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雀九幽(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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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從朱明月此刻所處的一座小屋舍就能看出來,竹籬笆柵欄圍出屋前一塊空地,栽種著一株垂葉榕,紫藤花架旁邊掛著一串串玉米和曬著的紅辣椒;籬笆的角落處還點綴著大片的玉簪花,花葉嬌瑩,苞如簪頭,顯得冰姿雪魄,清芬宜人。
    沈明琪引著三個人走進屋內,屋子不算大,花廳隔出兩處寢閣,正榻處又另有內置的隔扇罩,跨進門檻,就瞧見中央的一張竹製的花藤大圓桌,轉圈擺著小矮杌。北側有兩座雕花的烏木櫃子,旁邊還有一個精致小巧的紫檀木書架,零星地擺著幾本書……正是麻雀雖小,五髒俱全。
    朱明月禁不住若有所思。
    進來後就直奔花廳的鳳於緋顯然不是頭一遭來,坐到圓桌前,端起茶壺給自己倒了一盞茶。
    “你們兄妹倆有什麽體己話想說就趁早,等那倆漢子釣完了魚,可就沒機會了。”
    不用鳳於緋提醒,將門扉虛掩上,沈明琪轉過身來時已然是一臉的焦灼,拉過朱明月的胳膊,急急地道:“珠兒,你怎麽會在猛海的?”
    抓著她的手用了很大勁,另一隻隱在袖中的手也攥得死緊,朱明月見沈明琪的眼睛都紅了,輕輕掰開他的手指,稍稍退後一些道:“一句兩句也說不清楚,但你放心,我很安全。”
    沈明琪明顯不信:“珠兒,你跟為兄說實話,你是不是也是被抓進來的……”
    在沈明琪的認知中,沈明珠被帶回雲南後就應該跟黔寧王在一處,或者安安穩穩地待在雲南府,怎麽都不能出現在猛海!可如今她就站在這裏,在曼景蘭,不就意味著她也被抓了進來當做籌碼?沈明琪忽然覺得自己這個兄長太不稱職,好不容易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妹妹,又連累她蒙此大難,不禁悲從中來——“珠兒,兄長對不住你!”
    “沈兄,你輕聲些,不要以為那兩個仆從離著遠就聽不到你說話。”鳳於緋一邊喝著茶,一邊提醒道。
    同樣是作為旁觀者,玉裏從進屋就始終靜立在一側。可她比不得鳳於緋這般淡定,眼見著沈小姐的兄長、雲南府傳奇一樣的富商沈家當家突然出現在金湖湖畔,眼見著兄妹倆相見,玉裏驚詫之餘忍不住一再打量。可惜,眼前的場麵並不像想象中那麽感人,朱明月甚至不熱絡,隻有沈家當家一臉要哭不哭的樣子,看得出心中實在悲戚難捱。
    與此同時,玉裏也在心中因著朱明月沒有刻意避諱自己,而暗暗欣慰。到底是蕭顏派過來的人,比起阿姆和埋蘭,都要近著一層。
    “是啊,哥哥,你冷靜一下。”
    朱明月見沈明琪自說自話的毛病又犯了,不禁有些頭疼。
    “珠兒,你、你叫為兄什麽?”
    沈明琪哆嗦著肩膀,滿臉激動又欣喜地看著她,“五年了,不,六年了,整整六年了!你終於肯認為兄!為兄實在是、是……”
    喜極而泣的男子,幾乎話不成句。
    六年前還是如花苞一樣稚嫩嬌小的姑娘,紮著兩個羊角辮,總喜歡抱著他的腿,央求著他帶她上街買糖吃。沈明琪又想起沈明珠更小的時候,那麽大一點兒,粉嘟嘟的小臉,玉雪可愛,在母親的膝蓋上一邊吐泡泡,一邊數花瓣……時光荏苒,已然六載春秋。
    “哥哥,現在不是曆數過往的時候……”朱明月的目光掠過屋裏的另外兩人,對沈明琪表現出的熱切也有些尷尬,“方才鳳公子說得對,趁著外麵的兩個人被絆住,哥哥,你還是趕緊與我說說,我怎麽做才能救你出去?”
    沈明琪從回憶中被拽出來,滿眼複雜和酸楚地看著她,好像怎麽都看不夠,不無悵惘道:“咱們沈家的掌上明珠真的長大了……珠兒,為兄不需要你救,為兄隻希望你能一切安好,就足夠了。”
    朱明月微微蹙眉,直接道:“哥哥,這半年來你是否一直都住在這裏?”
    一句切中要害。
    鳳於緋有些好笑地看著兄妹二人,又有些幸災樂禍地看著朱明月,任她再犀利又如何,陷入對往事無限追憶和懷念中的沈明琪,可不是那麽容易能繞出來的。
    果然,沈明琪又拉住她的手,殷切地說道:“珠兒,為兄已經失去了你六年,如今好不容易將你尋回,絕不會讓你再出事!等會你就跟鳳賢弟一起離開,不管你現在何處落腳,回去後趕緊收拾收拾,哥哥就算拚盡力氣,也會將你送離猛海!”
    沈明琪的話音剛落,未等朱明月開口,一側的鳳於緋驚呼道:“沈兄,你有辦法離開猛海?”
    沈明琪道:“雖然這裏是那九幽的地方,但是被囚禁在曼景蘭這麽久,沈家的人已經有好幾撥來尋過我,目前在元江府乃至猛海的村寨中,應該有他們留下的可供聯絡以及撤離的方式——鳳賢弟,若你能護著珠兒離開,沈某會送鳳賢弟一起離開!”
    護著她離開的意思,就是不管沈明珠是因何身在猛海,自願與否,鳳於緋都要為幫助她脫身而負責。
    鳳於緋眼睛先是一亮,隨後眼簾眯起來,咂嘴道:“沈兄,這買賣倒也合算,但不是小弟不信你,既然有辦法離開,你之前為何不用?非要等過了這麽久,等到令妹千裏迢迢尋到曼景蘭,你才肯拿出來?”而且還僅是讓他和朱明月走,他自己仍要留下。
    屋外淡淡的焦糊味道飄了過來,看樣子兩個奴仆手腳很利索,這麽快就釣上了魚,又架起火堆烤了起來。
    沈明琪抓緊這僅有的一點時間,道:“鳳賢弟你多慮了,沈某決計不會害你,更不會讓舍妹受到一絲一毫的傷害,關於逃走一事,還望賢弟你不要猶豫!”
    還是沒回答鳳於緋的問題。
    鳳於緋尤想說什麽,朱明月伸手一攔,低聲道:“今日並不是做決定的好時機,具體如何,還要另做商討。不過今日之後,哥哥,你還會在此處嗎?”
    朱明月擔心的是,在鳳於緋引著兩個“外人”來這裏之後,沈明琪會被轉移到其他地方。
    “珠兒,你拿著這個——”沈明琪轉身走進寢閣,從床榻上一個滕篋底層摸出一塊髹漆小竹牌,貌似不起眼,手觸摸上去卻有一個篆體的“沈”字,繁複筆畫,是古漢字,這樣即便是漢人沒有一定學問也很難認得出來。
    “今日之後,珠兒不要再來找為兄,拿著這塊牌子,或者讓鳳賢弟替你拿著這塊牌子,去下城的烏珂賭坊找一個叫赤次的人,把這牌子給他看,他會安排你們離開。”
    沈明琪叮囑罷,又緊緊攥住朱明月的手,“珠兒,我的妹妹,六年前為兄把你弄丟了,六年後就算用為兄的命,也定要護你周全……”
    這個時候,外麵傳來腳步聲。
    魚烤好了,齊整整四大條,正是金湖裏再長長就能躍龍門的肥美鯉魚,串在竹簽子上,魚皮烤得酥脆,滋滋冒著油,濃香彌漫。
    除了沈明琪的、鳳於緋的,除了朱明月的,玉裏意外地發現還有自己的一份,百般推辭之後,隻好從那麵無表情的仆從手裏接過來,當著鳳於緋的麵,十分不好意思地一小口一小口用手撕著魚肉吃。
    朱明月的目光從兩個五大三粗的奴仆臉上看過去,在兩人退出房門的一刻,沈明琪注意到她一直麵色不善,不由低聲安撫道:“他們倆是啞的,不會說話,這段時間一直負責照顧為兄。不過珠兒放心,你今日來金湖的事,為兄會想辦法不讓他們跟外人說……”
    日薄西山的時候,鳳於緋以及主仆二人與沈明琪告辭。
    一身書卷氣的男子站在屋舍前,橙紅的夕陽照得他衣衫也有些泛紅,顯得形單影隻些許伶仃孤單。而他目不轉睛地望著一行三人漸漸離去,直到最終消失在視線還久久不能回神,一雙眼睛裏含著難以割舍的傷感,那神情,就像是生死永別。
    “鳳公子再不注意看路,小心摔下河溝。”
    返回孔雀湖的路上,在鳳於緋不知第幾次將目光投到她身上,朱明月終於開口“好言相勸”。
    “在下就是覺得……你們兄妹二人倒是挺有趣的。”
    鳳於緋故作漫不經心地說道。
    一個千辛萬苦混進猛海來救人,一個費盡心思也要將人送出去,兩人都是自說自話,誰也沒跟誰想到一塊去。
    “對了,還有關於那‘六年’是怎麽回事?”鳳於緋又道。
    朱明月走在玉裏給她撐著的竹傘下,擋住的是仍然刺眼的夕照日頭,聞言,捋了捋額前碎發,不鹹不淡地答道:“鳳公子生長在西南,又因生意與雲南府的錦繡山莊諸多來往,該不會不知道沈家女兒一直流落在外的事吧。”
    鳳於緋眸光一動:“你真是沈家大小姐啊。”
    沈家明珠,沈家嫡長一脈唯一的女孩兒。
    “現在也是錦繡山莊的半個當家。”
    “可是我對你的身份還是挺好奇的——”鳳於緋摸了摸下顎,道:“你是沈家的千金,卻能在曼景蘭隨意走動,同樣是行動不受限製,我倚仗的是鳳氏土司府,還僅是在芒色寨子裏不受限製;而你是從寨子外麵來的,就算不是來自上城,最起碼也得是中城或下城……你倚仗的又是什麽?”
    倚仗沈家?莫說是沈家的半個當家,就算是沈明琪這個堂堂的家主,不也被結結實實關在曼景蘭。鳳於緋也沒錯聽,之前這個侍婢玉裏提到的——“那釋羅”管事,仔細想想,不就是在上城赫罕、那九幽身邊伺候的管事之一嗎!
    在鳳於緋旁敲側擊的當口,遠處隴道上來了一輛馬車。
    等離得近了,看清楚那駕車之人,正是那釋羅。
    玉裏先行快步迎上去。
    “難道鳳公子沒聽說過,這屆從曼臘土司寨出使來曼景蘭的祭神侍女是個漢人?”
    朱明月接過竹傘,隨後徐徐往馬車的方向走,臨別前,給鳳於緋留下這一句話。
    腳步一下子停滯在原地,鳳於緋有些愣愣地望著少女離去的背影,望著那一頭大汗的管事從車上跳下來,與走上前的沈小姐說著什麽,然後就掀開簾幔,朱明月在侍婢的攙扶下,施施然上了車。
    鳳於緋在呆愣的一刻也還留意到,在馬車絕塵而去之前,簾子忽然掀起一個角,那個叫玉裏的侍婢,透過簾幔含羞帶怯地往自己這邊投來不舍的一眼。
    作為陪同招呼的管事,那釋羅消失了整整大半日。作為出來遊玩的客人,在那釋羅消失的這大半日中,祭神侍女主仆二人消失了整整一個半時辰。
    這是她們來曼景蘭出使的第四天,前三日當中,無一時不驚心,唯獨這第四天,收獲最豐。
    “玉裏姑娘,你帶著祭神侍女去哪裏逛了,可讓我好找!”
    不能苛責主子,隻好質問做奴婢的,那釋羅擦了擦滿頭的熱汗,被曬得有些通紅的麵皮和有些蓬亂的頭發,顯示出他一直在找她們主仆,找得心急火燎。
    玉裏此時一同坐在車轅上,說話前先朝身後的簾幔瞅了瞅,小聲囁嚅地道:“奴婢和祭神侍女瞧著您一直沒回來,祭神侍女又嫌獨待在孔雀湖邊上太悶,索性在周圍四處走走逛逛,剛剛還在附近農舍吃了些烤魚。”
    “烤魚?哪一處的?”那釋羅警惕地問。
    “奴婢也不知道那地方叫什麽,反正是在芒色寨子裏的一處湖泊,湖畔有一戶人家支著釣竿,架著烤架和竹簽子……”玉裏不好意思地說道,“後來,奴婢要給他們些錢銀,人家說什麽都不要,倒是祭神侍女過意不去,將隨身戴著的一個香囊送給了那家的孩子。”
    作客人的不能問主人家為何離開、離開去哪兒,作主人的卻可以問客人去了何處、都做過些什麽,玉裏說完這些話,那釋羅在心裏暗暗記下,思忖著過會兒就讓人去附近湖畔找找有沒有那戶人家,而後又扯出一抹笑臉道:
    “也不是我要拘著玉裏姑娘和祭神侍女,隻是這芒色寨子到底是鄉野村民的住處,風景再好,也恐怕會有衝撞。何況您二位這樣嬌滴滴的姑娘,一看穿著貴氣,就知身份定是不凡……這往後,千萬別再亂走亂闖,萬一出點什麽差錯,我這一把老骨頭真是擔待不起!”
    “是的,奴婢謹記了。”玉裏一臉慚愧地道。
    “我瞧玉裏姑娘是個妥帖的,比另外兩位姑娘都要穩重,就算祭神侍女初來乍到貪新鮮,玉裏姑娘作為隨行的貼身侍婢,也要隨時隨地規勸著點……”
    “是……”在那釋羅一路上苦口婆心的警示和囑咐中,在玉裏不斷的賠笑臉道歉中,不多時,馬車回到了曼短佛寺的山腳下。
    沉沉的暮色籠罩中的山寺一片寂然,待祭神侍女主仆二人告別了那釋羅,順著台階走上山門,就見埋蘭和阿姆雙雙等在寺廟大門口。兩人一見她們倆,趕緊迎上前來,一把將她們拉到僻靜處。
    “小姐,事情不好了……”
    阿姆還是一臉紅腫,但敷過藥,顯然消了不少,不像早上那麽嚴重。
    朱明月看看阿姆,又看看埋蘭,“怎麽了?”
    “吉珂小和尚不見了!”
    朱明月與玉裏對視了一眼,均是麵色大驚,朱明月蹙眉道:“怎麽不見的?”
    阿姆急忙將埋蘭推到前麵來。因著早上跟玉裏大吵一架,埋蘭此刻麵對朱明月時還有些尷尬和別扭,阿姆使勁拽了一下她的衣袖,埋蘭撇撇嘴,與朱明月解釋道:
    “你和玉裏跟著那釋羅走後,約莫半個時辰,曼短佛寺裏來了一撥凶神惡煞的人,倒是沒往咱們下榻的後山來,卻將整個殿前佛塔和佛院搜找了一通。奴婢陪著阿姆在屋裏,不知發生了何事,待那群人走了,剛想出去尋個小師父打聽打聽,誰知後腳一名影衛悄悄上了後山,說是關押吉珂的地方被人給掀了,包括吉珂小和尚在內,負責守著他的兩名影衛均不知所蹤!”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吉珂的事甚至是若迦佛寺的事,雖沒帶著玉裏和埋蘭一起,卻也沒瞞著她們,朱明月道:“來送信的影衛可還在山上?”
    阿姆道:“為了掩人耳目,奴婢沒敢讓他多呆,讓他等到入夜了再過來。”
    朱明月點點頭,正要進寺,阿姆拉住她,低聲道:“小姐,今晚是否要再上若迦佛寺一趟,或者……”
    或者幹脆直接越過布達老和尚,去般若修塔見正主!
    這也是埋蘭和阿姆等在山寺門口的原因。時不我待,若是朱明月打算在出事後去若迦佛寺,此時此刻就是最好的時機——真的祭神侍女前去若迦寺,假的祭神侍女則帶著玉裏在告別了那釋羅之後,高高興興地從外麵遊玩回來。而若迦佛寺那邊,眼下這個時辰正好有大批的木工下山門。
    “布達高僧那邊,沒有消息送來嗎?”朱明月想起另外一件事,問阿姆。
    “沒有。”阿姆不自覺摸了摸自己疙疙瘩瘩的臉,就因為要留下來等般若修塔的消息,這才在昨晚吃了大量相衝的鮮果。
    “小姐,要去嗎?”
    “不,今晚哪兒都不能去。”朱明月想了一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