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雀九幽(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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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聞言,埋蘭撇著嘴道:“別說奴婢沒盡到襄助主子的本分——吉珂是晌午被人劫走的,已然過去了一個白天,是生是死猶未可知;那若迦佛寺的阿戛牟尼又是否知道了,知道以後會不會遷怒到沈小姐頭上,更加不知道。現如今最好的辦法就是趕緊去一趟,與那老和尚當麵說清楚,或是索性將他除掉,以防他因恨變卦節外生枝,都比這麽幹等著強。”
    一番話軟中帶硬,態度也不是很好,埋蘭不知道還有般若修塔這一層,但是為了趨利避害而殺人滅口這種行徑,對於她們這些影衛來說是稀鬆平常的。
    朱明月聽出埋蘭言辭裏麵的中肯,道:“你說的沒錯,但此時的若迦佛寺必定布下了天羅地網,除卻為了修繕寺院而羈留在山上的僧侶,除卻搬運木材、磚瓦的勞工和木工,任何一個在這個時候妄圖接近若迦寺的人、接近高僧布達的人,都會被扣下或者一律就地格殺。”
    能找到吉珂的藏身地點,並大張旗鼓地來搜寺對她們進行警告,怎麽會不防備著對方狗急跳牆、前來夜闖呢?去了,就怕回不來。
    埋蘭和阿姆聞言都是一怔,不禁各自暗道自己心急壞事,更恨眼下的舉步維艱,重重地歎氣。玉裏咬了咬牙,道:“要不然,奴婢們想辦法送一個影衛進去探探消息,就冒充那些寺裏的僧侶或是後廚送菜的挑夫!”
    朱明月知道玉裏這是以犧牲單個人來成全大家利益的做法,拿到消息最好,一旦失手被擒,也不會出賣她們,更不會暴露她們的身份。
    “先回寺裏吧,等那個報信的影衛來了再說。”
    沒有應承的意思就等同於否定,朱明月說罷,率先邁進寺門。
    玉裏三人互相看看對方,埋蘭有些埋怨這祭神侍女太過婦人之仁,做不成大事,跺了跺腳有些泄氣地跟了上去;玉裏不知怎麽突然想起在孔雀湖畔遇見的那個鳳氏貴公子,思緒有些亂,也隨之亦步亦趨地往裏走。
    阿姆頂著一張滿是紅疙瘩的小臉,像是一堆西瓜子密密麻麻撒在了瓤上,依舊慘不忍睹。落在三人身後的同時,阿姆朝著一側的密林看了一眼,然後悄無聲息地擺了個手勢……
    朱明月說要在曼短佛寺裏等那個報信的影衛,實際上,在那個影衛趁夜過來後山客堂屋舍,將埋蘭複述給朱明月的話,又一字不差地跟她說了一遍之後,根本沒提供任何更有價值的消息。
    負責吉珂的兩名影衛在與其他人聯絡以前就失蹤了,事後再去查,用來藏身的這處地點被整個搗毀,餘下的人不敢有太大動作,紛紛以隱匿為主,於是在短時間內,根本難以得到什麽情況。
    “小姐,夜很深了,你還是早些歇著吧。”
    送走了那名影衛,玉裏拿著一盞燈走過來,朱明月正披著單衣坐在炕桌前看《長阿含經》。
    “什麽時辰了?”
    “子時剛過。”
    朱明月“嗯”了一聲,又翻過兩頁,“再等等。”
    在外間打瞌睡的埋蘭,聞言頓時氣不打一處來。她認為朱明月這是心係若迦佛寺那邊,夜不能寐,在心裏暗諷活該的同時,又覺得她一個人睡不著,卻要連累她們三個一起熬夜陪著,真真是坑人不淺。還是阿姆命好,由於臉上起疹子,在山門下麵的寮室跟巫醫在一處,現在恐怕已然呼呼大睡,跟周公去下棋了吧。
    這時,忽聽玉裏道:“小姐秉燭夜讀,莫不是在等什麽人?”
    等人?
    埋蘭精神一抖擻,豎起耳朵。
    朱明月抬眸看了玉裏一眼,笑了笑道:“要不,你先去歇著吧。”
    說話的同時,她往花廳的方向指了一下。
    昏黃的燭火照得屋子裏一片亮幽幽的,打在窗紙上,映出一團柔和的光影。外麵是漆黑寂靜的夜,屋裏是朦朧昏沉的光,從亮處走到黑暗,更使得人雙目不能視物,然而花廳最靠門的一扇窗扉上,懸在內側窗欞的一掛風鈴,在這時,忽然響了一下。
    這一聲,很細小,卻在安靜的環境下顯得格外突兀。
    玉裏和埋蘭兩人的耳力都極好,聞聲,兩個人的心驀地提了起來。
    窗外有人!
    子夜的後山荒無人跡,除了她們主仆幾個住在這一處客堂裏,餘下的幾間都是空房。佛寺裏守夜的和尚為了避嫌,從不輕易靠近客堂前,僧侶們更不可能在後半夜摸到後山來。
    玉裏下意識地將手放到別在後腰的匕首上,死死盯著窗扉的位置,凝神仔細聆聽。
    除了屋內幾人微不可查的呼吸聲,隻有山風嗚嗚地吹。
    會不會是風聲?
    埋蘭用狐疑的目光詢問玉裏。
    玉裏搖搖頭。
    埋蘭不知,她卻知道,掛在窗欞上的每一串風鈴都是由純銅打造的,分量極重,再大的風也難以將其吹動。這是入住之時朱明月為了防止有外人偷偷鑽窗子,讓她親手懸在窗扉內側的,一旦窗支被撤,窗欞被抬起,屋裏的人就會立刻通過風鈴的響動察覺。
    埋蘭等不及了,也不待玉裏的示意,操起立在牆角的一柄竹傘就衝了出去。
    玉裏沒顧上阻止,正在猶豫是跟著出去,還是在屋裏守著祭神侍女,就在這時,屋外響起一聲慘烈的尖叫。
    之前負責照顧她們的帕沙瓦小和尚曾跟她們說,入夜之後最好不要出門,而後山離前麵的佛殿極遠,再大的聲音也傳不到前麵去。事實證明他的話是對的,當埋蘭用一柄竹傘將來人撂倒,又將綰發的簪子插進那人肩胛的一刻,無比刺耳的幾聲慘叫也沒能引來前麵禪舍裏的僧人。
    “說,你是什麽人?”
    地上的人捂著肩膀,疼得滿地打滾。
    玉裏將燈全部掌上,又提著一盞燈籠過來。埋蘭這才將繡鞋從那人的臉上抬開,一張覆著鞋印的臉龐很稚嫩,身上穿著絳紅色的袈裟,赫然是這寺裏的和尚。
    “我是好人,我是好人!”
    “好人?三更半夜不老老實實睡覺,跑到女香客的閨房外麵偷窺,還敢說你是好人!”埋蘭又一抬腳,狠狠地碾在小和尚的手背上。
    小和尚發出“哇哇”的慘叫:“留情,女施主腳下留情啊!”
    玉裏有些埋怨地看了看埋蘭,示意她太衝動了。
    埋蘭也沒想到對方居然是曼短佛寺的僧人,腳底鬆了鬆力道,卻是半俯下身,惡狠狠道:“大半夜的,姑奶奶沒工夫跟你廢話,趕緊從實招來,你究竟幹什麽來的?窺伺?偷東西?還是要放火燒房子?你敢說一句誑語,姑奶奶打斷你的腿!”
    埋蘭一臉的凶神惡煞,卻隻字不提來者很可能是劫走吉珂小和尚那一夥人的同謀,或是上城那邊派來的密探、殺手之類的事,話裏話外隻當這小師父是見色心起、抑或見財起意的小毛賊。
    朱明月滿意地看了埋蘭一眼,披著單衣走過來道:“你別怕,有什麽話不妨直說。”
    “小、小僧桑翟……”
    小和尚咧開嘴,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夜遊症?”
    埋蘭和玉裏在聽到桑翟小和尚說起自己也不知怎麽會跑到後山來,更不知道為何會走到人家窗根底下,隻說自己有夜遊症的毛病時,不由得麵麵相覷。埋蘭明顯不信,冷笑道:“什麽夜遊症,離魂倒是聽多了!少跟姑奶奶扯謊!”
    “真的真的,出家人不打誑語,小僧沒撒謊……”
    桑翟紅著眼睛,表情委屈極了。在他臉頰上蹭著一塊鞋印,肩胛被發簪紮了個血洞,右手手背也被踩得破了皮——生得一副嬌嬈模樣的埋蘭,此刻在他的眼裏就跟地獄裏的惡鬼沒什麽兩樣。
    玉裏瞧著他小小年紀又這般慘兮兮的,不由得放下手裏的燈籠,將他從地上扶起來,“既然是場誤會,咱們屋裏有跌打藥,我給你包紮一下?”
    “不不不。”小和尚往後連退好幾步,險些沒再次坐地上,麵上露出懼怕,“我……小僧不敢勞煩幾位女施主,小僧這就告辭、這就告辭……”
    說罷幾乎是逃竄似的往院外跑。
    玉裏不放心他一個人回去,提著燈籠也跟了出去。
    望著桑翟小和尚跌跌撞撞的狼狽身影,埋蘭抱著胳膊走到朱明月身邊,哼笑著道:“看他那樣子八成做和尚也沒兩天,怕得要命的時候,連‘我’字都冒出來了——”
    “以‘桑’開口命名的僧人,是四級桑彌吧?”朱明月問。
    她記得桑猛就是若迦佛寺的四級桑彌。
    “這倒不一定。但明日奴婢上前麵佛堂打聽打聽,就知道咱們這位桑翟小師父,究竟是何許人了。”四級桑彌在寺裏的地位可不低,夜遊症?好巧不巧地在今晚遊到了祭神侍女的住處?埋蘭眼底的冷意一閃而過。
    “對了,奴婢方才聽玉裏說,小姐要等人,就是等他?”忙活了大半夜,等來一個假和尚!
    “小姐要等的人恐怕已經來過了。”
    說話的是玉裏。
    將桑翟小和尚送到半路就折回來的玉裏,跨進院門時,一手提著燈籠,另一隻手則捧著一個雕紅漆盒,沒有蓋子,上麵隻蒙著一塊朱紅織錦,勾勒出一個圓咕隆冬的輪廓。
    這東西就放在院子外麵,看樣子來人根本沒靠近屋舍,放在院外的牆邊就直接走了。若不是那小和尚半夜闖過來,恐怕明日一早才能發現。
    進了屋裏,雕紅漆盒被擱在桌案上。
    埋蘭和玉裏望著那織錦蒙布一直都沒說話。
    最終還是埋蘭沒耐性,一把將那紅布掀開,霎時,血腥味道撲麵而來——幹涸的血跡染得盒內一片褐紅色的黏稠,漆盒中央擺著一顆孤零零的人頭。
    一張很年輕的臉,濕漉漉的頭發黏在臉頰上,雙眼被剜下來,隻剩下一對黑洞洞的窟窿。
    玉裏鬆了口氣,她還以為會是吉珂。
    “這是什麽意思?先是劫走吉珂,端掉咱們的一個地方,然後來咱們下榻的佛寺大肆搜找,眼下大半夜的又送來了一顆人頭!他們到底想幹什麽?”埋蘭狠狠一拍桌案,激動地道。
    這顆人頭屬於負責看守吉珂的其中一個影衛,朱明月在他活著時沒見過他的麵,等玉裏仔細看了一下人頭麵部的創口,輕聲道:“他的眼睛是在活著的時候,被挖下來的。”
    埋蘭“砰”的一聲砸向格子櫃,震得上麵的瓷器作響。
    玉裏麵色也有些複雜,看向沈小姐道:“小姐,看來對方不僅猜到咱們這次出使別有目的,更知道這幾日以來小姐去過若迦佛寺,跟高僧布達有過來往,但是對方直到現在才出手,怕是跟今天咱們遇見的那位鳳公子有關係……”
    玉裏的話沒說完,朱明月卻明白她的意思——不是跟鳳於緋有關,而是跟沈明琪有關。
    在玉裏和埋蘭的角度,通過若迦佛寺去找般若修塔、通過布達老和尚去尋覓建文帝下落這一連串驚心動魄的秘事,她們並不知曉。她們隻知道這或許是土司老爺授命給朱明月的一樁計劃,計劃的目的在於猛海、在於那九幽,至於計劃的主旨和具體內容,不是她們兩個做奴婢的應該問的,隻能去盡力襄助朱明月促成。
    此刻,埋蘭聽玉裏提起白日裏她一個人陪祭神侍女出門的事,氣就不打一處來,“什麽鳳公子、凰公子的,你說清楚點,你們今天究竟遇到誰了?”
    埋蘭的無禮態度朱明月並沒放在心上,而是示意了一下玉裏,玉裏就把白天遊覽孔雀湖時與鳳於緋的見麵,包括之後與沈明琪的見麵,跟埋蘭簡單說了一通。埋蘭顯然也沒想到在曼景蘭這種地方竟會讓朱明月和沈家當家碰上,咂舌之餘又連連稱奇。
    “可是,你們都不覺得不對勁嗎?”
    唏噓過後,埋蘭皺著眉道。
    玉裏聞言怔愣了一下,神色黯了。
    她之前的確沒有多想,隻因被那釋羅嘮叨了一路,沒等抽出工夫去仔細琢磨,剛回曼短佛寺就被告知了吉珂失蹤的事。可一等侍婢畢竟是一等侍婢,到現在還看不出蹊蹺就太不稱職了——從清晨那釋羅來接祭神侍女去孔雀湖,湖畔偶遇鳳於緋,再到金湖尋沈明琪……這一整天都透著匪夷所思。
    兩人的視線齊刷刷投向朱明月:“……小姐你怎麽想?”
    “沈小姐,你倒是說句話啊!”
    玉裏和埋蘭兩個人一副“你不說出個子醜寅卯來、我們就誓不罷休”的樣子,不禁讓朱明月一歎:“我也不瞞你們,其實今日能見到我的兄長,在意料之外卻也在意料之中,這件事說來話長。至於吉珂、若迦佛寺……還有今晚給我們送人頭來的客人。”
    她指了指桌上漆盒裏的人頭,“還是先把他埋了吧,其餘的,明日我會一一與你們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