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窮匕見(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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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明月為自己的魯莽感到深深的愧疚和自責。
    “王爺。”深吸一口氣,她踟躕著要不要勸他回去,怎麽樣才能勸他回去。
    卻聽沐晟道:“對元江本王籌謀了這麽久,不會輕易退卻。”
    “王爺的籌謀分明在戰場,”她一句話就戳穿了他的借口,“衝鋒陷陣這種事也不需主帥躬親上陣。王爺,小女身在後方,即便幫不上忙,也不希望成為你的累贅。”
    一旦沐晟在這裏出了事……朱明月想都不敢想。
    “你這是要與我分道揚鑣?”
    後麵的話她都不用再說,沐晟就猜到了。抬手給她擋住炙熱的陽光,他看著她被曬得泛紅發腫的鼻尖,輕笑道:“還沒到山窮水盡的時候,你就先氣餒了。這可不像你。”
    說罷,忽然將手中的樹枝一扔,閃身就繞到了她身後,摟住她的腿,就將她整個人給舉了起來。
    陡然升起的高度,讓朱明月大驚失色,還沒來得及反應,下一刻,大腿處就被沐晟托著往上一撐,身體陡然前傾到半空,兩腿就改成跨坐在了他的脖頸上!
    “你做甚!”
    朱明月幾乎是尖叫出聲,強烈地反抗卻沒能勝過他,等結結實實跨坐上去了,她想掙紮都不能,不是怕會從上麵掉下去,而是這樣的姿勢……她就像是小時候跨坐在爹爹身上一樣,全身沒有借力點,為了保持平衡,不得不本能地牢牢扶著沐晟的頭。
    朱明月感覺自己的所有矜持、冷靜、自持……在遇見他之後,總是會瀕臨崩潰,而那些泯滅了的窘迫、羞惱……又起死回生一樣瘋長。
    “你幹什麽,你快放我下去!”
    朱明月羞得麵紅耳赤,窘得要死,也氣得要死,她是個大姑娘,怎能這麽騎跨在一個男人的脖子上!
    “老實點,別動。”
    沐晟大概也覺得這姿勢有些不雅,還很……狎昵,但是抱都抱上去了,還能再把她放下來不成?清咳了兩聲,他故作鎮定道:“這在軍中叫疊羅漢……斥候們目測遠距離目標時,都是這樣的。你不要大驚小怪。”
    朱明月快瘋了,疊羅漢……還是她大驚小怪……
    一側的阿姆也被這樣大膽的黔寧王嚇呆了,好半晌的怔愣後,才強憋著笑走了過來,幫著扶住自家小姐的腿,讓她更穩地坐在王爺的脖子上。
    “好了,你說位置,本王來移動。”
    沐晟一本正經地道。
    男子絲緞般柔順的黑發,在她掌心中被揉成一團。朱明月此刻羞憤欲死,然而在極目遠眺的一刻,她滿腔的怒火漸漸被澆滅了——這的確是個好方法。
    前提是,如果坐在上麵的不是她。
    “往西北方向。”
    她咬牙切齒地道。
    沐晟抱著她的腿,慢慢地朝西北方向轉過去——
    “停!”
    朱明月用雙手按著他的頭,眯起眼睛——居高臨下的視野極為開闊,幾乎是將方圓幾裏的環境盡收眼底:大片大片的濃綠、淺黃、磚紅、汙白……霎時撲麵而來。剛剛一眼掃過去,若是他們能夠順利穿過螞蟻占據的這條淺溪,再往前就是一小片棕櫚林了;棕櫚林之外,有一道灰蒙蒙的邊際線,與天相接,看樣子就是上城的最北端、蕉林荒山的盡處。從這裏再往右看去,在烏袍子矮叢的盡頭,是一道平坡,坡上還是芭蕉樹;坡麵很陡,足有兩人多高,怪石嶙峋,光憑他們肯定是攀不上去,即便從右麵走最終也是死路一條。
    隨後,沐晟以正麵朝向了紅火麻這邊,朱明月看見在這一人多高的綠植叢之外,是一大片連綿起伏的空地,大抵十幾裏範圍的磚紅色土壤,坑坑窪窪,綠植也很少——如果不是麵前擋著紅火麻,往左倒是不失為一條可走的路。可惜不能用火。
    抬手遮住正當頭的暴曬太陽,朱明月又格外注意了一下磚紅色峭坡上,側麵開口的那些坑窪密集的地方,一個又一個的凸凹,不像是天然形成,倒像是被刨出來的……
    “但凡世間之物,相生相克,煞費苦心弄出這些東西的人,不會不明白這個道理。”
    這時,沐晟道。
    他的眼前是層疊密集的紅火麻綠葉,生長得跟小牆一樣,卻不妨礙他的思量隨著朱明月一起,投向綠葉牆的背後,“我覺得,走出去的答案或許就在這裏。”
    朱明月明白,沐晟的意思是:對方將這地方布置成這樣,算計他們這些擅闖到此的人是一方麵,還會刻意將真正能自救的方法藏起來,讓人一葉障目。
    朱明月忽然心中微動。
    是了,右麵是一大片平坡,坡高無法攀登,本來就是條死路,卻在中間栽種了大量的烏袍子,下麵藏上捕獸夾。左麵是可供行走的空地,一旦能繞路而行,很容易就能避開這些大螞蟻,卻僅是種了幾層紅火麻當屏障,遮擋人的視線。
    按照常理,左右兩側似乎弄反了。
    但若是有意為之呢?
    朱明月陷入思考中,卻聽下麵傳來男子的清咳聲——“珠兒,本王的頭發快被你揪掉了。”
    朱明月一回神,這才發現他的鬢發已被她攢得淩亂,網巾歪了,束發冠幾乎扯下來……
    “王、王爺可以把小女放下來了。”她有些窘迫的同時,不知怎的,又忽然想狠狠地再去揪扯兩下。
    “都看好了?”
    沐晟抬了抬頭。
    “嗯。”
    沐晟兩手托著她的腿,又是往上一撐,身子半蹲。阿姆小心翼翼地在旁邊扶著,朱明月就從他脖頸上恢複了自由。
    下地後,少女背過身去,埋頭整理自己的裙擺,而沐晟也負著手,對著紅火麻故作沉思,不知在研究什麽。這樣的場麵,讓阿姆忍不住輕笑,看得出,兩人都有些尷尬。
    “怎麽樣,有沒有收獲?”
    片刻,沐晟轉過身來,就見她耳垂紅紅,低著頭跟自己的衣襟較勁。他忍俊不禁地上前來拉她,被甩開,又上前來拉她,將她的身子扳向自己。朱明月整個人都是僵硬的,低著頭,雙頰像是沁上了胭脂,一點點地暈染開。
    “好了,本王給你賠不是。”
    聽他低低落在耳畔的輕哄,朱明月咬唇暗恨。每次都是這樣,事前想怎麽樣就怎麽樣,從不考慮別人的感受!
    “時間緊迫,小女也沒有那麽小氣——”事實上她真的很生氣,但此刻又不是使性子的時候。朱明月心中有氣撒不出來,忿然低下頭,悶悶地說道,“右側是條死路,左側有空地和峭坡,但小女覺得王爺說得對,往前走的出路應該就在左側!”
    阿姆“咦”了一聲,小姐最後這句話好似有些矛盾呢。
    朱明月道:“左側看似能夠走通,但這條淺溪水脈由東往西,一路蜿蜒過去,不知盡頭;要是繞路的話,離開食源充足的地方,貿然深入荒蕪貧瘠的西麵,又恐怕得不償失,”何況怎麽鏟平這片紅火麻還是問題,“但是左側那片坑窪地裏,好像活著一些小東西。”
    她沒看錯,從那數不清的小坑洞裏,時不時冒出來的小腦袋,還有堆積在穴外的風幹糞便。
    “什麽小東西?”沐晟問。
    “王爺最熟悉了,就是那不愛吃野果的。”
    阿姆掩唇道:“那不就是……”
    老鼠。
    朱明月道:“我們的左側,也就是西麵的位置,是鼠穴。”
    到此,答案已經很明顯了:那種尖耳扁尾的碩鼠不是棲息在樹上,而是住在坑窪的土穴中,平時偶爾去樹上覓食;它們不吃金鏽色的小野果,因為它們真正的食源來自小疊峰,是這些濕地和溪流上的碩大螞蟻。
    與自己的天敵毗鄰而居,並不是什麽新鮮的事。但問題也出來了:那些碩鼠白日裏都躲在穴中,應該是到了晚間才會出來覓食的習性,且隻是去流經空地上的溪水邊,不會穿過紅火麻的綠植叢來螞蟻窩這裏——在整片濕地和坡道上都看不到一點老鼠糞便。
    朱明月將自己的想法簡單說了一下,沐晟也陷入思索。同時,兩人又不約而同地失笑,事到如今,已然變成了對方擺出困局,他們來破局,一個接一個。
    此時此刻,三個人身上除了一些避蟲用的雄黃、雌黃、酒糟,以及火折子、打火石,除此之外再無其他可用的東西。周圍有數不清的藤條、荊棘、灌木,還有一個巨大的螞蟻窩……
    想要繼續往前,怎麽做才能突破眼前的困局?
    沐晟提出一個很大膽的想法:引鼠出洞。
    這法子與朱明月的不謀而合。
    “萬一反而引禍上身怎麽辦?”朱明月把自己的擔心說了出來。
    沐晟道:“欲將取之,必先予之,不得不冒點兒險了。”
    “小女還是堅持認為,王爺應該考慮回頭。”
    “你跟我一起?”
    朱明月搖頭。
    “那本王隻好舍命陪君子。”
    朱明月凝目注視向他,不到萬不得已,她很少會用這種豁出去的方法,又有多少次險中求勝,都是她獨自一人。
    阿姆在旁邊眨著眼睛看兩人,一臉的茫然——兩人一人一句,她半分都沒聽懂,但這種盡在不言中的默契,卻讓她感到不由自主的羨慕。
    就在這時,自家小姐的視線投了過來——“接下來,咱們要走一步險棋。”
    阿姆道:“願與小姐並肩作戰!”
    想要打開局麵,就要引鼠出動,前提是必要有誘餌,朱明月將自己和阿姆身上的酒糟都拿了出來——兩個小瓶,瓶口係著繩結,之前一直掛在腰上。阿姆搜找了一下,又意外地從繡袋裏掏出幾顆半化了的鬆子糖。
    “這還是當日在曼遮佛寺,跟著那釋羅管事吃席,奴婢特地裝起來的呢!”
    事後居然給忘了,阿姆有些痛心。
    將黏膩的鬆子糖分出兩撥,投入盛酒糟的小瓶裏,阿姆一手拿一個,使勁晃了晃,讓其更快地化開。差不多的時候,沐晟那邊,小心翼翼地從烏袍子矮叢裏勾出了幾個捕獸夾。
    隨後,沐晟用龍雀劃開最外麵的一層荊棘叢,從裏麵抽出幾根藤條——動手之前,朱明月將自己內裙的裙擺扯下來一大片,然後撕成一條一條,讓沐晟纏繞在掌心中,她自己也纏了幾圈。等沐晟將抽出的藤條削掉毛刺和枯葉,再首尾相連地一一綁好,阿姆遞過來兩個小瓶,裏麵鬆子糖的糖漿和酒糟已經完全融在了一起。
    朱明月拿過其中一瓶,擰開瓶塞,裏麵散發出一股甜甜膩膩的味道,並伴有酒的醇香和鬆子的焦糊香味——酒糟本就是一種甜酒,這麽一調和,如蜜一般芳醇誘人。
    沐晟挑了一個半大的捕獸夾,朱明月將瓶口稍微傾斜,瓶口對著捕獸夾的鉗口,褐色的酒液淋在上麵,不多,隻澆注了稍稍一層。等摻了糖漿的酒液在捕獸夾上慢慢凝固,沐晟在捕獸夾的另一端綁上藤條——十字花的形式在鉗圈中間綁了兩道,拉拽幾下,確定其固定結實了,沐晟就走到空地上,擺出一個紮馬步的姿勢,半蹲下身子。
    朱明月站到他麵前,道:“委屈王爺了。”
    沐晟道:“你不委屈就行。”
    在這種進退無路的時刻,朱明月也顧不得矜持和羞澀,她伸手扶在他的肩膀,繡鞋踩在他弓起的膝蓋上,借力往上一攀。沐晟用兩隻手扶著她的腰,等她身子穩當了,舉著使勁往上托——朱明月再一次跨坐在了沐晟的脖子上。
    這次的力道沒掌握好,朱明月身子狠狠一晃,險些從上麵栽下來。沐晟急忙反手托住她的後背,“你穩著點來,一次不行,多幾次沒關係。”
    這時,阿姆將綁著藤條的捕獸夾高舉著,遞到朱明月手中——她的兩隻手都纏著布條,這避免了因被藤條拖拽而受傷,主要是防止不慎擦破出血。在眼下這地方,他們誰的身上都不能破皮出血。
    將繞成繩捆一樣的藤圈握在左手,朱明月用右手拎起綁著捕獸夾的藤條,“王爺怎知道小女一擊不中?”
    沐晟彎起唇瓣:“那好,扔準了,本王重重有賞!”
    沐晟的話音剛落,如同套馬索一般,朱明月抬起右手,在半空中將捕獸夾掄成半弧,一圈一圈。
    別的武藝她不行,唯有射箭是百步穿楊。朱明月的手穩若磐石,瞄準了紅火麻叢外那一片空地,鼠穴的位置,捕獸夾被掄得發出呼呼風聲。
    曾經多少艱辛,才將原本一雙柔軟孱弱的手,百煉成鋼。
    找準時機的一刻,她果斷脫手,沉重的捕獸夾拖著藤條,如同一支離弦的箭,直直朝著對麵飛去。
    “啪”的一聲。
    底下的兩個人隻聽其聲,看不見那邊的情景,但阿姆仰頭看見朱明月笑了,不由得歡呼一聲,跟著綻放了大大的笑容。沐晟隨之也知道了,那捕獸夾定是穩穩落在了某一處鼠穴的洞口。
    “接下來就隻有等了。”
    阿姆看著大太陽暴曬下男子的額頭滿是汗珠,身上的衫子早就被熱汗浸濕了,不由得分外感歎:這真是黔寧王府的藩主?就這麽任勞任怨地撐著小姐,這得多累啊!
    朱明月也有些擔心:“王爺……”
    汗淌下眉骨,沐晟不得不快速擦一下以免刺眼,“你老實在上麵坐著,別分神。我頂得住。”
    事實證明,老鼠的嗅覺是相當靈敏的。
    兩刻鍾的時間,坑窪的穴口冒出幾個毛茸茸的小腦袋——這是堆積著風幹糞便最多的一處鼠穴,朱明月猜測裏麵住著不下三窩耗子。
    果然,其中一隻抖動的胡須,一點點朝著捕獸夾的位置靠近,然後又一隻……
    朱明月見洞穴裏的碩鼠被捕獸夾上麵的酒液和糖漿吸引了,紛紛出了洞,抬起手,緩慢而小心地往回拖拽藤條。荊棘叢裏的藤條比較脆,萬一不小心拽斷了,就白費勁了。
    沉重的捕獸夾隨著拖動,在土道上發出“坷垃”“坷垃”聲。尾隨而來的老鼠因著其不時的移動,發出一陣陣騷動,然後又湊上來,圍成團。
    朱明月盡可能地抬高手臂,直到藤條的末端掛在紅火麻的綠植叢最上麵,不堪捕獸夾分量的藤條從葉冠上往下墜,一直墜在枝杈上,再也拽不動。朱明月使勁一扯,藤條沒斷,倒是紅火麻的枝杈折了,懸在半空的捕獸夾又往下落了落。
    這個力道對下麵的沐晟來說,衝擊力也不小,幸虧有阿姆在後麵頂著,否則這疊羅漢的兩人很可能雙雙跌在地上。
    “怎麽樣?”
    沐晟關心地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