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窮匕見(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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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明月道:“烏圖賞的動作來源於玉裏的暗示,所以他才會未卜先知。我會如此推斷,是因為那九幽安插到我身邊的人是玉裏,所以,今日死的就必須是埋蘭。”
這很好理解。
死的如果是阿姆,依照埋蘭和玉裏一貫麵和心不合的關係,玉裏根本拿不住埋蘭;由於阿姆的死而孤立無援的埋蘭,還會不顧一切地去拉攏朱明月。這就會危害玉裏在朱明月身邊的位置。但死的是埋蘭的話就不一樣了,與埋蘭關係要好的阿姆會傷心欲絕,或許更會因此去怨恨朱明月,玉裏隻要在這時稍加安慰,便會虜獲阿姆的心。
稍稍一權衡,玉裏都會讓埋蘭去死。
這也是她最開始說,埋蘭的死,是早就被決定的原因。
“話雖是如此,我終究是無法置身事外……”朱明月看著阿姆。
是她決定要選擇,是她做的選擇,不管死的是誰,她都是那個親手葬送別人性命的人。更何況,即便沒有玉裏、烏圖賞的從中作梗,結果也還是一樣。
阿姆眼裏含淚,“小姐……”
“我知道這很殘忍,但我還是要跟你說,玉裏是‘蕭顏’的人,我不可能去選她;你是我的死士,對我有大用,我也根本不會選你,如果烏圖賞當時要對你下手,我還會出麵阻止。隻有埋蘭……”仿佛經曆過太多次而逐漸習以為常的無奈,卻終是不能成為推卸罪孽的理由,埋蘭的死,朱明月難逃其責。
夜已經很深了。
阿姆一震,淚眼婆娑怔怔地望向麵前的少女,她正麵朝著夜幕,一雙漆黑的眼睛仿若融入了夜色,無悲無喜,卻又含著濃得化不開的蒼涼。
在眾人蒙昧在最表層的假象中,當陰謀謊言改變了本來的麵目,總是冷靜地站於彼端、視線穿透一切迷霧淡然而望的,似乎隻有她。就像今日修勉殿前的那番場景,換做任何一個人怕是早已當場崩潰,就算是她們幾個影衛,也無不驚恐難抑、心神大亂;也唯有她,將所有人的動作、表情一一看在眼裏,還能據此揣摩出對方最真實的意圖。
她怎麽能一直這麽清醒?她哪來的勇氣?
但是,清醒的人,也注定要背負更多。
玉裏沉浸在噩夢中。
深夜,荒山。
濃濃的大霧遮蔽了月光,空寂無人,她赤著腳在山間濕滑的隴道上奔跑,在她身後是一雙如影隨形的眼睛。這時,前方不遠出現兩條岔道,她的腳步一停,然後跌跌撞撞朝著相反的方向跑。
這是哪兒?
是曼短佛寺的後山……她怎麽會獨自一人在這裏?
“做奴婢就應當安分守己,覬覦不屬於自己的東西就會死得很快!”
“阿姆!”跑了不知多久的玉裏猛地抬頭,一張討喜的俏臉就貼在自己身後,目光冰冷,不帶絲毫情緒,那是看著將死之人的目光。
“玉裏,你洞悉了我們的秘密,我可不能留著你禍害我們。”
“我沒有,我……”玉裏的話沒有說完,胸口猛然一痛,眼前陷入一片永久的黑暗。
不對,死的怎麽會是她?這也分明是曼短佛寺的第一晚,死的應該是玉臘!是玉臘無意中發現了埋蘭的影衛腰牌,她們三個這才決定除掉她!那晚也是阿姆在客堂外的小土坡殺了她,將她的屍體埋在了死水邊上!
玉臘沒有死,玉裏死了。
在夢中。
然而玉裏的噩夢還在繼續:場景一轉換,眼前是白日裏堂皇華貴的修勉殿,高高在上的九老爺難得有耐心地在等候,朱明月經過好一陣掙紮後、滿眼複雜而遲疑地望過來,目光從她們三個侍婢的臉上一一劃過,先是埋蘭,然後是阿姆,最後……是自己!
“漢人有句話說得好,人不為己天誅地滅。祭神侍女,若是你實在不敢自己下手,不如這樣,由你來指一個,老奴代勞,也是一樣的!”
是烏圖賞的聲音。
玉裏急忙向烏圖賞使眼色。
烏圖賞沒有看她。
他始終看著朱明月,然後不知從何處掏出一把匕首,除去了刀鞘,電光火石之間,烏圖賞忽然來到她身後,將冰冷的刀刃一把插進了她的胸膛。
“啊——”玉裏猛地從床榻上坐起來,滿頭大汗。
捂著胸口,被刺穿的痛楚仿佛還在,似在提醒著在那個夢中,自己已然死了兩次。
不,她沒死。她還活著,還活著……
玉裏渾身止不住地戰栗,或許是那夢中的感受太過真實,又或許是玉臘和埋蘭陰魂不散,以至於那些場景都發生了顛倒和扭曲。玉裏攥緊了手揪住身下的被褥,沒錯,都是她的夢,真正死的是她們,都死了,難道自己還會怕兩個死人?
玉裏渾渾噩噩地起身下床,去格子架上拿自己的衣衫,卻發現一塊小小的竹牌子擺在案頭。她隨手拿起來一看,卻在牌子背後看到了埋蘭的名字!
她的手一哆嗦,“啪”的一聲,竹牌掉在了地上……
在赫罕上城中聽不到寺廟的晨鍾報曉,卻有外侍不間斷地逡巡報時,凡殿內更漏夜盡,鼓鳴則起,鍾鳴則息,衛士甲乙徼相傳,甲夜畢,傳乙夜,一直相傳盡五更。
朱明月是在天光微明時起的。
西南邊陲天亮得晚,猛海的天亮得則最晚,旭日初升衝破一切陰霾,雲蒸霞蔚,辰時已過。辰時兩刻,玉裏伺候完朱明月梳洗,端著盆盂邁出門檻的時候,迎麵碰見阿姆領著兩撥侍婢從樓下走上來,都是來給祭神侍女送東西的。
前一撥侍婢才剛出去,捧進來的那三重寶鈿珍珠金函,就端端正正地擺在鏡台上。現如今居然又來了兩撥。
玉裏有些咋舌的同時,不禁又暗暗羨慕。
剛剛揭開金函蓋板的時候,她探頭看了一眼,裏麵擺滿了琳琅名貴的首飾,交相輝映,金函的內壁和底部也都填滿了細小的金珠,浮光細膩,變幻不定,如同水波映泛陽光。
為了拉攏祭神侍女,曼景蘭可是出了大手筆呢!
就在這時,阿姆不小心打翻了最裏側的那個金函,首飾“嘩啦”一下傾倒出來,灑滿了桌案。阿姆彎腰撿起一枚滾落在地的,正是擺在最上層的一對蓮瓣紋金裝白玉鐲的其中一枚。
“這是……是……楊貴妃的紅粟玉臂支!”
阿姆驚叫道。
共分三段的臂環,羊脂白玉兩端裹純金合頁,互相銜接,其中一對合頁做成活軸。玉是晶瑩油膩,金是厚重蓮瓣紋,瑰麗華美到了極點。
玉裏哪裏聽過什麽紅粟玉臂支,但看阿姆的神情,也定是一件了不得的寶貝;再一看那臂環的模樣,一顆心險些從胸膛裏蹦出來,怦怦直跳。
朱明月倒是在宮中見過不少好東西,能博得歡心的越來越少,此時見身後的侍婢一個個難掩欽羨和渴慕,無不直勾勾地盯著阿姆手裏的東西,不由得從鏡台上拿起另外的一枚白玉環,乍看之下,愛不釋手之意亦是油然而生。
確實相當惹眼。不過這玉環不是阿姆口中的物件,楊貴妃的“紅粟玉臂支”,顧名思義,是以紅玉為胎、帶有金粟工藝裝飾的臂環。正品現藏於應天府宮城中的尚寶監。
不過這麽草草看過去,金函裏的首飾,不光是這仿製得精美絕倫的白玉臂一件珍品,金鑲玉掐絲曇花步搖、金粟掌梳、金筐寶鈿魚子簪、鑲嵌寶石的鎏金杏葉、金鏨玳瑁花篦……叫得上名字的和叫不上名字的,價值千金自不必說,倒是都頗有唐時的雅致奢靡韻味。
還有昨晚上送來的一方雕紅漆盒,再加上現在送來的兩方百寶嵌描金漆盒,裏麵盛著的裙衫應該大多是天馬錦、鴛鴦綺的料子。其中兩件熏了蘇合香的羅衣,格外華貴奪目,阿姆拿過來給她一看,襟口和袖口的鑲滾上竟然覆了金泥花紋,在燭光照耀下隱映不定。
融金為泥,那是聖旨、誥命書上才用得的裝飾!
朱明月想起那時跟著馬幫的隊伍剛到東川府,沐晟也給過她這樣一個三重寶函,卻不是金就是銀,滿滿當當,分量十足,像是恨不能將整座金山堆在她身上。
而今,那九幽不隻砸了重金,更可謂是讓人花盡了心思。也對,在精神的恫嚇和折磨過後,還有什麽能比名貴的首飾、華麗的裙衫,更能安撫女子脆弱敏感的一顆心呢?
但是那九幽的這些好東西又是從哪兒來的?在東川府城外李四落網的一刻,曾供認不諱,這些年來那氏武士從貨商那裏半路劫來的東西太多,因路途甚遠,不可能全部運回元江府。除了其中最值錢的器皿、皮毛、藥材和綢緞等等被來接應的人取走,其餘的像茶葉、馬匹……有地方藏的就藏起來,沒地方藏的都就地銷毀。還有一部分也直接賣給了當地的走貨商人。
沐晟也說過,劫掠的贓物一般不放在土司府宅,而是運到了猛海的廣掌泊,在南弄河畔。
此時此刻,朱明月站在鏡台前,打量著經由玉裏的一雙巧手,給她精心搭配這些穿戴、配飾,恐怕還有一些贓物就在自己的身上。
朱明月這一番神情看在旁人眼裏,就成了誌得意滿的欣喜和炫耀。玉裏麵上沒什麽,將一腔覬覦深深藏在心底;阿姆拾掇好桌案,見狀,卻是將手裏的巾帕不輕不重地摔在透雕燈擎上,撞得燈罩前後晃了晃。
隻聽“啪”的一聲微響,在安靜的房裏有些突兀。
朱明月似是沒有察覺,從頭上拿下一根金鏨刻點翠步搖,放回金函裏,“經過昨日一晚上的工夫,你們都是怎麽想的?”
玉裏嗔怪地瞪了阿姆一眼,扭過頭陪笑道:“小姐說得哪裏話。奴婢等是奴婢,小姐是主子,但憑小姐的差遣。”
“除了聽我差遣,不是還有監視我這一項嗎?”
玉裏和阿姆聞言,不由得對視一眼,阿姆道:“以前是有,現在未必。”
“哦?”阿姆也沒客氣,不鹹不淡地道:“奴婢等原不過就是一介卑賤下人,既然土司老爺把奴婢等交給祭神侍女,理應一切聽由祭神侍女的吩咐做事;何況事情已經到了這個份上,奴婢等想自保、想活命,自然是祭神侍女怎麽說,奴婢等就怎麽做。”
朱明月已聽出她的生分之意,道:“你過譽了!我不會出賣土司老爺,虛與委蛇,也不過是想竭力為土司老爺扳回局麵罷了。”
“是嗎?難得祭神侍女的一片苦心啊!”阿姆的語氣有些像在挖苦。
“你這是取笑我?”
“不敢。”阿姆冷冷地說。
見氣氛僵了下去,玉裏忙打圓場道:“小姐別怪阿姆說話口氣衝,畢竟昨個兒‘她’剛剛歿了……”玉裏沒提埋蘭的名字,隻用一個“她”代替,“阿姆心裏難受,奴婢心裏也不好過,但逝者已矣,活著的人總還是要繼續活著。”
“好一句‘活著的人總還是要繼續活著’,你們要真能這麽想才好……”朱明月聲似歎息,“該做的我都做了,不該做的,被逼著我也做了,至於往後,你們若是心口如一地跟著我,我自不會不念舊情;反之,你們心裏有數。就這樣吧,東西都在這兒,你們也來挑一挑。”
朱明月往鏡台的方向指了指,三方滿載的金函並列在妝鏡前,蓋子打開著。
玉裏眼底的光一閃而過,卻見鏡子中,映襯另一張少女的臉,充滿了悲憤和不屑的冷嘲。
是阿姆。
玉裏杵了阿姆一下。
“我說的有錯嗎?用我們的命去換取她的榮華富貴,難道連句抱怨都不能說?”
下了樓,阿姆咬緊了唇瓣,眼圈通紅。
“那你想讓她怎麽做?向我們道歉或是去埋蘭的墳前懺悔?阿姆,你清醒一下,死都死了,你在這裏懷揣怨憤打抱不平,有用嗎?”
玉裏還揣著才剛從沈小姐手上領的賞賜,自然不敢當真上前去挑,但那三方金函裏的配飾大多是她沒見過的,隨便拿出一件來都能讓她做夢笑醒。想不到沈小姐毫不吝嗇,一口氣賞了她和阿姆每人五件。阿姆不願意拿,東西現在還都在她懷裏。
玉裏有些不想將這些頭麵分給阿姆,但轉念一想,來日方長,朱明月這不過是借花獻佛,說到底都是九老爺的恩賜,往後還多著呢。
保持著背對的姿勢麵向花枝站著的阿姆,始終倔強地低著頭不說話,玉裏見狀不禁一歎,道:“阿姆,你一向聰明伶俐,又是我們中身手最好的,你倒是與我說句實話,你心裏是怎麽琢磨的?我的意思是,如果祭神侍女真的選擇反水,你會怎麽樣?”
阿姆跺腳,氣急敗壞:“你問我,我問誰?還是你對我不放心?說到底我不過就是個奴才,我能怎麽樣!”
玉裏扯過阿姆的手,咬著牙沉重地說道:“如果是讓我選,我會跟祭神侍女站在一處!”
也就是說,朱明月轉而依靠猛海的話,玉裏也會照做。
“你……”阿姆的心裏像是被錐子刺了一下,木訥了好久,仰麵大笑,“玉裏,我怎麽沒看出來,你對她還真是忠心!”
“這與忠不忠心無關,你怎麽還不明白?阿姆,我隻希望咱們倆能好好活下去——”玉裏激動地扣住她的肩膀,歇斯底裏地喊出來,懷中的首飾“劈裏啪啦”掉了一地。
到底是同府為奴幾個寒暑,如果是昨日玉裏說這樣一番話,阿姆的戒備心再重,難免觸景傷情百感交雜;可惜現如今這個言辭切切的玉裏,在她眼裏就像是一個跳梁小醜。
“我明白的……”
玉裏抱著阿姆,看不到阿姆臉上變幻莫測的冷意,阿姆低著頭,卻也能猜到玉裏表麵悲戚實則一臉得逞的表情。
“對了,這東西是你放在我衣物上的?”
半晌,玉裏鬆開阿姆,然後從袖中掏出那塊小竹牌子。
阿姆“嗯”了一聲,摩挲著竹牌,剛平複的神色再次難過下來,“埋蘭也就留下這唯一一個物件,我想咱們應該好生保留著,又怕自己毛手毛腳弄丟了,就放你那兒了。”
玉裏用兩根手指捏著接過來,臉上有一絲難以察覺的厭惡,“那就我替你收著。你別想太多,但是……像今日這種態度萬萬不能了,不管你真心也好、假意也罷,在她麵前至少還是要做做樣子!其餘的,咱們倆私底下怎麽合計都好。”
連“小姐”都不叫了,玉裏說罷,就俯身去撿散落在地上的各色頭麵。見到上麵沾了塵土,有些心疼,急忙用手去拂拭。
“這些你好生收著,你比我知道它們的價值,不要跟銀子過不去……”玉裏說罷,分揀出五件來。
“我不要,”玉裏剛伸手往這邊遞,阿姆就反手一把推到玉裏懷中,“這都是用埋蘭的命換來的,我才不要這些沾滿血腥的東西!”
玉裏的麵容有些尷尬,轉瞬,抿唇幹笑一聲道:“那……好吧,跟那塊竹牌子一樣,我都先替你收著。好了,你趕緊上樓去,別把她一個人晾著,我還要去灶房看看早膳好了沒有。”
“不,你去伺候她,我去準備膳食。”
“別胡鬧!你根本不知道地方,何況你總不能一直不見她吧!”玉裏說罷,抱著滿懷的首飾,用空出來的一隻手推了推阿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