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窮匕見(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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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明月將藤條牢牢地纏在手腕上,示意沐晟放她下去。
等朱明月在地上站定,沐晟已然像大雨淋過一般,前胸後背都被汗濕透了,一張俊臉也漲得通紅。朱明月將藤條交給阿姆,拿著袖子給他擦了擦額頭和臉頰,心裏有些不是滋味,“另一端被勾住了,捕獸夾掉在紅火麻叢裏麵,靠中間的位置。”
這時,阿姆已經將藤條綁到先前掰開又咬合在荊棘根部的一個捕獸夾上,這樣兩端抻成一條繃緊的直線,沾著糖漿的捕獸夾牢牢懸在紅火麻滿是枝丫的綠植叢中,讓那些老鼠聞得到,夠不著。
另一邊,朱明月擰開兩個酒糟小瓶,在距離紅火麻叢前不遠的地方,將瓶內大量混合了糖漿的酒液傾倒出來,一字線的澆法,在地上倒出三條厚厚的糖線,錯落分隔開,使第二條離第一條很遠,第三條又在第二條的偏上……做完這些,朱明月迅速退了回來。
正午的太陽已經升到了最高處,火辣辣曬在頭頂,黏漬漬的糖線在陽光的折射下泛出一道道亮光。
萬事俱備,隻欠東風。
三個人齊齊站在烏袍子叢前麵,與對麵大概七八丈遠的距離,但見從未涉足過淺灘這邊的鼠群,在半盞茶的工夫後,從葉片疊密的紅火麻叢中,一個個露出了頭。
然而,尋著甜味來的不隻是這些老鼠,還有濕地下麵的大螞蟻!
一隻螞蟻發現了厚厚的糖線,就有一百隻螞蟻,然後是成百上千,直到將每一滴糖漿搬走——眨眼間的工夫,無數黑色的大螞蟻順著土坡往上爬來,然後井然有序地搭成一座黑橋,直通坡上麵紅火麻叢前麵的糖線。
這廂的三個人麵麵相覷,都不由得暗暗焦急,若是那些酒糟被螞蟻吃掉,不但白費工夫,還失去了最後可供突圍的憑借。
就在這時,紅火麻叢裏麵的老鼠總算動了,一隻體形較小的窸窸窣窣地鑽出來,抖動著胡須湊近第一條糖線。當然,它必定也嗅到了糖線上沾滿的螞蟻。
這隻老鼠是如何享受盛宴的,不得而知,隻聽到它發出了“吱吱”幾聲,後麵躲在紅火麻叢中的老鼠群,一窩蜂地竄了出來。
“乖乖,居然還有那麽大的!”
阿姆掩住嘴,將驚呼聲捂回嘴裏。
大如脫兔一般的碩鼠,拖動著肥胖的身軀,尋著味道往第二條糖線的地方去了,在它旁邊還有很多老鼠跑向第三條糖線……
“啪!”
“啪!”
“啪!”
……
“劈裏啪啦”的聲響在紅火麻叢前響成一片,是捕獸夾!
空出來第一條糖線的位置,在第二條和第三條糖線的附近,擺滿了大大小小的捕獸夾。鼠群已經在剛剛見識過了這樣的捕獸夾,那上麵沾著甜甜的酒液,沒有危險反而任它們舔食——因此不但不懼怕,反而欣喜若狂地往上衝。捕獸夾紛紛被觸動,有一些大捕獸夾,原地跳起來半尺多高,鉗住的老鼠血肉模糊。
這就造成了一連串反應:
來吃甜酒的大螞蟻,身體太小,觸動不了捕獸夾,在其間穿行自如。隨著被捕獸夾鉗死的老鼠越來越多,大螞蟻嗅到了血肉的氣息,又互相傳遞信息,紛至遝來,爬到死老鼠身上將其啃噬掉;個頭小的老鼠,又被分屍,紛紛往螞蟻窩裏搬。然而,這些老鼠又是大螞蟻的天敵,活著的老鼠發現了滿地的獵物,又開始瘋狂地捕食大螞蟻……
弱小生命之間的相互殘殺,一樣充滿著血腥與殘酷。在烏袍子矮叢前的三人,此時此刻看得膽戰心驚,阿姆更是被這觸目驚心的一幕駭住了,止不住渾身發冷。
老鼠的屍體已經有很多,收到同伴錯誤信息的鼠群,卻還在一刻不停地從鼠穴中鑽出,朝著這格外新奇的淺灘過來。有不少體壯的老鼠又竄到了小坡下麵的濕地。而那些本性凶悍的大螞蟻不要命地往老鼠身上爬,拚死抵禦這些侵占家園的敵人——這樣一來,老鼠在享受螞蟻大餐的同時,又被成堆的大螞蟻活活咬死……
眼見著濕地上的老鼠不斷倒下,又有新的補充上來,原本附著在溪流表麵的螞蟻開始紛紛往這邊聚攏,很多地方都被空了出來。紅火麻叢下麵的濕地上,逐漸形成了一座座堆積著大螞蟻的老鼠墳墓。
阿姆緊張地咬著手,突然欣喜地指向坡下一個位置:“快看,空出來了,空出來了!”
溪流的末端,已經逐漸顯出了本來的麵目,雖然還是漆色的,那是附著在水麵上的一層火油,上麵的大螞蟻已經所剩無幾了。
阿姆的這個動作,引得紅火麻叢前的一隻老鼠激靈了一下,然後豎起耳朵,睜著兩隻紅色的小眼睛直勾勾盯著阿姆。
一隻是這樣,它旁邊的幾隻老鼠也跟著立起身子,朝這邊看過來。
“跑——”沐晟低吼出聲,三個人在那一瞬,撒腿衝了出去。
“快跑,別讓那些老鼠追上!”
“小姐!”
阿姆尖叫的聲音,隨著她一路沒命似的跑,響徹耳鼓。
此時此刻也顧不上那些大螞蟻有沒有退幹淨,三個人瘋了一般從淺灘上空出來的地方踩過去,踏著溪流往對麵的坡上跑,追在他們身後的是吱吱叫著的老鼠。
起初並沒有很多,然而三個人的目標太大,引得幾隻老鼠好奇地跟了上來。它們速度竄得太快,長得也嚇人,阿姆尖叫一聲,直接將追到她腳邊的一隻給踩扁了。死鼠的肚腸黏了阿姆一鞋底,這便惹怒了鼠群,受了刺激一般,橫衝直撞地往上躥。
這些以螞蟻為食的老鼠看似無害,但這種禿皮毛的小動物紮堆一樣趕上來,肯定不是什麽好事。因此竄上前一隻,就狠狠踩死一隻,絕不讓其近身。
沐晟的褲腿上沾滿了很多死老鼠的血肉,他回身的一刻,又猛地踩死好幾隻。他從懷中取出火折子,吹燃了,將手中那個用荊棘和藤條綁成的簡易火把點起來。火把頭被燎成一個火球,沐晟甩手一把扔向坡下的濕地——“轟”的一下,被火把碰到的地方頃刻被點燃,火勢又迅速向四麵擴散;黑亮的溪水橫向起火,向兩邊散開燒成一道亮灼的火線;邊緣挨著淺溪的紅火麻叢被引著,從下至上被大火舔舐……眨眼之間,整個淺灘瞬間變成了一片火的海洋!
那些大螞蟻已經看不到蹤影,老鼠們的身體就像浪花一樣在大火中翻滾,吱吱慘叫著。有些燒著的老鼠疼得四竄,皮毛上的火星又濺到了荊棘叢、烏袍子叢……藤蔓被燒著、高矮綠植叢被燒著,無數的蟲子亂飛,那些被觸動的捕獸夾啪啪地在火海中彈跳起來,濃濃的黑煙衝天。
曆經這一切的三個人,跌坐在對麵的坡上。
阿姆捂著嘴,一陣陣惡心地幹嘔。沐晟汗流浹背,在他的膝蓋以下,又是泥又是老鼠的血跡,褲腿和短靴上更是黏膩一片。朱明月的情況也不比兩人好多少。在此之前,她從來不相信,有朝一日自己會披頭散發地在荒無人煙的地方,像個瘋子一樣往死裏踩老鼠。
想必沐晟也是如此想法,堂堂的雲南藩王,親自上陣布置陷阱,費盡心機,隻為了引出老鼠,殺死螞蟻……
“這火會不會一直燒過去?”
朱明月抿了抿散亂的發絲,喘著氣道。
“這林子裏不是草就是樹,火勢會蔓延得很快,一旦前麵的守衛發現騰起來的黑煙,會迅速往這邊趕。但是越往後就越難撲滅,尤其濕地這一處,水澆不熄,隻能搬運大量的土來掩埋。恐怕他們要忙活好一陣子了。”
火油燃燒的味道極為刺鼻,還有大量鼠屍燒焦的燒灼味……沐晟將朱明月從地上拉起來,阿姆也站起身,三人繼續踏上前行的路。
淺溪外的這道土坡外,是一小片棕櫚樹林,坡上的土壤是磚紅色,間隔出三裏多的土道,土道的盡頭是橫向生長的棕櫚樹。這也是沐晟敢於點火的原因,不用擔心火勢會蔓延過來。
從緊繃的情緒中放鬆下來的結果,就是身體的疲憊、饑餓,以及後怕;他們如驚弓之鳥,對接下來的所到之處充滿了忌憚和防備。三個人現在最需要的就是停下來整頓、休息和吃東西。但是沐晟說:不能停留。因為天空已經開始陰沉下來,眼看著山雨將至。
猛海這地方天氣多變,一旦下雨往往就是瓢潑之勢,來得急去得也快,趕緊找個地方躲雨是關鍵。
可是他們並沒有這個機會。
鼠群來了。
對麵山坡的位置地勢很高,從上麵往下俯瞰,幾乎是一覽無餘。在紅火麻叢外那大片的土道空地上,棲息在坑穴裏的老鼠沒有為了那混了糖漿的酒糟傾巢而出,還有很大一部分窩在洞裏——那是等待著小老鼠獵回食物的大老鼠。
然而小老鼠們一去不返,隨即整個淺灘都陷入了火海,紅火麻叢燒著的黑煙隨風散到了西北麵,鑽進了斜坡側麵的大大小小的土坑,使得洞廳裏的大老鼠紛紛鑽了出來。
它們本能地竄到不會被大火蔓延的地方,然後直立起身子,圍在一起吱吱地叫著。皮肉燒焦的味道彌漫在空中,絲絲縷縷,那是來自同類的血肉氣息。大老鼠們開始騷動,一雙雙小如綠豆的紅眼睛發出凶殘的光。
沐晟幾乎是在轉身的一刻,就發現了西南麵一大群烏泱泱的灰影在峭坡下麵不斷地移動。它們似乎是被那濃濃的焦糊味刺激到了,甚至不畏懼正在熊熊燃燒的淺溪,幾隻體形大如脫兔的老鼠在過溪流時,瞬間就被燒成了火球,卻有更多的大老鼠拚命地撲上去,身體被燒著,下一撥又繼續往上撲……
朱明月順著沐晟的視線望過去,臉色唰地變了。
“怎麽還有這麽多!”
“看那架勢,它們正在用身體搭橋。”沐晟攥緊了朱明月的手,“等老鼠屍體堆積得足夠高,漫過火焰,後麵的大老鼠順勢攀援,就能從燃燒的溪流上麵竄到對岸,再沿著那片皸裂的低窪地一繞,不消一個時辰就能過來。”
而他們幾個所在的小坡處在上風口,每個人身上都沾滿了新鮮的死老鼠血,那股腥臭的味道隨風而去,根本瞞不過嗅覺靈敏的老鼠。
後麵的話不用誰說,三個人都意識到了危險的來臨。
“時間夠用了。”朱明月的聲音有些顫抖,咬牙道,“隻要咱們在一個時辰之內跑到棕櫚樹林的深處,一旦下雨,雨水衝刷了咱們身上的血跡和腥味,說不定就會有生機!”
她說罷,看向已然渾身哆嗦成一團的阿姆,“待會兒一直往前跑,不要回頭!”
“小姐,奴婢在你後麵!”阿姆哭著道。
“別怕,我們一定會跑出去!”
沐晟說罷,抬手指了一個方向,三個人扭頭就跑。
永遠不要低估卑賤生命的仇恨。
大老鼠群早就發現他們三個了,否則它們不會發了瘋要穿過燃燒著大火的淺溪,以自殺為代價非要到對岸。它們要來報仇。
順著坑坑窪窪的土道,三個人沒命似的往棕櫚樹林的方向狂奔,此時此刻也顧不得林子裏有什麽危機,隻顧著往前跑,一直往前跑。沐晟在最前麵帶路,他的速度最快,沒有一丁點緩速,更沒有回頭看朱明月主仆二人有沒有跑丟——這種時刻,隻要作為方向的他不停,她們就會拚了命地跟上來。
每個人的心裏都隻有一個念頭:跑,絕不能讓那些大老鼠追上!
不知在林子裏疾奔了多久,天空開始打閃,然後是轟隆隆的雷聲。天空已經完全陰沉下來,濃蔭密布的棕櫚樹林中黯淡一片,沐晟在前麵開路,林間枝杈勾連,藤蔓遍布,時不時就會阻斷他們前行,沐晟幾乎是在第一時間避開,再繞到最近的路繼續往前。
剛剛經曆過火燒淺溪的三個人,在這種長時間玩命似的狂奔中,身體都逐漸達到了忍耐的極限。朱明月感覺自己的心跳劇快,口幹舌燥,像是隨時都會窒息倒下。周圍的枝丫刮在臉上不覺得疼,耳畔也聽不見聲音,她的眼睛裏隻有前麵那一道身影,那道身影一直往前跑,那道身影沒有停!
求生的本能讓一個人超越極限。天色已然陰沉如墨,無數豆大的雨點砸下來,跑了整整半個多時辰,三個人終於來到了棕櫚樹林的盡頭。還是一大片荒蕪的土道,往前延伸了七八裏遠,土道的盡處有一片塌陷的斷崖。
三個人疲憊不堪又滿懷希望地跑到斷崖邊,卻發現斷崖與對麵的崖壁之間有一道深深的鴻溝,如同被大斧硬生生地劈開,兩邊相隔著不可跨越的距離,中間則是深不見底的山穀,礙著雨勢,根本看不清下麵有些什麽。
“有橋,那邊有座橋!”
大雨澆得她睜不開眼睛,朱明月抹了一把臉,指向坍塌延伸向北的岩壁方向。
沐晟拉著她往那邊跑,來到那道橋邊,這才發現串聯著鎖鏈的界碑也坍塌了,碎石墜下去一丈多深,幾個大石塊壓在凸出來的橋麵上,界碑和連鎖鐵柱都被埋在了下麵。唯有一條木板橫鋪的窄橋桓撗在半空中,在濃重的雨霧中,搖搖欲墜。
又是這種索橋!
朱明月曾在曼短佛寺的後山、若迦佛寺的後山都見過,粗繩索若幹根平鋪係緊,再橫鋪木板,狹窄得僅容一人通過,臨淵而起,非常之險。
滂沱的大雨中,三個人站在斷崖處遙望著對麵,幾乎是麵如死灰。兩邊的距離太遠了,跳是肯定跳不過去的,等在原地的話,又極有可能被追上來的鼠群被生吞活剝。
“怎麽辦?”
“走橋!”
沐晟此言一出,朱明月拉住他道:“可是整個橋頭都塌下去了!不知道還能不能撐住一個人的重量,萬一走到中間,橋麵又塌了……”
這橋一看就是年久失修,整體完好無損的都極為危險,何況還是這種天氣!
“如果不走橋,鼠群上來,咱們就隻能齊齊跳崖。”
“萬一追不上來呢!”
雨水將幾個人澆得濕透,水順著臉頰往下淌,小溪一樣。沐晟捧住少女的臉,大聲道:“珠兒,你聽我說,我們沒有第二條路可走。走橋尚有一線生機;否則一旦鼠群追上來,到時候我們跑再快也趕不上老鼠的速度。”
老鼠不會顧及這是不是天險,一定會跟著竄過橋麵,屆時大量的老鼠如跗骨之蛆隨之而至,就算三人能平安抵達對岸,還是要麵臨被吃掉的結果。
這個道理她何嚐不知道。朱明月的心像是被狠狠刺穿,將下唇咬得出血:“沐晟,對不起,都是因為我……”
要不是她,他不會來,更不會瀕臨死境!
沐晟一把將她拉進懷裏,狠狠吻了一下她的唇,“相信我,我們不會有事!”
時間緊迫,下定決心就要付諸行動了。
沐晟扶著斷崖邊緣的岩壁,雙腿先著地,跳下了一丈多高的坍塌橋頭,然後伸手扶著朱明月跳下來,朱明月又扶著阿姆跳下來。
界碑壓在大石塊下麵,被雨洗刷得一片清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