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小邦客和小蘿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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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早,福仔探頭在籃子邊吱吱一喚,小不點立刻起身把腦袋伸了出來,和福仔碰鼻子。小不點能站起來了,福仔顯得很高興,扒著籃子邊舔咬小不點的耳朵。
說到這個防水布的籃子,原本是個車用收納箱,上麵有拉鏈,曾經當過小格林的搖籃。格林回歸後,我們就一直把籃子折疊起來放在汽車後備廂裏,舍不得洗它。昨天,我把福仔放進籃子裏,福仔把籃子裏裏外外仔仔細細嗅了個遍,竟然踏踏實實地臥在裏麵睡覺,似乎覺得很安心的樣子。小不點則很不情願,雖然我強行把小不點拴在籃子裏養傷,有人看著的時候,他也老實不動。但他似乎不那麽喜歡這個籃子,隻要我們不在屋裏看著,他就往籃子外麵爬,要往床底、櫃子下鑽,他更中意屋子裏陰暗的角落。好在有福仔在籃子裏陪著他,小不點才安寧了些。
我見小不點扭傷的腿已經消腫,就解開繩套,讓他四處活動活動。誰知這家夥一解放,立刻拱進了低矮的碗櫃下麵,再也不出來。福仔個兒大鑽不進去,抓刨著櫃子腳幹著急。
從小狼們被捕到現在,兩天兩夜了,他們什麽都不吃。野外的小狼十二天左右睜眼,而福仔和小不點已經快兩個月大了,他們早已把親生狼媽看得清清楚楚,再不會將人誤認作媽媽。加上被捕受了驚嚇,他們對人是抗拒的。
我又心疼又心急:“盡快送回山裏,拖得越久,找到母狼的希望越小。而且照這樣絕食下去,餓都餓死了!趁他們還有力氣,趕緊放他們回去找親媽。”
“他倆嚇成這樣,餓成這樣,小不點那個腿還瘸著呢,回得去嗎!何況這幾天各處牧場都沒人,盜獵者滿山搜獵,再被抓走就追不回來了。索朗都說現在不能放!而且狼窩被擾動過了,母狼還回不回那個窩?你想讓他們像那兩隻沒媽的小狐狸一樣嗎?我們到現在還沒找到格林呢!”
亦風一提到小狐狸,我心裏的傷口就開始滲血;再提到生死不明的格林,那心傷就徹底繃裂開來。我絕不願意用小狼的命去賭。絕食兩天的小狼,我這樣一撒手,到底是“放生”還是“放死”?
眼下,盜獵者是一大威脅,小狼的傷勢是一大擔憂,這其中還有沒說出來的原因—亦風舍不得他們,我又何嚐不是呢。隻是這想法太自私,太強求,兩天來我一直壓抑著不敢表露。自打從盜獵者手裏接過小狼,久違的親切感就湧上心頭。當小狼鑽進我袖子裏,與我脈搏相貼的時候,我的心早就動了,仿佛覺得小格林又回到了我的懷裏。我多想再次回到與格林在狼山上的歲月,多想把他們留在身邊,可是狼子野心留得住嗎?小格林是孤兒,但福仔和小不點不是,他們的媽媽在山裏哀哀盼子,他們的父親也許會窮盡一生去尋找丟失的孩子。我們留下格林是收養,留下他們卻是掠奪。
我含淚看那兩個小家夥,一個躲在櫃子底,一個趴在櫃子前:“好吧,還有四天,法會一結束,立刻送回,到時候一定要舍得。我們再愛小狼都不如他親媽。”
我們和小狼的相處開始了倒計時……
既然留下,就得想辦法讓他們進食。亦風去旺青甲那裏把傷羊拖回來宰了,我就著羊腿割了些肉,準備給小狼作口糧。今天無論如何都要把這羊肉塞進小狼肚子裏去。不吃東西,他們連回去的力氣都沒有。
澤仁的外甥小蘿卜碰巧在旺青甲的牧場上玩,遇見亦風去拖羊,便跟著他回來,吵吵著要看小狼。
“邦客,邦客,小邦客!狼狼,狼狼,小狼狼!”小蘿卜嘴裏兒歌似的唱念。
福仔看見來了生人,一個勁兒往床底下縮。小蘿卜一看那麽小的邦客,樂壞了,也像隻小狼一樣鑽進了床底下,伸出小手去抓福仔的尾巴。兩個小家夥一個抓一個逃,繞著床下的紙箱雜物兜圈子,時不時傳來“吱吱嘰嘰”的小狼叫聲和蘿卜嫩聲嫩氣的呼喚:“福仔乖,不要跑。”小孩抓住小狼又抱又親,再跑,再抓……
“蘿卜,別嚇著小邦客,小邦客骨頭嫩,千萬別使勁兒啊!”我看著床下,提心吊膽。
“沒事兒,五歲小孩能有多大勁兒,讓他們玩去吧,小狼活動活動也好。”
又過了好一會兒,床下沒動靜了。我悄悄一看,蘿卜側躺在床底下睡著了,福仔蜷縮在他肚子邊,兩個小家夥都累壞了。
“咕嚕嚕”,一陣腸鳴聲……福仔最先餓醒過來,折騰了半天,他又餓又累。不過,他似乎對這人類的小孩沒有先前那麽怕了。他用鼻子嗅著蘿卜衣服上麵糊著的黏液,伸出嫩舌頭沾了一點點,在嘴裏回味了一下,眼睛一亮,馬上吧嗒吧嗒地舔起來。
“那是啥?”亦風問。
“蛋清,我昨天滾到床下的雞蛋被他們壓碎了。”
“他總算是吃東西了,太好了!”
“噓……小聲點。”
蘿卜也醒了,他見福仔舔得起勁兒,笑嘻嘻地把小手上沾滿的蛋黃也給福仔舔。
“把這個喂他。”我趁機把羊肉、牛奶遞給蘿卜。
蘿卜把羊肉送到福仔嘴前:“福仔乖乖,吃飯飯……”
福仔盯著蘿卜,小眼珠骨碌碌轉了好一會兒,吃了。之後再喂他食物他就沒那麽排斥了。
我和亦風你看我我看你,心裏的石頭落了地。這兩天來我們想了多少辦法讓小狼進食都沒用,沒想到小蘿卜跟他玩一會兒,居然就混熟了。甭管人還是動物,單純的孩子與孩子之間真的是最容易溝通的。
小不點和福仔性格迥異。福仔外向,小不點內向,他的戒心更強,對我們消極反抗。
蘿卜把小不點從櫃子底下抓出來交給我。小不點既不掙紮也不跑,安靜地坐在我腿上,大概知道瘸著腿也跑不遠,於是決不耗費一丁點力氣。無論是大人還是孩子把肉遞到他嘴前,光聽他肚子在千呼萬喚,卻始終禁口。我們硬往他嘴邊送羊肉,他就轉著腦袋跟眼前的肉躲貓貓。
小不點的眼神是很抵觸的,從他的眼睛裏明顯能讀出距離和防備。而且一得機會他就看窗外,就像一個被綁架的機靈小孩,選擇性地順從,卻隨時觀察著逃亡的路線。左顧右盼,他的目光終於鎖定了一個方位,嘴角仿佛扯開了一個勢在必得的笑容。他看得那麽專注,宛如身處一片黑暗中,而隻有那一個方向有光明。福仔用爪子抓住我的腿,脖子撐著椅子麵,扭動全身的力量爬到我的腿上坐下,也和小不點注目同一個方向。
我驚訝地瞪眼望向亦風。
亦風的唇一張一合,沒有聲音,兩個字,清清楚楚地讓我讀出—“後山”。
我會心地點點頭,對這兩個小不點由衷欽佩起來,他們是憑什麽找到那方向的呢?我想那晚若不是小不點腿傷爬不動,沒準兒他們還真能找回狼窩去。我的目光停留在小狼的眼睛上,像受到蠱惑般再也無法移開。狼山的夕陽在小狼瞳孔中燃燒。狼有多少我們還不知道的事情?我越是猜不透,越是覺得那種無法遏製的好奇心在跳躍。
小屋窗內,兩隻小狼默默望著家的方向,兩個人默默望著狼孩子的眼神,草原寂靜無聲,隻有表針嘀嗒、嘀嗒……回家,他們的眼裏隻有回家。
一滴淚濺到手背,溫度轉瞬即逝,我輕輕撫摸著手上的那處被淚濺到的肌膚,那微燙的感覺,好像一直遺留在心底。
蘿卜又勸小不點吃肉肉,方法卻有點蠻橫了,他摳開小不點的嘴巴,用手指頭把一塊肉塞進他嘴裏。盡管這樣粗魯的填喂讓小不點避無可避,但他仍舊躲閃著想把食物嘔吐出來。蘿卜捏住他的嘴筒子就是不放。
僵持中,他身邊的福仔突然“嗚嗚吱吱”叫了幾聲,舔了舔小不點的嘴巴。小不點歪頭瞄了福仔一眼,若有所思地定了兩秒,隨即喉頭一梗,把嗓子眼兒裏的肉咽了下去,仰頭挑戰似的盯著我們。
小不點轉眼就合作起來反倒讓我很意外。我端過肉盆,也拿起一塊肉,還沒等我送到小不點嘴邊,他就主動搶去吃了,而且兩隻小狼都撲到肉盆裏狼吞虎咽起來。
小蘿卜手舞足蹈,我和亦風也驚喜欣慰,我們勸了這麽久小不點都不從,這會兒怎麽想通了?我回想福仔剛才的表現—小邦客之間一定有語言!
我隱約感覺到,或許小狼們是在為什麽事做準備,養好傷,儲存體力,等待最好的時機。
一盆肉轉眼就吃光了,福仔和小不點各自打了個很愜意的冷戰,從容地跳下地去,我覺得腿上熱乎乎的,一看,他們尿了。這些家夥,你們還能再壞點兒不?
“亦風,微漪,快來幫忙,小不點卡住了!”蘿卜和福仔撅著屁股,並排趴在碗櫃前麵的地上,蘿卜的小手在碗櫃下麵拽著一隻狼爪子。
怎麽回事兒?
原來,昨天傍晚,兩隻小狼開口吃了肉,結果到了晚上就開始瘋長,把他們狠命吃進去的肉迅速轉化成發育的力量。昨天晚上福仔是跟蘿卜睡一塊兒的,而小不點性格孤僻,不願意親近人,他自己鑽進不到八厘米高的碗櫃底下去睡覺。第二天早上,一覺醒來就發現壞事兒了,他出不來了。
“這家夥一夜之間長大了一圈!”亦風打著電筒看,“櫃子下麵中間高邊緣低,他昨晚睡在中間部分是沒感覺的,但是櫃腳的邊緣就像千分尺一樣,7.5厘米毫厘不讓。小狼才長大一點的腦門兒剛好被卡住。這櫃子坑狼啊。”
“狼真是見肉就長!”
“長得快就別往小縫縫裏鑽嘛!”
我們三人隻好掏空碗櫃裏所有的雜物,搬櫃子,把小不點放出來。
這些天裏,蘿卜住在我們小屋,天天和小邦客玩。晚上他就抱著福仔睡在我床上。小小的行軍床上睡著一個大人一個小孩一隻小狼,我生怕擠著小蘿卜,小蘿卜生怕擠著福仔,隻有福仔很享受這份擁擠。
小不點鑽不進櫃子底下了,沒有狹小的空間擋風,小家夥晚上凍得直哆嗦。亦風就手把小不點撈到自己被窩裏,黑了,暖和了,小不點扭捏好半天,終於安穩了,半夜裏,他竟然打起了嫩酥酥的小呼嚕。
“福仔”“小不點”的名字,蘿卜越喊越熟,他還把小邦客們抱出屋去:狼狼挖洞,他也幫著刨;狼狼吃東西,他也嚼幹糧;狼狼跑不動了,他就把狼狼揣在小藏袍的囊袋裏。
“他倆為什麽不趁機逃跑?”
亦風的問題其實在我心裏也轉了好多回,我一直在觀察這兩隻小狼出屋後的表現。我常常想起《狼圖騰》裏的那隻小狼,一旦在野外鬆手,他就目的明確地“朝著離營盤、羊圈、人氣、狗氣、牲畜氣味遠的地方跑”。可這兩隻小狼似乎沒打算那麽做。可能是因為我們這裏沒有牲畜和大量營盤,也可能是因為屋內的泥土裏還封凍著格林從前的味道,更有可能是因為人類的孩子讓他們沒那麽害怕吧。
“小狼從來沒離開過後山,這地方對他們還很陌生,他們沒有找回家的十足把握。我們從小屋到後山都要走六個小時,小狼的體力是遠遠不夠的。何況中間還要穿過這片狼渡灘,他們吃過沼澤的苦頭,也許對他們而言,最有把握的做法還是養精蓄銳等待最好的時機。”
“狼群會找到這裏來嗎?”
“說不準。”
小邦客和小蘿卜在一起兩小無猜:小邦客知道小蘿卜是人,可是不覺得小蘿卜會傷害他們;小蘿卜知道小邦客是狼,可是不知道為什麽人要恨狼。孩子們的心裏還沒有裝填仇恨。
我羨慕小蘿卜,他在草原土生土長,小狼和小孩都會長大,說不定狼與人的情誼會一直在草原延續下去。不像我們,放歸了格林,就回到了城市,從此天各一方。
福仔和小不點一開了吃戒,就食量驚人,而且特別喜歡整塊肉撕扯著吃。我們索性把死羊拖到屋後陰涼處,由著他們啃去。每次搶食時,福仔明顯占優勢,首先獨吞羊心。雙截棍不在了,福仔就顯出了絕對的小狼王地位,他霸著羊肚子的軟肉啃,總是把小不點擠到一頭一尾。
死羊伸出的半截舌頭算是軟肉,小不點嗅著羊鼻子試探著靠近,齜起小門牙正想咬羊舌,福仔無意間叼著羊耳朵撕扯,羊頭皮一繃,原本半眯著的羊眼一下子睜開了,鼓眼對著小不點。小不點肯定是第一次見到死羊,本來就緊張,被羊眼這麽一瞪,嚇得兔跳起來掉頭就跑,直跑了十多米遠才心有餘悸地回頭望,似乎總怕這龐然大物醒過來弄他。直到他看著福仔吃得倍兒香,確定死羊是不會醒的後,才一瘸一拐地繞到羊屁股後麵,啃後tun肉吃。
爐旺已經四個月大了,個頭比小狼大得多,卻搶不過野狼兄弟。他素日習慣了食盆裏精細的熟肉,哪裏見過這種野蠻吃法,福仔衝他狗鼻子上狠咬一口,他就戰戰兢兢地靠邊站,卷起舌頭舔鼻頭上慢慢滲出來的血珠子。等福仔和小不點都吃完了,爐旺才敢“上桌”撿點兒碎肉。
盡管有現成的羊肉,但福仔和小不點依然熱衷於抓草原鼠。活物會讓天性好玩的小狼見獵心喜,小格林當年的第一次狩獵也是捕鼠。
鼠肉不僅能治肚子餓,更重要的是他含有豐富的牛磺酸,牛磺酸可以保肝護心抗疲勞,關鍵是能明目,可以大大提高狼的夜視能力,是狼必不可少的營養元素。雖然動物的心肝中也含牛磺酸,但這種寶貝疙瘩隻有狼王才能享用,鼠類則是狼皆可食的草根補品。因此,捕鼠不僅是成長期小狼的需要,成年狼也會大量獵食草原鼠,夜行俠必須有一雙好眼睛!
福仔餐前體重六斤半,餐後體重十斤。每當吃飽喝足,福仔和小不點就在山坡各處嗅聞並留下標記,然後依偎在一塊兒,目不轉睛地望著後山方向,似乎在等著什麽。他們還在小屋附近找了一個可以藏身的獺子洞,等累了在洞裏休息他們更踏實,不願意再進屋了。
半夜裏,我聽見黑暗中傳來奶聲奶氣的小狼嗥,但很快就被風聲吞沒了。
一早,我心懷忐忑地去看福仔和小不點的藏身洞,他們還在裏麵,狼群沒有來。
從那晚以後,小狼再沒嗥過。
四天過去了,一隻羊已經被福仔、小不點和爐旺啃得隻剩白骨。
吃肉、睡覺、望山是福仔和小不點每日裏不變的功課,唯一有所改變的是他們看我們的目光柔和多了,也比剛救回來的時候活潑。我叫他們名字的時候,他們還會回頭看我一眼。
小不點已經能後腿直立起來爬上福仔的背,腿傷好多了。我給小不點解開繃帶的時候,他彎轉身子向後,一直盯著我的手。他的呼吸就吹在我的手背上,我看他靠得那麽近,滿心以為他會舔我一下,為此我還厚著臉皮把手背往他嘴邊湊了湊,我還伸出半截舌頭學他哈氣的樣子討好他。誰知解完繃帶,小不點活動活動腿腳,盯了我的舌頭一眼,一聲不吱地走開了。
福仔的破壞力跟格林小時候有一拚:他經常拖倒我們的攝像機,把話筒的毛套當獵物咬;把屋裏的泥地掏出一個個坑洞,埋存他啃剩的骨頭;把睡袋撕出滿屋子的羽絨,還把亦風的秋褲拖到他和小不點的洞裏去墊窩。
一天清晨,我覺得鼻尖熱乎乎的,睜開睡眼,正看見一張小狼臉就杵在我鼻子跟前,清淩淩的眼珠子裏映著我的影子,我迷迷糊糊地叫了一聲:“格林?”
他趴在床邊,頭一歪,吧嗒著倆小眼很認真地看我。
“格林!”我激動地撐起身,“你回來了,媽媽好想你,格林!咦,你怎麽……變小了?”
“你叫什麽啊?”我懷裏的小蘿卜揉著滿眼眵目糊,“他是福仔啊。”
床邊的福仔一溜煙跑開了,我這才清醒了些,一腦門子汗。回想起福仔剛才專注看我的樣子,有些後悔,如果我慢點醒來,他會不會和我碰碰鼻子,就像格林當年一樣……
對麵床上的亦風也被我驚醒了:“你呀……唉,別太想他了。”
怎麽能不想呢,我經常看著福仔的身影出神。我也會在福仔和小不點望山的時候,輕輕走過去,小心翼翼地坐在草地上,靜靜地陪著他們一起遙望山的那一頭。我甚至嚐試著去猜測小狼們的私語—盜獵的還在山裏嗎?我們的妹妹把自己藏好了嗎?爸爸媽媽還在找我們嗎?我們還能回家嗎?
我知道如果我伸手摸他們,他們多半會走開,於是我會把手撐在地上,悄悄爬動手指一點點向他們湊近,停放在小狼身後或者人狼之間,這樣,小家夥們鬆弛的尾巴或爪子就會無意中搭在我的手背上。相比起緊抱著慌張防備的小狼,這種不經意的觸碰更令我情動。
聽啊,我的小狼,這個草原是那麽平和寧靜。
我多麽希望他們也能像格林當年那樣對我親密無間,可是我明白格林幼年的世界是多麽殘缺不全,正因為小格林不知道自己的身世,才會毫無保留地愛上人類。我留不住福仔和小不點,這種求之不得又戀戀不舍的情愫讓我感傷。
我心想,這要是格林的孩子該有多好。我做夢都盼著有一天格林會帶著自己的孩子們與我們重聚,我們一大家子奔跑在荒野之中,累了,就坐在高.崗上喘氣,俯瞰大地。狼孫兒狼孫女們會纏著我給他們講故事吧?嗬嗬,我想我一定會變得很絮叨,像每個奶奶那樣,跟孫子們講他爸爸小時候的糗事—“你爹小時候,那叫淘得沒邊兒,真正是三個月小狼討狗嫌,逮貓、抓雞、偷魚,他啥事兒都幹過。他在家裏偷吃牙膏,吃得滿嘴白沫,嚇得奶奶以為是狂犬病犯了,抄起掃把就給你爹一悶棍,打起的青頭包一個星期都沒消。還有啊,你爹小時候可‘二’了,遇到好吃的總會儲存起來。大夏天裏,他跟奶奶在天台上玩的時候,特別喜歡吃老冰棍兒,但是又舍不得一次吃完,於是總要剩下半根冰棍,藏在天台的角落裏,等他玩夠了再去找時,就連冰棍兒融化的糖水都被曬幹了……”
兒子,聽到你的糗事,小狼孫們會不會笑得滿地打滾?你會不會羞得無地自容,嗷嗷央告著:“媽,快別說了!”老媽就愛看你麵紅耳赤的樣子。哦,對了,你滿臉是毛,應該看不到臉紅吧。
想著想著,我眼含淚花嘿嘿傻笑,笑得身邊的福仔和小不點都偏著腦袋,奇怪地望著我。
“這兩隻小狼放回去,如果找不到父母的話,就死定了。”不知何時,亦風站在我身後,“我還記得你放歸格林的時候,曾經哭著對他說,‘孩子,媽媽對不起你,把你放在這樣的地方。’”
我憶起當年的別離場景,心裏依舊隱隱作痛。
亦風垂下手掌,摸著我的頭:“回到草原快半年了,我們還沒找到格林,再往後,希望就更渺茫……你後悔嗎?”
我點點頭又搖搖頭,內心翻江倒海。
“你信命嗎?”亦風問我,“如果福仔就是當年的格林轉世,他又到你身邊了,你有第二次選擇的機會,你是放還是不放?”
我的淚光模糊了山影,哽咽著:“我會問他,走還是不走……”
福仔,小不點,上天能讓你們代替格林來陪陪我,我知足了。我一定會給你們最想要的。
天上的雲慢慢向遠方推進,偶爾透出幾縷陽光。時間無聲無息地流淌,衝刷著一切。和兩隻小狼相處的七天時間轉瞬即逝。牧民們紛紛回到源牧,盜獵者退出了狼山地帶。
小蘿卜抱著福仔不肯鬆手:“不要讓小邦客走,我要跟他們玩!我來養他們,我把好吃的都給狼狼,不要讓狼狼走……”
“蘿卜乖,邦客不是狗狗,小邦客必須回山裏去。”
“放他們回去會死的!”草原上的孩子多少明白些什麽。
“可是狼狼要回家,狼狼想媽媽。蘿卜也會想媽媽啊,對吧?……”
“我沒有媽媽!”
我一陣心疼,難怪這孩子總是跟著澤仁生活。眼見小蘿卜哭成了淚人兒,我們沒敢多問。
“蘿卜乖,福仔和小不點明年春天就會長大,等他們長大了,一定會回來找蘿卜玩的。”
“等他們長大了,我就不認識他們了。”蘿卜眼淚汪汪,噘著嘴,下巴皺成一個核桃。
“他們會認識你的。”
亦風從蘿卜懷裏抱走福仔的瞬間,福仔的小爪子鉤住蘿卜的圍巾,伸長脖子,舔了舔孩子嘴邊上的淚滴。
爬上後山,我們把小狼從懷裏掏出來。
顛簸了一路,兩個小家夥終於腳踏實地。福仔的眼睛適應了一下陽光,向四周一望,激動得毫毛都蓬了起來。他倆閃電般回頭,驚訝地盯了我們一眼,撒腿就跑。小不點爭分奪秒地衝到最近的一個獺子洞,一頭紮了進去。福仔緊隨其後,跑到洞口卻停住了,他發現我們沒追。他輕輕抬著一隻爪子,似乎不知道下一步該藏進洞裏還是逃進山裏,他向我們投來難以置信的目光:怎麽可能?人會把我們放了?
那獺子洞離我們二十米外,福仔猶豫著,他大概有把握,如果我們追過去,他完全來得及藏進洞。於是他開始在周圍使勁嗅聞,仰起小鼻子迎著風一聳一聳。
不一會兒,福仔向洞裏叫喚,小不點伸頭探看,我們沒動。
兩隻小狼義無反顧地狂奔起來!指向明確,目標回家!轉眼消失在山穀中。
“這兩個小家夥。”我的笑容略帶酸楚,這情景怎麽那麽熟悉。同樣是山梁上,同樣是送別狼,當年格林三去三回,戀戀不舍,眼下這兩隻小狼卻一點都不留戀。
在相處的七天裏,雖然福仔和小不點最終認同了我們,卻依然不改野性和防備。這當然不怪他們,他們被人擄走,自然不會對人抱有幻想和感激,在他們眼裏,人始終是掠奪者,哪怕人對他們再好也不如還他們自由。
狼子野心,從他們睜眼看見真正的母親那一刻起,就醒世了。
白天狼怕人。有我們在,大狼是不會現身的,我們最後望了一眼山穀。
“走吧……已經看不見了。”
“你說他們找得回去嗎?狼群還在不在這裏?”
“隻有狼神保佑了,昨天旺青甲不是說這幾晚上都聽見狼嗥嗎,他們興許也一直在找孩子吧。”
兩人一路聊一路走,剛走回小屋山下,就聽見爐旺在家叫嚷。有輛摩托車停在山坡上,一個藏裝蒙麵的人影在我們屋前轉悠。
“盜獵的?!”兩人急忙隱蔽,亦風掏出望遠鏡瞄他。
那人卻已發現了我們,老遠揮著袍袖:“阿偌!快過來!”麵罩一扒,“是我呀!”
我倆大鬆一口氣,是澤仁。
“你們把小狼放掉了?”澤仁問。
“你怎麽知道?”
“蘿卜回家哭得不行,我就繞過來看看。”
“這孩子的媽媽怎麽了?沒在孩子身邊嗎?”
“沒有,他媽媽嫁到大城市去了。蘿卜是婚前的孩子,留在娘家。”
“哦,那這孩子明年該讀書了吧?”
“嗬嗬,再長大點就送他去寺廟了,做小喇嘛,在寺廟裏學習。這是我們的習俗。”
亦風推開門:“來,屋裏坐。”
“不坐了。”澤仁笑道,“我來告訴你一個好消息,黑頸鶴又生了兩個蛋,你們跟我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