不得。
    “奴婢聽說,從小姐你進到元江府的內城,被人接到曼聽寨子,再從曼聽寨子出來,半路遇上無數本地的人,而後又進了曼臘寨子、進了土司府,見過了土司夫人,最後見到土司老爺,小姐你一直都是地地道道的漢人麵貌,從未有過一點妝扮的意思。”
    阿姆竹筒倒豆子似的一口氣說罷,又咂嘴道:“小姐你知不知道,你這樣讓多少人感到苦惱,又讓多少人覺得納悶啊!”
    的確,那些費盡心思把她弄進元江府的人,都無不為此苦惱,譬如玉嬌、岩吉;那些一眼就看穿或者事先就洞悉她有企圖的人,則又奇怪又納悶,譬如三管事岩布、二管事西納,也包括土司那榮。但是沒人猜到,沈小姐始終刻意保持這些漢人特征,其實是為了來曼景蘭做鋪墊。
    “不也正因為如此,肩負出使之命的唯一一位現任祭神侍女是漢女這個事實,不僅土司府的人知道,咱們知道,怕是曼景蘭的人也都心知肚明。”
    玉臘遞過來一塊帕子,被水浸過,溫熱正好。
    阿姆撲哧一笑,“是啊,任咱們這位祭神侍女再如何粉飾,這雪白的肌膚、纖細的身段、出眾的容貌、一舉手一投足的姿態……都是無法掩蓋的,就算她穿再地道的擺夷族高筒裙,說擺夷族語,都沒法讓她變成本地的姑娘,不能真正地融入當地。”
    阿姆每說一句,手裏的帕子就仔細地擦拭一下朱明月的臉頰和脖頸,銅色褪去,白皙浮現。
    “於是這種先入為主的想法,以及以貌取人的習慣,就自然而然地讓本小姐鑽了眾人‘有眼無珠’的空子——”朱明月學著阿姆的腔調,接過話茬道。比如說,在她一早領著幾個武士離開曼短佛寺時,寮室的小和尚果真把她當成了不善言辭的婢女玉臘;再比方說,吉珂見到她時,聽了她有些奇怪的口音,卻壓根沒想過她不是族裏人。
    而最主要的妝扮手段,還要歸功於阿姆給她精心準備的銅色脂粉。
    “事實證明,小姐你之前那些漢家閨秀的拿捏,也不過是魚目混珠的障眼法。”阿姆幫她拆頭發,又擠眉弄眼道,“府裏好些侍婢私下裏議論,說祭神侍女的姿態多麽多麽曼妙,總帶著一股子說不出的優雅,讓人隻見一抹背影就能知道是本人,雲雲。”
    她的確有夠拿捏,尤其在見到那榮之後。
    “事實證明,事出反常即為妖,如果不是要勾引一個不知廉恥的色中惡鬼,就是另有圖謀。”朱明月起身走到銅盆邊洗臉。
    “事實證明,對於謀算人心,小姐似乎與生俱來就有著某種天賦呢!”阿姆嘻嘻笑著道。
    她跟她的時間並不長,卻不得不佩服,在麵對一些必要的人時,沈家小姐的一舉一動,甚至是每個表情,都像是事先算計好的,她知道什麽時候用什麽樣的口氣說話,知道什麽時候擺什麽樣的表情,也知道怎樣表現才會把對方引得鑽進自己預先設計好的圈套。
    “小姐,奴婢到你身邊可真不容易呢。”阿姆想起之前在土司府裏的日子,有些悵然也有些慨歎,也甚是慶幸,是她。
    這個時候,玉臘端著銅盆出去換水,門扉半掩,腳步聲漸遠去,阿姆抓緊時機湊過來道,“月兒小姐,那老和尚招了沒有?”
    “見過這一麵後,可以完全確定,他不僅是知情人,更是參與者。”朱明月低聲道。
    “倒是得來全不費工夫。”阿姆鬆了口氣的同時,又道,“對了,還有那個玉裏……”
    玉裏和埋蘭都是二管事安排的,自然要時刻聽從朱明月的安排行事。今日,就是按照她的“計劃”,三大侍婢陪著一個假祭神侍女,跟那釋羅在中城裏逛了一天。
    見朱明月疑惑,阿姆道:“奴婢是指,之前她好像總找機會往小姐你身邊靠,她會不會是別有所圖?”
    阿姆的表情有些拈酸,朱明月莞爾:“你暫時不用去管她。”
    阿姆“哦”了一聲。
    “東西帶在身上嗎?”
    阿姆自然知道朱明月指的是什麽,起身走到窗前,駐足凝神細聽了一會兒,確認外頭沒有絲毫動靜四下無人,這才小心翼翼地從裏懷貼身的小兜裏掏出來。
    是一個小布囊,裏頭裹著不大的一個物件。
    遞到朱明月手裏之後,阿姆覺得這可能是要有大動作了,不禁有些遲疑地問道:“小姐,現在就要用到這物件了嗎?奴婢發現在這曼景蘭好像不隻咱們這一支,還有其他人在跟,是不是要再等一等……”
    朱明月拿著小布囊的手一滯,壓低聲音道:“今日之前,我一直有種很不安的感覺,總覺得哪裏不對勁。今日之後,這種不安的感覺更甚了。”
    這樣的感覺很不好,尤其是在如履薄冰踏錯一步很可能付出極大代價的情況下。像她們這樣的秘密滲透,保持身在暗處很重要,靜觀其變固然會在穩重取勝,但現在的情況已經時不我待,萬一錯失機會或者發生變故,整件事就會立刻全麵潰敗,一發不可收拾。
    朱明月凝重的神色觸動了阿姆,阿姆不由得有些緊張地問道:“小姐,是不是出了什麽岔子?”
    朱明月搖頭,“我也說不好,但有些事似乎不像預想的那樣,某些地方,也怕要出紕漏。”事實上,她的直覺一向很準,宮中那幾年除了謹慎仔細、處處留心之外,很多時候,正是她的直覺救了她。
    阿姆咬了咬唇,卻見玉臘端著換好水的銅盆進來,剛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不知小姐打算何時再去一趟?”
    朱明月不動聲色地將小布囊收起來,“明日夜裏。”
    “這麽趕?”
    再不趕,恐怕就沒機會了。
    阿姆跟著朱明月在次日天不亮從後山摸上了山門,卯時剛到,埋蘭和玉裏一個等在側門外、一個等在屋門口,四人會合之後,玉裏又動作利落地給沈小姐梳妝打扮。
    這日,是去見那九幽的日子。
    這也是主仆幾人來到曼景蘭的第三日,七月初十,值得慶幸又有些奇怪的是,安排召見的地點不在上城赫罕,而是設在了中城的曼遮佛寺。
    曼遮佛寺是個高僧輩出的寺廟,建在中城的最南端,寺廟的半個後院緊挨著茫茫雨熱深林,林子的另一端,就是曼景蘭兩小寨之一的芒允寨子。
    據傳,數年間曼遮佛寺中接連有高僧駕鶴西去,在荼毗場的化身窖中經久未腐,肉身不死,被供奉在寺中石塔為前來祈願的善男信女們帶來福祉恩澤。所以,芒允寨中勞役的平民和奴隸,總會在齋戒之日特地穿過濃密樹林,不畏林間瘴氣毒蟲,來曼遮寺裏祈願上香。
    還是那釋羅親自來接,主仆一行人下了山門,就坐上了華麗而寬敞的輦輿,在前麵拉車的也不是馬匹,而是十二個身強力壯的家奴,粗繩勒在皮肉上發出的悶聲,夾雜在整齊劃一的哨子聲中,整個車身緩慢而平穩向前。在遇到坑窪或泥濘地時,家奴會將輦輿架起來扛在肩膀上。
    巳時出發,短短的一段路,因走得慢,晌午還未抵達。
    一路上,又是紅毯鋪地,又是侍女灑花引路,隆重而熱鬧,惹得萬人空巷,倒是讓中城的百姓透過半遮半掩的紗簾,仰視到了來自曼臘土司寨的祭神侍女的無雙姿容。
    然而到了曼遮佛寺,卻沒見到那九幽。
    因為半個時辰以前,中城的某座佛寺走水了。
    消息稟告給那釋羅的時候,後者怔了一下,與那侍者耳語幾句,才轉過身來,無比抱歉地跟沈小姐道:“祭神侍女勿怪,這中城之中多是木質結構的樓宇,一旦走水,很容易禍連到周圍,燃起熊熊之勢,九老爺大抵是憂心城中的那些佛殿佛塔和千百僧侶,前去探看情況了。”
    那九幽是在接到消息後,即刻領著幾個隨扈離開的,連山門下的侍衛都沒帶走,可見走得很急也相當倉促。與祭神侍女一行人的到來剛好相差兩炷香的時間。這可是在眾人的意料之外,聞言,主仆四人又感到分外奇怪,佛寺走水,多派些武士奴仆去救火就是了,緣何尊貴的九老爺還要親自去這一趟?
    “那釋羅管事,不知遭殃的是哪座佛寺?”不會就是她們下榻的曼短佛寺吧。
    玉裏沒問後麵,那釋羅也能猜到,忙擺手道:“不是不是,走水的那座寺廟距離曼短佛寺隔著一道山穀,火勢再大也蔓延不過去的。”
    隔著一道山穀,那不就是若迦佛寺!
    知道禍不及自身,玉裏、埋蘭等人無不鬆了口氣,阿姆一直在看那釋羅的表情,瞧見他的臉色有些陰霾,就像是恨不能即刻也飛到失火當場一樣。正巧這時玉裏也抬起頭,與阿姆的目光撞上,兩人對視一眼,都微微點了下頭,表示對這件事的發生感到蹊蹺。
    “那咱們……”
    “哦,都這個時辰了,午膳就在曼遮佛寺用吧。”那釋羅反應過來,伸手招來一個小和尚,吩咐道:“去齋堂準備準備,一切還按照九老爺交代的規格來。”
    沒見到那九幽的本尊,一行人在曼遮佛寺享用了那九幽留下的三位庖人親手烹製的午膳,不是寡淡的淡素齋,而是色香味俱佳、食材精貴的齋菜佳肴,這讓吃慣了土司府膳食的玉裏等人,俱是眼前一亮,尤其還有幾道精致的點心,蝴蝶酥、梅花涼糕、鬆子糖、燕窩酥……香香甜甜的氣息,讓人食指大動。
    阿姆將一顆鬆子糖丟進嘴裏,立刻捧著臉頰眉眼兒彎彎:“好甜喏……”
    埋蘭也夾起一塊蝴蝶酥,咬了一小口,但覺濃甜馥鬱,齒頰留香,“這裏好些都是漢人的吃食吧,在咱們土司府裏都真真是見所未見,嚐所未嚐。”
    那釋羅陪著用膳,一筷子一筷子地夾,有些心不在焉:“是啊,九老爺特別讓庖人去學著做的,用以招待遠道而來的客人。”
    埋蘭聞言朝沈小姐的方向眨了眨眼,神色頗是曖昧。玉裏也感歎道:“九老爺體恤至極,如此費神,倒是勞煩了。”
    她們這位祭神侍女的漢人身份雖說未曾拿到明麵上來公布,卻也心照不宣,原以為素來對漢人有敵意的九老爺會因此刁難苛責,想不到竟然心細善待若此,倒是她們奴仆幾個跟著沾了光。
    一頓膳食足足用了半個時辰,席間誰也沒多提關於若迦佛寺走水的事,而玉裏原本還打算問是否要待在曼遮佛寺裏等九老爺回來,眼見那釋羅明顯不欲多留,便乖覺地先行提出返回曼短佛寺的請求。
    正合那釋羅的意。
    酉時四刻,主仆一行人回到曼短佛寺。
    對麵山上的若迦佛寺起火大抵是撲滅了,又像是剛熄滅不久或者火勢原就不小,已經過去了這麽大半天,途經山腳時還能瞧見山巔冒起的黑色殘煙。
    “小姐,若迦佛寺怎麽會突然起火了呢?”阿姆問朱明月。
    此時此刻,玉裏下山門去送那釋羅了,埋蘭則在院中安排奴婢們將一筐筐從曼遮佛寺帶回來的水果放置在何處,屋內,隻留下一個吃多了的阿姆捧著肚子消食。
    “據說是一個小和尚不慎碰掉燈燭,燒著了簾幔,簾幔又把殿內堆放著的大量幹草和柴火燎著了,最終引致大火。”朱明月說的是玉裏剛剛從帕沙瓦小和尚處得來的消息。
    “小姐你前腳才剛跟布達老和尚說過話,翌日這若迦佛寺就著了大火,是不是太巧了點?奴婢覺得這火一定有問題。”難得有順理成章的獨處機會,阿姆趕緊多說兩句——“但是也不對啊,小姐你去若迦佛寺的時機乃是臨時起意,是因為九老爺推遲了召見祭神侍女的時間才會選在昨日,比原計劃恰恰要早了許多,不應該這麽快就露出風聲去。”
    阿姆在腦海裏一遍遍篩選那些有可能泄露秘密、有機會泄露秘密的人,“莫非……是土司府跟來的那些影衛有了二心?”
    “不會,”朱明月搖頭,“而且假使是他們,第一個出差錯的也應該在吉珂那邊,不應該大動幹戈燒掉若迦佛寺。”
    那榮能派到她身邊跟她來曼景蘭的影衛,必是忠心得力之人不用作他想,那榮也必定有牢牢控製住他們的辦法,讓他們即便脫離自己的眼睛也絕不敢背叛。這一點,在那榮跟朱明月攤牌決定互相輔助互為利用的一刻,朱明月便心中有數。
    “無論如何,還是小姐有先見之明,早早做了準備。”阿姆有些欷歔又有些後怕地說道。
    要是讓若迦佛寺就這麽付之一炬,等於苦心經營許久卻給別人做了嫁衣裳,還要麵臨功虧一簣的惡劣局麵。當真好險。
    朱明月有些靜默,“這場火一燒起來,倒是那九幽的行為足以說明一切。”
    身為堂堂的猛海之主,有什麽了不得的讓他急不可耐地親自前去查看火勢?或者說,在若迦佛寺裏有什麽讓他放心不下,不得不去親眼看看才能安心?
    朱明月直呼其名,讓阿姆吐了吐舌頭,剛想說什麽,這時候,埋蘭擦著額頭上的汗,推門進來。
    “熱死人了,這午後都快過去了,太陽還這麽大。”
    阿姆笑嘻嘻地跳下軟榻,給埋蘭倒了杯茶,“姐姐,數了沒有?是菠蘿蜜多,還是龍眼多?”
    埋蘭接過來喝了一大口,嬌嗔道:“就你喜歡那些甜津津的東西!菠蘿蜜有八個,龍眼兩筐,芭蕉和香庵波羅果最多,還有一些我也沒見過的,大多是剛摘下來,撣了水,新鮮得很,夠你吃到晚膳都吃不下!”
    阿姆歡呼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