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雀九幽(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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埋蘭妖妖嬈嬈地靠在炕桌邊,似笑非笑道:“我們三個之中,就屬阿姆的身手最好,其次才是你,阿姆若是病倒了不能出門,不就輪到你陪在祭神侍女身邊?玉裏,想爭寵,說出來就是,也不用使這種下三濫的手段吧!”
玉裏的臉徹底沉下來:“埋蘭,你別血口噴人,昨晚我可沒碰那些裝鮮果的筐,是你領著底下那些侍婢收拾的,你忘了?”
“你是沒碰那筐,可是你親手洗的水果!”言下之意,不是你在果肉上動了手腳,還能有誰。
“都別吵了,吵得我臉更疼了!”
阿姆抱著腦袋,哀怨道。
埋蘭掐了一下阿姆的胳膊,“死沒良心的,我給你出氣,你看不出來?”
“也不一定就是玉裏姐姐啊。”
埋蘭怒其不爭地瞪了阿姆一眼:“你沒看見,你親愛的玉裏姐姐有事沒事就往祭神侍女身邊湊?你陪著祭神侍女外出的兩晚,你玉裏姐姐可是翻來覆去徹夜難眠的……”
隨著埋蘭的話,玉裏憋紅了臉,像是被戳破了什麽心事;須臾,卻是笑了,“啪”地一下,不輕不重地將手裏的巾帕扔在桌案上。
“什麽徹夜難眠,說的是你自己吧,”玉裏道,“也不知道是誰昨個黃昏提前跑到山寺側門,冒著雨眼巴巴去等人家,結果卻被攆了回來,真是好沒臉麵!”
底下人越不和,做主子的就越高枕無憂。
朱明月此刻麵對的就是這樣一個局麵。當然,寧得罪君子,勿得罪小人,從堅固壁壘中尋找微不可查的薄弱點,既要分而化之,就像對付那些影衛;還要因勢利導,就像對付埋蘭。
推開門扉走出屋舍,朱明月捧著水晶果盤來到院中,身後是爭吵不休且愈演愈烈的互斥聲,而她已經沒必要去麵對屋裏那三個奴婢之間的勾心鬥角。
將果盤裏僅剩的一些鮮果丟進天井裏,再抬起頭時,就瞧見那釋羅拖著一條有些跛的腿,一瘸一拐地跨進院門。
“您這是怎麽了?”
天光初開,朱明月未戴麵紗,一張麵龐籠在霞光中若芙蓉綻放,且清且豔且嬌柔。十幾歲的小姑娘,居然有這般風姿儀態,令人忍不住側目。
“老奴來的時候,不小心摔了一跤。”
那釋羅的臉色有些不好看,強打著笑容,眼底下卻是一片烏青,像是整夜都未合眼的樣子。
朱明月關切道:“若是身子不爽利,您大可派一個家奴過來,何苦親自跑一趟。”
那釋羅搖頭道:“那些粗手粗腳的蠢奴才,哪裏能將祭神侍女照顧周全。老奴已經在山下安排了馬車,這就要去孔雀湖,煩勞祭神侍女去準備準備。”那釋羅說到此,往她身後瞧了一眼,奇道,“對了,怎麽不見玉裏姑娘她們?”
玉裏正在屋裏忙著跟埋蘭吵嘴。
“那釋羅管事說要去孔雀湖?”朱明月問。
那釋羅點點頭:“那是芒色寨子西麵的一處湖泊,風景秀麗,湖畔更散養著上千隻孔雀,芒允也由此被戲稱為‘孔雀之鄉’,出名得很。祭神侍女難得來曼景蘭,務必要去瞧瞧!”
讓她看孔雀……
在元江府,那九幽就素有“白孔雀”的美譽,可見擺夷族對孔雀的尊崇和喜愛。但那釋羅日日來她跟前報到,一連推遲了兩次領她去見那九幽的機會,拖到而今已然七月十一,不但不再提,還專程安排她去芒色寨子看孔雀……看來那九幽短時間內是不打算召見她這位祭神侍女了。
阿姆的臉腫了,身邊離不開人,於是,因為阿姆跟玉裏吵得不可開交的埋蘭,理所應當留下來照顧她。今日也不需要假祭神侍女替朱明月出麵,那個體貌特征與朱明月有著八分相似的婢女被打發下了山門,跟玉臘待在一處。
隻帶著一個玉裏,朱明月在隨後跟著那釋羅走下山門,主仆兩人坐上了去孔雀湖的馬車。
“小姐,其實奴婢跟埋蘭……”
車上,玉裏看著朱明月欲言又止。
“埋蘭不太喜歡你?”朱明月問。
玉裏有些尷尬:“是、是啊,她的確跟奴婢有過齟齬。”當麵鬧翻卻是頭一次,也不知那埋蘭發的什麽瘋。
埋蘭不是發瘋,而是昨晚被朱明月的話刺激到了,罪魁禍首就坐在這裏,輕描淡寫地對玉裏道:“你是因何到我身邊的,我心裏有數,放心,我會護著你。”
立場鮮明的話讓玉裏所有的解釋都省了,也安慰了她有些不快的心緒,玉裏在鬆了口氣的同時,不禁想起臨出門前,朱明月說要帶著她而非埋蘭的時候,她可沒錯看,埋蘭咬牙憤恨的模樣,連眼圈都紅了。玉裏又想起阿姆那張紅腫不堪的臉,要不是阿姆突然出了事,眼下恐怕也輪不到她獨自一人陪同朱明月。
玉裏心中第一次冒出此般想法:若阿姆以後都出不了門,其實也挺好的……
芒色寨子離中城不算太遠,繞著寨子往西而行,五裏路外就是孔雀湖。經過昨夜的小雨,這一日的天氣格外晴朗,暴曬的陽光投射在湖畔的一排排的桫欏樹、垂榕樹、棕櫚樹上,葉片鮮亮,泛起蒙蒙的白霧,明媚得有些不真實。
寬闊澄淨的水麵,也被陽光晃得一片燦爛,粼粼的波光中倒映著兩岸的綠株、花卉,還有美不勝收的亭台水榭和精巧竹樓,恰似一幅濃墨重彩的絢麗畫卷。
遠處傳來“嗷喔——”的鳴叫。
朱明月曾在宮中見過孔雀,正是由元江那氏的土司那直親自進獻的,藍、綠二色,均為雄性,拖著又長又大的尾羽,頭頂還有簇高高聳立的羽冠;一旦開屏,尾羽抖動沙沙作響,展示出五色金翠線紋的大羽扇,以及尾端的一顆顆暗藍色鑲綠邊的圓圓眼斑,吉祥華貴,美麗奪目。
這一處湖畔,卻散養著上千隻孔雀。
成群結隊的綠孔雀、藍孔雀、白孔雀,還有黑孔雀,在盛滿陽光的水岸邊踱步,恣意舒展著自己的羽毛。有幾隻從棲息的樹頂窩棚裏滑翔下來,雙翅展開,如一抹絢爛的星墜,劃過濃密的雨熱林間,讓人恍若以為瞧見了鳳凰於飛。
朱明月沒見過鳳凰,卻在湖畔一間屋舍前,看見了一個蹲在地上為孔雀投食的男子。
七月的猛海,熏風日暖,鳥語花香。波光瀲灩的湖畔團簇似錦姹紫嫣紅,懷揣著一個笸籮,白衣翩翩的男子站起身,數百隻孔雀在他身後隨著他亦步亦趨,一人,百雀,從花叢邊迤邐而來,在那一刻,仿佛有和煦的花香隨著男子衣袂上的熏香撞入了她的鼻息。
那男子的笑容,卻比花香、熏香還暖三分。
朱明月也在這時走近,待真真切切瞧清楚了那人的模樣,不禁有些詫異地瞪大眼睛,卻恰好與男子的視線對了個正著,“你是……”
“你是……武定州的鳳氏於緋?”
兩人同時開口道。
男子“咦”了一聲,將笸籮端在右胳膊上,“你認得我?”
同樣是問話,後麵這一句等同於上麵那一句的回答。
越過地上的低頭覓食的孔雀,朱明月徑直走到湖畔的雕欄前,目光卻不離男子的臉,注視片刻,禁不住搖頭,歎笑:“……真是得來全不費工夫。”
那男人一愣,然後皺眉:“不妙,不妙。”
能被這麽漂亮的小姑娘認得,身為男子都會生出欣喜和優越感,而麵前之人眼底冒出一抹驚豔卻又驟然而逝,須臾就變成了懊惱。朱明月道:“什麽不妙?”
“區區在下應該與小姐素未謀麵,今日乃是萍水相逢,對否?”
他不答先問。朱明月點頭:“沒錯。”
“那小姐可是元江府的人?抑或是武定州的人?”
“都不是。”元江府唯擺夷族人,武定州多是彝族人,朱明月不知他為何有此一問,也沒打算在這一點上做文章。
卻見男子一拍手掌,呼道:“那就對了!”
朱明月一臉莫名的表情,對什麽?
“這個地方可是猛海,而你卻是漢人。”男子端著下顎,一臉審視地看她,“我還從未見過一個人漢人能在猛海出入,更別說是曼景蘭,你的身份肯定不簡單。尤其不尋常的是,你在第一眼就認出了我……再憑你剛剛那一句話。”
他咂了咂嘴,以一種篤定的口氣道:“我幾乎可以斷定,你的到來,即便不是跟我有關,也十有八九是跟……我們這些被抓的商賈有關係!”
由於所處環境所迫,會讓某些人居安思危,時刻不放鬆警惕。麵前的男子提到的,就是那些因為商旅結軍旅,對元江府蠶食鯨吞計劃而被抓走的雲南二十四名商賈。
那是黔寧王府對付元江那氏三大殺手鐧之一的敗筆,朱明月雖不是真的為救這些商賈而來,但抵達元江之前,她曾讓錦衣親軍都指揮使司中的“清理者”,去幫她調查了包括沈明琪在內,這二十四個人詳詳細細的身家背景,包括他們的姓名、家世、產業、三族親屬等,其中最主要的是他們每個人的麵貌畫像。
朱明月會做這些功課,是秘密滲透之前的慣用手段,以防不時之需。但是當某一日那些畫像裏的其中一個人站在她麵前,跟她說,他就是大半年之前被元江府武士抓來猛海的商賈,他還活著,活得好好的,他一直等著有人來救的時候,朱明月難免有種哭笑不得的感覺。
盡管是她先認出的他,可這個鳳氏於緋的心思實在夠機敏。
少女的默認態度,讓鳳於緋露出一副“你看我就知道”的表情,嘖嘖道:“一句話就讓人聽出了破綻,下次跟別人見麵的時候,小姐可不能這麽說了。”
朱明月道:“那我要怎麽說?”
鳳於緋故作疑問道:“如果你同我們一樣也是被抓進來的,認出我之後,難道不是應該說,同是天涯淪落人?如果你是來救我們的,或許會說,柳暗花明又一村;又或許說,為山九仞功虧一簣。可你說的卻是,‘得來全不費工夫’。”鳳於緋搖頭,哂笑,“這就代表你不是來害我們的,就是有可能來圖謀我們的。”
不愧是商人。
“你怎麽不好奇我為何會認出你來?”朱明月別有興味。
“好奇什麽。”男子瀟灑地一掀袍袖,直接坐在地上,“要知道包括沈家當家的在內,被那氏這幫野蠻人抓進來的商賈巨富裏頭,隻有在下一個不是漢人,而在這西南邊陲之地,不是漢人的商賈巨富,又非武定鳳氏於緋莫屬,你若認不出我,才真真是奇怪!”
男子分明仰著頭,卻一臉的得意洋洋理所當然。朱明月不禁啞然失笑。
的確,鳳氏於緋,富甲西南。若說雲南府錦繡山莊的沈家是漢商中的巨賈,武定州的鳳氏彝族,則是當之無愧的諸蠻夷裏的翹楚。
這時,又聽鳳於緋急吼吼地催道:“說話呀!”
“說什麽?”朱明月被他瞬間的變臉弄得一怔,奇道。
“說你到底是被抓進來的,還是來救我們的?”
朱明月道:“你剛剛不是已經說了,我不是來害你們的,就是有所圖謀。”
“我那隻是跟你開玩笑……”鳳於緋板著臉,噘著嘴道:“畢竟都過去這麽許久了,好不容易來個元江府之外的人,我心裏其實更傾向於你是來救我們的……”
朱明月沒有對他的話表態,而是反問道:“但是在我看來,這裏景致優美、房舍精致,你過得優哉遊哉、樂不思蜀,不像是被囚禁的樣子,更不像懷揣著隨時離開的打算,不是嗎?”
鳳於緋站起來,居高臨下地“怒視”她:“誰說我樂不思蜀、優哉遊哉了?我隨時隨地想要離開,也隨時隨地做著逃跑的準備!”
大半年已然過去,再好的地方也早就待夠了,何況他還要平白扔下日進鬥金的生意,還有他的嬌妻美妾、陳年佳釀……鳳於緋越想就越憋屈,越憋屈就越抓心撓肝地想離開。
“這地方就你一個人?”沈小姐忽而問。
言下之意:光顧著自己跑,其他人都不管了?
鳳於緋挑了挑眉,冷哼道:“商人重利輕情意,難道你沒聽過?何況能將我一個人帶走已經算你本事大,還想將猛海的戰利品一鍋端了,小心貪多嚼不爛!”
倒是理直氣壯,一點都不覺得羞愧。
“帶你出去不是不可以,但若是就你一個,不行。”
沈小姐斬釘截鐵地拒絕了他。
“你覺得我不夠分量?”鳳於緋氣急說罷,盯著她的眼珠一轉,驀然間像是明白了什麽,長長地“哦”了一聲,“我知道了——你不是衝著我來的,而是衝著除我之外的其他人、或者某個人來的……”
朱明月眸光微漾,低眉笑道:“你覺得呢?”
“我覺得又被我說中了。”
朱明月像是在等他這句話,不緊不慢地接下去道:“可你能獨自一人在這裏,倒是讓我覺得,要麽說明你們被抓進來的這些人沒有被關在一處,而是分開‘拘禁’;要麽說明,對於猛海來說你也是特殊的,能夠享受到最‘優越’的犯人待遇;又或者,你根本不是被抓來,反而是被請來的。”
她以同樣審視的目光回敬他,“以上三種,不知道鳳公子你屬於哪一種?”
鳳於緋被這麽一問,乍然愣住了,等回過神來,不由又好氣又好笑:“還真是現學現賣,沒等我再發問,你就已然反擊了。在下忽然很好奇,小姐究竟是什麽人?”
“能帶你出去的人。”
鳳於緋一哽,目光動了又動,旋即就笑開了道:“行吧行吧,咱們都別繞圈子了,為了表示誠意,鳳某先來回答小姐的問題——區區在下是第一種。”
也就是說,被抓來的商賈們被分開關在不同的地方。
朱明月道:“其他人也都像你這麽‘自由’?”
“自然不可能。”鳳於緋有些驕傲,揚了揚臉道:“咱們這二十四人當中,唯有我一個不是漢人,而且還是武定鳳氏的嫡孫,那九幽再厲害也要顧及著我背後的鳳氏土司府,不會拿我怎麽樣,既不能放了我,那就隻能好吃好住地供著我。”
在整個元江府,恐怕鳳於緋是除了朱明月之外,第二個敢直呼那九幽其名的人。
他也的確有這個資本——從彝家摩崖石刻上的世係來看,羅婺鳳氏代代傳承,保持著最純正的貴族血統,因人丁稀少,嫡子嫡孫都分外寶貝,牽一發而動全身。
“你可知其他人都關在哪兒?”
“不知道。”
朱明月轉身便走。
“誒,你——”鳳於緋怎麽都沒想到她不由分說掉頭就要離開,且絲毫沒有回頭的意思,不由得在她身後氣得跺腳,“我隻知道一部分!可你也要先告訴我,你究竟是什麽人?是不是來救我們的?又能不能救得了我們?”
朱明月停住腳步,回眸:“鳳公子先告訴我他們關押的地點。”
“你先回答我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