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廬山高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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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瑄獨自一人晃了大半個月,終於回到了葫蘆灣。當小船靠在那從小看慣的熟悉的湖岸邊時,隻覺得恍如隔世。本來以為樂秀寧一定在等著他,可以好好傾吐一番,不料樂秀寧早已走了,隻留下一張字條釘在書桌上。她說她見沈瑄直到年尾都不歸家,很是牽掛,隻好出門去查探消息。還叮囑沈瑄如果回來,千萬不要再出門去,等她回來再說。
    幾間草屋裏都是空蕩蕩的,淺淺地積著灰塵。沈瑄躺在床上睡不著覺,一邊數著窗外的星星一邊想:秀阿姊不在,離離的那張地圖卻不知道問誰了。天一亮他就爬起來,將草屋前前後後翻了一遍,一無所獲。又想,地圖也可能是遺落在了湖中,不如下水去找找。
    其時早春二月,春寒料峭,湖水尚冷。不過沈瑄自幼水性極好,也不怎麽在乎。他將小船撐到從前蔣靈騫落水的地方,潛下水去。找了半日,將湖底摸了個遍,也隻摸到水草小魚之類,羊皮地圖的影子都沒有。
    隻好又撐了船回去。或者仍是在樂秀寧那裏吧。
    推門進屋,竟然看見窗下小幾邊坐著一個人,轉頭笑吟吟道:“這麽早出去打魚嗎?”
    是錢丹!沈瑄又驚又喜:“錢君,你怎麽跑到這裏來了!”
    錢丹笑道:“那天落到九叔手裏,若不是你幫忙,我可就沒命了。又不知你究竟如何脫險,我可著急得緊。後來徐櫳他們在鍾山腳下放了把火,我才趁亂逃出。可是跟著他們,不免回家去,我又不願。好不容易甩掉他們了,想想還是來找你。我聽說九叔的義妹用計放走了你,真的嗎?你怎麽認得她的?”
    沈瑄淡淡一笑,並不回答,卻道:“總之是逃出來了。你來得可正好,我有東西給你。”說著翻了翻帶回家的包裹,找出宋飛天那個同心結子,遞給錢丹:“這件東西是當初放蛇咬你的那個人做的,你可要好好收著。”
    錢丹臉一紅,嚅嚅道:“不會吧?”
    沈瑄心想,將真相告訴錢丹,他一定不開心,樓荻飛顯見得對宋小娘子毫無心意,也不必讓錢丹為此煩惱,遂哈哈笑過:“有什麽不會的?世事本來難料。”
    錢丹握著那個結子,隻是出神。沈瑄掃榻接待錢丹,又煮茶焚香、布置酒飯。錢丹就徐徐地提起再度北上同遊之事。沈瑄歉然笑道:“那可不行了。我受人之托,最近要往廬山走一遭。”
    錢丹開心道:“那也不錯呀。廬山是個好地方,山清水秀,觀宇無數,小弟心馳神往久矣。你要不嫌煩,我跟你一道去如何?”
    沈瑄心想,良友為伴,正好免去一路上寂寞無聊,當下歡然答允,又道:“隻是你出來這麽久了,令尊令堂想來著急得緊,你自己也未免要想家的。”
    錢丹一臉正經,慨然道:“大丈夫誌在四方,何效小兒女區區之態!”
    沈瑄又是驚奇又是好笑,正要說什麽,忽然窗外拂過來一陣香風。沈瑄一驚,隻聽見一個溫柔的女聲道:“丹兒,你也鬧得太不像話了。”
    聽見這柔和甜美的聲音,沈瑄頭皮都發麻了。隻見夜來夫人挽著畫帛,款款走進門來:“還說要去什麽廬山呢!傻孩子,在金陵吃的虧還不夠啊?為娘幾乎魂都要給你嚇掉了。廬山是什麽地方?那是盧淡心的老巢。你這一去,哪能逃出他們的手掌?萬一有個三長兩短,又叫為娘怎麽辦?”
    錢丹看見母親從天而降,窘迫得滿臉通紅:“娘,你怎麽找到這裏來了?”
    夜來夫人微笑道:“你這小鬼頭,行動還能瞞得了我!你連過年都不回宮去,你阿耶氣得什麽似的。還不趕快跟我回去,給你阿耶磕頭賠罪。”
    沈瑄早已見識過夜來夫人的狠毒淩厲,這時看見她對自己兒子卻是一派溫柔慈愛,不禁暗暗詫異。卻不知她要怎樣跟自己計較。
    錢丹走上幾步,拽著夜來夫人的衣袖,笑嘻嘻地說:“娘,我還要到別處去走一走。你先回宮,我隨後就回,如何?”
    夜來夫人板起臉道:“胡說!我既然找來了,再不放你走的。你也不用嬉皮笑臉,這一回我是不會在你阿耶麵前為你說情的。”說著翻起右手,將錢丹手腕扣住,往門外拖去。沈瑄正在奇怪,忽然餘光瞟見夜來夫人的左邊袖子微微一揚。他反應極快,立刻身子一縱,奔開兩步,已到了幾丈之外。一把黑色的毒針紛紛揚揚地撒落在他原先站立的地方。
    夜來夫人回頭冷笑道:“哼,這是‘踏莎行’的輕功。想來是那小妖女教你的吧?不料你竟學到如此身手,躲得開我的繡骨金針!”
    沈瑄道:“你這繡骨金針是假的。”
    夜來夫人道:“說得不錯,但假的繡骨金針也足以取你性命了。今日我不會讓你這小賊再向我下毒了,你是乖乖自裁呢,還是一定要我親自動手?”
    錢丹撲了上來,一把抱住夜來夫人:“娘,不要啊!沈君是我朋友!”
    夜來夫人不耐煩道:“丹兒你認敵為友,好不糊塗!”
    錢丹急道:“不是啊,娘,是我自己找他玩兒的。你……你別為難他。他……他救過我的性命的,你不能殺他啊!”
    夜來夫人問道:“怎麽回事?”
    錢丹略一遲疑,就說出鍾山上沈瑄如何挺身救他,唯恐不奏效,又將當初沈瑄為他治療蛇毒的事情一一道來。本來他曾答應過徐櫳他們隱瞞此事,以免夜來夫人追究,此刻要救沈瑄,也顧不得了。夜來夫人聽罷,詫異地眨眨眼,笑道:“原來你醫術高明。我聽說富春江邊上有一位神醫,特意來尋訪,難道就是你啦?怪不得曉得下毒。好吧,有恩報恩,有怨報怨,你救過丹兒,我原該重重謝你才是,可惜你是小妖女的人,這就難啦……”
    錢丹急道:“娘!”
    夜來夫人續道:“不過你這樣的好郎中,本來求之不得,殺了也真可惜,丹兒又這麽舍不得你。這樣吧,給你一個將功補過的機會——你跟我們回錢塘府,做我的禦醫如何?隻要你不再幫著小妖女,以前的事情可以揭過不提。你是丹兒的朋友,我自然對你另眼相待。”
    錢丹大喜道:“好啊好啊,沈君你正該去錢塘府出人頭地才是,氣死那些庸醫!娘你真好。”
    沈瑄苦笑道:“在下一介布衣草民,不敢領夫人好意。夫人說得不錯,我是小妖女蔣靈騫的人,那麽現在要是倒戈做夫人的什麽禦醫,也不是君子行徑。我是打不過夫人的,要殺要剮隨你的便。當日我雖然在太湖上放了你一馬,卻也沒指望你日後放過我。”
    夜來夫人聞言,倒是愣了愣,旋即笑道:“不錯,你是放了我一條生路,可是我也被你折騰得死去活來。你的意思我明白,你心裏放不下蔣靈騫。這小妖女倒也聰明美麗,好色而慕少艾,人之常情。”
    沈瑄瞪大了眼睛,驚得連“我可沒有”四個字都噎在喉嚨裏說不出來。
    夜來夫人笑嘻嘻地繼續編排:“恕我直言,你的膽子未免太大了。你知不知道蔣靈騫是嶺南湯家未過門的新婦?湯慕龍的武技非同小可,他父親羅浮山主湯鐵崖又是江湖上有名的厲害角色,要是他們知道你和蔣靈騫有私情,決計不會饒了你!再說啦,除了湯家找你麻煩,如果赤城老怪蔣聽鬆知道他孫女被你拐走,你也不用活了。我倒要看看,你有幾條小命讓這麽些人去收拾!倒不如跟了我去,我罩著你。”
    沈瑄終於換過氣來,沉聲道:“夫人實在是言重了。蔣娘子身患奇疾,又負了傷,沈某是個郎中,把治病救人當作本分,才照顧了她這一路,根本談不上兒女私情。現下蔣娘子已經回家去了,她與我清白無涉。任夫人說上天去,我自認問心無愧。”
    夜來夫人笑道:“好個問心無愧!也要看我信不信你。你和小妖女的事情,倘若瞞得住也罷了。我要取你性命時,隻需將這話在江湖上一傳,便不用自己動手,自有人收拾你。你跟不跟我走?”
    沈瑄急道:“你簡直無恥!”
    夜來夫人麵色陡然一變,原本粉白的臉上霎時騰起幾道詭異的黑氣,若隱若現。轉眼間左臂推出,屍香無影手淩空劈下。那隻羊脂玉般的手掌離頭頂還有兩尺,沈瑄就已聞到一陣刺鼻的香氣,又像是龍涎香,又像是佛手柑。他不禁退了半步,身子一側,長劍帶出往上一掠,想蕩開夜來夫人的掌風。夜來夫人冷笑一聲道:“你倒是把小妖女那幾招學了十成十!”原來這一手正是蔣靈騫的功夫,沈瑄見過兩人對陣,此刻自然而然用了出來。他轉念一想,隨即使出蔣靈騫的一招一式和夜來夫人耗了起來。蔣靈騫的功夫輕靈巧妙,出奇製勝,用來與沾身致命的屍香無影手周旋十分有效。但沈瑄的修為畢竟遠遠不如蔣靈騫,拆到二三十招,已抵擋不住。好在夜來夫人此刻不想取他性命,隻是步步逼近。
    忽然,錢丹在門外嚷嚷起來:“救命呀,救命呀!”夜來夫人一愣,袖子一掃將沈瑄蕩開。自己在地上輕輕一點,旋即飄出門去。卻看見錢丹在水裏撲騰,她冷笑道:“不用搗鬼,你會遊泳的!”話雖如此,她還是從袖中甩出一條黃絛子,順手一拉將兒子卷上了岸。錢丹急了,死死地扯住那條黃絛子:“娘,天下郎中這麽多,你就放過沈君吧。”
    夜來夫人無計可施,隻得運力將絛子震斷。回屋裏一看,沈瑄已經跑了。她適才袖子一拂,用上了五成的力道,料想沈瑄受不住,總該暈過一陣。卻不知沈瑄雖然武技平平,內力可是不淺,當時隻是晃了晃而已。沈瑄見錢丹使出苦肉計想引他母親下水,立刻見機從後院跑掉了。他身具踏莎行的絕頂輕功,此時已很難追趕得上。錢丹跪在地上要死要活地懇求,夜來夫人隻得作罷。
    一個月後,沈瑄登上了廬山。廬山道教源遠流長,自晉朝名道陸修靜建簡寂觀,廬山上住過無數求仙修道的世外高人。唐天寶年間,司馬子徽的高弟丁澗橋駐錫簡寂觀。丁澗橋從呂純陽處習得一套劍法,教給觀中弟子,從此開創了武學的廬山宗。到了唐末,廬山宗簡寂觀成為南方武林中的泰山北鬥。一時江南武林,曾出現過廬山、洞庭、天台三足鼎立。隻是如今天台宗風流雲散,三醉宮又日趨式微,就隻剩下廬山簡寂觀的盧淡心道長支撐著平撫江湖風波的重任。
    沈瑄短衣草鞋,扮作一個進香人,背著那架墨首琴,跟一群香客上了山。劍卻藏在琴囊中。山川風物、亭台殿宇匆匆看過,亦不曾上心。他找到一個樵夫,問明了去錦繡穀的路徑,那樵子卻笑道:“小郎,廬山這麽大,好看的地方多得很,為什麽偏偏要去那個鬼地方?你可聽我一句,那個錦繡穀是萬萬去不得的,你趁早不要做這打算。”
    沈瑄笑道:“我知道那裏路徑險峻,錯綜複雜,不好走的。”
    樵子睜大眼睛道:“知道還去?”
    沈瑄道:“春天到了,聽說錦繡穀底的瑞香花開得很好,我想去看看。還請老丈幫個忙。”
    樵子連連搖頭道:“不去不去,七年前隔壁徐十九進了那地方,再沒回來過。我不跟你去送死。”
    沈瑄道:“我隻問老丈要一些繩線。”
    樵子在屋裏翻了翻,找出一卷繩子:“夠嗎?”
    沈瑄搖搖頭,卻看見院子角落裏還有一大堆幹草,遂道:“老丈,我想用這些草再搓一些繩子可以嗎?”
    樵子道:“隨你。”
    沈瑄當晚就坐在樵子的小院裏,將那三尺高的一堆幹草分開,搓成一根根細細的草繩,又一段一段地連接起來,滿滿地盤了一大卷。
    第二日,沈瑄拜別樵子,背著繩子迤邐進山。沈瑄找到錦繡穀的入口,果然如樵子所言,有一棵巨大的梧桐樹。沈瑄將長繩一端牢牢係在梧桐樹根上,提起長劍進了穀。他一路走,一路在羊腸小道上放下草繩,心裏清清楚楚,每逢岔路必先往右轉,一旦轉入死胡同便即收回繩子退出來,用劍尖在石壁上刻上記號,以便下次不必誤入。這錦繡穀果然人跡不至,生滿了荒草荊棘,岩石間不時躥過山貓野狐之類。沈瑄一路披荊斬棘,好不麻煩。但他小心翼翼,心如明鏡,認真分辨著路徑。如此反反複複,走到日頭偏西,忽然飄來一陣沁人的馨香。
    遠遠看去,山穀深處恍如一層白雪在悠然浮動,正是瑞香花開的地方!為了不被花香醉倒,沈瑄吞了一粒醒腦丹藥,忙忙地向那邊走去。
    那一株曾經懸掛過清絕寶劍的鬆樹仍在,樹下那一具白骨仍是靜靜躺著。沈瑄看出來那是一名身材高大的男子,死時大約二十來歲,腿骨摔斷了。他默默立了一會兒,向那白骨拜了幾拜,然後一根根地撿起來。他希望這人死時留下些什麽遺物,或者在岩壁上刻下幾句話交代自己身世以遺後人。然而遍尋一周什麽也沒找到。他將白骨裹好,沿著自己放下的長繩,安然出了穀,而後爬到一處山頂,選了塊風水好地埋下那白骨,找來石頭豎了個無字碑。
    此時日薄西山,殘霞如血,山頂上罡風陣陣,長草搖曳。這個困死在錦繡穀中的俠客,不知家園何處,不知來曆淵源,或許他的親人還在倚閭相望,或許世上早已沒有人記得他了。這些全都無從知曉。他既然有一把清絕寶劍是稀世之珍,武技多半不俗,或者當初也是江湖上叱吒風雲的一代英傑。又是為了什麽,落得在這廬山深處淒然逝世,連幾句遺言也不曾留下……
    人間萬事,不過如此!沈瑄想著想著,胸中蒼涼不平,向墳頭揖道:“雖不知你是什麽人,但你我總算有緣。今日晚生不曾帶得香燭紙錢,請以一曲為祭!”
    墨首琴橫在膝上,他撫起一曲《青草連波》。自從與蔣靈騫別後,這《五湖煙霞引》中的第一曲,他一向練得最多。此時他心中抑鬱糾結,情思百轉,縈縈於琴音之中,竟然將這深切奧妙的曲中蘊意,揮灑得蕩氣回腸、淋漓盡致。分明就是:“春草碧色,春水淥波,送君南浦,傷如之何!明月白露,光陰往來,與子之別,思心徘徊……”
    曲終指凝,暮靄沉沉,幾聲弦響還隨著山中歸鳥在空蕩蕩的天地間盤旋。過了一會兒,忽然聽見遠遠的傳來一陣笑聲:“好曲呀,好曲!”
    沈瑄聽出那聲音來自遠處的山腳下,卻憑著一股雄渾深湛的內力送了上來,知道來人不凡。但那一聲喝彩的確言笑盈盈,一片好意。這時,山腳也響起琴聲來,卻是一曲《幽蘭》。那人聽來也是琴中高手,雖不如沈瑄技藝精妙,但純熟老練,意境很高,奏琴人似是一個有道的老者。沈瑄回了一段《廬山高》以示敬意,那人也一片謙誠地以一曲《廬山高》相答。沈瑄聽出老者曲中求見之意,於是抱著琴向山下走去。
    山腳草亭中,一個白須老道迎了出來,笑容可掬地朝沈瑄長揖下去。沈瑄慌忙道:“道長怎麽行此大禮!晚生擔當不起。”
    老道士笑道:“荒山野人而已,什麽道長不道長。老朽今日得聞郎君雅奏,如聽仙樂,耳目一新。郎君琴藝高超,老朽欽佩不已!”
    沈瑄看他衣冠簡樸,無異於山民,但精神矍鑠、舉止大度,猜想他故意謙虛,隻怕是廬山宗的前輩。老道士問過沈瑄名姓,似有些吃驚,一邊打量著他,一邊笑道:“老朽還想向郎君請教,請郎君到舍下一敘如何?”
    沈瑄還禮道:“請教不敢,卻要向道長叨擾了。”
    沈瑄跟著老道士翻過幾座山,來到一處禪院,抬頭一看:簡寂觀。他心道:果不其然!他對威名赫赫的廬山宗也十分好奇。一路上所遇道士道童、雜役廚工無一不對這老道畢恭畢敬。老道士領著他來到一間幽靜的廂房,彼此敘禮坐下。卻又有一人推開門,風風火火道:“師父……”是樓荻飛。沈瑄這才想到,老道士原來正是廬山宗掌門盧淡心。
    盧淡心板起臉道:“小樓,你為何總是這樣沒有禮數?不見客人在此嗎?”
    樓荻飛也看見沈瑄了,一臉驚訝又不敢問,隻道:“師父,來了個要緊的客人。”
    盧淡心皺眉道:“什麽要緊,待會兒再來回。你先退下。”
    樓荻飛忍氣退下。沈瑄簡直有點受寵若驚,盧淡心卻道:“這劣徒,出去門也不關好。敢煩沈君替貧道把門掩上。”
    沈瑄去推那扇搖搖晃晃的門,薄薄的門板,竟然一動也動不了。沈瑄回頭看看盧淡心,老道士端著茶碗喝茶,若無其事似的。沈瑄眼尖,卻也沒看出這門上有什麽機關,隻是定在半路動不了。沈瑄遂道:“盧道長,晚生武技低微,可關不了這門。”
    盧淡心果然是在暗暗地臨空發力,控製住了門板,以此考較沈瑄武技高下的,聽沈瑄如是說,笑道:“沈君,我看你目光瑩潤,英華內蘊,內功不錯啊。何必謙虛呢?”
    沈瑄道:“內功雖有,武術卻學得甚少,所以不知何以運用。”說著自己也很慚愧。
    盧淡心看他言語誠懇,料是實情,心想這年輕人恐怕有奇遇,點點頭又笑道:“世間百技,武技不過其一,何須拘泥於此?英雄豪傑也不隻是在刀劍上見分曉。”
    “師父!”樓荻飛又衝了進來。
    盧淡心把茶杯往桌上一頓,道:“你怎麽越說越不聽!”
    “實在事情緊急。”樓荻飛惶恐道,“師父要罵就罵,隻是千萬請師父去看看,遲了就麻煩了。”
    盧淡心不怒反笑,卻對沈瑄道:“貧道隻得失陪片刻,郎君海涵!”
    樓荻飛瞧著沈瑄,忽然道:“這位客人,能不能也去看看?”
    盧淡心不解其意,但他顯然很信任這個小徒弟,遂微微一笑,朝沈瑄作了個邀請的手勢。
    原來那位要緊的客人竟然是湯慕龍!而且樓荻飛叫上沈瑄的用意也昭然若揭了:湯慕龍躺倒在簡寂觀的前堂,昏迷不醒,牙關緊閉,顯然有性命之虞。
    沈瑄頗感訝異,照理說他此時新婚燕爾,應該在家裏逍遙自在才是,怎麽跑到廬山來,還病倒在這裏?
    盧淡心一邊搭著湯慕龍的脈,一邊皺起眉頭聽樓荻飛回話。
    原來樓荻飛約了湯慕龍今早在廬山含鄱口見麵,不料沒有見到湯慕龍。他心下狐疑,找到湯慕龍帶來的隨從,把前山後山搜索了一遍,也沒有找到。結果回來,卻在簡寂觀的後門口,發現湯慕龍倒在地上,人事不省。觀中幾位通曉醫術的道士都看過,一點辦法也沒有。
    盧淡心道:“我知道你和湯慕龍相識,他來廬山找你,所謀何事?”
    這也是沈瑄疑惑的。
    樓荻飛苦笑道:“師父是不理這些俗事的。”
    “到底怎麽啦?”盧淡心道。
    樓荻飛道:“湯君一心要娶天台蔣翁的孫女,不過那位小娘子不買他的賬。”他忽然發現湯家的下人也在場,遂道,“古執事,這是你家的事,你來講講。”
    那古執事畢恭畢敬道:“回稟盧真人,我家小郎和蔣娘子的婚期定在二月初六,可是到了日子,蔣娘子卻沒有來羅浮山。原來她一直沒回天台山。蔣翁很生氣,就委托我家小郎到江湖上四處搜尋,不過至今沒有音信。聽說樓君見過蔣娘子,所以來問問。”
    樓荻飛趕快補充道:“那也是去年十二月裏的事了。”說著瞟了一眼沈瑄。
    沈瑄朝他搖搖頭,示意自己也不清楚。
    盧淡心問道:“這個蔣娘子,難道被人暗算了?”
    古執事和樓荻飛相視一下,神情都有些尷尬。還是樓荻飛道:“大家都說,多半是逃婚。師父,這個小娘子是赤城老怪一手帶大的,十分難纏,江湖上都叫她小妖女。”
    盧淡心微微一笑,放下這個話題不談,旋又皺緊了眉頭,道:“湯君是中了毒,隻是這毒力說強不強,說弱不弱,卻看不出什麽門道來,脈象十分紊亂。我也……難、難!”
    聽見盧真人都說難,古執事慌了:“這可怎麽好,小郎出了事,我怎麽向我家郎主交代?”一時廬山群道也議論紛紛。
    廬山大弟子公冶坡道:“是什麽人下的毒,查將出來,讓他拿出解藥!”
    其餘弟子也附和道:“就是,居然敢上廬山來撒野,不能不教訓教訓!”
    盧淡心擺手道:“你們嚷什麽!下毒之人既然選定廬山,可見胸有成竹,輕易也不會讓我們抓住。倒是湯君的病卻耽擱不得了。”
    一時間大家都靜了下來,樓荻飛忍不住又焦急地看了沈瑄一眼,似是希望他出手。
    沈瑄看見了他的暗示,卻依然不動。他細細看過,也瞧不出湯慕龍中的什麽毒,沒有把握救他,也不敢在一大群廬山道士麵前強出頭。何況眼前形勢不明,如果下毒之人竟然就是離離呢?如果湯慕龍認出他來,找他算賬呢?雖然他和離離之間根本沒有什麽,可是他偏偏想起夜來夫人那些話,似乎也不是沒有道理。
    樓荻飛終於忍不住了,站出來道:“沈君,你醫術十分高明,就請你試試吧!”
    沈瑄道:“鄙人可是沒有把握。”
    盧淡心似乎看透他的心思,道:“請沈君盡管放手一試。這是在廬山。”
    有了老道這句話,沈瑄便走到湯慕龍身邊,摸了摸脈。
    湯慕龍的脈象十分奇特,似乎不止有一種脈象在裏麵。他屏住氣,慢慢地摸索。過了半炷香的工夫,才輕聲道:“三十一種。”
    “中了三十一種毒?”樓荻飛驚詫道。
    沈瑄淡淡道:“不是這個意思。”
    古執事急忙道:“是哪三十一種毒藥,請郎中診出來。每種毒藥如何解的,請郎中告知。無論用什麽藥材,我們都能辦得到。”
    沈瑄一聽這有錢人的話,未免有些來氣,放開湯慕龍的手腕,冷笑道:“鄙人哪有那個本事!”
    古執事心裏一急,就想嗬斥他,被樓荻飛一把拉住。他這個動作,自然落到了沈瑄眼裏。
    就在這時,樓荻飛又望了沈瑄一眼。忽然間,沈瑄心裏一驚:我怎麽啦?從醫以來,人家一向讚他寬厚仁慈,今天卻滿心雜念,瞻前顧後,居然見死不救了。
    他心裏一陣慚愧,重又捏起了湯慕龍的寸關尺。眾人才舒了一口氣。
    可是,湯慕龍的脈象真的很奇特。如果真是三十一種毒,相信也能慢慢摸出,但情況似乎又沒有那樣簡單。他放開湯慕龍的手,想了一會兒,道:“這是五種毒藥。”
    盧淡心皺眉道:“貧道不解,沈君可否解釋一二?”
    沈瑄道:“五種毒藥,就各有五種脈象;兩兩搭配,又有十種脈象;三三搭配,又有十種脈象;四四搭配,又有五種脈象;五種藥在一起,又是一種脈象。一共三十一種。”
    眾人麵麵相覷,作聲不得。盧淡心默默地瞧了一會兒沈瑄的臉,若有所思,然後道:“那麽是不是把這五種毒藥分別解了,湯君就可痊愈?”
    沈瑄道:“不錯。”
    盧淡心道:“是哪五種毒,看得出來嗎?”
    沈瑄道:“鉛粉、蠍尾、蒼耳、蝮蛇、麝香。”
    “麝香也是毒藥嗎?”盧淡心問。
    沈瑄道:“麝香不是毒藥,但用在這裏,卻能夠推波助瀾。並且麝香本身的藥力也增加了,足以亂性。所以你看他雖則昏迷,卻是滿頭大汗。”
    盧淡心惱怒道:“可惡!”
    沈瑄刷刷刷寫好了藥方。原來這幾種毒藥都極易化解,隻是診斷起來頗費力氣。沈瑄不由得想,倘若我來配此毒藥,須另換幾味,使合藥時藥性改變,不那麽容易解毒才對。
    立刻有人煎了藥,給湯慕龍灌下。
    忽然間,遠遠的從含鄱口方向傳來一陣叮咚的琴聲。
    雖然很遠,那聲音卻十分清晰,顯然彈琴之人內力極為深厚。才聽了一會兒,大家都覺得像被春日的暖風吹拂一般,渾身懶洋洋的提不起力氣。盧淡心沉聲道:“大家注意!”
    原來那琴聲極有攝人心魄的力量,柔媚甜膩,極易使人陷入遐思,心智混亂。好在廬山中人都內功深厚,凝神抵擋,便不致為它誘惑。公冶坡道:“師父,我去看看什麽人作祟!”
    盧淡心點點頭,令他去了,忽然道:“不好,湯君剛剛服過藥,隻怕會被琴聲所傷!”
    果然,湯慕龍滿麵通紅,口吐白沫。樓荻飛憤憤道:“下毒的和彈琴的,絕對是同一個人!”
    盧淡心迅速取過琴彈起來,力圖與含鄱口的人抗衡。但是彈了一會兒,並不奏效。那又軟又甜的琴聲,像浸濕的牛筋一樣纏在湯慕龍身上,越收越緊。盧淡心皺起眉頭,忽然對沈瑄道:“沈君琴藝精湛,貧道十分佩服。不過方才在山崖那邊,你可曾覺得貧道的琴聲與你自己的琴聲有什麽不同嗎?”
    沈瑄覺得很奇怪,看著湯慕龍快不行了,盧淡心卻來跟他講閑話。當時盧淡心那一曲《幽蘭》並不見得十分優雅婉轉,但內中弦響震蕩,有一種攝人心魄的力量。沈瑄那時就大為奇怪,遂道:“請道長指教。”
    盧淡心道:“習武之人的琴,與等閑文人雅士的琴又有不同。須知這七條長弦也是兵刃。貧道那一曲《幽蘭》原是運用了內力奏出的。所謂內功越高、琴意越進,琴聲的威力就越強大。倘若內功不佳,與貧道應和之間就會受傷。其實你內功精湛,與絕妙琴技一聯合,當世罕有匹敵。”
    沈瑄道:“外麵這人也是用內功彈琴的,道長是叫我去和他比拚嗎?”
    盧淡心道:“實不相瞞,正有此意。以功力而言,貧道自信可蓋過他,但貧道的琴藝不精,傳到湯君的耳朵裏,他聽不進。所以再強的內力也沒有用。沈君你的琴聲是很美的。”
    沈瑄道:“但我又不會用內功彈琴。”
    盧淡心道:“不妨,貧道可以助你。”
    沈瑄歎了聲氣,隻得再救一回湯慕龍,遂取出了自己的琴。
    盧淡心又道:“隻是有一點,那人內功很好,你與他應和,可能會受內傷。”
    說到這份上,沈瑄要再拒絕也不行了,隻得硬著頭皮撥了一聲弦,頓時覺得胸悶起來。盧淡心也跟著他撥了一聲琴弦。忽然沈瑄的琴聲中風聲大作,似乎內力雄渾。原來盧淡心用自己的內力使兩琴共振起來。這樣,沈瑄的琴藝和盧淡心的內功,真的合二為一了。
    沈瑄彈著彈著,手下的曲子變成了《五湖煙霞引》的《彭蠡回籟》。浩浩鄱陽湖,巨浪拍石,山鳴穀應,若黃鍾大呂,又如九重天籟。不一會兒,這正氣浩然的琴聲就把遠處傳來的靡靡之音壓倒下去。那柔媚的琴聲折騰了幾下,終於漸漸偃旗息鼓。
    看看湯慕龍緩緩醒轉,想來毒力也解了。眾人遂跟著盧淡心退出。
    沈瑄一陣氣悶,臉色發白。盧淡心替他把了把脈,道:“還好,沒受內傷,隻是累了而已。此番實在有勞你了。”
    樓荻飛亦道:“湯君平素慷慨豪爽,你這番救了他性命,他一定會重重謝你。”
    沈瑄嘀咕道:“我又不是圖他謝。”
    偏巧這時古執事興衝衝地追過來,道:“我家郎君想見見救命的郎中,請你過去。”
    沈瑄下意識道:“我不去。”
    “這是幹什麽?”樓荻飛詫道,“湯君一片好意……”
    沈瑄一時也無從說起,隻得道:“我……現下難受得很,想出去透透氣。”雖然難受,卻是抬腳就走,跑得比兔子還快。
    古執事沒能拉住他,未免抱怨:“這郎中年紀輕輕,架子倒是大得很,我家郎君求見,難道還折辱了他?”
    樓荻飛看著不像樣,隻好連勸帶哄地將古執事支走了。
    盧淡心看在眼裏,便問:“沈君和湯慕龍之間是不是什麽過節?”
    樓荻飛此時還沒回過味兒來,遂把從鍾山到黃梅山莊的見聞一一向師父稟報。盧淡心沉吟片時,道:“看來,蔣娘子是待嫁之身,卻與這個小郎君相伴多日,於禮於情,很難說得過去。沈君心地雖好,未免糊塗。”
    樓荻飛道:“我瞧他是麵嫩心軟,上了小妖女的賊船還不知道吧。”
    “這話休要再提,隻做不知。”盧淡心道,“湯慕龍雖是好人,其父卻性情暴烈。隻怕傳到湯家人耳朵裏,會給沈君引來殺身之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