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窮匕見(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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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這曼景蘭還有誰跟她有關聯……
    殿內主座上傳來一聲嗤笑。
    仿佛是呼應那個笑聲,雕紅漆盒裏潮濕的血腥味一絲絲滲透出來,以至於分明是豔陽高照,卻讓人感到不寒而栗,又像是在嘲諷她的遲疑和膽怯。
    良久之後,朱明月緩緩抬起手,逐一地掀開朱紅織錦。
    的確是人頭。
    一個麵容蒼老,一個麵容稚嫩。
    失神的眼瞳還在,神色驚恐地大睜著。斷頸處的鮮血尤溫,兩張嘴都半張開,一小截鮮紅的舌頭耷拉出來,從嘴角淌下來的血還隱隱冒著熱氣。
    斬首,拔舌。
    是高僧布達和他的孫子吉珂。
    栩栩如生的麵容,還有鮮紅欲滴的血汙,表明他們剛死不久,或許,方才那九幽讓烏圖賞下去準備之前,他們還活著;而烏圖賞的準備,就是對他們施以最後的極刑。難怪整整一日兩夜過去,高僧布達都沒給她消息,若迦佛寺更沒有任何東西送下來。
    朱明月仿若聽到一聲淒厲的尖叫。
    那是吉珂小和尚臨死前的求救聲,還有高僧布達睜著一雙血紅的眼睛,親眼看著年幼的孫兒被活生生拔舌,砍下頭顱,刻骨銘心的恨意和痛苦。
    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朱明月閉上眼睛。
    “傷心嗎?”那九幽的嗓音輕飄飄地響起。
    “作為這屆猛神大祭唯一一位祭神侍女,你很厲害,就算是我也不能拿你怎麽樣,否則就是褻瀆猛神,故意破壞即將到來的祭祀大典;再說嚴重些,更有意圖與瀾滄為敵之嫌,到時候別說是曼臘土司寨,就算是整個元江府都會對猛海、對我進行大肆的聲討和問責。所以,盡管你才來了曼景蘭五日,卻沒有一天不在汲汲鑽營、東走西竄,更讓你的人到處見縫插針,無一時一刻消停。你所仰仗的,就是這點讓你有恃無恐的原因。”
    朱明月相當聰明,明明誌在猛海,卻先行去爭取瀾滄——有了土司府、有了那榮作為依靠,壁壘森嚴、鐵桶一樣的曼景蘭就水到渠成地向她敞開了大門。這在其他人而言,簡直是想都不敢想的。
    那九幽也不是傻子,更不是那種一怒之下就即刻下腳把人踹的人,就算他發現有人膽敢算計到他頭上,也絕不會做讓親者痛仇者快的蠢事,順了那榮的心。
    但是——“但是在留你一條性命的同時,難道我就不能去動其他人?你是祭神侍女,你的命是矜貴的,可那些人不一樣。”那九幽揚起下顎,笑得高貴而冰冷,“當然,他們這些人的命跟你又有什麽幹係?死了,怎麽死的,對你來說都不痛不癢。但是總有人的命,跟你有幹係——”
    當七顆頭顱齊刷刷地擺在眼前,當芒色村寨中一家五口人被活活燒死在自家屋舍,小孩子枯焦的指骨擺在眼前,當德高望重的高僧和他的孫子就在剛剛的一刻悲慘地死去,他們的舌頭被割掉擺在眼前……那九幽的話無疑是最後一根壓彎駱駝的稻草。
    朱明月抬起頭。
    籠罩在交錯的光影中,男子的細眸是剔透烏亮的黑,像浸染了水墨,漫不經心的殺機絲絲縷縷地透出來,美得令人心驚,更讓人徹骨地發寒。
    在所有的極刑中,斬首最具有審判的意味,而審判的權力又多來源於高高在上的皇權授予,譬如朝廷的三法司、錦衣衛的詔獄……喜歡斬首這種極刑的那九幽,卻不是單純地在草菅人命,而是一種生殺予奪、唯我獨尊的宣泄和展現。可他的這種行徑並不是被誰授予的,是由他本人來發號施令、充當著萬物主宰的角色。
    至於剜眼、拔舌,影衛們看到了不該看的;吉珂和布達說了不該說的,這是對他們的懲罰。
    這兩種刑罰來源於佛教傳說中的地獄道,是說罪人死後墮入無間地獄,因罪孽深重而永生受刑受苦,不得超脫。那麽充當著掌控行刑之人的那九幽,將自己擺在上位者的位置上,動輒詮釋的都是諸天神佛的旨意,視一條條人命如卑賤的螻蟻……他這是將自己當成了無所不能、超然眾生之上的佛祖!
    死死攥著的指甲摳進肉裏,朱明月的臉色發白,啞著嗓子道:“九老爺不是不知道,是土司老爺讓小女成為神祭堂的祭神侍女,也是土司老爺讓小女出使來到曼景蘭的!”
    “我當然知道,否則你以為現在擺在你麵前的就是區區這三份薄禮?”那九幽唇揚淡笑,“你以為猛海是什麽地方,你以為我又是什麽人?雖然我不會動你的原因不僅僅是你如今有祭神侍女的身份、你代表土司府而來,可就算是如此,有幸在曼景蘭來往一遭安然無恙的你,就以為能在土司老爺的庇護下一直這麽安然無恙下去?想要處置你,已經不需要我的人來動手——可能你還不知道吧,在你離開曼臘土司寨的第二日,咱們的土司夫人就回來了。”
    刀曼羅回來了。
    衝破重重關卡,幾乎是九死一生地從碧羅雪山回到瀾滄的土司府女主人,如今正在府中針對趁著她離開的這段時間在後宅做動作的人,大肆清算。
    “事到如今,我不需要知道你究竟在神祭堂做過什麽,才引得咱們素來深居簡出防備心極重的土司夫人親自領著幾個為數不多的武士,毫不猶豫地去了臨滄,不得不說,能做到這一點你很了不起,但事實證明你做得並不完美,或者說,咱們的土司老爺還不夠狠心,最終沒能成功地將土司夫人留在府外,還是讓她撿了一條命,有驚無險地歸來——”
    那九幽說著,將雙手對頂在一起,手肘搭在兩側扶手,“聽說土司府那邊已經有不下十個一等侍婢被亂棍打死,府裏的兩個管事也受到牽連,甚至是拯救過瀾滄無數村民性命、治好了疫病的那位新晉女巫,好像也被發落了……連自己的心腹和摯愛都保不住,土司老爺可謂是焦頭爛額自顧不暇,你覺得等你完成出使之任再度回到曼臘土司寨時,土司老爺會不會有餘力管你?而土司夫人又會如何對待你這位一手促使她離府的‘大恩人’?”
    想起那個性如烈火卻嗜好詭異的女子,朱明月禁不住打了個冷戰。但是那九幽竟然連神祭堂裏的事、連她與那榮之間的秘密約定都一手掌握,讓她備感驚愕,有種感覺猛然在腦海中一閃而過,卻快得讓她抓不住。
    然而不隻是朱明月,聽完那九幽的這番話,玉裏和埋蘭也都悚然色變。是朱明月算計了土司夫人?這麽說來,土司夫人固然不會放過祭神侍女,授命跟著祭神侍女來曼景蘭的她們等人,不是也在即將到來的清算中嗎?
    往前是龍潭虎穴,往後卻是火海刀山……一抹絕望和悲涼不期然地爬上幾個人的心頭,冒著性命之憂來曼景蘭,為了不負重任,也避免兔死狗烹,夙興夜寐步步拚命,到頭來卻要淪為土司夫婦二人爭權奪利、互相仇視的犧牲品!
    就在這時,那座上男子又道:“不過我不介意你變成我的人。”
    朱明月霍然抬眸:“九老爺是要……保小女?”
    或者說,是拉攏她。
    “有何不可呢?”那九幽的語調依然是慵懶的涼,卻微笑著道:“與瀾滄分庭抗禮的向來隻有猛海,效忠瀾滄與土司府為伍的人自然是猛海的敵人,瀾滄想要對付的人卻也可以是猛海意圖保下的人。失去你這個曾經的自己人,土司老爺就等於斷掉了一條左膀右臂,無奈土司老爺無力回天,既然注定了要失去,何不如將你這條小命的作用發揮到最大,懷揣著土司府的秘密、神祭堂的秘密,加入猛海為我驅使?”
    這是再直白不過的理由,也相當現實,見朱明月臉上露出動容之色,那九幽輕笑著抿唇,又道:“殺掉你身後其中一個奴婢,想必她們也是土司老爺安排在你身邊幫你、監視你的,隻要你能親自動手殺掉土司府的人,你與土司老爺之間再穩固的信任也會喪失殆盡,而這也是對我投誠的最好證明。屆時你成了我身邊的人、猛海的人,就算將來你不得不再次回到曼臘土司寨,你所麵對的情形也會跟現在一樣,刀曼羅再強橫,也不敢對你動手!”
    此言一出,主仆四人皆驚!
    沒錯,在曼景蘭,因為朱明月是那榮的人,那九幽礙於瀾滄的勢力,不能動她;同理可鑒,回到土司府,也可以因為朱明月是那九幽的人,那榮和刀曼羅礙於猛海的勢力,都不能動她!
    “不要聽他挑撥離間!”事到如此,縱然是以下犯上,玉裏等人也不得不向朱明月大聲疾呼。
    “是啊,我們可是土司老爺派給小姐的,你千萬不能聽信他的一麵之詞!”
    生死攸關的時候,再堅強沉穩的人也會害怕,尤其當她們易地而處,發現如果犧牲一個人的性命就能成全自己,雖然很抱歉,但確實是以最小的代價換取了最大的利益,仍舊是件合算的事。
    “隻要殺掉一個,”仿佛對三個奴婢的無禮言辭置若罔聞,那九幽聲似蠱惑,“隻要你殺掉一個人,你就算是我的人了,以後猛海就是你的靠山……”
    “為何隻是一個?”
    朱明月忽然質問。
    那九幽笑道:“我這也是為你著想。無論如何你還是要回去一趟,如若都殺光了,到時候連我都不好跟土司老爺交代。”
    顯而易見的鬼話。除卻那些不知情的武士和隨扈,藏在暗處的影衛已經都被他殺了,眼下就隻剩下她們三個,殺一個和一個不留又有多大區別?
    然而那九幽提出的條件實在是太過誘人,如同即將墮入懸崖,忽然有人放下來一根救命的繩子——峰回路轉、死裏逃生的感覺,讓朱明月有些動心了。這三個人與她相處畢竟不過短短的五日,就算現在留住她們的性命,等回到土司府她們也不會有好下場,與其大家抱著一起死,為何不讓個別人的死更有價值一些……
    “漢人有句話說得好,人不為己天誅地滅。祭神侍女,若是你實在不敢自己下手,不如這樣,由你來指一個,老奴代勞,也是一樣的!”烏圖賞忽然很貼心地道。他不知從何處掏出一把匕首,除去了刀鞘,拿在手裏旋來旋去地擺弄。
    唯一一條出路擺在眼前,還有其他辦法可選嗎?
    烏圖賞握住匕首微微而笑。那燦爛的笑容中,是殘忍的了然。
    “也好。”
    朱明月輕聲道。
    丹陛下的一層,三個侍婢抱在一處,正用驚恐失措又悲痛哀求地目光看著朱明月。當她說出這兩個字的時候,都瞪大了眼睛,似是不能相信朝夕相處的主子,竟會狠心要殺掉她們中的一個!
    “你們不能這麽做!”
    “小姐不要啊!”
    烏圖賞一聲譏笑從鼻子裏哼出來:“哪一個?”
    哪一個?
    玉裏、埋蘭、阿姆……
    朱明月將複雜而遲疑的目光投向埋蘭的一刻,烏圖賞已然悄無聲息地站到埋蘭身後,在他手起刀落的刹那,旁邊的玉裏和阿姆甚至都來不及反應,烏圖賞手中的匕首就一把抹到埋蘭的脖頸前,順勢割開了她的喉嚨。
    “你……”埋蘭滿臉的不可思議,她怎麽都不明白,怎麽會是她?她的命怎麽會終結在這裏?
    大量猩紅的鮮血噴出來,埋蘭用手拚命捂著自己的脖子,她想大喊、想尖叫些什麽,然而都無濟於事,最後隻能發出“嗬嗬”的聲音,在她意識極為清醒的情況下感覺著自己正在死去。
    玉裏和阿姆都驚呆了,前一刻還嬌嬈媚笑、嬉笑追逐的同伴,就在眼前苦苦掙紮,死到臨頭仍流著眼淚不肯咽氣。她的血噴濺在她們臉上還是溫熱的,這樣看著她,就像是看到了自己臨死前的一刻。
    朱明月也低頭望著地上死去的女子。
    為求自保去親手殺人,和因利害關係犧牲掉別人是不一樣的。埋蘭不是第一個這樣死在她手上的人,也不會是最後一個,但是同時死去的,還有她的良知。
    此時此刻,就站在屍體旁邊的烏圖賞,一絲不差地將眾人的表情看在眼裏,包括祭神侍女的失魂落魄,挑了挑嘴角,烏圖賞不動聲色地朝著殿內主座的方向投去一抹笑意。現在正是摧毀她的意誌、攻破她心防的最好時候——
    “不用為了不相幹的人難過。”高座上的男子高貴地開口,道:“好了,既然你成為我的人,下麵與我說說,除了出使之外,土司老爺究竟讓你來曼景蘭幹什麽?”
    問罷,那九幽彎起細眸,露出了目前為止第一個發自內心的笑容。
    ……
    每個人的內心都是一座屍橫遍野的戰場。
    那裏沒有光明也不需要光明,隻有無邊無際的暗夜,為了某一樣東西或者一個執著很久的欲望,去爭、去搶、去掠奪,未達目的不擇手段,不斷滋養著那裏的土壤。
    然而去算計別人謀害別人的時候,不會想著手下留情,輪到自己,原來也是一樣。今日造下的罪孽,必將在明日原數奉還。
    當晚,朱明月宿在了上城。
    極盡寬敞布置華麗的三層樓閣,窗扉敞開著,從寢閣裏透出的昏黃燭火,照亮了窗扉上孔雀開屏的斑斕紋飾,也照亮了一抹單薄的身影,就靜靜地佇立在窗邊。
    今夜裏應該有月亮,但雲層太厚,透過層層濃雲篩下來的,就隻剩下黯淡的光線。
    少女抬頭望著天幕。
    負責送衣飾的侍婢臨來前被交代了一番,暗暗在心裏提醒自己無論樓閣裏住著誰,都不要多看、更不要多問,誰知推門進來的一刻,不由得被眼前少女的容顏驚住了:
    她的膚色本來就極白極淺,夜色濃黑,細膩而修長的脖頸,白皙如瓷的臉頰,唇瓣嫣紅,有一種玫瑰映雪般的驚豔奪目;一雙眼睛卻如烏漆漆的黑洞,眼神是不染纖塵的淡漠,唯有眼角淚痣盈盈,似悲似喜,如泣如訴。
    真美啊!
    梅罕目不轉睛地看著,她感覺少女的眸色仿佛靜止的時光,幻如隔世,波瀾不驚,又像是不可訴說的沉默。這樣的姿容就算是在她最沉溺的夢境都不曾出現過,讓人難以企及、高不可攀,卻又讓人渴慕,讓人又羨慕又嫉妒。
    她是誰?原來這世上竟有如斯絕色……
    一個晃神間,梅罕將掌事姑姑叮嚀她的話都忘在了腦後,捧著手裏的東西呆愣愣地站在門口,仿佛是誤闖的凡夫俗子,屏住呼吸,不願意打擾這一刻的靜謐。
    窗前的少女沒在意她的注視,更不知道等在樓下的掌事半天不見送衣飾的小侍婢下來,還以為樓上的人是什麽洪水猛獸,將那蠢丫頭強行絆住了,急忙躡手躡腳地走上樓來,卻發現一手調教的侍婢傻子一樣呆立在門口,頓時氣不打一處來,揪著她的耳朵,讓她放下東西就把她拽下了樓。
    “疼、疼……”
    梅罕齜牙咧嘴地道。
    “還知道疼!告訴你多少遍,不要在主子的地方隨便逗留,更何況還是主子的客人!被那幾個老不死的管事知道了,我可保不住你的小命!”琅姆露納一直將梅罕領到樓閣外麵的花園裏,這才氣急敗壞地數落道。
    梅罕吐了吐舌頭:“姑姑知不知道樓上住的是什麽人啊?”
    琅姆露納沒好氣地道:“告訴你這小丫頭也無妨,是瀾滄來的,這屆的祭神侍女。”
    梅罕嘴唇張大,“祭神侍女啊——難怪生得那麽好看!”
    “你知道什麽,祭神侍女可不是生得好看就能當的,上兩屆的我都見過,模樣還沒咱們上城的一等侍婢好呢。”琅姆露納說到此,又道:“但不管長相好看還是不好看,總之都是吃人不吐骨頭的妖精,專門來咱們猛海興風作浪的!”
    “啊?”琅姆露納看著梅罕一臉明顯不信的表情,不由得抬起手,再次狠狠揪她的耳朵,“我可跟你說,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麵不知心,你別被那一張豔皮給騙了,小心回頭死都不知道是怎麽死的……”
    “哪有這麽嚴重!”
    “怎麽沒有?你不知道,那祭神侍女才剛來,她身邊伺候的侍婢就被她害死了……聽說,死得那叫一個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