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盜獵者來了,你得離開這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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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晨的光線格外柔美,薄霧中的時間輕流慢淌,窗前小桌上,茶氣氤氳。
    我斜靠在床頭,捧著速寫本畫昨天的小狼崽們。我筆頭上畫著福仔,心裏卻總想起另一匹狼,身邊的空氣仿佛都是他的呼吸。我越畫越困惑,索性立起速寫本試探亦風:“你覺得這是誰?”
    亦風了一眼,繼續埋頭忙他手裏的活兒,嘴角拉出一個淺淺的微笑:“是格林小時候?”
    晃眼看像格林,看來還真不是我一個人的錯覺。
    “不是格林,”我拂去畫麵上的炭筆碎末,喃喃地說,“是福仔……你也覺得像嗎?”
    “畫由心生,是你太想他了吧。”亦風並不在意,“小狼崽都長得差不多。中國狼不像北美灰狼那樣毛色豐富好區分。老狼當初看見格林的視頻時,不也說咱格林跟他當年那隻小狼長得一模一樣嗎?哦,昨晚我給老狼打電話,告訴他我們拍到了一窩小野狼,老爺子樂得直拍大腿呢。嗬嗬,他如果看到這些幼崽,多半也會想起他的小狼……”
    “可是福仔不光長得像格林,他的動作、神態、個性,還有顧家的那股勁兒,我一看見他就有一種莫名的親切感,好像格林又回來了……唉,算了,跟你說了你也不懂!”在我心海裏翻騰著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暗潮,不知道哪裏才是傾瀉口。“狼和狼一個樣。”我想起老狼的話,真的是因為我太思念格林,才會把福仔畫成了格林的影子嗎?我抱著膝蓋蜷縮起來,下巴輕輕擱在膝頭上,邊想心事邊看亦風幹活。
    亦風從一早起來就拿著狼窩邊的那個礦泉水瓶和家裏的礦泉水瓶研究。他迎著光線,仔細比對水質,看了好半天,才把瓶裏麵的剩水小心地倒進紙杯,拿放大鏡觀察瓶身、瓶底。最後墊一張濕巾,用鑷子一點點剔下瓶身縫隙中的泥土,在濕巾上呈放射形地揉開。
    我忍不住問:“小狼都拍到了,肯定沒人去過狼窩,這一頁已經翻過去了,瓶子指不定是大狼從哪兒撿來的。你還琢磨它幹啥?”
    “正因為沒人去過,所以才有意思。大狼從哪兒撿來的瓶子,撿來幹什麽,你想過嗎?”亦風用舌尖嚐了嚐紙杯裏的剩水,吐掉,又喝了一小口礦泉水,展開了得意的笑容。他略微傾斜紙杯:“瓶子裏裝的不是礦泉水,而是狼山穀中的山泉水。”他把揉散了泥土的濕巾放在我眼前,指著外圍的黃沙和內圈細膩的黑色:“瓶子上的泥除了狼洞口的沙土,還有黑色的淤泥,這淤泥是溪邊才有的。昨天在視頻裏我們看見小狼崽用這瓶子舔水喝,你說大狼拿瓶子幹什麽用?”
    我睜大了眼:“他……他打水給小狼喝?!”隨即不相信地搖搖頭,“用不著吧,水源那麽近,小狼自己下去喝不就……”
    “你忘了,發現狼窩的頭幾天,水源地被我們裝了攝像機,大狼能讓小狼去冒險嗎?你再往前想想……”亦風打開麵粉口袋,把新礦泉水瓶在麵粉上一壓,“我記得你在一號水源地,狼新挖的水坑邊發現過一個淤泥上的壓痕,你看看是不是這樣的。”
    我一比對,的確是這樣的痕跡,雖然聽亦風分析的那會兒已經有了猜測,可真正麵對證據的時候還是驚訝壞了。什麽狼竟然會用人的容器?!
    “更有意思的是他們從哪兒拿到這個瓶子的,昨天我就注意到了,”亦風把放大鏡塞到我手裏,“你看看,相同的生產日期,連噴碼上文字的缺口瑕疵都一模一樣,狼窩邊的這個礦泉水瓶絕對是我們的。而我們所有的瓶子都是統一收撿在屋後,沒有外扔過,那就表示這匹大狼來巡查過我們的小屋,還特地叼走了這個瓶子,大老遠叼回山裏去用。我們去找他們的窩,他們卻早就來過我們的窩了。”亦風得意地笑完又尷尬起來:“咱們和狼現在已經搞不清楚是誰在監視誰了。”
    亦風分析的前半截有道理,可是後半截……我總覺得有什麽細節不對勁。真的有狼來過嗎?什麽時候?我們的瓶子都是蓋好了放在屋後,以備冬天存水用,狼就算可以叼走瓶子,但他又怎麽擰得開瓶蓋兒呢?這瓶口上沒有明顯咬痕啊……我努力在記憶深處挖掘。
    “等等!”一閃念間,我腦袋裏有條線索搭了上來,“我曾經在山裏掉過一個瓶子!就是遇見這匹狼的時候。”我翻到速寫本中“龍狼”的畫像:“對!就是他,當時我正在喝水,冷不丁發現他就在我身後,嚇得我把水瓶滾到山下,那個瓶子沒蓋蓋子,後來我顧著逃命,那瓶子就丟在山裏了。”
    “是你丟的啊?”亦風大失所望,“這麽說,狼沒來過咱家?”
    “肯定沒來過,但是可能有狼跟蹤過我,否則那麽大的一片山脈,要發現草叢中的一個水瓶,沒那麽容易。”
    “是龍狼叼回去的?”
    “我想不太可能,龍狼被人抓過,澤仁不是說了嗎,他對沾有人味兒的物件兒很排斥。況且他當時慌著逃跑都來不及,哪有心思回來撿瓶子?”我回想著那天在山裏的情形,“照理說,野狼一般對人都很警惕,不會碰人留下的東西……或許還有不那麽怕人的狼在跟著我?”
    亦風或許悟到了點我的心思:“你懷疑是……”
    我咬著嘴唇,目光落到了他手裏的礦泉水瓶上:“我以前每次帶格林出去玩的時候,總是給他帶一瓶水喝。如果叼水瓶喂小狼這事兒是格林幹的,我就不會覺得意外了。”
    亦風把手中的礦泉水瓶揉捏出哢哢輕響,他眼裏那點光隨著思索越來越明亮,終於一揚眉毛,表情尤為激動:“等霧散了,我們去把各處的攝像機都收回來,充滿電。明天再去狼窩布控,這次我一定要拍到大狼!”
    第二天,我們帶著七台隱蔽攝像機和一個長焦,確定了更完美的觀察角度,再次來到狼洞邊,卻發現狼洞顯然很多天都沒有狼居住的跡象了。
    就在我們以為狼並不排斥我們的物品和味道的時候,他們卻又消失了。到底是什麽狼叼走了我的水瓶也就此無解。狼的想法和行為就像一個錯綜的迷宮,永遠不知道往哪裏走才會柳暗花明,永遠不知道迷宮裏的一道道小門是什麽顏色。
    我和亦風尋找了一圈,又沿著水源地查看,依然有狼爪印,我猜想狼肯定搬不遠,因為後山是他們最後的安全住所,而狼洞所必需的水源隻有這一個。還要不要繼續追蹤?又或者暫且不要打擾,以免母狼不安心。對我們而言知道小狼在就好,來日方長,等他們長大跟隨父母捕獵,有得是機會遇見。
    “慢慢接觸吧。”我在水邊一處草垛子上坐下,抬頭望望對麵山頭上的隱蔽帳篷,“咱們的帳篷放了那麽久,狼也沒遷窩,可見他們是不排斥我們做鄰居的,但是要在他家門口裝攝像機,狼不幹。以後我們還是遠觀好了。”
    “行。”亦風微笑著坐下,俯身在溪水中洗手,“隻是今兒什麽動物也沒見著,可惜。”
    亦風不經意的一句話卻讓我猛然滋生出涼意。不錯,今天山裏有點過於安靜了。我起初還以為是狼走了,使我覺得空落落的是心理作用,但亦風這麽一說,我更不安了。我環視四周,平日裏上山,野兔、旱獺滿山跑,而今天一路上來,什麽活物都沒看見,連鳥聲都靜了。隻有極具威脅的猛獸出沒才會有這樣肅殺的氣場。恍惚中,我仿佛聽到一種怪獸恫嚇般的低吼,我側過耳朵搜尋方向,脊梁僵直,神經緊繃,人像冰雕一樣凍住了。大難臨頭的感覺似乎越來越強烈……
    亦風將冰水往我臉上一撣,笑道:“發什麽呆?”
    “別鬧!你聽!”我恐懼地瞪大了眼睛。
    亦風一驚,豎起耳朵……無名指山背後,那聲音貼地潛近,開始翻山了。
    摩托車?!這野狼出沒的深山裏怎麽會有人來?兩人的寒毛立了起來。亦風急忙抓起我的手,幾步跑上斜坡,就近躲在灌木叢後麵,摸出望遠鏡掃視聲音的方向。
    “但願是過路的,但願是過路的……”我禱告著,但心裏清楚這山上根本沒有通路。
    亦風定住了,拍拍我,指指右側的無名指山梁—兩輛摩托車,摩托車後搭著一個大箱子。兩個人,其中一個漢人打扮,戴著一副晃眼的白手套;另一個藏族人裝束,猩紅頭巾蒙著臉,戴一頂灰帽子。他們從山梁往我們這下麵看,灌木叢藏不住我們,那兩人正在停車向我們張望,過了一會兒,下車,坐在車前山坡上。他們在山上,我們在山下,遙遙相望,看不清麵部表情,隻感覺白手套一手遮著陽光,一直在俯看我們。他們沒有望遠鏡。
    “這邊山陡,摩托車下不來,先坐會兒,等他們走。”亦風靠後坐下,既然藏不住,索性不躲了,“興許是牧場主過來巡場吧。別自己嚇自己。”
    我可沒有亦風那麽樂觀,我清楚記得他們上山來時的那種壓迫感,這後山上不會有無緣無故過路的人,更不會有無功而返的主兒。何況他們不但沒有要走的意思,反而坐下來盯上我們了。他們是什麽人?想幹什麽?
    可能對方也把不準我們是誰,五分鍾過去了,雙方依然無聲對峙。
    我打開了攝像機,盡量拉近鏡頭拍下他們的影像。十分鍾,二十分鍾,四十分鍾……越來越不對勁,他們肯定不是這裏的牧場主,如果是,無須打望那麽久,隻需要借著山穀的回音大大方方喝問一聲:“你們是誰,到我牧場來做什麽?”可是他們並不喊話。時間的撞擊聲越來越響亮,我的心跳比秒針快了一倍。亦風的臉色越來越難看,他也感覺到了這並不是一種友善的對視。如果狼的目光是緊抓七寸的“狠”,那這種目光就是蝕骨挖心的“毒”,唯一阻隔我們的是摩托下不來的山坡。不能這麽耗下去,亦風給澤仁打電話求援。
    山坳裏沒信號!與我們對峙的人也在打電話,再不撤怕是走不了了。
    我心慌意亂,其實在對峙中我們已經意識到來者不善,隻是不敢確認,長久以來隱藏在暗處的盜獵者竟然在荒山野嶺跟我們撞上了。能盜獵就能搶劫,反正都是違法的勾當,不在乎多一件。我們帶著那麽多攝像設備、筆記本,在他們眼皮子底下藏是藏不住的。
    放下電話,我迅速把相機收進背包,抽出攝像機的儲存卡悄悄塞進襪子裏,即使設備被搶,我也留下了他們的影像。我從地上摳了把泥灰,在臉上擦開,扣低帽子,盡量埋汰,隻要我逃得出去,回頭再找他們算賬。我留下一個不起眼的隱蔽攝像機綁在背包的肩帶上,開機。我拉開衣袖,手腕上還記著這家牧場主的名字“旺青甲”,我反複念著,記住。
    亦風把木棍遞給我,一人一根,這棍子原本是我們登山用的,順帶驅狗防狼,沒想到最終卻要用來防人。亦風的腳步再沒有了遇見狼群時的從容。
    我們的車停在主峰背後,小指山、無名指山和中指山之間的兩個山埡口是必經之路。眼看那兩個人還坐在山頭沒動,但願他們沒打人的主意。
    我們開始順著山夾縫不顯眼的地方翻上埡口,邊走邊聽,他們沒有追來。我們不敢鬆懈,加快腳步,在缺氧的高原急速翻山,讓我們頭暈目眩。眼看快到山梁了,摩托車聲陡然逼近,原來他們就等著我們上山呢!
    “別怕……”亦風可能還想說“有我在”,但他根本喘不過氣來,出現了高原反應的症狀。
    山埡口原本是片開闊地,可是我們繞左,他們向左,我們繞右,他們向右,腳力對摩托車,跑是跑不掉的,除了勇敢別無選擇。
    兩輛摩托車已經堵住了去路,灰帽子先開口:“你們做啥子的?”
    我看見亦風扶著木棍走到了摩托車另一側不遠處坐下喘粗氣。我盡量鎮定:“我們是拍風景的,你們呢?”
    白手套笑嘻嘻地答道:“上山打獵。”他沒有蒙麵,漢人,成都郊縣口音。
    我心想你倒老實,伸手掠過背包上的攝像機鏡頭,觸發紅外線拍攝,問他:“你們打到什麽了?”
    “啥子都打。今天就打了些土狗(旱獺)。”白手套說著,好像注意到我的攝像機,一蹬摩托繞到了我左後方不遠處。
    四人呈十字對峙。
    蒙麵的灰帽子似乎無所顧忌,他的眼睛從頭巾的細縫裏打量我的背包,又扭頭瞄了一眼亦風手裏的攝像機,用藏式普通話追問:“你們就兩個人啊?”
    “不啊,”我故作輕鬆道,“朋友在後麵。本地人。”
    灰帽子將信將疑地往山下看。
    我作若無其事狀又問:“你們打土狗賣到哪兒,多少錢?”
    “賣到廣東,兩百多一隻……”灰帽子下意識地回答著,收回目光,“剛才看你們好像就隻有兩個人啊。”他斜過摩托,左腳撐在地上,右腿微抬,似乎要跨下車來,這一下車就難保他想幹什麽了。
    我又恨又怕,這種連番試探不是好兆頭,我往旁邊走了幾步,盡量和他拉開距離,側過身也向山下望了一眼,其實是防備身後的漢人。
    “這山上有狼你不怕啊?”灰帽子說著理理袍袖,右手探進了懷中,輕微地繞了兩圈。我的心都快炸出腔子了,這手繞牛皮繩掏狗棒的準備動作太熟悉了,凶器一旦亮出就再無挽回的餘地。
    “當然怕啦!”我趕緊籲了口氣,衝亦風大聲埋怨道,“旺青甲他們怎麽還沒上來,我快背不動了。你喊他一聲。”我聲線發抖,不過爬山上來心跳氣喘倒也自然。
    牧場主的名字一說出,灰帽子的右手停住了。
    亦風心領神會,立刻接話道:“老爺們兒上廁所,你催啥。叫紮西上來接你好了。”說著向我們要去的山埡口背麵用藏語大喊,“紮西,上來幫忙!”
    紮西是村長,盜獵的估計知道他。灰帽子空著手從袍懷裏伸了出來,他不下車了,扶正摩托,使個眼色,兩人一溜煙跑了。
    摩托車剛消失,我和亦風急忙翻過第一道山埡口,離開了最危險的地方。
    緊張勁兒一過,兩人都感覺體力不支,於是放慢腳步往第二道山埡口行進。
    “糟,快看!”
    山下四輛摩托載著一夥人正在會合,其中兩個正是我們剛才遇見的灰帽子和白手套,而他們此刻正在互相交流著,抬頭望我們的方向。
    亦風用望遠鏡一套:“不成,趕緊走,他們在指我們!”
    我才鬆弛的神經又繃緊起來。盜獵者一會合,發現我們沒有援兵,他們反應過來了!
    我們扛上攝像機,火速翻山。剛跑了幾分鍾,就聽見摩托車猛轟油門向山上追來。
    亦風的哮喘發作了,我一把抓過他的包袱和攝像機:“快!你先走!”
    亦風身上一輕,甩開長腿,衝上山,跨過圍欄,真的就跑了……
    哎呀,這個人。仗義的話是我說的,我哭笑不得,咬牙背包,衝向圍欄!隻要跨過圍欄,就能阻隔摩托車,前方的那道圍欄似乎成了生死的界限。狂奔中,時間仿佛停止了,我猛然想起剛來草原時那三匹曾經搶在我們車前飛躍圍欄的狼,這一瞬間,我才真正體驗到了他們的感覺,我突然覺得自己也是盜獵者槍口下的獵物。
    我翻過山梁,連滾帶爬地逃到山下。亦風把車發動了,使勁喊:“快!快!”
    摩托車聲已經到了山梁。我剛跳上車,還來不及關門,亦風就一腳油門衝出山去。
    車繞上了公路。我拍著胸口,大聲喘氣,再看來時路,那四輛摩托在山梁上的圍欄邊停住了。謝天謝地,圍欄救了我們。
    亦風緊握方向盤,額頭上青筋漲跳:“遇到人比遇到狼凶險多了。”
    我按住哆嗦的膝蓋,把礦泉水往頭上澆,抹了一把濕漉漉的臉,靠在椅背上,悶聲不語。
    這是與盜獵者第一次正麵遭遇,彼此都不明底細,我知道如果再遇見他們,就沒這麽僥幸了。驚魂略定,我突然明白了一件事—這次狼遷窩,不是我們的原因,而是他們最大的威脅者來了。
    一回到小屋,亦風立刻把車罩上迷彩車衣。
    雖然我們沿著狼山之外的公路繞了一大圈回來,但我們的小屋在狼山第一道山脈上,在盜獵者活動範圍內,如果他們沿著山脈遊走,白色越野車很容易被發現,我們的住所也會隨之暴露。荒山上,一個簡陋的小破屋原本不醒目,盜獵者也不會去招惹原住民,但如果他們發現這屋子裏住的是兩個毫無根基的外地人,還藏著價值幾百萬的裝備,情況就不一樣了。到時候我們的人身安全都會麵臨威脅。雞蛋殼一樣的單磚牆,三毫米薄的玻璃,一腳就能踹開的層板門,在無人的狼山上住了那麽久,我們頭一次感到害怕。
    我裁剪不透光的帆布做成窗簾,以備每次外出時遮上,不讓外人看到屋內的東西。我從工具箱裏找出一把單薄的掛鎖,釘在房門上,這是我們僅有的可以用來加強防備的東西。
    做完這些,我心跳稍緩,回到桌前,把攝像機的卡插入筆記本。在山埡口堵截我們的盜獵者被我肩帶上的隱蔽攝像機拍了下來。我皺緊眉頭,在電腦上回看視頻。從進屋起,我就沒說過一句話,這讓亦風有些忐忑。
    “我剛才不是故意丟下你的,我一心想著下山開車……”亦風歉疚地坐下來握著我的手,“對不起。”
    我回握了他一下,眼睛沒離開電腦。我沒生他的氣,隻是不認識視頻背後的我。我原以為,像我這麽烈性的女子,有朝一日遇上我痛恨的盜獵者,定然會像電視裏的英雄那樣義正詞嚴,可是今天我才知道當真正孤立無援地麵對一幫法外之徒時,大義凜然沒那麽容易,荒無人煙的曠野裏隻有強弱之分,沒什麽正義和法律可言。掛著笑臉周旋逃逸,這種感覺是那麽不痛快,那麽窩囊,但這就是現實,因為我們處於弱勢。
    “不怪你,求生避害是人的本能,我們都是平凡人。”我關掉電腦,閉上了眼睛,盡量讓羞憤降一降溫。我不是專家,不是環保主義者,不是反盜獵英雄,我僅僅是一個想孩子的媽。這幾個月發生了太多事,我重返草原時,隻期望能找到我的狼孩子,從沒料到會一步一步跟盜獵者越來越接近。我懷疑自己的膽量和能力。沒有人不珍惜生命,也或許,英雄都是被他比生命更在乎的事情所逼出來的。
    小屋裏安靜了很久,隻有屋簷下的鳥兒們回巢的聲響,夕陽漸漸沉到了狼山背後。
    “盜獵的沒從這麵下山。”亦風放下望遠鏡,轉眼看見我一臉蒼白,“你還好吧?”
    我用手指肚輕輕揉著不停地跳的眼皮:“我很害怕。”
    亦風摸摸我的頭,轉身在屋裏來來回回踱了好幾圈,猶豫道:“那明天咱們還去狼山嗎?”
    亦風的意思我明白,通常盜獵者看上某個區域,投毒下套,再陸續收獵物,會連續多日在這裏出沒,直到這片區域已經沒有盜獵價值了才會離開。我們如果頂風上狼山,再次遭遇盜獵者的概率就非常大。但是,也正因為盜獵者已經進山,那窩小狼的處境才更加危險。當母狼離家打獵時,小狼有時會毫無心機地出窩玩耍,他們跑不快,極容易被盜獵者抓住。
    “要去!”我覺得盜獵者之所以山上山下與我們對峙了那麽久,可見他們也心虛。咱們怕,是因為不明底細而感覺到威脅;他們怕,是因為本身就幹著虧心事。我還是相信邪不壓正。我想念我那可能在山裏浪跡的格林,我牽掛那一窩小狼,尤其是與格林極其神似的福仔,我不想讓他重蹈格林的覆轍,被盜獵者掏窩。
    “把隱蔽攝像機都裝上,這次我們要監視的不是狼,是進山的人。”
    “好!”亦風合上筆記本,動作之快似乎生怕我會改變主意,“現在趁著澤仁還沒睡,我們馬上去找他認一認這些人,萬一再遇上,死了都不知道誰宰的你,那才叫冤。”
    他拉我上車,直奔澤仁的源牧去了。
    澤仁一家圍在筆記本前看盜獵者的視頻。
    “停!停!”澤仁手一指,“這個藏裝蒙麵的我認得,他是農區來的,幾年前到我們寨子裏當上門女婿。是個遊手好閑的混混。愛賭,欠了一屁股爛賬。”
    草原上的人換裝不多,一年到頭就那麽幾套裝扮,所以即使蒙著臉也能彼此認得。雖然另一個漢人沒人認識,但隻要摸清了其中一個人的情況,我們心裏就有底了。
    第二天淩晨五點,我們早早上山。
    一早一晚是狼群出沒的時段,盜獵者不會選擇這個時間,而我們寧可碰見狼,也要避免再遇到人。
    夏季天亮得很早,濕地的霧氣向山上輕柔地湧動,我和亦風蹲在中峰山梁上觀察動靜。
    “沒人吧?”我悄聲問。
    亦風擺擺手,繼續用望遠鏡掃視山穀。
    “快看下麵!”亦風猛然激動起來,“十點鍾方向!”
    我依言看去—山穀裏,一隻大狼正背向我們小步快跑,這時段上山果然有意外收獲。
    我心跳加速:“盯住他!沒準兒會發現新狼窩。”
    那匹狼暫時沒察覺我們,他徑直奔向一大叢茂密的灌木,嗅著地麵繞了一圈,朝山上山下張望了一會兒,鑽進了灌木叢。過了一會兒,灌木叢裏冒出了兩隻大狼,他們伸展前腿撐地,又像做俯臥撐一樣繃直了後腿暢快地伸了個懶腰,像剛睡醒的樣子,不緊不慢地去溪邊喝了點水,出山了。
    我目送狼的背影消失在晨光中,站起來拍拍草屑,問:“你看清了嗎,總共是三隻還是兩隻?”這距離有點遠,我把不準進去的那隻狼是不是出來的兩隻狼當中的一隻,但願亦風在望遠鏡裏看得真切一點。
    亦風若有所思地放下望遠鏡,沒回答我的問題,反而喃喃道:“你覺不覺得有一隻狼的步態挺像格林?”
    “真的嗎?你看清了嗎?!為什麽不叫他!”
    “霧太濃,我也不確定,但如果狼窩遷到了這個地方可不安全啊,你看,下麵沒多遠就是昨天盜獵者會合的地方,摩托車印子都在。”
    我緊咬住嘴唇,身上一陣熱一陣涼。我一直疑心格林就在這群狼當中,我真不想錯過他一絲一毫的線索,如果對狼懷有深厚的感情,就很難保持客觀冷靜,雖然狼已經離開,我還是決定下去看看,哪怕有一點點懷疑,我都要去求證。
    這是無名指山脈的東側,那個狼現身的灌木叢在靠近穀底的地方。
    我們杵著木棍剛下到半山腰,亦風就有了發現:“瞧,狼的藏食。”
    我定睛一看,在不遠處的狼道邊,幹草浮土虛蓋著一個小獵物,隻露出白色的腦袋,是個死羊羔。
    “我去瞧一眼!”亦風興奮地走過去,“喲,這羊剝了皮的。”
    “站住!千萬別動!”
    亦風正要伸手撥開幹草,被我一聲大吼嚇得定住,連手指都不敢輕舉妄動。我幾步趕過去,抓緊亦風的手臂穩住他,用木棍在死羊和亦風腳邊一陣戳探。
    啪!!狼夾子爆出了地麵,就在亦風左腳前!彈了他一臉灰土,他的臉色更加難看,急忙也用木棍把周圍的地麵又戳了個遍。
    還好,就這一個,是個大號狼夾,有小臉盆那麽大,鯊齒咬合,力道能夾斷牛腿骨。
    “幸虧發現了,幸虧發現了……”亦風的冷汗裹著塵灰往下流,似乎除了這句再也說不出話來,剛才若是他再往前半步,腿骨必定夾斷。
    我翻看用作誘餌的獵物,這是個兔子般大小的羊羔。夏季的羊羔生得太晚,入冬之前來不及長大,這季節母羊顧著吃草,根本無暇理會小羊。這隻羔子不是餓死的就是病死的,又幹又瘦,牧民通常剝了羔子皮,羊身棄之無用,正好被盜獵者收來做餌。死羊後腿有一道切口,我用指頭探進去一摳,掏出一顆蠟封的毒藥小丸。
    “又是夾子又是狐狸藥,手法夠狠的!”我用紙巾裹好藥丸揣進褲兜,將驅蚊花露水灑在羊身上,用氣味警告狼,這是人動過手腳的東西。
    狼夾子死死嵌進木棍裏,咬合太緊掰不開,我也不打算把狼夾子給盜獵者留下,幹脆拔下狼夾子尾端的鏈子,將就木棍挑在肩上。兩人繼續下山。
    亦風盯著我挑在身後的狼夾子,心有餘悸:“你是怎麽反應過來的?”
    “荒山野嶺哪兒來的羊羔?”我的語氣像孫悟空在教育唐僧,“狼有了獵物為什麽不給狼崽反倒藏在一邊?何況被人剝了皮的羊,狼是不放心吃的。盜獵者出沒,凡事都得小心。”
    “這個陷阱,狼會上當嗎?”
    “大狼估計不會,小狼沒經驗,說不準。”我深吸了一口山間的空氣,沉澱在靈魂深處的往事傾瀉下來,“我見過盜獵的下夾子……那時候,格林就在我身邊,他嚇壞了。”我的心裏空空落落的,還有那纏繞在一起的失望和希冀。或許,我和格林呼吸著同一片草原的空氣,經過一樣的地方,卻看不見摸不到對方。格林還在不在山裏?我還能不能遇見他?也許我們會無數次錯過,但是哪怕在他曾經駐足的地方停留一下,也能給我些許安慰。
    我們一路搜尋可疑的陷阱,漸漸走到了山下看見狼的區域。
    我們下山才發現這裏到處都是灌木叢,不知道剛才那個疑似狼窩的灌木叢是哪個。兩人正東張西望地走著,眼前白光一閃,一匹大狼從右側的灌木叢中跳了出來,扭頭就走。我們嚇了一跳,明明在山上看著兩匹狼離開,沒料到這兒還有藏著的狼。
    我壓抑已久的期望井噴了:“格林!格林!”
    我剛喊了兩聲,身後的灌木叢裏中“嗖”地一下,又躥出一匹大狼,甩甩尾巴,向山上跑去。
    我們竟然走到了兩匹狼的中間,他們潛伏的地方都離我們不足十米。這會兒他們各自向著兩個方向頭也不回地撤了。這兒到底藏著多少狼啊?我不敢喊了,萬一這兒是狼窩呢。雖然連著嚇了兩跳,我們心裏卻並不恐懼,因為我們一路走來動靜不小,特別是破壞狼夾子的時候更是明顯。狼一直持觀望態度,至少他們是容許我們來的,不願意接近我們總有他們的考量。
    “你看清了嗎?有沒有格林?”
    “都不是。”我又高興又遺憾。高興的是狼群就在我們身邊出沒,調皮地觀察我們;遺憾的是亦風看見的那個疑似格林的狼可能在我們下山前就離開了。
    我和亦風打望四周,安靜了。我試探著湊到第一匹狼跳出來的灌木叢前張望。整個灌木叢圓乎乎的,像一個鬱綠的蒙古包,灌木叢上麵綴滿了綠豆大的紫白色小碎花,暗香縈繞。灌木叢下有三條踩得溜光的通道可以進入,裏麵很黑,內外光差之下看不透灌木叢裏的情形。我側耳聽了聽,又用電筒探照,沒狼。我好奇地爬了進去。
    我爬進去才知道灌木叢裏其實並不像外麵看的那麽黑暗。晨光從枝葉中漏進來,每一片葉子都像琉璃一樣透明,小風吹過葉片仿佛能掀起珠玉般的玲瓏聲響。隱蔽在幽暗的灌木裏,從枝葉縫隙中可以觀望外麵的動靜。這裏麵不是狼洞,地上有兩個舒適的淺沙坑,用手背一試,其中一個還留有狼的體溫和熟悉的狼味。不知道格林有沒有在這兒睡過。我交臂伏低,把下巴放在手腕上,臥在淺窩中,貼著沙土裏那一絲絲狼的餘溫,隻想讓它慢一點、慢一點涼掉。我翻過身,仰躺著看灌木的花頂,摸出一顆大白兔奶糖,放在嘴裏慢慢嚼,自言自語:“可惜啊,格林,老媽真笨,如果我是你的親生媽媽就好了,用鼻子嗅一嗅就知道兒子來過沒有。兒子,你要是再回來,聞到老媽的味道,記得回來找我哦。”我抿嘴一笑,拈出嘴裏嚼軟了的奶糖,粘在灌木的一根枝丫上,捏緊。
    躺在鮮花點綴的“灌木蒙古包”裏,我試著用狼的視角往外窺視—我們在山梁的藏身處、我們走過來的路線甚至在山腰拆狼夾子的地方都看得一清二楚。我淺笑著,心裏湧出一股酸澀,還以為他們沒發現我們呢,真傻。
    “灌木蒙古包”裏涼幽幽的,即使太陽暴曬的時候,這裏也會涼風習習。香花輕飄慢落,沾在我發梢鬢角。閉上眼睛,露融花開、流水鶯啼、風梳草麵……萬物有聲,我的心情逐漸平和下來,像海潮剛剛退去的沙灘,柔軟而溫潤。
    就讓我神遊一會兒吧,用狼的耳朵聆聽這個世界……
    如果不是看見狼群從這裏進出,誰知道狼在山裏竟有這麽浪漫的“別墅”。
    享受了十多分鍾的山間小憩,我爬出“蒙古包”,羨慕道:“狼可真會找地方,還是雙床位的標間呢。”
    亦風也剛從另一匹狼的灌木叢中鑽出來,那叢灌木貌似還要大,亦風笑道:“那個更牛,總統套房!看來我們擾狼清夢了,真對不住。”
    狼隻有在產子季節才需要洞穴。從前我一直納悶兒,既然他們平日裏不鑽洞,進山以後又憑空消失到哪裏去了呢?這些小憩套房的發現,讓我們心裏踏實多了。這滿山灌木叢的地方,狼群真要悄然藏匿,盜獵者是甭想搜出他們的。唯一令人不放心的就是少不經事的小狼。
    繞道探查狼的別墅耽誤了一個多小時,剩下的時間我們得抓緊,露水一幹,摩托車就上得了山,到時候遇上盜獵的可就麻煩了。我拿了四個隱蔽攝像機去小指山,亦風拿了三個留在無名指山,兩人分頭布控。
    我在盜獵者可能通行的路線和視野廣的角度分別布下三台攝像機,盡量做到隱蔽。還剩一台,我準備把它安裝在水源邊,不指望拍到狼,但可以看看盜獵者活動期間動物的流量。
    我看上小溪邊一處低矮的草垛子,攝像機裝在草垛後麵,隻露攝像頭出來,上方又有密草掩蓋,不仔細看絕不容易發現。隻是附近沒有低矮的灌木可以固定機器,我琢磨了好一會兒,手上的木棍被捕獸夾夾住的那一截長度正合適。我沒有切斷木棍的工具,於是我坐在草垛子上,手腳並用,轉動捕獸夾的夾口,一點一點磨斷木棍。
    還差一點兒就磨斷了。我正幹得帶勁兒,聽見身後有蹚水而來的腳步聲,估計亦風已經完成工作了,就剩我還在這邊磨蹭。
    我抹了一把汗:“你等我一會兒,就快好了。”
    身後的亦風默不作聲,隻是緩慢地向我靠近。
    我抓住木棍兩端,用力蹬捕獸夾,哢嚓,木棍終於弄斷了。我長舒一口氣,專注的精力一放鬆,忽然覺得背後氣氛不對,那粗重的呼吸聲不像亦風,難道是盜獵者?一股寒意貫穿全身。我腦子裏似乎已經呈現出盜獵者端著獵槍對準我後腦勺的畫麵。
    “誰?”
    他不說話。
    我握緊了木棍,僵著脖子慢慢轉身……
    神啊……太美了!是一頭高大的梅花鹿!
    從未在野外與一隻鹿麵對麵,梅花鹿在溪水中亭亭玉立,山穀間貼地湧動的霧氣使他如同站在雲端。梅花鹿每移動一步,柔光薄霧便在他修長的腿間衍射出光暈,宛若踏夢而來。他清秀的脖子上繞著一圈早已褪色的彩帶,耳朵上有一條象征放生的黃絲結。他並不怕人,側過頭看我,長長的睫毛排成袖珍的芭蕉扇,呼扇呼扇,卷起的酥風一下子就把我扇到了天上,而那雙柔媚脫俗的大眼睛又把我從雲端給勾了回來。粉紅的晨曦,淡紫色的山嵐,山澗的青蔥一片,還有我的影子一起融化在他幽深的眸子裏,讓我情不自禁地在他的眼波裏遊啊遊啊。
    上一次隔著山穀遙望他,而現在卻近在咫尺,他的氣息都能溫暖我的手背。我屏住呼吸,生怕吹散了這個曼妙的夢幻。我虔誠地抬手,舒展指尖,想摸摸他的鼻翼,正巧他也伸頭過來。
    啵兒!我的手指送進了他的鼻洞,濕的!熱的!這是真的!他打了個噴嚏,躲開我的手,輕眨美睫低頭嗅我的味道,把我的圍巾嚼進嘴裏品嚐。在如此安詳境地,與秀麗的生靈有這種親密接觸,我心裏好感動,好希望亦風也能看見,想想又有些懊惱—在這樣的仙境,怎麽說也得飄逸長裙才搭調,而我居然穿著髒兮兮的衝鋒衣,還把手指插進神鹿的鼻孔裏。唉,太煞風景了。
    我輕輕拉回圍巾:“這個不能吃哦。”說著得寸進尺地摸到了鹿的肩背……脖子……耳朵……他沒有鹿角,隻有一對已經鋸掉的角樁。摸到他的角樁,讓他敏感了,不滿地晃晃腦袋,輕輕頂了我一下。我一個趔趄,踩在捕獸夾的鏈子上,叮當聲響把我從想入非非中拽了出來,我這才記起自己的正事兒和隨時可能出現的盜獵者。
    “這片山上有隻放生鹿,盜獵者眼饞他一年多了……”我腦袋裏閃過索朗的話,慌了。
    “盜獵的來了,你得離開這兒!”我使勁推他。
    他不走,從容悠逸地看著我。
    “快離開這兒,危險!”
    他溫馴地繼續上來叼我的圍巾。我急了,抓起捕獸夾和木棍對敲,把捕獸夾口使勁掰開又猛地彈合,在他麵前撞擊出當當的金屬聲響。金屬聲震得他撲打耳朵,顯得驚恐難受。
    “別怪我,我寧可讓你怕人!”我咬著牙,做出凶狠的樣子,振起雙臂吆喝,把半截木棍向他揮舞。梅花鹿小步後退,眼裏充滿了疑惑,他望了望山腰,轉身隱入最後一縷霧靄中。
    “你敲什麽敲?整那麽大動靜!趕緊裝好監控撤退。”亦風從山腰下來了。
    “鹿!是那隻放生的梅花鹿。有這麽大!這麽高!”我連比帶畫。
    光禿禿的狼山上,盜獵者來了,他可怎麽躲啊!
    返家的路上,我望山興歎。陽光清朗了原野,霧嵐消散,我好害怕我們這時候看到的一切美好也將隨霧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