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窮匕見(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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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姆說完,趕緊快走了兩步。
    “他不會,但他會順水推舟。”
    “啊?”朱明月抬手攏了攏額前的碎發,“鳳於緋那個人,凡事先想到自己,再去顧慮別人。昨晚上他會幫咱們指路,應該早就料到咱們會在這裏‘迷路’,很可能無法在天亮前趕回小樓。那麽翌日一早,緊張萬分的玉裏,第一時間找去的地方必然是沈家當家的住處,然後驚動到同住一個屋簷下的鳳於緋。意料之中的鳳公子,這時就會以一種安慰者的姿態出現,幫助玉裏仔仔細細地分析。”
    “分析什麽?”
    “自然是分析在這上城中,哪裏是能藏人、哪裏又是能供人逃跑的。”
    說話的是沐晟。
    朱明月和阿姆的對話,並沒有避諱沐晟。當然,她們說的也是能給他聽的部分。
    “是啊,鳳於緋心心念念想著逃出猛海,最關心的必然是逃跑的路線,哪怕一時用不上,也會未雨綢繆,借機從玉裏口中套出些什麽。而玉裏迫切想要找出沈小姐的下落,她對鳳於緋又素有好感信任有加,氣急之下很容易被鳳於緋的循循善誘迷昏了頭腦。”
    那麽一個自私又膽小的男人,突然破天荒地主動伸出援手,什麽原因?有句老話說得好,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朱明月能想到這些,是由於她跟鳳於緋有過接觸,但沐晟僅憑著隻字片語,就猜度出了結論……
    “你們說的這個鳳於緋,是武定州的鳳於緋?”
    這時,沐晟隨意地問道。
    “嗯。”
    “想不到你來猛海一趟,還跟他碰上了。”沐晟哼笑。
    朱明月也笑:“哪裏是我們碰上他,是他主動碰上我們的。”
    沐晟回頭瞅了她一眼,但見少女的眉眼彎彎,黑瞳透亮,怎麽看都是別有意味。沐晟挑了挑眉,抬手將掛在她頭上的一根細枯枝摘下來,“……離他遠點兒。”
    這時候,有淙淙的聲音傳來,前方不遠似乎是有溪流。
    循著時斷時續的流水聲,三個人越是往前麵走,藤蔓纏繞得也越密了。這種生命力頑強的綠植,纏縛在一棵樹上就會瘋長一氣,與這棵樹生在一起,直到將樹的養分吸光,變成死樹。在猛海的山間林中,這種絞殺的現象很是常見。
    沐晟拿出龍雀,劃開藤蔓,硬是從中間破開一條路。
    主仆二人在後麵跟著,小心翼翼地從這些半人多高的藤條和荊棘叢中間穿過,手指粗細的花蔓上,不時還有豔麗的小蟲飛過。
    因著雄黃、雌黃和酒糟一類的東西,那些蟲子沒有靠近,但是時不時就在眼前鑽來鑽去,相當瘮人。阿姆起了渾身的雞皮疙瘩,也不再說話了,緊緊跟著朱明月的腳步;腳底下踩過某些地方的時候,偶爾會有“噗”的一聲,黏黏膩膩的。那根本不是樹枝或者石子,分明是踩死了什麽東西!
    三個人摸索著走過了藤蔓密集的老樹叢,好不容易來到開闊的地方,還沒等他們鬆口氣,就被眼前的一幕驚呆了。
    的確有溪流,卻是……黑色的。
    黑的也不是溪水,而是附著在水麵上一層層黑乎乎的螞蟻。
    這些螞蟻的數量龐大,個頭也很駭人,每一隻足有半個指節長,也不知是在覓食還是搬家,鋪滿開來如同一條流動的黑色綢帶。它們甚至不畏水,從淺灘前的濕地上一直到對岸的緩坡,連溪流都看不出本來的模樣。
    阿姆狠狠打了個哆嗦。
    “這裏,應該就是曼景蘭很有名的‘小疊峰’。”沐晟道。
    朱明月也想起來了,在曼聽村寨時,的確是曾聽那個引她去曼聽河的婦女提過,在曼景蘭這地方,有萬蛇坑、毒蠍池,還有養著碩大螞蟻的小疊峰……
    “看,那裏是螞蟻窩。”
    沐晟指向的位置,是坡下的近水處,偏下方有一個黑森森的窟窿,源源不斷的螞蟻就從那裏往外爬,又有部分在爬進爬出。
    “天啊,咱們這是到了什麽地方啊……”阿姆哭喪著臉道。在瀾滄可萬萬少見這種嚇死人的東西!瀾滄隻有食人魚,最可怕的,是人。
    “這些螞蟻會主動攻擊嗎?”朱明月問。
    “看這架勢像是不會,”沐晟道,“但是能被養在這裏,作為一道天然的屏障,應該也不可能是無害的。”
    怎麽辦?
    不能幹等在原地,好不容易從布滿毒蟲的藤蔓中間穿了出來,再原路回去?還是大膽往前走?必經之路都被螞蟻占據了,直接從上麵踩過去的結果,怕是要引蟻上身!
    改從兩側繞路?在這小片空地的左側生長著大團大團的紅火麻,成簇生長得一人多高,中心漩出一個黑渦,綠葉層疊得密密匝匝,根本走不通;右側則是長滿了帶刺烏袍子的低矮灌木,一直沿著土地橫向蔓延開去,伸脖子張望也看不到盡頭……
    到此,似乎沒有路了。
    朱明月卻忽然感到哪裏奇怪。
    “能不能用火?”
    這時,阿姆提議道。
    用藤條和荊棘捆綁成一個大火把,在螞蟻堆裏,燒出一條路來。
    這是最直接而有效的方法,沐晟也不是沒想過,但是很快就被他否決了,原因是——
    “你們看,在咱們身後這片荊棘叢的末處,還有左右兩側高矮綠植叢的最外圍,都分別插著一排小竹片,好像是故意隔離出來的一道藩籬。”沐晟用手指了指。
    朱明月和阿姆聞言,一個走到紅火麻前麵,一個來到烏袍子前麵——不甚明顯的邊緣,滿是細碎土粒,還有拱出地麵的根須。阿姆用手掃了掃地上的枯枝敗葉,“咦,真的!這土裏埋著竹片子!”
    朱明月也在紅火麻叢前看到了同樣的東西,大半截都埋在土裏,隻露出尖尖的頭。她蹲下,使勁拽了拽,削得極薄的竹片紋絲不動。
    “不僅是竹片,這底下應該還打著兩道很深的木樁。”朱明月道。
    阿姆詫異地道:“這是種苗圃呢!”
    “跟種苗圃也差不多了,”沐晟道,“有了這些竹片和木樁的存在,周圍的綠植跟中間的空地和河灘,障眼法一樣被分隔開來,一則是防止其長勢過盛,占據到螞蟻窩;二則……我猜,應該也是要保護它們的生長。”
    阿姆更愣了。
    朱明月看著腳下的地麵,驀地想到了什麽,她俯下身捏起一小撮泥土,湊到鼻尖聞了聞,突然神色一變。
    這是……
    朱明月有些難以置信地看向沐晟,“這坡上被澆了火油!”
    沐晟的臉色也不太好,沉聲道:“不僅是坡上,還有坡下的濕地、螞蟻覆蓋著的溪流——中間空出來的大片地方,應該都被多次淋灑過大量的火油。”以至於,土壤常年呈現潮濕的漆色,除了這種通體黑亮的大螞蟻之外,連根野草都不長。
    後梁時貞明年間,吳王就曾派使者給契丹主送去過這種東西,“攻城,以此油燃火焚城櫓,敵以水沃之,火愈熾”。此後的曆朝曆代,在各大攻防戰役中也偶有用來縱火攻擊敵軍,或在城下掘地做大池,蓄此火油,防禦外敵侵擾,比薪柴膏油的威力大得多。
    阿姆聞言立刻用手撐著地麵,俯下身去將臉貼近——“天啊,真是火油!”
    此時她終於明白了黔寧王不同意用火把的原因。
    這東西不僅能在水麵上燃燒,且水澆不滅。別說是用火把燒路,連著河灘在內的整個地方沾火就著,一點火星下去,瞬間就會成為一片火海。而這種三麵包圍著野蔓荊棘的環境,一處著火馬上會殃及周圍,到時候風助火勢,怎麽跑都跑不了。
    沐晟和朱明月對視了一眼,都在彼此的眼中看到了凝重。
    “要不然,試試從這片烏袍子上踩過去。”須臾,沐晟道。
    他選了一條看似能走的路。
    沐晟邁開步子就要往上踩,朱明月一把拉住他的胳膊,“不要!”
    “別怕,不會有事。”沐晟道。
    朱明月搖頭:“這條路看上去最是無害,但這地方又是螞蟻又是火油的,決不會那麽好心留下一個出口?”
    紅火麻、烏袍子……朱明月擦拭了一下額上的熱汗,讓自己沉靜下來,在腦海中細細地搜羅書上寫的內容:一個喜陰,向來生長在山穀濕蔭處;一個喜陽,被太陽照射著溫度升高時,才會開出星星點點白色的花朵,最後結出黑色的果球。
    是的,如果不是人為,這兩種綠植絕不會天然長在一處!
    對方精心營造出了這種奇怪的“景致”,換成其他僥幸一路到此的人,又在這裏“窮途末路”,要麽一不小心引火自焚,要麽就是跟沐晟的選法一樣——冒險去蹚長著大片烏袍子,僅比腳麵高出盈寸的低矮綠植叢。
    朱明月沉默著,麵色變幻莫測。
    這時,阿姆從地上搬起一塊長滿了青苔的大石頭,要向烏袍子叢扔擲過去——投石問路。朱明月攔下她,搖頭。
    萬一裏麵真有東西,又是對付不了的活物怎麽辦?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阿姆不由得有些著急。朱明月想了想,從沐晟手中拿過那根探路用的粗樹枝,然後走過去,彎下腰將樹枝伸進了烏袍子叢。
    有塵埃在葉片上亂飛,幾隻小蜘蛛爬過。朱明月索性蹲下身,撩開蛛網,再將樹枝從中插過去,輕輕地向兩邊挑開——
    潮濕的泥土中,似有什麽在陽光下一閃而過。朱明月定睛去看,空隙太小,綠葉太密,根本看不真切。這時,沐晟也蹲下來,“我來。”
    他將粗樹枝抓在手裏,兩端彎成一個扁弧形,豎著朝密葉裏麵捅,再將枝幹倒向一側。烏袍子根莖的韌性不錯,被壓住的一瞬,就又覆蓋了回來,恢複成原貌。
    但有這一瞬就夠了。
    朱明月和沐晟對視了一眼,都是齊齊出了一頭冷汗。
    “是捕獸夾!”
    右側這片烏袍子叢裏,放滿了大大小小的捕獸夾!
    兩人站起身來,朱明月心有餘悸地長出一口氣,下一刻就被沐晟擁進懷裏,“你又救了我一命。”
    少女的雙肩微微顫抖,男子的身軀卻挺拔如鬆,巋然未動。她沒有掙紮,將頭深深埋進他的胸前,閉著眼睛道:“我很慶幸。”
    可以預見,如果沐晟貿然走進了灌木叢,一旦被捕獸夾鉗住了腳踝,會發生什麽。
    帶著鋸齒的捕獸夾會刺穿衣褲,狠狠紮破他的腿,哪怕上麵沒有淬毒,一旦出了血,血腥的味道很有可能就會引來那些大螞蟻,然後,就會上演在密林中黑甲蟲子吃人的一幕。
    而他沒有地方可逃——往左走不通,往右有無數個捕獸夾,隻會讓他不斷受傷,又流血不止,最終體力衰竭倒在地上。若是從來路往回跑,那半人多高的藤蔓叢裏有數不盡的彩色毒蟲,見到血,也會來湊熱鬧?豁出去往前,他拖著一條受了重傷的腿,能跑多快?一隻螞蟻爬到身上,鑽進皮肉,就會有上百隻、上千隻……
    活生生地被螞蟻湮沒,會是何等恐怖的感覺——朱明月和阿姆就算拚了命要救他,也沒辦法,這地方也沒有足夠深的水,不能用以湮掉它們——她們隻能眼睜睜看著他狂奔著倒下,痛苦地掙紮,逐漸被黑色的大螞蟻爬滿全身……
    表麵看上去藤蔓叢生,花繁葉茂,實則處處都是殺機、處處都是陷阱。
    布置這一切的人,可見心機之深,又歹毒至極!
    朱明月攥著沐晟的衣角,良久都回不過神來。沐晟將她攬在懷裏,用手撫著她的後背,“別怕,我們一定能走出去,有我在你身邊……”
    安慰人的話是他不習慣的,說來僵硬無比。
    朱明月緊咬唇瓣,半晌才道:“是我在你身邊才對!要是沒有我,王爺剛剛就喂螞蟻了!”
    像他這樣的大塊頭,估計一時半刻還吃不完,說不定要被拖進螞蟻洞裏。
    沐晟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我也是第一次遇到這個,誰知道還有這麽邪性的玩意兒,回去後定將畫地圖的那個斥候抓起來,狠狠抽他幾鞭子!以泄本王險些喪身螞蟻之腹的仇恨!”
    饒是阿姆都被逗樂了。
    朱明月道:“虧你們還笑得出來!”
    沐晟撫了撫她的發頂,又在她的額頭親了一下,“小軍師,給本王出出主意。”
    “王爺倒不如在心裏默念三聲‘蕭軍師’。”
    還小軍師!
    朱明月嗔怪地瞪了他一眼。
    如果不是她執意要穿過這片蕉林,到盡頭處一探究竟,其實他不會陷入現在這種進退兩難的局麵,甚至一路上沒有他的幫助和照顧,她們根本沒辦法走到這裏。朱明月不難想象一旦昨夜貪黑趕路的話,他們將要麵臨怎樣致命的危險而無法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