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窮匕見(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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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裏順著廊廡往南麵去了。然後,阿姆也扭頭往樓上走,轉身的瞬間悉數表情都從她的臉上消失。
“玉裏呢?”
鏡台前,朱明月正從妝奩裏拿出一方小瓷罌。
“去庖廚了。”阿姆說罷,補充了一句,“奴婢看她那樣,倒更像是急不可耐找地方試戴那些頭麵去了。”
“女為悅己者容。”
“嗯?”阿姆一愣。
朱明月輕笑一聲,沒說話。
揭開小瓷罌的蓋子,裏麵是玫瑰膏。她拿起細簪子挑了一點兒在手心裏,用一點水化開,抹在唇上,剩下的則塗抹在腮邊。
“會不會太豔了些。”阿姆在一側看著,皺眉道。
“就是要豔。不豔,怎麽顯得出沈家小姐的誠意?”
“可是經過昨日一場大變,不是應該孱弱些、蒼白些嗎……”
“那是常理。”朱明月又取了眉筆,在眉梢淡掃,“這些蘭膏香脂、翠翹寶釵,堆金疊玉一樣擺在麵前,沒有哪個女子會不動心,若是刻意地妝扮太素,反而顯得心裏有鬼。”
在這個世上,多得是精於算計的人,比起那些或爭名或逐利將欲望流於表麵的人,這些人更厲害更可怕,也更懂得玩弄人心——刀曼羅、那榮已然是個中的翹楚,那九幽,比他們更厲害。
不惜堆寶塔於她一人之身,安撫收買是其一,另外,變相的試探也開始了——這種奢侈而又熨帖的招待,足以讓任何一個漂泊伶仃的女子心生眷戀,讓其甘願畫地為牢,做他的籠中之鳥;反之,能抵擋得住此般誘惑,不就恰恰說明,她懷有更深的目的?或者說,還有比這更優越更可觀的貪圖?哪怕她隻是欲拒還迎、故作姿態,也會讓那九幽認為,這女子的城府太深,不好掌控。
較量早已開始,步步都需小心。
阿姆不知朱明月考量的這些,心念一動,琢磨到了別處:“小姐,奴婢想經過昨日的一場,那九幽手段之殘忍自不必說,但從另一方麵看,由他出麵除掉了土司府來的全部影衛,也就省得咱們再花費精力去防著那些人將這邊發生的細枝末節送到曼臘土司寨,拖這邊的後腿。奴婢以為,現在是不是可以把咱們的人從中城外圍調回來了?”
放出去的風箏,能不能收得回來,往哪兒飛,在一雙雙如影隨形的眼睛監視下,朱明月在曼景蘭的所作所為,那榮還是可以放心的。可惜,那榮不知道自己遇到的是一個厲害的對手,不僅能夠順勢說服影衛們改變初衷,還能層層布控嚴防死守——
中城的外圍不僅有那九幽的武士,還有朱明月的死士,逐層包圍之下,朱明月身邊任何一個影衛都無法在背地裏做小動作。
不得不說,那九幽的無心插柳,反倒是成全了朱明月的雙管齊下。
“千萬不要,”朱明月聞言將眉筆放下,抬頭看她,“到目前為止,那九幽還以為我隻是土司老爺派來曼景蘭攪局的,對於其他依舊毫無所查,在這個時候貿然調動咱們的人,反而會自曝底細。”
一旦那九幽洞察了她來曼景蘭的真實目的,祭神侍女的身份就再護不住她們了。
見阿姆還有些不明白,朱明月又道:“你忘了,最初我為何將所有的死士都調到了中城之外?除了一個有著土司府侍婢身份的你,我在這裏所有的事,又為何無不是經由玉裏、埋蘭的手,以及其餘那些土司府影衛的手來做?”
“是為了隱藏身份……”
“沒錯,主要就是為了隱藏身份,當然了,也是在萬不得已的時候多條退路。”朱明月多說了一句題外話,言歸正傳道,“那九幽之厲害,比之刀曼羅、那榮更甚,之所以能讓咱們鑽了空子,不過是輕敵之故。但是再輕敵也會留一手——眼下這個節骨眼,正是祭神侍女最孤立無援的一刻,也是意誌力最薄弱的時候,按照常理,如果還有後援或是底子,一定會在這個時候想方設法放消息出去,或是將其都圍攏到身邊來。”
朱明月把話說到這兒,阿姆一刹那就明白了,“小姐是說,咱們住處的守衛之所以如此鬆懈,並不是那九幽沒將咱們放在眼裏,而是正在暗處等著咱們做動作?”
這句話想想都嚇人。
“我不知道那九幽是不是有這個想法,但換作是我,就一定會這麽做。”
若論多疑,朱明月覺得,一旦那九幽正視她這個對手,定是比她有過之而無不及。
都說人靠衣裝、佛靠金裝,在朱明月穿著一件雪綢披風的時候,已然驚為天人;當盛裝打扮後的朱明月,再佩戴著巧奪天工的華麗頭麵出現在修勉殿前,鏤玉梳斜雲鬢膩,縷金衣透雪肌香,頗有一種奪人心魂的震撼和驚豔。
當然,她並沒選那套金泥花紋的紗羅裙衫。洪武十四年,朝廷早有規定凡是平民的女服,即便是禮服都禁止用金繡,更禁用大紅色、鴉青和明黃等濃豔的色彩。那九幽敢給,她可不敢穿。
眾人的目光齊刷刷地投到她一個人身上。
高座上的那九幽對頂著手,麵露微笑,也在看著朱明月,就如同看待一尊精磨細琢的美人雕,而這美人雕正是出自他自己的手筆。
“跟曼短佛寺的客堂相比,我的小樓,是不是更舒適些?”
片刻,他慵懶地開口。
豈止是“舒適”二字!
動輒金樽銀盞、寶鼎彝香,佳肴珍饈道道精致,醴酪瓊漿無一不貴,下榻的則是鮮花怒放、香氣襲人的三層樓閣——僅僅這半日時間的豪奢款待,即使是出生富貴之家長在大明宮廷的朱明月,也不禁心生喟歎。
“九老爺待小女,以及小女的侍婢恩如再造,吾等自是要知恩圖報,傾盡心力為九老爺您效勞。”
朱明月向座上的男子俯下身的一刻,身側不遠,忽而傳來一聲輕嗤。
“祭神侍女的態度轉變如此之快,倒是識時務,就不怕土司老爺寒心!畢竟,是曾經那麽提拔重用過你的家主,祭神侍女一點都不愧疚嗎?”烏圖賞似笑非笑地說道。
“良禽擇木而棲,有什麽好愧疚的?”
“良禽確要擇木而棲,祭神侍女又有何建樹?”烏圖賞抱著臂。
朱明月道:“烏圖賞管事一聲‘祭神侍女’的稱呼已然說明問題。何況又怎知小女不是囊中之錐,未露鋒芒?若露鋒芒,其末立見!”
烏圖賞一愣,而後哈哈大笑:“祭神侍女倒是真看得起自己!”
座上男子也笑了,揚唇道:“昨日說得匆忙,有些事還要再問問,你曾說起,土司老爺讓你來猛海實則是為了找一個人、找一件東西,你可找到了?”
少女想了一瞬,搖了搖頭:“小女遵照土司老爺提供的方向,按圖索驥找去了若迦佛寺,見到了高僧布達,在挾持了吉珂小和尚的情況下,高僧布達讓小女給他幾日時間考慮。然而若迦佛寺一場大火,小女再去找他,他心神俱喪,直到現在也沒給小女任何答複。”
朱明月說的這些,與暗處監視她的隨扈們所獲悉的內容,幾乎無二致。
再往後,就是藏匿吉珂的地點突然被鏟除,吉珂和負責看守他的影衛失蹤。朱明月來不及去若迦寺找布達老和尚,就被請來了上城,然後在修勉殿前看到了所有人的屍首。
許是昨日的經曆太過慘烈,朱明月說罷,低著頭久久都沒有再出聲。
那九幽道:“你很聰明,火場之上將他藏身在了化身窖內。”
“是土司府的影衛們聰明。”
那九幽道:“既然要找的人你沒找到,那麽東西呢?”
朱明月道:“土司老爺說過,要找到那個人,才能得知那件東西的下落。”
“什麽東西?”
“傳國玉璽。”
若說那九幽對沈小姐還有一絲顧慮,在今日她這樣一襲佩授繡裳的穿戴出現在他麵前,又在此刻將尋找“傳國玉璽”的打算毫不猶豫與他和盤托出,那九幽的一顆心安穩了。
“哦?什麽是傳國玉璽?”
所謂“傳國玉璽”,自然是秦以後曆代帝王相傳之印璽,乃奉秦始皇之命所鐫。其方圓四寸,上鈕交五龍,正麵刻有李斯所書“授命於天,既壽永昌”八篆字,以作為皇權神授、正統合法的信物。嗣後,曆代帝王皆以此璽為符印,奉若奇珍,是國之重器,得之則象征其授命於天,失之則氣數將盡。
傳國玉璽取材於和氏之璧,由趙入秦,再完璧歸趙,後又為大一統的秦所得,自此,隨江山易主而幾經流離坎坷。直到元至元三十一年,世祖忽必烈崩,傳國玉璽忽現於大都,叫賣於市,為權相伯顏命人購得。伯顏曾將蒙元搜繳各國之曆代印璽統統磨平,分發給王公大臣刻製私人印章,傳國玉璽亦恐在其中而遭不測。
元至正二十八年,大明建立,改元洪武,蒙古元廷棄中原而走漠北,太祖遣大將徐達入漠北窮追猛打遠遁之殘元勢力,主要便是索取傳國玉璽,然最終無功而返。
那九幽饒有興味地詢問,朱明月煞有介事地講解完,又道:“土司老爺說,傳國玉璽失蹤久已,前一陣卻忽有傳言流落到了猛海,流落到了曼景蘭,還說……九老爺公器私用,將知曉傳國玉璽下落的人扣在了身邊,想必已經得到了璽印,又或者是知曉了其下落,卻小人貪利秘而不宣,實乃……居心叵測遂蓄反謀。土司老爺不想元江那氏百年傳承毀於一人之私心,故此,讓小女以猛神大祭出使之名,來曼景蘭尋覓並加以甄別……”
說到這兒,朱明月像是又怕他遷怒,解釋道:“九老爺容稟。小女出身商賈之家,鑒寶乃是家學淵源,對金石玉器略有精通,土司老爺正是看中了這一點。”
前後一番話,真真假假,虛虛實實。
作為猛海的主人,那九幽應該早有這個覺悟——關於建文帝在曼景蘭的事,瞞得住外人,卻瞞不住元江府的堂堂土司那榮。
但是,來曼景蘭找般若修塔,並不意味著找建文帝。
那榮授命讓沈小姐來尋傳國玉璽,也不意味著那榮會將建文帝有可能幸存於世,且身在猛海的這個驚天大秘密告訴她。
傳國玉璽早在元末就已然失蹤,曆朝曆代,有市井鄉民在城邑田間發現傳國玉璽下落的例子數見不鮮,知情人能夠流落到猛海,也不是不可能的。但私藏傳國玉璽乃是“十惡”中的“大不敬”,身為一府土司,那榮怎麽能坐視這等目無君上的忤逆之事發生?當麵質問,又恐叔侄猜疑引致蕭牆禍亂,於是,煞費苦心地給猛海送來了一個奸細。
這樣一來,朱明月被委以重任卻又一知半解,讓土司老爺避免了搬起石頭砸自己腳的危險。而通過探聽找尋傳國玉璽的過程,無論朱明月一幹人等如何折騰,必定會驚動當年的那些知情者,建文帝的蹤跡也就隨之露出端倪。
一個聰明狡黠,一個自以為是,兩人互相利用又互為隱瞞的關係——
朱明月給那九幽講了一個很好的故事,符合所有人的性格和做事手法,也最能讓人接受。
此時此刻她不能抬頭,無法看到座上男子的麵目表情為何,好半晌,才聽他道:“你出身商賈世家?”
朱明月心頭一鬆又一緊,將頭垂了垂,挽手道:“回稟土司老爺,小女來自雲南府的錦繡山莊沈家。”
此事在場之人都心知肚明,由朱明月親口說出來,還是讓一側的烏圖賞倒吸了口氣。
那九幽一笑:“錦繡山莊?那可巧了,在我這裏有個客人,正好就是錦繡山莊的人。”
“是、是小女的兄長。”
朱明月有些囁嚅地說道。
“是啊,你的兄長,也是沈家當家。”那九幽似在輕輕惋惜,“聽說錦繡山莊與同在雲南府的黔寧王藩邸慣有來往,沈家當家也跟咱們的小沐王爺私交甚篤,你既是沈家的嫡長千金,應該也是認得小沐王爺的吧?”
對方毫不掩飾對她的底細來曆的洞察,這讓原本打算好一通解釋的朱明月麵上一震,又是一哽,好半晌,有些神不守舍地答道:“回稟九老爺,小女流落在外多年。”
“你不認得黔寧王?”
朱明月撫了撫耳邊的發絲,道:“黔寧王是沈家的恩人,也是小女的恩人,小女漂泊多年得以歸家,正是托了這位黔寧王的福。但若說更多的,恐怕小女高攀不上。”
這一番話,仍舊是真真假假,虛虛實實。
那九幽聞言挑了挑眉,不置可否道:“但我怎麽聽說,曾經為了找你,堂堂的小沐王爺離開藩邸,羈留京城一年之久;更是因為你,衝冠一怒為紅顏,親自領著沐家軍護送馬幫互市不惜千裏去了邊藏?這麽深的交情,還說什麽高攀?”
那九幽刻意忽略了之前那氏武士搶掠沿途茶商,激起沐家軍義憤,又公然殺戮朝廷衛所軍隊,抓走二十四名雲南商賈的這些起因,單挑出一些結果來說。
朱明月心裏不免一陣唏噓,又想起來元江府之前,在曲靖府、元江府的那些沸沸揚揚的事端,僅隔了幾個月而已,卻遙遠得就像是上輩子的事。
“九老爺說笑了,黔寧王是誰?那是世襲罔替的封疆大吏!小女又是誰?區區一介商賈門楣,哪敢跟那等權貴高戶扯上關係。”
話裏話外,不無忿恨之意。
聞言,旁邊的烏圖賞“咦”了一聲,故作疑問道:“那等家世清貴不凡、相貌俊美無儔的男子,更兼位少年得誌、位高權重,可是統於整個西南的大人物!便是蒙他一顧都會令尋常女子趨之若鶩,而他竟是紆尊降貴這般待你,豈不是前世修來的造化,還有何不甘不願的?”
不提這個還好,朱明月猛然抬眸,一張俏臉染上慍色,道:“不消烏圖賞管事提醒,小女深知自己與黔寧王乃是雲泥之別,尤其沈家早已不是當年巨商,但凡沾了‘商賈’二字,連書香門第都不願與之結識,更別說還是高攀皇門貴戚!小女亦不想委曲求全,為了一介負心涼薄之人,就將嫡親兄長、將我沈家偌大家業都賠進去……將來九泉之下有何麵目見沈家的列祖列宗!”
仿佛是積攢了太久的委屈,一刻不停地說完,沈小姐滿臉漲紅,眼圈也跟著紅了。
她本就化了濃妝,又盛服鮮製,襯得麵頰嫣紅氤氳、透骨生香。這麽一激動,更有些點滴紅酥半雨煙,奪取梅魂鬥雪妍的嬌媚,恰如十月盛開的紅豔海棠。
烏圖賞卻敏銳地截取了她話中的深意,“委曲求全……負心涼薄,還要毀掉沈家家業……這些都是從何說起?”
朱明月含淚冷哼一下,沒吭聲。
烏圖賞道:“說不出來?依老奴看,是祭神侍女言過其實吧。”
朱明月還是不語。
“有心欺瞞可不好……不知道的,還以為祭神侍女做了什麽對不起人家黔寧王的事!”烏圖賞出言相激。
朱明月的眼睛更紅了,緊咬著唇埋下頭,一滴眼淚掉在鞋尖上,“不惜利用小女的名節做擋箭牌,卻絲毫不允諾名分,這不是讓小女委曲求全?不顧小女的安危屢屢置小女於險地,難道不是負心涼薄……”兩聲質問罷,朱明月目露悲憤,“當前關頭,小女的兄長更是為了成全他的大業奮不顧身,乃至身陷囹圄,他卻背信棄義意圖犧牲無辜。說句不好聽的,這不是卸磨殺驢、過河拆橋嗎?何況橋還沒過,他已然決定要棄卒保帥了……”
沈明琪若是沒了,沈家就會因此群龍無首,沈家的富貴產業恐怕也要盡數落到黔寧王府的囊中——這話朱明月沒說,在場諸人卻聽出了這層言外之意。
一件件,一樁樁,皆是血淚。
倘使沐晟在場,聽到這些不仁不義罄竹難書的歪曲評價和指責,恐怕整個修勉殿都要被他砸了。
朱明月一邊說著,一邊在心裏不禁這樣暗忖。以至於心有所思,竟真的感覺在這大殿之上,有一道注視的視線,飽含戲謔,又略帶苦笑和無奈,若有若無落在她身上。
若非逼問至此,應該沒有哪個女子會將這些難以啟齒的話道出。少女這般梨花帶雨地說罷,連高座上的那九幽都愣住了,須臾,啞然失笑道:“都說寧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又唯小人與女子難養也,近之則不遜、遠則怨。那位小沐王爺真該後悔得罪了你!”
更應該後悔當初沒有派重兵救回她的兄長,否則也不會讓她心生怨恨,不惜千裏迢迢來到元江府,與土司老爺結盟。
那九幽眼底一抹冷笑劃過,又道:“既然小沐王爺辜負你至此,你不妨說說看,土司老爺讓你來曼景蘭之前,又答應你什麽了?”
“土司老爺說,會襄助解救小女的兄長!”朱明月抽噎著,拿出巾帕試了試眼角。
“隻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