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雀九幽(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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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明月對麵前男子的逼視和堅持視而不見,兩人對峙了片刻,朱明月繼續邁開蓮步的一刻,鳳於緋終於明白了她真的不是為自己而來,而自己對她來說根本是不值一提,不得不妥協,咬牙切齒道:“好——我告訴你我知道的那些人被關押在什麽地方!”
“我隻想知道沈明琪的下落。”她直截了當地說道。
“原來你是為沈家當家來的……”鳳於緋恍然大悟之後,又緊緊抿唇,不忿地喃喃自語道:“早就聽說雲南府錦繡沈家跟黔寧王府的所交匪淺,這第一個能進來猛海來撈人的,果然也是衝著沈家來的……如此假公濟私、厚此薄彼,黔寧王府當真是太不將旁人放在眼中!”
朱明月沒承認自己是黔寧王府的人,也沒否認,隻看著鳳於緋,等他的答複。
頃刻,鳳於緋道:“我可以帶你去找他,但我有一個條件!”
帶她去找他……
朱明月看著鳳於緋的目光又有些不同了,“鳳公子是想說,事成之後,讓我送你回武定州?”
鳳於緋瞪了瞪眼睛,咧嘴笑開了道:“小姑娘挺自信的啊,不是說救我出猛海,或者帶我出元江,而是直接說送我回武定。”他忍不住嘖嘖兩聲,“你要真有這麽大本事才好,可別空口說白話來哄我。你憑的是什麽?”
“就憑,我一介漢人能在猛海出入。”
鳳於緋聽出她這是拿他之前調侃她的話反過來揶揄他,又有些惱恨她半分不透露,揚眉冷笑道:“那好,你如果真能送我回武定州,鳳某自當帶你去見沈家的當家!”
在朱明月跟這個湖畔男子說話期間,玉裏一直在水榭外麵的涼亭裏等著,偶爾看過來幾眼,又不時地踮腳往四周看看有沒有其他人。直到瞧見朱明月話別了男子,朝著自己這邊走來,這才鬆了一大口氣,拿著披風迎了上去。
“小姐你可過來了。奴婢生怕那釋羅管事這會兒回來,小姐你又還沒跟他說完,那釋羅管事問起來,奴婢不知道該怎麽說。”玉裏鬆開攥著裙角的手,手心裏全是潮汗。
“那釋羅管事還沒回來?”
朱明月有些奇怪。
玉裏點頭:“被那人叫走的時候,奴婢就瞧對方的臉色不好,像是挺著急的,別是出什麽事了吧。”
玉裏頓了頓,又道:“對了,那邊那位公子是什麽人啊?”
她的話剛說完,之前一直跟朱明月說完話的白衣男子順著水榭走了過來,也隨著他的腳步,幾十隻孔雀踱著優雅步伐緊跟其後——長長的尾羽拖拽出斑斕的色彩,襯托得男子一襲白衣愈加出塵,整個人猶如九天墜下的仙君一般,遺世獨立傲然花叢。
“在下與這位小姐一見如故,不知可否同行出遊,也好有個陪伴。”
陽光和煦花香芬芳的晌午,盛雪白衣被風拂動送來淡淡的清雅熏香,男子眸光輕暖,眼波流動,光是這微笑如水的模樣就讓人如沐春風,而他輕柔舒緩的嗓音更是怡人心脾更甚春風。
玉裏腮暈泛紅,怔怔地看著他走到沈小姐麵前,飛快地低下頭,咬唇羞澀不語。
“鳳公子想在今日出遊?”朱明月看著又回到一副翩翩佳公子姿態的鳳於緋,輕蹙眉道。
她剛剛分明說可以給他兩日的時間準備。
鳳於緋道:“就在今日。”
“鳳公子想要去哪兒?”
“不遠。聽聞在芒色寨子的南麵還有一個金湖,湖邊有一座公主亭、一座王子亭,相傳是幾百年前猛班珈王子召樹屯與孔雀公主南穆娜相遇定情的地方,小姐可願陪在下前往一‘觀’?”
南麵,金湖?
原來沈明琪與鳳於緋的“囚禁”地點,隻隔著半個村寨……
朱明月忽然有種他是故意的感覺,心下又泛起絲絲迷惘,未等表態,玉裏湊到她身邊,低聲私語道:“小姐,這樣不太好吧,咱們到底是跟那釋羅管事一起出來的。而且麵前這位公子是……”
“在下鳳氏於緋。”
鳳於緋朝著玉裏兜頭便拜。
連漢家儒生的禮儀都拿出來了,舉手投足間將優雅和風流之姿拿捏得十足,不遺餘力地向玉裏賣弄風情。朱明月不由得順水推舟,低笑著介紹道:“這是我貼身的侍婢,名喚玉裏。”
“原來是玉裏姑娘。”
玉裏身為土司府裏的一等侍婢,又兼任影衛,自然知道武定鳳氏,有些驚詫之餘,趕忙斂裾道:“鳳公子有禮,奴婢久仰大名。”
一個低眉含羞,一個款款凝望,兩人僅說了兩句話便流動出曖昧的情愫。
朱明月似置若罔聞,隻輕聲問玉裏道,“知不知道那釋羅管事去哪兒了?”
玉裏回過神來,想了一下,道:“奴婢也不曉得,之前小姐在小竹舍裏納涼的時候,那釋羅管事就被人叫走了,臨走隻交代說去去就回。那來人也分外眼生,看穿著卻不像是那釋羅管事身邊的。”
玉裏的意思是,叫走那釋羅的人,不是在上城給那九幽當差的奴仆。
朱明月愈加感到了疑惑,眼波不經意從鳳於緋臉上劃過,卻見對方似笑非笑盯著自己,好似在求證,又像是嘲諷剛剛她口口聲聲說“送他回武定州”的話,究竟有沒有把握。
“既然那釋羅管事是自己走的,將馬車留給了咱們,金湖與孔雀湖相隔不遠,便跟公子走這一趟也無妨。”
朱明月似在給自己找回底氣,如是道。
若說玉裏剛才還甚是猶豫,現在麵對一個清俊男子的誠摯相邀,還有自家小姐的堅持,想要阻攔的話也說不出口了。況且她畢竟是奴婢,奴婢就應該事事以主子的意願為主,這是本分不是嗎,況且她也嚐試過勸阻了。
一行三人並沒坐馬車,是徒步走過去的。
玉裏給朱明月撐起了一把竹傘,朱明月走在傘下,她仍舊不習慣西南過於毒辣的陽光,照在臉上不是暖意微醺和煦明媚,時間稍長,就灼得肌膚火辣辣地疼,再加上猛海的天氣晴空萬裏多過於雲卷雲舒,遮陰的竹傘就成了必不可缺的東西。
順著羊腸小道往南走了幾裏路,過了長長的藤橋,沿著寨前小徑往深處去,遠處碧水環繞的一座小榭映入眼簾。綠蔭環抱之中,還有沿湖畔而建的一排鱗次櫛比的竹舍,兩座金頂華麗的亭閣,就在湖的另一端,隔著一道長廊遙遙相對。
孔雀公主的傳說在擺夷族中流傳甚廣。據傳,在千年前的瀾滄江邊有一個富饒美麗的孔雀國,國王有七個女兒,生得一模一樣,她們每次飛到金湖,都會在湖中沐浴。有一日沐浴後,最小的妹妹孔雀七公主南穆娜的羽衣不見了,姐姐們找遍周圍草地也未果。原來,是猛班珈的王子召樹屯為追逐一隻金鹿來湖邊時,看見孔雀七公主在湖中沐浴,一下子驚若天人,一見鍾情,在好友神龍的出謀劃策下,王子特地等到公主們再次來金湖沐浴時,悄悄取走了七公主的羽衣,借機將七公主留下,向其表達愛慕之意。
在金湖的湖畔也散養著為數不少的孔雀,像是在呼應那孔雀公主的傳說,然而擺夷族的這個古老故事卻讓她想起漢人的牛郎和織女。
且不說在姑娘家沐浴時偷窺是否於理不合,再趁機將姑娘的衣裳盜走,姑娘被迫留下後,居然芳心暗許。有意思的是,召樹屯是王子,牛郎隻是一個莊稼漢子,以至於兩個故事的結局截然不同:王子偷了孔雀公主的羽衣,最終與公主喜結連理、廝守終生;牛郎偷了織女的仙衣,從此銀河迢迢、金風玉露,隻有每年一次的鵲橋相聚。
看來不論是俗世還是仙塵,終是要講究門當戶對的。
三個人順著長廊走進公主亭,在寬敞的竹廊中,遠眺金湖,但見湖麵上空繚繞著一層輕薄的霧氣,在陽光照耀下似泛著金色,寬闊無比的湖麵,一片幽幽碧波,像一麵鑲嵌著寶石的明鏡,倒映著藍天白雲、鮮花綠葉。
“小姐,你看這湖中的錦鯉好大,比土司府裏的還鮮亮呢!”玉裏指著湖中悠然擺尾的鯉魚道。
朱明月憑欄一瞧,果然是碩大無比,白的如銀,紅色若錦,黃的燦燦,藍的豔豔……色彩瑰麗,花紋交雜,像極了一隻隻小獸,體型大得有些嚇人。
“奴婢瞧著這些魚再長長都能去躍龍門了!”
玉裏嘖嘖稱奇。
“能長得這麽肥美,屬實不容易。”鳳於緋摸著下巴笑道。
玉裏聽到他打趣的話,不由靦腆道:“奴婢聽漢人有‘魚躍龍門、過而為龍,唯鯉或然’的說法,在咱們元江,鯉魚卻多,並無龍門可躍,倒是它們生不逢地了。”
“沒有龍門,就安安心心做魚,豈不快哉?”
玉裏捂唇笑:“庸庸碌碌一世,怕是魚也要不甘心。”
鳳於緋搖頭晃腦地道:“鯉魚出遊從容,是魚之樂也。怕隻怕再等上一時片刻,想要庸碌從容一世都不能夠了……”
玉裏沒聽懂,倒是一側的朱明月開口道:“怎麽還要等?”
“不可心急。”鳳於緋望著對麵,翹首以待的模樣,“是咱們來得早,還差些時辰。”
“公子確定是這裏?”
“鳳某從來不做沒把握的事。”
玉裏在兩人中間略靠後一些的位置站著,聽得雲山霧繞,兩人這是在說鯉魚?
玉裏的目光一直在朱明月身上,時而狀似不經意地瞧向鳳於緋,那端莊的舉止顯得嫻靜美好,恰似一朵解語花。可惜鳳於緋的全部心思此刻都在對麵的王子亭處,玉裏這一番不著痕跡的表露,絲毫未得他的關注。
又過了一炷香的時間,未時一刻正,對麵的王子亭裏出現了一個扛著釣竿的男子,一手提著魚簍一手拎著竹凳,是從湖畔的一座竹舍裏出來的,看樣子倒像就住在這金湖邊上。
鳳於緋眼睛一亮,揮舞著雙臂朝那釣魚的人示意。
“沈兄,沈兄!”
對麵的男子也是一襲白衣錦緞,風姿翩然中展現幾分儒雅的書卷氣,與鳳於緋不同的是,這男子是個地地道道的漢人。
此刻扛著釣竿的手還搭在肩上,望向這邊的一刻,白衣男子瞪圓了眼睛,一張嘴張得老大,就像是被什麽黏在了原地,動也不會動了,看上去有幾分傻氣。
這個時候,公主亭的三個人順著寬闊的藤橋從側麵繞了過來。
“沈兄,能見上你一麵可不容易啊,不過瞧你在這裏過得倒是比小弟我還悠哉,又出來釣魚?”鳳於緋抱著雙臂,故作玩世不恭地道。
沈明琪的目光一直不離那個高腰長裙的少女,以至於都沒聽清鳳於緋在說什麽。等他看清楚少女的麵容,臉上的驚愕之色更是無以複加,原來他沒看錯、更沒錯認,真是——珠兒,他的妹妹沈明珠!她怎麽會出現在這裏?
當然,沈明琪還沒傻得把她的名字叫出來,隻是直勾勾地盯著,有些複雜,更有些慌張,連魚簍從手裏掉在地上都沒注意。
他不會知道此時此刻在朱明月的心裏更訝異,而她想的是:真的是沈明琪……
實際上,在朱明月與沈明琪有限的接觸中,除了第一次相遇,這癡傻的男子險些被紅豆抽了鞭子,再有,就是茶樓外沐晟強行將她擄下馬車,三人間並不愉快的交談。而朱明月始終記憶猶新,當時她與他解釋身份,對方充耳不聞,全然陷入一廂情願的認親中的場景。
“沈兄,沈兄,回神啦!”鳳於緋伸出一隻手在沈明琪眼前搖了搖。
“啊,是、是鳳賢弟啊……”好半晌,沈明琪才反應過來,吞咽一下掩飾道。
鳳於緋撲哧一下笑了,饒有興味道:“沈兄,多時不見,怎麽好像都不認得小弟了。”
沈明琪囁嚅道:“哪裏。”
鳳於緋將沈明琪的神色瞧在眼中,更確定了這姑娘跟沈家當家是相識的,於是一擺手,示意朱明月的方向,“沈兄,給你介紹一下,小弟剛剛結識的一位姑娘——”他話到嘴邊忽然皺眉,“哎喲,在下真是糊塗,還一直不曾問這位小姐……”
“我姓沈。”
簡單的三個字從朱明月的口中吐出。鳳於緋一愣,然後就懵了。
姓沈,沈!
鳳於緋緩緩轉過頭來,有些難以置信地看她:“你姓沈?那你……”
換成是別人,或許會想當然認為天下沈姓之人多如過江之鯽,這小姑娘姓沈也不足為奇。鳳於緋不一樣,實際上,在他將這主仆二人引來金湖之前,心裏就存有幾分戲謔和試探的心思,但沒料到不光是他別有他想,人家顯然也在蒙他。
當即笑容再無法維持,沉下臉質問道:“原來小姐也沈姓,不知道沈小姐跟沈兄的關係是……”
“鳳賢弟,這是舍妹……”沈明琪也沒想到沈明珠會這麽坦白,見她不打算隱瞞,索性上前一步溫吞吞地解釋道。
鳳於緋心裏氣炸了,深吸一口氣,臉上反而笑得愈發明媚:“原來是沈小姐——失禮失禮,在下真是被小姐瞞得好苦啊,若沈小姐早說你是我沈兄的親妹,剛剛在孔雀湖邊,在下怎會不好生招待‘沈小姐’一下……”
最後那“沈小姐”三個字像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既怨且憤。但朱明月偏偏在思慮別的事,根本沒將他的怨憤放在心上,輕描淡寫地敷衍道:“鳳公子現在知道也不晚。”
不晚,不晚。
鳳於緋皮笑肉不笑道:“時隔大半年,沈小姐才出現在這裏,沈兄還活著,倒也真真算是不晚。”
“為兄還要感謝鳳賢弟將舍妹珠兒帶來,為兄感激不盡!”
這時,沈明琪將漁竿放下,朝著鳳於緋端端正正地行了一個禮。
此處不是說話之地,鳳於緋有心想擠兌朱明月幾句,又有沈明琪夾在中間護著,鳳於緋更受不了沈明琪這一副酸儒樣子,甩了甩袍袖,道:“沈兄還要垂釣嗎?這兒太陽太大,不若交給仆從,沈兄和令妹好不容易相見,總是要說說話的。”
所謂的仆從,是竹廊外兩個短襟長褲打扮的壯漢,從一開始沈明琪扛著釣竿踏進王子亭,倆人就在外麵守著了,此刻亦如雕像般巋然不動。
沈明琪順著鳳於緋的視線望過去,目光又下意識地看了看朱明月,剛想開口,鳳於緋搶先高聲道:“愣著作甚?你們家主子想吃魚,還不趕緊過來釣兩條新鮮的,給你家主子烤來吃!”
沈明琪的確就住在這金湖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