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福仔和小不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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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不敢深夜上狼山放生,害怕急綠了眼的狼群把我們當成盜獵者一鍋燴了。大夥兒一商量,既然狼群白天到牧場上來殺羊,說不定晚上還會再來,不如就在牧場上把小狼放了,息事寧狼。
旺青甲拴住牧場上的狗,大家都退到帳篷邊。我和亦風抱出了兩隻小狼,剛放下地,一鬆手,福仔立刻跑入黑暗中,而小不點慢慢跑了幾步卻停在不遠處。我打著電筒一照才發現小不點的一條後腿拖著,僅用三條腿在滿是凍脹丘的草地上吃力地且跳且爬,沒掙紮多遠就走不動了。我回想起來,可能是迷彩服把小狼拽出麻袋的時候扭傷了他的嫩腿。我正在犯愁,電筒光又掃到另一雙眼睛—福仔又回來了,他警惕著人群,保持距離,抓不住也趕不走。
小不點走不動,福仔不肯走,咋辦?
我和亦風決定留在旺青甲牧場上守夜。
送別了紮西、澤仁和索朗,牧場上沒什麽人了,我們從帳篷裏遠遠望著那兩雙螢火蟲般的小眼睛,指望著狼群來叼走他們。
“如果狼群來,說不定咱們還有機會發現格林。”亦風悄聲說。
我們熄滅營地燈,滿心期待。
然而,等了一夜,狼群卻沒有來。
天快亮時,我們聽到狼崽細弱的叫聲,急忙跑去看。
離放生地點幾十米外,有一個浴缸大小的水坑,水坑上麵鋪著一層浮萍,乍一看像草地,小不點掉進了水坑裏,他後腿使不上力爬不出來,身邊的泥.濘上全是小爪子扒抓的痕跡。小不點不知道被冰水泡了多久,已經凍得睜不開眼睛了,隻有腦袋搭在水坑邊虛弱地喘著氣。福仔半蹲在水坑邊,用兩隻前爪使勁鉤著小不點的頭,不讓他溺水;後腿使勁往前蹬地,撐住往坑裏打滑的身體。福仔也一身稀泥,一麵哆嗦一麵哀叫。我連忙把小不點撈起來,福仔抱著小不點的頭不肯鬆爪子。亦風托起福仔的後tun,把兩個小可憐一並送進我懷裏暖著。
兩人急忙抱著小狼崽回到帳篷烤火。
福仔還是抓著小不點不放爪,亦風試著分開他們,兩隻小狼都嗚嗚哀叫。我找不到毛巾,隻好拽出衣服下擺,把兩隻小狼囫圇個兒包起來,一起擦幹。擦著擦著,我鼻子一酸,眼眶裏直滾淚花花。從前,格林曾經掉進小區的睡蓮池裏,我也是這樣用衣襟把他擦幹……
“別難過。”亦風看出了我的心思,不願意讓我再陷入思念中,“我們就當他們是格林,好好守護這一窩小狼,讓他們回到山裏平平安安長大,再不要像格林那樣變成孤兒了。”
我擦擦眼睛,用力點頭。
兩隻小狼鑽進我袍子裏再也不肯出來,貼著心窩的地方一片暖濕,小不點沒怎麽動,福仔的腦袋卻在我懷裏拱個不停。我灌了一個暖水瓶塞進懷裏時,看見福仔不斷舔著小不點的鼻子和嘴巴。這個小哥哥好疼他的弟弟啊。
我們在旺青甲的牧場等到中午,著急了,小不點在懷裏不停地哆嗦。如果狼群不來接他們,這麽小的受傷狼崽獨自是活不了的。
孽是人造的,我們不能任其自生自滅,隻好把小不點帶回我們的小屋先治傷,把福仔也一並帶回去。臨走一再囑咐旺青甲加強防備,避免造成更大損失,如果狼群再來牧場一定及時通知我們。
小不點後腿關節錯位,正回去以後能動彈了,隻是凍了一夜他渾身無力。我把一直叫個不停的爐旺趕出門,讓亦風采回艾草,剁薑泥熬湯汁,給小不點泡澡,驅寒鎮痛。小不點身上有點外傷,泡澡之後上了藥也無大礙了。我剪了兩條硬紙板把他的傷腿夾好固定,又將爐旺的肩帶輕輕綁在小不點身上,把他拴在帆布籃子裏,讓他安心休息複原。
福仔看起來很健康。我從懷裏掏出小不點的時候,福仔還吱吱叫著跟我搶他的弟弟。我在院子裏給小不點洗澡的時候,福仔也急得往水盆裏撲,亦風不得不把福仔暫時關進小屋,從窗戶裏看他。
福仔從進房間開始就嗅著地麵滿屋檢查,鼻腔裏發出像小鳥一樣又尖細又急促的嘰嘰聲,這是他感到不安的表現。直到我們把洗完澡的小不點送回屋裏,福仔才停止了哼唧。無論屋裏院外,我們都沒有約束福仔,我覺得小不點沒走,福仔鐵定不會單獨逃命。
兩人忙活完,在家裏等著索朗。我們惦記著還沒追回來的第三隻小狼雙截棍,一早就打電話給索朗,索朗說放生了那兩隻兔猻以後就過來,還有件東西拿給我們看。
等索朗的時候,我才有機會靜下心來觀察這兩隻小狼,將他們的體型數據記錄下來。讓我特別奇怪的是,同樣是小公狼,福仔的身形比小不點整整大了一圈。昨晚他倆鑽我袖子的時候,我就感覺到有隻狼崽要大一些,可是晚上黑燈瞎火的也沒法細看,沒想到他們個頭差異這麽大。
亦風也注意到了這個問題:“會不會是福仔搶到的奶水多一些?”
“那也不至於有這麽懸殊。這不是胖瘦的問題,福仔骨架子都要寬得多,已經有抽條的架勢了。”我撩開小狼們的嘴唇看牙齒,這一看更疑惑了。
小不點的乳獠牙尖端還是半透明的,小舌頭舔過牙縫,透出一點粉紅光暈,這是六周大的牙口。福仔的獠牙卻已不那麽透明,呈現出白玉般的色澤,又細又尖,他的第一乳門齒也比小不點更突出,這顯示他已經八周大了,同一窩裏的狼崽,出生日期卻相差了兩個星期,這是怎麽回事?
對比觀察,他們的長相和個性也不一樣。福仔很壯實,毛色草黃夾黑,棕褐色眼睛,黑眼線,看我們的目光雖然有所顧忌但還比較溫和,特別是看見我們給小不點治傷後,福仔的眼神更加和善。當我拿著肉湊近他時,他偶爾還試探著伸鼻子過來嗅嗅我的手指,我想用另一隻手摸摸他腦袋時,他會立刻放棄食物縮回床底下。小不點很瘦弱,毛色較深,黑色的額頭上很明顯地摻雜著一些白色毫毛,眼線之下各有一塊顯著白斑,墨綠色的眼睛,目光桀驁機警,顯得更加野性難馴。無論我用什麽招數吸引他,他對任何食物都不屑一顧,對我們也絕不親近。他低垂著頭,翻起狼眼看人,仿佛我們是他前世的仇人。無論大小、麵相、性格,不客氣地說,他倆就不像一個媽生的。
“他是長得挺像格林的。”亦風翻出手機上格林小時候同年齡同角度的照片和福仔比對。
“不是我唯心吧,”我挺高興,總算得到了亦風的認同,“我看見他第一眼就這麽覺得。而且福仔的性格也像。”
“嗯,福仔很照顧兄弟,性格也有點二愣二愣的。”亦風說,“當初小不點連攝像機鏡頭前都不靠近,反倒是福仔、飛毛腿和雙截棍大著膽子拆了機器。小不點多疑得很呢。”
一直等到下午,索朗還沒來,我聽見小狼肚子咕嚕嚕的叫聲了,然而小不點還是滴水不進,福仔也躲在床下不肯出來。觀察了大半天,小不點對房梁上的鳥叫有反應,而福仔卻似乎充耳不聞。我們很擔心福仔會像龍狼那種情況,被鞭炮炸聾了,得逗他出來檢查檢查。
我想起格林小時候愛吃雞蛋,就拿出一個在床前地上滾動,小狼天生好奇,福仔終於禁不住誘惑,走一步退半步地鑽了出來。他剛撲住雞蛋,亦風就抄了他的後路,雙手捧著腋窩將他抱起來,放在腿上。
我湊到福仔跟前嗚嗚叫喚,他耳朵一豎,怯生生地伸嘴碰了碰我的鼻子;亦風彈射了一顆花生到窗玻璃上,輕響聲中,福仔準確地望向了異響方位。聽力正常,我略微放心一點。喂他牛奶,還是不吃。
“讓我看看這小狼。”索朗的聲音從窗外響起,隨後人就推門進屋來。
福仔的尾巴頓時緊張得夾在後腿間,小爪子抱緊了亦風的手腕,顫抖起來。我連忙對索朗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不怕不怕……”我接過福仔,像嬰兒一樣抱在懷裏輕聲安慰他,小聲招呼索朗,“你來得正好,你瞧瞧,這兩隻狼不像是同一窩的啊。”我說了我的懷疑。
“這就是盜獵的從後山抓來的同一窩狼不會錯,昨天我也仔細盤問過他們。狼群規矩不是隻有狼王才能繁殖嗎,狼又不納妾,不可能出現兩個狼媽吧。”索朗小聲回答,他不想嚇著福仔,更不想吵醒籃子裏沉睡的小不點,三個人壓低聲音交談著。
索朗撩開福仔的乳牙看了看,直搖頭:“說實在的,要說看年齡大小,我沒你們整得明白,牧民跟狼打一輩子交道,都是遠遠看見就會趕狼走,我今兒這是頭一次摸到活的狼。”
福仔緊張得渾身發抖,我俯身將他放回床底,順手把雞蛋也滾了進去。福仔快速爬到床底深處藏起來,大氣也不出一口。
我聽索朗剛才的話說得別扭,反問道:“你以前摸到的狼都是死的嗎?”
“都是從盜獵者那裏繳獲的,狼皮狼牙狼骨頭早就拆零了,他們頂多看看狼牙大不大,值多少錢,誰去管他到底幾歲啊。”
話說到這兒,我更心慌了:“剩下的那隻小狼有消息沒有?”
“我早上又去了馮漢川家裏,他們幹脆關門跑了。帶走小狼的那個人,他們肯定不敢惹,這條道上混的人嘴緊得很,絕對不肯說了。”
“那就一家一家打聽,總得找回來,我們想三隻小狼一起放,免得落單啊。”
“我可不讚成你們急著放狼,現在離法會結束還有五天時間,牧民們都沒回來,草原上家家空門,盜獵的還在滿山竄。小狼放出去要是再被抓住,恐怕就沒這麽走運了。”他朝窗外無邊的原野抬抬下巴,“剩下的那隻恐怕是找不回來了。草原那麽大,繞著走一圈都要一個夏天,你想一家一家找,談何容易。況且你要照顧這兩隻狼崽,還分得出精力去找那隻狼崽嗎?舍少顧多,別抱太大希望了,能要回兩隻狼崽已經是萬幸。你想想看,狼一旦被抓住是絕不肯吃東西的,等你找到了剩下的那隻,還能是活的嗎?”
索朗低頭看了看床底下完好的雞蛋,福仔見他埋頭,又不動聲色地往黑暗處縮了縮。索朗嘴一撇:“你瞧,他也不吃東西吧,你隻能顧一頭,別把這倆給餓死了。”
事已至此也隻能聽索朗的了,我無奈地歎息著,他們終究還是失散了一個兄弟。
亦風有些奇怪,一麵倒茶一麵問索朗:“你怎麽知道他們不肯吃東西?”
索朗坐起身,接過亦風端來的藏茶:“我見過被活捉的狼,沒了自由,狼就是不吃不喝,給我的印象挺深刻的。”
“是最近捉的狼嗎?”亦風在我身邊坐下,端著茶碗,兩人都望著索朗。
“不是,那是我小時候的事,四十年前了吧。那個年代,上級指示‘打不盡豺狼決不下戰場’,政府發槍發子彈,草原上殺狼成風。既然狼是敵人,殺狼賣皮又有錢賺,人們管他什麽草原傳統噢。
我第一次見到的那隻狼是在阿爸的朋友家裏,大人不明說,我還真看不出來那是狼。他被粗鐵鏈拴在院裏堆牛糞的角落,倆眼冷颼颼、直勾勾地盯著人看,他身後粗糙的石頭牆上掛著大片狼毛。我第一眼看去覺得那狼冬毛還挺長,哪曉得他剛轉過身差點把我笑岔氣,那半邊身子快磨成了光板兒,狼毛東掉一塊西掛一撮,風一吹狼就發抖,瘦得像標本,跟我想象中的狼兩碼事。”
我和亦風對視一眼,是個有故事的狼。果然,索朗用世界上最小的聲音開啟了他四十年前的回憶......
“我阿爸的朋友一說這事就很懊惱。那狼是他打獵時活捉的,據說剛抓回來的時候有槍傷,但是不致命。要知道皮子上但凡有一個草籽紮的小洞,硝製的時候都會變成指頭大的窟窿,何況一個槍眼兒,有洞的皮賣不了好價錢。人們看狼既不掙紮也不咬人,凡事還很合作,就給狼敷點藥拴養著,打算等他傷口愈合再取整皮。誰知道才拴了幾天工夫,那狼就在石牆上把半邊身子的毛全磨掉了,皮上蹭得全是疤。大冬天裸著半邊身子,狼也不嫌冷。他晚上就在牛糞堆裏蜷成一團,有毛的一麵向外,沒毛的一麵貼著幹牛糞,牛糞堆本身是會散熱的,他就在冰天雪地裏扛著。
“狼被拴在院裏一個多月,死活不吃人給的東西,偶爾路過身邊的耗子和牛糞堆上找食的鳥,倒是被他逮來吃了。他渴了就啃雪,好端端一匹大狼餓得皮包骨頭,要肉沒肉要皮沒皮,這樣的瘦狼對人而言實在是個雞肋,那朋友想把他打死取點骨頭狼牙算了,哪知道這狼突然想通了,開始大吃特吃,那架勢好像要把這一個多月餓掉的肉全部吃回來。那朋友挺高興,照這吃法,狼上膘長毛還來得及。
“我仗著鐵鏈很粗很結實,就走近去揮手嚇狼,想看狼發飆有多凶狠。可是狼既不吼也不鬧,我用牛糞砸他,他縮著頭不理我;到後來我用木棍扔他,他也隻是退進牛糞堆的角落一聲不吭。我覺得他比院子另一頭拴著的狗孬多了,逗狼還不如逗狗刺激。我扔牛糞打狗那會兒,狗還又撲又咬,叫得震天響呢。我對阿爸說狼一點都不可怕,簡直是軟腳蝦,遠不如咱家‘黑羅刹’凶猛。
“阿爸端詳了狼好一會兒,笑了:‘我讓你看看他們的區別。’
“阿爸跟朋友商量,用三隻小羊換了這隻癩皮狼的處置權,朋友當然求之不得。
“阿爸打開了院門,外麵就是大草原。他走到狼和狂叫的狗中間,舉起獵槍對著狗,那狗眼一眯,當時就嚇尿了,一個勁地搖尾巴告饒,向主人哀叫求救,狗尾巴把尿花花甩得到處都是。那時候草原上的動物都是認識槍的。阿爸一笑,又轉過槍筒子對準了狼,狼的眼睛陡然變淩厲了,退後了幾步卻毫不怯懦地盯著阿爸的一舉一動,似乎那雙瞄準阿爸的狼眼也是獵槍。
“阿爸拉動了槍栓,我驚叫:‘阿爸,你真的要殺他?’話沒喊完,那狼猛撲上來,鐵鏈子瞬間繃斷,阿爸被他撲得滾了好幾個跟鬥,我也被什麽東西猛砸在胸口,痛得壓氣,那一刹那我才認識到了什麽是猛獸的突襲。眼看狼已經叼住了阿爸的脖子,他非死即傷,我嚇得魂不附體,跪在地上大叫救命,大家這才反應過來,有兩個人手忙腳亂地撿起槍,狼已經衝出了院子。
“‘別開槍!別開槍!’阿爸大喊著爬起來,一抬手就把槍杆子掀起,對著天空走火,烏鴉嚇飛了一大群,狼卻趁機跑遠了。
“‘狼是養不住的,要麽殺,要麽放。’阿爸拍著身上的泥土,一把將我抓起來,看我的腿還在篩糠,他笑道,“你現在曉得狼和狗的區別了吧?”阿爸抹了一把脖子上的狼口水,笑嘻嘻地擦在我臉上,狼並沒有咬阿爸。
“後來人們檢查鐵鏈,鏈頭斷口上麵有很多牙痕,日複一日被狼牙咬得薄脆易斷,擊中我胸口的就是鐵鏈中繃斷的關鍵一環,這匹狼早就在策劃逃亡了。
“我不歇氣地問:‘阿爸,你真的會開槍嗎?狼為什麽不下口?萬一他真咬斷你的喉嚨怎麽辦?!阿爸,你知道狼會撲過來嗎?’阿爸沒有回答我,狼更不會給我答案,我隻是隱約感覺到,狼或許一直在給自己爭取時間,儲存體力,隻是不到時機成熟,狼絕不輕露鋒芒。阿爸可能已經看出了這一點,給了他最後的自由機會,要麽死,要麽逃!
“狼是個驕傲的靈物,他不需要同情,讓他越獄比釋放他更有尊嚴。”
索朗的目光停留在窗戶上,似乎透過玻璃看到了很遠很遠的地方。“人一旦大開殺戒就止不住了。不僅僅是打狼,豹子、藏原羚、梅花鹿、旱獺、魚類、鳥類……天上地下,凡是人們能看到的都殺。這種獵殺持續了幾十年,草原上的野生動物幾乎滅絕,勉強活下來的狼也餓得找不到東西吃,隻能襲擊牧民的羊群,又導致人們絞殺除害,惡性循環一直延續到現在。直到近幾年,政府才收繳了槍支,情況有所好轉,但還是有很多槍藏在民間。盜獵打狼也從沒停止過。”索朗走到房門口,說,“等著,我早上說過,要給你們看一樣十年前的東西。”
我以為索朗要給我們展示那時的武器,但他卻從馬背上卸下一個大包袱拿進屋來,往床上一扔:“打開看看吧。”
我在床沿上坐下,疑惑地打開包袱—是一件藏袍,翻開裏子,熟悉的毛色,是狼皮?皮形怪異,毛層很薄,我托在手上再一細看,皮上的一對對細縫是……眼睛?
“狼頭!”我趕緊捂住嘴,怕吵醒了小狼。
這藏袍的裏子竟然是清一色的狼頭皮,每張都是從狼眼下方到額頭的三角形皮塊,每塊頭皮有巴掌大小,一上一下拚接縫合,若幹頭皮連成整塊,最後裁剪成袍子內襯。
我摸著皮袍裏襯:“這少說也得四五十張狼頭皮啊!”
亦風拉著皮袍瞄了一眼:“我看不止,恐怕有一百張。”
索朗冷笑一聲:“你數吧!”
索朗的表情讓我心生寒意。我不想讓福仔和小不點看見這東西,於是和亦風把袍子抱出門去,展開掛在圍欄上,掏出袍袖,翻轉整個內層,一個一個數狼頭。剛數完一隻長袖,我的雞皮疙瘩就冒了出來,僅一隻袖子就用了五十六張頭皮。數完整個皮袍,我和亦風都傻了—六百二十六張狼頭皮!
“這是十年前,我在一個皮匠家裏看見的,我當時和你們一樣震驚。皮匠告訴我,外麵有的買家隻收購整塊的狼背皮,狼頭狼尾狼爪子算是邊角廢料,扔掉可惜了。於是他閑暇時候就把那些人丟下不要的狼頭皮收拾起來,做成了這件袍子。皮匠說因為生剝的皮草最柔韌,剝皮手往往將狼打暈了活剝,有的狼被痛醒,赤裸裸地跳起來,在草原上狂奔,猛然發現自己血糊啦的身體上什麽都沒有了,才倒地死了。草原上殺生太慘烈,後來活佛發怒了:‘凡是藏族人不準打獵,凡是穿野生動物皮毛的人不準進寺廟!’藏族人信奉佛教幾千年,‘不準進寺廟’是非常嚴厲的懲罰。有了活佛的告誡,這些年來,當地人跟野生動物的關係才緩和了一些。宗教的力量能管住藏族人,卻管不住漢人,也管不住漢化的藏族人,因為經過這幾十年,有的人已經不再信佛,改信錢了。雖說與漢人比起來,野生動物還沒那麽怕藏族人,但是相比幾十年前,動物和人的距離已經越來越遠了。我小時候在山裏放羊,狐狸就在幾十米遠的地方逮耗子,獺子、野兔就在我身邊跑,獺子都敢過來吃我放在手心的幹糧。現在不行了,要想他們再像從前那樣不怕人,難了。人和動物幾千年建立起來的和諧,幾年就可以毀掉。”
狼山下,六百二十六個狼頭集腋成裘,一千二百五十二隻緊閉的狼目有眼無淚。十年而已,現在整個若爾蓋大草原上的狼都不夠做一件這樣的皮袍了。
十年……我突然間想起了曾經和老狼的問答:
—“四十年前的內蒙古草原真的那麽美,真的有過那麽多狼群嗎?”
—“四十年以後,不,也許十年以後,人們就會問你同樣的問題。”
勁風刮過,狼皮袍呼呼招展,風鼓聲中,幾百匹狼仿佛瞬間睜開了眼睛,穿越十年的時空,他們在看我們……
手撫著百狼袍,三人默默祭奠曾經馳騁草原的狼魂,也隻有在這種時候才能把心裏的痛掏出來晾一晾。
我深吸了一口氣,收袍回屋。從昨天跟盜獵者掐架開始,就有些事情如鯁在喉,不吐不快:“索朗,我和你是吵架認識的,我知道你為保護動物做了很多事,也痛恨盜獵者,可是昨天……你,你認識那個盜獵的?他是個慣犯吧?”
“是的,慣犯,他幹了二十多年了。其實你想問的是,我們昨天看見馮漢川家裏起碼有五百隻旱獺,我為什麽不給他講法律,為什麽不收繳,人贓俱獲為什麽不把他們抓起來,對嗎?”
“對!”我語氣中憤憤不平的意味更濃了。索朗在保護區工作,不嚴懲這些盜獵者在我心裏儼然就是他有法不依,執法不嚴!
“女娃啊,保護區根本就沒有執法權,隻有村規民約。”索朗語調苦澀,“跟他們講法是沒有用的!法律在這裏就是個空架子。我可以強行收繳他們的獵物,但收繳以後也無法處置。存,沒地方;賣,知法犯法!如果交給上級,就是一把火燒掉。死獵物畢竟也是自然資源,我們藏族人和你們的想法不一樣,人走了都要把肉體歸還草原,誰忍心燒掉這樣寶貴的自然資源,這種行為,跟那些盜獵的有什麽兩樣?如果說,那些盜獵者還可以用這些獵物換回財富,在一定程度上刺激經濟發展的話,燒掉獵物的愚蠢做法,則完完全全把他們最後的價值給毀了。收繳焚燒僅僅是某些人在媒體麵前表達反盜獵的決心秀,動物卻得不到任何好處。我去收繳了,他們加倍盜獵追回損失,到頭來還是自然買單。如果這些懲罰不能從根本上阻止盜獵者的行為,那我何苦要造成踢貓效應(指對弱於自己或等級低於自己的對象發泄不滿情緒而產生的連鎖反應—編者注)呢?”
索朗越說越激憤:“你們去問問紮西,他為了修一所希望小學,求爺爺告奶奶到處化緣。上麵沒錢,卻大把火燒毀那麽多獵物,這些獵物換成錢能建多少希望小學,能幫多少娃娃完成學業,可以買多少冬衣?然而,他們僅僅用一把火來表態,燒毀的是孩子們的前程,燒毀的也是草原的未來。還說以此來‘呼籲全社會愛護動物、尊重生命,保護好野生動物的棲息地,讓人與野生動物和諧相處’,扯淡!搞點新聞‘表明依法嚴厲打擊武裝盜獵活動的堅定態度’,荒謬!我們抓到的盜獵者誰來嚴懲了?”索朗又問:“你注意到馮漢川兒子的手了嗎?”
我記起“迷彩服”殘疾萎縮的右手,點點頭。
“我剛到保護區的時候,跟你一樣眼裏容不得沙子,碰見盜獵的就窮追到底。可是我們千辛萬苦抓到的人,送到公安局教育幾句就放了。每次都這樣,我們抓,他們放,我們又抓,他們又放……我氣得不行,再次抓到他在裝狼夾子,我直接衝上去把他的手壓到了夾子上!”
我和亦風打了個冷戰:“然後呢?”
“然後……然後我才知道暴力不能解決問題,他兒子現在手也廢了,沒錢讀書,沒錢看病,也找不到工作,隻能跟著他老爹繼續幹盜獵。你能拿他怎麽辦?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我聽得恍惚起來,不知道為什麽腦子裏浮現出小學時候的一道應用題:“往水池子裏注水的時候,同時開著排水管,問:什麽時候才能把水池注滿?”小時候怎麽也不明白,既然要注水,為啥還開排水管?這沒道理啊!現在一想,有些沒道理的事確實存在著。
索朗喝了一口茶,用拳頭抹了一把嘴角:“再說到我們收繳的成千上萬的獵物,都堆在保護區院子裏燒,站在火堆前我就在想,這把火到底燒給誰看?野生動物會為之歡呼嗎?這把火又到底燒痛了誰?如果說,看到那堆得像山一樣的獵物時,我的心已經在痛的話,那麽看到這些動物在大火中化成灰燼,我的心則完全是在滴血了。我當初抓盜獵者收繳獵物是不讓他們有利可圖,後來我明白,如果這需求不斷,貿易不停,盜獵不止,光是收繳焚毀就是毫無意義的工作。”
索朗在我印象中一直是個硬漢,陡然聽他說出這麽多的糾結,與我們的觀念似乎背道而馳,是我們太理想化,還是他屈服於現實?我相信我們的願望是一樣的,可一時之間我們卻想不出什麽行之有效的方法能夠讓我們力往一處使。索朗這樣的保護區工作人員想打擊盜獵,卻有責無權;我們想保護狼,卻有這義務沒這資格。
小不點在籃子裏輕微地縮了縮身體。從索朗講故事開始,小不點的眼珠就悄悄在緊閉的眼皮下滑動,耳朵一顫一顫的,難道他一直就沒睡,他也在聽嗎?他聽得懂嗎?連我自己都不明白。
索朗臨走時把袍子遞給我:“你們把這個帶回去吧,讓更多人看看,這是一個活教材。那些穿皮草的人,他們身上背負的命債最終會讓整個人類去還。”
我長歎一聲,用攝像機把“百狼袍”拍成資料,然後默默地將皮袍重新包起來還給索朗。百狼袍托在手裏,沉重得像壓了一座山。我實在沒有勇氣將它帶回城市,就讓狼族的魂魄留在草原吧。
傍晚時分,亦風給旺青甲打去電話。旺青甲說今天狼群還是沒來,牧場上平安無事。
我們心裏既踏實又著急,我們當然不願意讓牧民再受損失,但是又擔心狼群為什麽不再回牧場追尋幼子。難道狼群當天搜查牧場,發現沒有小狼的味道就放棄了?又或許他們還有一隻小狼“飛毛腿”留下,狼父母打算就此作罷?不,他們不會輕易放棄,兩年前那隻狼王丟失了幼崽以後,那麽長時間都要去路邊哀悼幼子。動物的情感有時比人還持久。
“狼咬過的那兩隻羊還沒死,不過也熬不過今天了。”旺青甲說,“送你們一隻,吃肉。”
亦風謝過旺青甲,又問:“狼沒來吃肉,那些死了的羊怎麽辦了?”
“就留在牧場上,狐狸和禿鷲吃了。”
“我們來補償你的損失吧。”我們知道當地政府對於野生動物造成的傷害是沒有補償的,五隻死羊能讓狐狸、禿鷲飽餐一頓也是好事兒。
“不用你們補償什麽,有命的東西都有走到頭的一天,他們隻是回到土裏了而已。”旺青甲笑道。
我們再問到他如何對待幫人時,旺青甲說:“那幾百塊錢,幫人是給他娃娃讀書用,我原諒他了;我要是把他趕走,他沒有事做,養不起家,那就隻能去賭博、幹壞事了。”
旺青甲的話善良實在,雖然他不會高談闊論,但真的讓我感動。他在自己利益受損的時候還能擔起一份社會責任。
原諒比怨恨難得多,可是對於盜獵者,值得原諒嗎?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我想到他們院裏堆積如山的動物屍骸,和從盜獵者眼裏流露出的歹意……原諒?我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