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雀九幽(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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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這時,玉裏也從山下送完那釋羅回來,手裏還捧著一盤剝了殼的龍眼……
傍晚來臨之前,暮色沉沉,天空淅淅瀝瀝下起了小雨。
猛海之地本就多雨,又霧氣迷蒙,幾乎常年都繚繞在雨霧之中。此刻濃雲遮蔽了天光,微雨細細,土地的潮氣泛上來,小片沼澤地裏還插著削尖的老竹,渾黃的泥水不斷從竹管中汩汩冒出,濁氣繚繞,更給山寺增添了一抹煙迷和孤寂。
一抹纖細的身影撐著一把黑色的竹傘,獨自走在山間的小徑上,沒有提燈籠,以至於每一步都走得緩慢小心。
那抹身影在山門的南側小偏門停下,拿出早就揣在身上的鑰匙,悄無聲息地開鎖。
“小姐還真是心誠啊,半夜來這裏,是要拜佛?”嬌媚的嗓音忽地從身後傳來,朱明月的動作一滯,轉過身來,見到了埋蘭。
埋蘭沒有打傘,抱著手臂斜靠在偏門遮簷下的一塊小地方,半個肩膀微濕,顯然是等候已久的樣子。
朱明月看了她一眼,繼續手上的動作。
埋蘭臉色一沉,走過來擋在她身前,“沈小姐,你最好聽奴婢的話!”
連表麵的工夫都不在乎了,“沈小姐”三個字脫口而出。
鎖在“哢嚓”一道輕響之後,應聲而開。朱明月將鑰匙揣回到懷中,這才抬眼道:“沒記錯的話,你們都是受土司老爺之命跟著來‘伺候’我的,如果有任何不滿意,你可以立刻回去曼臘土司寨,當然,你也可以選擇在日後告狀,但希望你現在不要在這裏妨礙我。”
聞言,埋蘭咬唇冷笑,壓著嗓音不陰不陽地說道:“沈小姐真是伶牙俐齒,奴婢伺候您是土司老爺吩咐的,豈敢有什麽不滿的?奴婢隻是不想沈小姐你一意孤行、打草驚蛇,破壞了土司老爺的好事!”
昨日甩開她們奴婢三人,獨自一人行動尚且能說成是探路,但具體探到了什麽、接下來又打算怎麽做,總不能一直絕口不提吧。埋蘭一想到自己不僅是來襄助她的,更身兼監視之責,就越發覺得不能放任這個“祭神侍女”在曼景蘭裏獨來獨往。
朱明月笑了笑,她忽然覺得那榮布置這些影衛的手法,跟原親軍都尉府有些相似之處,互有來往,卻互不交叉,彼此都是相對獨立的存在,以保證不會有勾搭連環、養虎為患的後慮。
“你放心,我的所作所為一定是在土司老爺的計劃之內,隻會辦好事而絕不會壞事,但是你最好確認自己的指手畫腳,不會耽誤我辦好事,否則我不敢保證你的下場會不會跟玉臘一樣。”妨礙計劃延誤時機的責任,可不是一個小小的影衛能夠承擔得起的,而是否妨礙計劃延誤時機,在這些影衛們各自為政的情形下,還不是朱明月一張嘴說了算?
當然,在玉裏和埋蘭的認知裏,玉臘早已經被阿姆除掉了。可玉臘的“死”是在朱明月熟睡時做的,她應該一直被蒙在鼓裏才對,怎麽會……埋蘭也沒想到在這個時候她竟會這麽不客氣地威脅自己,是威脅,肆無忌憚。
“沈小姐,咱們主仆一行五人,現在被授命辦事的主要力量就隻剩下四個,理應通力合作齊心一致才是,沈小姐該不會以為憑借一己之力,就能在曼景蘭橫行無忌,還能救出沈公子吧!”埋蘭眼中露出怒意和不滿、又帶著濃濃輕蔑。
“埋蘭,你想要什麽?”朱明月忽然反問。
埋蘭乍然被問,倒是一怔,而後更加義憤填膺:“奴、奴婢還能要什麽,奴婢不過是小姐的身邊人,忠於土司老爺,是以小姐作何打算,有何進展,總要帶著奴婢一起不是嗎?”
“你是我身邊的人,這一點我不懷疑,”朱明月將手輕輕搭在埋蘭肩上,“但玉裏也是,阿姆也是,甚至還有那些平時看不見的影衛,都是。可在我眼裏,你們就隻分為兩種人——敵人、自己人,埋蘭,你是哪一種人?”
埋蘭被她略帶審視的目光看得有些頭皮發麻,比起剛剛的威脅,這句話顯然更讓人膽顫心驚。
埋蘭臉色發白,咬碎銀牙道:“沈小姐這是在懷疑奴婢的忠誠?就算小姐你是主子,別忘了,奴婢等也都是‘奉命’來的,你沒有權力擅自處置奴婢等人!”
“我不會親自動手處置你的,但如果你繼續礙手礙腳耽誤我的事,無需我出麵,自會有人處置你——”朱明月說罷,抬手指了一下身後那濃密的樹林,黑黢黢一片,像是隱藏著什麽吃人的野獸。涼風拂過,埋蘭禁不住打了一個哆嗦,下意識地抱住雙臂。
“想活得長久,須知要乖乖聽話。多跟玉裏學學,不該有的心思別有,不該插手的事少做,這樣的話我還能帶著活著的你回曼臘土司寨,而你也還有機會去土司老爺麵前告狀,否則……”
朱明月沒說下去,隻拍了拍埋蘭的肩,隨後翩然離開。
後者僵立在原地,眼睜睜看著她下了山寺,好半晌,緊咬朱唇恨恨地跺了一下腳。
戌時剛至。
經過白日裏的一場大火,若迦佛寺幾乎毀於一旦。
順著那三千八百磴石階上山來,但見金漆寺門大敞著,左右不見守門的小和尚,寺內更是漆黑無聲,靜得有些不同尋常。
一路經過殿前佛堂、鍾樓、寮室,偌大的前院空空蕩蕩的。照壁上燈油燃盡,廊前的燈盞黑蒙蒙一片,院中沒有守更的佛爺,也無晚課的誦經聲,似乎全寺上下的僧侶因這一場大火盡數離遷,連半個人影都不剩。
除卻前院的這座大雄寶殿,後院的殿堂和僧堂、戒堂……都已在大火中被燒得麵目全非,牆垣傾頹,木梁坍塌,殿內擺設更是焚毀殆盡。黑漆漆的天幕,黑漆漆的寺廟,廟內又是一片片燒得黑漆漆的炭灰焦木,說不出的寂靜森然。
朱明月往北法堂的方向走,不大一會兒就來到後山,經過那汩汩往外冒水的泉水,她未多作徘徊,跨過淺溪,直接順著石子小徑往南麵的竹林裏去。
竹林的深處,是若迦佛寺的荼毗場。
此時微雨初歇,濃雲散去少許。朦朧的月光照在濃茂的修竹上,滿眼隻有泛著螢光的翠綠,還有竹林間一座座磚紅色的化身窖。
佛寺內六級以上的高僧在圓寂之後,要送到荼毗場中,擺成盤坐的姿勢放進化身窖內,等待幾日甚至數年後,至屍體腐爛發出臭味,再於化身窖底點火。屆時,熊熊大火舔舐著磚紅色的殮缸,高僧坐化,留下遺骨舍利。另有身體經年不腐者,肉身存留下來,是謂肉身不死,多被供奉殿中或者地宮塔墓。
朱明月走到其中一座化身窖前,揚手做了一個動作,下一刻,就從竹林深處竄出來兩道黑影,無聲地跪立在她麵前。待她再一示意,兩人起身,伸手去抬那沉重的化身窖缸蓋。
隨著粗瓷撚轉的聲響,半人高的缸蓋被抬起來,一個老和尚盤坐在缸內,手中拿著朱紅色念珠,口中喃喃念著什麽。
正是高僧布達。
不過一日的工夫,原本精神矍鑠的高僧便麵色頹然灰敗,奄奄一息,仿若突然間蒼老了好幾歲。
“布達高僧,你這又是何苦。”
朱明月歎道。
布達掀開眼皮,眼底一片血絲,“是你?”
“小女說過,我們很快會再見麵的。”朱明月示意兩個影衛將布達從化身窖裏扶出來。
若迦佛寺裏的這場大火是怎麽燒起的?
小和尚碰掉了燭台,燒著了帷幔和殿內稻草?不,這場火是高僧布達親手放的。
遣散在前,放火在後,待寺中的百餘僧侶散盡,就隻留了一個武僧,扶著他坐進這座殮缸裏,再在下麵點火焚燒。這就是高僧布達最初的打算。卻不料缸蓋一扣上,外麵突然傳來一陣嘈雜的腳步聲和打鬥聲,再去喚那武僧,沒半點回應。
布達很想掀開缸蓋看看外麵的情況,怎奈力氣不夠用,等了許久,也不見化身窖下麵有火星點燃,而任他如何呼喊,都聽不到一點聲響。就這樣在又悶又窄的殮缸內盤坐了整整一個晚上,水米未沾,心力交瘁。
“布達高僧心存死誌不要緊,不該在見過小女後一日就引火自焚,平白讓小女擔負了逼死高僧、毀掉佛寺的罪責,就算佛祖不怪罪,小女這良心恐怕也難安。”
朱明月遞給他一囊水。
高僧布達抿了抿幹燥的嘴唇,卻沒接她的水囊,隻撚著佛珠打了個問訊:“奈何老僧大限已至,與小施主無由。”
“若真是大限已至,何故生殮?”朱明月冷笑一聲,“布達高僧,你懷揣秘密一死了之,可想過餘下那百眾僧侶?即使你提前將他們遣散暫時保住他們性命,那些來找秘密的人卻發現你已死,一氣之下難道就不會去找他們泄憤?”
她說著,硬是將水囊推到布達懷中,有心激怒他,“身為七級阿戛牟尼,卻自私若此,布達高僧,你就是這麽秉承佛祖宏願參修佛法大德的?”
接連四個質問,換成昨日,高僧布達聞言早就暴跳如雷與她理論得唾沫橫飛,現在卻隻是搖頭,再搖頭:“老僧心意已決,小施主不必出言相激。”
哀莫大於心死。
“布達高僧忘了,小女曾說過是來救你命的。既然是要救你命,自然送佛送到西,又怎麽會讓你死在眼前!”
“原來真是你。”布達深深一歎,頹然泄氣。
沒錯,是她。
是她在他自焚前救了他,也是她安排他安然在化身窖中呆到現在。
可身為七級高僧的布達為何突然做出如此激烈又決絕的舉動?
大廈將傾,獨木難支,是選擇力挽狂瀾於既倒,還是識時務者為俊傑隨波逐流?當身負重托的高僧布達意識到秘密無法隱瞞下去,他走了第三條路:寧向直中取,不向曲中求。他選擇以身殉道。
在情理之中,也是她最壞的打算之一。
而朱明月到底沒有估錯這出家人執拗倔強的脾性,在她昨日離開若迦佛寺時,就防備著事情生變,留下了一部分影衛。於是,這些依照她的交代和布置,悄然藏於暗處嚴防緊盯的影衛們,在晌午太陽最盛的時候,親眼見證了若迦寺中突然著起大火的全過程
眼見著一眾僧侶莫名離遷,眼見著布達指使放火,隨後又跟著布達和那個武僧一起來到了後山竹林深處的這座大葬場。在布達坐進化身窖之後、武僧點火之前,影衛們方知沈家小姐所言非虛,即刻現身,幹淨利落地放倒了武僧後,又抽走了缸底的石灰和柴草。
但是影衛們並未將高僧布達移出化身窖,而是將缸頂的氣孔打開了。
因為若迦佛寺的大火,引來了其他人。
那九幽親自帶著人來了,這是朱明月沒料到的。火光衝天的佛寺讓望煙趕來的百姓和僧侶迅速投入到了手忙腳亂的救火中,跟著那九幽來的幾個隨扈也不例外,當然,他們的主要目的是在滅火後在寺中大肆搜找,可就算他們將整座寺廟翻個底朝天,也找不到要找的人。
事實上,按照朱明月之前推測過的,無論是誰都不太會找到荼毗場,或者,就算找來,依循擺夷族的南上座部佛信仰,也絕不會去碰化身窖。而誰又能料到,會有僧侶在活著的時候坐進化身窖,要被活活生殮!
高僧布達就這樣被悄然藏到了現在。
待朱明月道明始末,布達又是一聲長歎,合掌道:“小施主你小小年紀,卻聰明絕頂,不僅能料得先機,還能根據無端的變數做出應對之策,逐一將計就計,渡過危機,老僧自愧不如。”
不是她聰明,而是她謹慎,習慣留有後手。
“布達高僧可願聽小女一言?”
兩人的對話沒繼續在竹林裏的荼毗場,而是移步到了佛寺大殿。
這是大火之後保存完好的唯一一座佛殿。
整座大殿的殿基高約一丈餘,清一色石砌,殿基之上紫紅色的漆柱支撐起精巧的宇廈,殿廳南麵是供奉佛像的兩座台基,台基座的正中,是釋迦牟尼佛金像。金像的左右及前麵,又供奉著十四尊高不過半丈的諸佛,基座下麵,大小佛像又九座。
殿內隻有兩扇天窗,很小,透進來的月光微弱,將成百上千盞油燈一一點亮,火光搖曳,閃爍欲滅,映照著佛像金身、佛龕蓮花,營造出一種光怪陸離、幽邃神秘的氣氛。昏暗中高大的佛像四肢勻稱,麵容和諧,雍容華貴,嘴角微翹,流露出高高在上的悲憫和洞察一切的睿智。
屏退了兩個影衛,整座佛殿,甚至連同整座院落內,隻剩下布達高僧和朱明月。
兩人對坐良久,跳躍的燭火打在身上,映襯得布達的一襲僧袍紅得神秘,片刻,他開口道:“小施主想說什麽,老僧坐化之前,洗耳恭聽。”
朱明月道:“布達高僧,小女之前曾說小女知道你的秘密、你們的秘密,並非弄虛扯謊,實際上,小女也知道這座佛寺的秘密。”
布達道:“老僧不信。”
“是不信,還是不願信?”
“小施主不妨直言,向老僧來證明。”
朱明月仰麵看向釋迦牟尼金佛,輕聲道:“若迦佛寺修建的時間不超過七年,建寺之初,寺內就流傳出‘洗眼神泉’的傳言,這也是引來山下眾多善男信女香客的重要原因,鼎盛時期,若迦佛寺的受戒和尚就曾達到千餘眾。然而不知為何,幾年之後,身為阿戛牟尼的布達高僧你突然對外宣稱,‘洗眼神泉’一說純屬虛假,若迦寺因此一度衰落,香客們失去了精神依托,終因那三千八百磴石階望而卻步,致使若迦佛寺香火慘淡至今。”
布達道:“這雖是事實,卻不算是秘密。”
朱明月道:“那麽小女換一種說法,關於若迦佛寺這七年間由盛入衰的始末,隻消前後一細推敲就會發現,若迦寺始建於洪武三十年,香火最盛時是建文二年,逐漸衰落則是在兩年前,也就是建文末年、永樂元年。”
一陣天旋地轉的眩暈隨之而來,高僧布達霍然抬頭,火光照耀下少女的麵容宛若一隻鬼魅,檀唇如血,聲若靡音,“至於那所謂的‘洗眼神泉’,又稱為‘斛泉’,並非是北法堂外的那一處,真實地點應該在後山荼毗場西側的小築旁邊。之所以不再對外開放,是因為在那泉眼一側、兩棵菩提樹的中間,立著一塊碑,上書:有夢難圓,塵世著魔迷木性;無風易醒,洞泉悟道靜凡心。”
低柔的聲音猶如撞鍾一般響在耳畔,高僧布達的心驀地被狠狠刺穿,在那一刻,他以為自己已經死了。
然而,並沒有,當少女後麵的話再次娓娓道來,他覺得又死了第二次。痛苦而悲愴。
是的,斛泉,石碑。
還有石碑上的文字。
那是建文帝的親筆。落款,是癸未年六月。
永樂元年六月。
這就是若迦佛寺的秘密。
在朱明月的認知中,建文四年的那一場大火,讓一個年輕的帝王從此消失,江山改朝,又成就了另一個躊躇滿誌正當盛年的新帝。但是民間對於那場皇權政變、宮闈大火的傳言,卻附加上了太多傳奇的色彩——比如,洪武三十一年,太祖就預知建文不能善終,賜給他一方錦盒,交代他非到危難關頭,不能打開;比如,建文四年六月,燕王篡位奪權,兵臨城下時,宮中莫名燃起大火,馬皇後不幸葬身火海,建文帝在無計可施的情況下,打開太祖當年交付的錦盒,赫然發現盒內放有度牒、剃刀、袈裟、僧袍等出家人之物,度牒也填好了法號,建文帝於是剃發披上袈裟,從地道潛逃;再比如,據說,當年陪伴建文帝出逃的,還有兩個身邊近臣……
空穴來風,未必無由。
沒人知道當年皇城被圍四麵楚歌時,那位年輕的帝王是如何九死一生最終逃出生天的,正像永遠不會有人知道,一個小小的女官在這其中曾經推波助瀾起到過怎樣關鍵性的作用。但是作為這一切的見證者,朱明月也不曾想到,早在太祖爺還在世時,遠在西南邊陲一度被放逐在猛海的那氏九幽,就打起了某些主意,而這些主意在後麵幾年中又陰錯陽差,最終促成了建文帝一路逃難來到了猛海。
佛堂大殿的壁畫上描繪的是善惡報應,是天道、人道、阿修羅道、地獄道、惡鬼道、畜生道這“六道”之中的升降沉浮、生死相續、輪回不已;也刻畫著白象投胎、樹下降生、離家出遊、禁欲苦修,以及禪坐、降魔、說法與涅槃“釋迦八相圖”。
佛陀說:修行正念,知苦斷集。一個人如果沒有足夠的智慧去普度眾生,那麽就獨善其身度化自我,如果連自我都無法救贖,苦難隻會因循往複,凡人墮入泥淖掙紮不息。所以,佛陀告誡善男信女們要作為佛的虔誠信徒,這樣才能渡過苦海到達彼岸。
彼岸,究竟哪裏才算是彼岸?
良久之後,朱明月從懷中拿出一個小布囊,展開來,裏麵裹著的是一柄小小的桃木梳子。
樸素的鏨刻,梳齒處摸起來很圓潤,原主人應該時常梳發,很愛惜自己,上麵還髹了一層清漆,在幽幽燭光的映襯下溫潤生輝。
桃木梳心。
“這是……”
高僧布達見少女輕緩而珍視地將桃木梳子拿到他麵前,不禁微怔。
這是當年建文帝從密道離宮前,親自交到她手上的信物,又被她在離宮後原物奉還給應天府城南胭脂鋪的掌櫃。朱明月不知道在那時候自己就急於將這桃木梳子歸還是不是個錯誤,乃至於誤打誤撞碰到了姚廣孝,遇見了沈明珠,這才造成了後來這一連串的顛沛坎坷。
但是當連翹將建文帝身在猛海的消息從姚廣孝口中轉述給她,當張曉讖在臨走時給她留下了一塊錦衣衛象牙牌,當阿姆告訴她,這柄桃木梳早已被取回又從應天府輾轉送來了猛海,朱明月終於了悟,靖難之役後的宮中初遇,姚廣孝為何會跟她說——皇宮隻是其中的一個劫,她的路,恐怕還長著。
原來這本就是她的債,她終是要為她一手造成的這些後果負責。
“這是當年舊主離宮之前,交給小女的信物。煩勞布達高僧將它再送到舊主手中。”
朱明月將桃木梳子連同裹布一並交到高僧布達手上。
布達聞言愣愣地抬起頭,好半天都沒反應過來,表情是愕然的無措,“小、小施主是說……當年,舊主他,你……”
布達懵住了,以至於他都忘了說,他不知道她說的那位舊主身在何處,他隻是守住若迦佛寺的秘密,守住那位舊主的秘密,他甚至還沒來得及出聲拒絕!可他又突然明白過來,她其實早就知道他知道;突然明白了,她為何會對若迦佛寺的這些秘密了然於胸;也突然明白了,昨夜她說會再見麵的緣故——原來她竟是有這麽重要的東西,而這麽重要的東西,當然不會在第一次見麵就帶在身上。
一柄桃木梳,堵住了高僧布達的口,揭示出他心中的所有謎團,更硬生生地將他從赴死的路上拽了回來。
事實上,高僧布達永遠不會知道,在昨日之前,朱明月並不確定他當真知曉內情。
“為什麽?小施主就如此信任老僧?”東西很輕,卻又仿佛千斤重。
“布達高僧不惜讓若迦佛寺的香火衰敗,如今更是以滅寺為代價,以死明誌,小女想,布達高僧是一個足以托付的人。”朱明月說罷,又輕聲道:“但是在那位願意見小女之前,小女不會強求,小女會一直等,隻希望布達高僧幫小女帶去一句話——”
“什麽話?”
“石湖居士的詩,君可還記得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