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新雨舊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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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瑄一時倉皇,從簡寂觀中溜了出來,自己也不知道要上哪裏去。就這樣滿頭昏亂不知溜達了多遠,漸漸地緩下腳步來。想想剛才躲得那麽快,未免失了禮數。自問又不曾做錯什麽,何以一碰見湯慕龍,就像是有虧心事似的隻管躲藏?還是回去見見的好,不然連盧道長都要怪罪。
然而畢竟不想見,能拖便拖一拖。就這樣晃晃蕩蕩信步走著,翻過了幾個山頭,轉到一片僻靜的竹林裏。這竹林似乎鮮有人至,生得盤根錯節,茂密異常。沈瑄正想繞道而行,突然聽見竹林深處有人說話,不覺立住。
“我讓你去打探消息,問出什麽來沒有?”
說話人聲音清脆,腔調卻冰冰冷冷,毫無情緒。沈瑄找了一杆最茂密的竹子,輕輕躍上去,藏在密葉裏,望過去隻見遠遠的一座半倒塌的草亭裏,有兩個人一跪一立,立著的那人年輕而秀麗。原來沈瑄內功既好,此時又練就了天台宗的至上輕功,所以他躲在這裏偷聽,對方竟然也發現不了。隻聽那個跪著的人道:“回稟侍中,屬下打探到那人名叫沈瑄,桐廬人,行醫為生,現在暫寓簡寂觀。”
原來他們居然打聽他,沈瑄不覺駭然。
“還有呢?”
“不知道了。大約也無甚要緊來曆。”
“哼!就這些,還用得著你去打聽。隻要聽聽他講話口音,就知道他一定是富春江桐廬一帶的人。隨身帶了這些藥物,自然是個醫生。你看他與盧淡心、樓荻飛那夥人言語交接,肯定與簡寂觀有瓜葛——你說無甚要緊來曆,單這一點就不通!”
跪著的人不敢回話。
那個“侍中”轉過身去,自言自語道:“他那吟詠鄱陽湖的曲子我從來沒有聽見過,實在是蕩氣回腸,英雄俠氣,這樣的曲子非蓋世英傑不能為。不知是不是他自己作的,這曲子一定有來曆!我給湯慕龍施的梅花五毒散是我的獨門秘藥,攜有五種劇毒、三十一種脈象,他居然全部診出,這種醫術簡直天下罕有,他是跟誰學的?你竟然說他沒有來曆!哼,本來以為,縛住了小白龍,不愁湯鐵崖那老賊不聽命。不料竟被沈瑄這小子攪了好事,隻得再作打算。”
原來這正是對湯慕龍下毒,又在含鄱口比琴的那個人。
跪著那人道:“屬下們一定盡力將沈瑄擒來,聽候侍中發落。”
侍中道:“不可。你又犯糊塗!不見沈瑄與簡寂觀關係不一般嗎?我們暫時不要得罪廬山宗的好。反正,此人武技低微,收拾他也容易得很。”
“武技低微?不會吧?”
“說你沒見識,難道沒有聽出他的琴聲中毫無殺伐之氣?可見不是個練家子。若不是盧淡心那老兒從旁作梗,我哪會敗下來!”沈瑄聽他如是說,不得不暗暗驚歎此人實在眼光銳利。他又道:“可是,一定要暗暗注意此人動向。一旦他認真學起武技來,就找個機會除掉他,否則會是個勁敵!”
沈瑄好笑:你也縝密過分了,我再練五十年,也“勁敵”不過你的。
那侍中低了一會兒頭,跪著的人仍是一動不敢動。侍中忽然問道:“仙姑派的幫手來了,怎麽至今沒有露麵?”
跪著的人道:“屬下正要回稟侍中,她們剛剛到,已與屬下會過了,正等著見侍中。”
侍中道:“馬後炮!來了幾個?”
跪著的人道:“仙姑座下四位仙使都派出來了。”
侍中眉毛一挑,顯是出乎意料,道:“難得,快請!”
隻見草亭後麵雲煙一晃,閃出幾個年輕女子,一色的淡青色曳地長裙,縹縹緲緲很是怪異,有點像道姑。兩條極長的發辮垂在胸前,用青紗和珠飾卷著,頭頂還箍了一個銀色的發冠,刻的好像是流雲圖案,每人都不同。這幾個“仙使”麵目都很美麗,但有一種說不出的詭異妖冶。說是四位仙使,一共卻隻有三人。為首的一個仙使道:“回稟侍中,我們四姊妹早就領命離宮,往廬山來了,不料路上遇見一個對頭,糾纏許久。故此來遲,誤了侍中大事,請侍中發落。”
侍中微笑道:“無妨,我怎能和你們計較!隻是‘幽微靈秀,雪雨風霜’,為什麽還差了一個?難道……”
那仙使道:“對頭功夫甚是了得,三妹受了傷,在半路停下來了。”
侍中皺眉道:“可惜了靈風使。對頭是什麽人?”
仙使道:“不知道。我們四人聯手都不是他的對手,但當今武林高人中似乎沒有見過這樣一位。”
侍中知四仙使都不是泛泛之輩,不覺沉吟道:“是男是女,年紀幾何?”
仙使道:“此人白衣蒙麵,頭戴蓮花冠子,看不真切。”
侍中問:“看得出武技的路數嗎?”
仙使道:“卻是看不出,不過,她好像很了解本門武技的路數。”
侍中似乎吃了一驚,身形微顫。
那原先跪著的人站了起來,問道:“侍中可知道是什麽人?”
“聞所未聞,現下隻能盡力去尋訪。”那侍中斂容道,“本門結仇甚多,難免被些江湖宵小盯上。仙使放心,靈風使是為了給我幫忙才受傷的,我自然不能袖手旁觀,早晚會收拾敢向我們挑釁的人。”
三個仙使遲疑不定,原先那跪著的人就說:“盧侍中向來說一不二,你們盡可放心。”
三人交換了一下眼色,道:“如此多謝了。”鞠躬退下。
沈瑄伏在竹林裏靜觀,覺得很奇怪。這個人被稱為侍中,想來是一名高官,然而看起來很年輕,而且身懷武藝,言談舉止明顯是江湖中人。最奇怪的是,他還和一個“仙姑”交情不淺。所謂仙姑,大約是個女道士。
那個手下此時低聲問道:“侍中猜出是什麽人了嗎?”
盧侍中輕輕哼了一聲,道:“這人是誰,我大致有數,還得回去和師姊商議一下,此時不能多說。你先去吧,瞧瞧那三個人往哪邊去了。”那手下遂離開了。
停了停,隻見盧侍中抬起頭,擊了一下掌,道:“出來吧!”
沈瑄大吃一驚,難道他早就發現自己了?正要跳下現身,忽然看見對麵竹枝上飄然落下玄衫一襲的人影,盈盈上前,卻並不向盧侍中行禮,隻是側身站著。隻見她轉過臉來,雙眼清波一閃,沈瑄幾乎頭暈目眩——是蔣靈騫!
沈瑄萬不料她會在這裏出現,不禁緊緊地盯住她的臉。隻覺得她比起在太湖上分手時清減了一些,麵色也有些不對。沈瑄看在眼中,憂心至極。
隻聽盧侍中道:“我昨天交代你的話沒忘了吧?現下得看你的了。收拾收拾,照我計劃行事。旁的事情想來也不用我吩咐了,今後我自會派人與你聯絡。”
蔣靈騫緩緩道:“我不去做這個臥底。”
盧侍中並不反駁她,來回踱了幾步,和藹地說:“蔣娘子,你不肯為我做事,仍是以為我始終在脅迫你嗎?”
蔣靈騫不語,盧侍中又道:“當時你敗在我手下,本來我可以輕輕鬆鬆取你性命,卻饒過了你。後來,我也給了你選擇:我問過你是要做宮人,還是要做我的隨從。是你自己不願入宮侍奉,那麽隨從就有隨從的規矩,並不是以此脅迫你。這在當初也是說清楚了的。請你平心而論,這一個多月來,我待你如何?”
盧侍中這些話說得溫柔至極,沈瑄聽著大不是味兒。可是蔣靈騫隻是淡淡道:“你對我很好。”
盧侍中道:“很好說不上,不過我自忖總比錢九那個偽君子講義氣。蔣娘子,你自幼孤苦,無所歸依,總不成獨自一人在江湖上飄零一輩子。你既然跟隨我了,我自會好好照顧你,凡事也會為你考慮。我固然是要你為我做些事情,但也是合作,不是我一味利用你。譬如現在,我明白告訴你,我要對付羅浮山湯家。而你呢,你不願嫁給湯慕龍,但悔婚是很難的。咱們聯手弄倒了湯家,各償所願,不好嗎?”
蔣靈騫淡淡道:“可是這樣做很不仁義。”
“你說什麽?仁義?”盧侍中哈哈一笑,“小妖女你和我說仁義?”
蔣靈騫望了他一眼,道:“似你這般心腸歹毒的人,居然說起合作了,那我為何不能談談仁義?”
盧侍中氣得臉色鐵青,揚起手來就要朝蔣靈騫的天靈蓋擊下。手掌到了半空,卻又停住,揮了揮道:“反正任務是給你了,今天起,你也不必再跟著我跑。去不去做你自己拿主意,生死利害你還是明白的。”說完轉身鑽進竹林走了。
蔣靈騫還立在原地,輕輕道:“你以為我怕死嗎?”
沈瑄聽著不對,想跳下去與她相見,忽然覺得四肢僵麻,動彈不得,不覺又急又惱。正訝異間,卻覺得身子被人拎了起來飛也似的行走。原來他聽得太專注了,竟不知不覺被人點了穴。隻聽一個聲音道:“傻小子,醒醒啦,聽夠了還不走。”
沈瑄就這樣被樓荻飛帶回了簡寂觀。樓荻飛給他解了穴,仍舊送入那間密室。沈瑄看見盧淡心坐在蒲團上,正瞧著他。他心中牽記著蔣靈騫,又不好說什麽,隻得向盧淡心拜道:“道長,適才晚生失禮了。”
盧淡心微笑道:“不妨。”
樓荻飛對盧淡心道:“師父,弟子已經查明了加害湯君的人是誰。”
盧淡心無奈地一笑,道:“不必說了,我已猜到。”
“師父打算怎樣?”樓荻飛道。
“還能怎樣?”盧淡心似乎有些傷感,又有些無措,“又不是第一次。好在湯君救過來了,就由他去吧。”
沈瑄疑惑不解,不知盧淡心何以是這樣的態度。樓荻飛卻像在意料之中,不再問什麽。
樓荻飛出去之後,盧淡心轉頭道:“沈君,你的事情,貧道已盡知,這原怪你不得。”
沈瑄不禁滿麵通紅,正待道歉,聽盧淡心又道:“隻是有些話不得不告訴你。我與令尊總算是舊交,你小時也曾見過的。我倘若不管你,也對不起煙霞主人和洞庭醫仙對我簡寂觀的恩義。不必驚訝,你的絕妙琴藝和醫術,應是從令祖母若耶溪陳氏一脈傳下,當世再無一家有此絕技,貧道早就猜出你的來曆了。”
沈瑄看見盧淡心滿是皺紋的臉上全是慈愛之色,也就坐在他下首,恭恭敬敬聽著。盧淡心閉了一回眼,問道:“沈君,令尊仙逝之時你尚在稚齡,還記得當時的情形嗎?”
沈瑄一聽這話,眼前又閃出了那可怕的畫麵:大廳裏父親頹然倒地,流出的血似乎比一個洞庭湖的水還多。他好不容易才從這種記憶裏掙脫出來,木然點了點頭。盧淡心道:“你知不知道,令尊究竟是因何而歿?”
“家母一直不肯說。”沈瑄道,忽然想起去年與天台宗有關。”
盧淡心點點頭:“詳情知者寥寥,大家都隱諱不提。但這是你的殺父大仇,你須得知道。”
沈瑄忽然覺得心如鐵石一般冷。樂秀寧留下的啞謎,不料要被老道長揭開了。
盧淡心緩緩道:“令祖是江南武林之泰山北鬥,德高望重,威名蓋世。他在花甲之年,集畢生武學修為之大成,寫下一卷書,叫作《江海不係舟》。但這卷書他一直沒有傳給任何一個弟子,直到臨終之前才留下一句話,要將此書傳給天下劍術第一之人。”
“竟不留給三醉宮嗎?”沈瑄問道。
盧淡心道:“是啊,令祖唯天下英才是認,膽識過人,可也委屈了自己的兒孫。不過當時大家猜測,其實還是要把書留給洞庭弟子的。當年三醉宮中有四仙,最小的一個不獨得了你祖父真傳,並且還另有奇緣,學會一種神奇的劍法,一柄長劍打遍天下無敵手。令祖說是傳給劍術第一的人,其實還是想傳給他的小徒兒。”
沈瑄又問:“祖父為何不直說?”
盧淡心猶豫道:“這個貧道也不太明白,隻知道令祖原也是很器重這小徒弟,但這小徒弟性情有些狷介,為人放浪不羈,早早就離開師門在江湖上遊蕩。想來令祖為他有才,要把書傳他,卻又不肯讓他得來太易,故而出此難題,逼他去爭這天下劍術第一的稱號。令祖去世後,令尊繼任三醉宮掌門,就將這件事認真辦起來,要在令祖歸葬之前定出《江海不係舟》的傳人。那年的端午節,洞庭湖三醉宮外擺下擂台,不論何門何派,凡以劍術勝得天下人的,即得《江海不係舟》一書。那時貧道也有幸觀禮。”
沈瑄默默想,端午後的第六日正是父親的忌辰。
盧淡心道:“那一天三醉宮來了很多人,但都是看熱鬧的,上去比劍的寥寥無幾。大家都明白煙霞主人的真實意願,何況別說沒有希望戰勝小徒弟,三個大弟子也不是好相與的。武夷山、羅浮山有幾個人上去比了比,都敗給了三醉宮弟子。但奇怪的是,從早上一直比到下午,從下午一直比到黃昏,那小徒弟始終沒有來。”
沈瑄問道:“是不是他不知道呢?或者他並不想要那書?”
盧淡心搖頭道:“令祖的遺言傳得比風還快,一時間江湖上議論紛紛的都是比劍奪書的事,他怎的不知?不想要那書,以他自負的脾氣倒也有可能,當時令尊幾個師兄弟也這麽猜測。但是,就算真的不要,師父去世了,他也該回來一趟吧?就這樣一直等到日落西山,眼看比劍要結束了,那小徒弟始終沒有露麵。”
沈瑄問道:“那麽這時誰是劍術第一?”
盧淡心道:“令尊和大弟子吳劍知、三弟子樂子有,一般地精研洞庭劍法,武技極高。這時尚未有人能勝過他們三個,書還是留在三醉宮了。若論誰是第一,應當是令尊。其實,說起來令尊才是三醉宮第一人。若論劍法神奇,不得不讓那小徒兒,但若加上內功,加上為人氣度,加上琴棋書畫諸般技藝,那可沒人比得上令尊了。他號稱‘洞庭醫仙’,回春妙手,澤被武林,君子之名,人人稱道,可惜啊……”
盧淡心眼裏全是惋惜哀歎之色,說得沈瑄亦傷心不已,強忍著眼中的淚水。
盧淡心又道:“那時天色已晚,大家商議結束擂台,忽然來了個不速之客,要與洞庭弟子比劍。我們一看,就知這場比武怕是不容易了。”
沈瑄想了想道:“是天台蔣翁?”
盧淡心道:“不錯。要知道赤城山人蔣聽鬆自創天台宗,也是一代巨匠,劍法以詭奇著稱,獨步天南,一直是三醉宮的勁敵。”
沈瑄問道:“晚生聽聞有人管他叫赤城老怪,這位前輩脾氣很特別嗎?”
盧淡心道:“豈止是特別,簡直是怪異偏執。蔣翁一貫獨來獨往,既不屑與黑道為伍,更不把正道人物放在眼裏。在他看來,天下好人倒有九成九是偽君子。我們本來以為,他既然自視甚高,又與三醉宮有嫌隙,是不會來奪書的。”
沈瑄問:“什麽嫌隙?”
盧淡心道:“這個貧道也不太清楚了。聽令祖說,還是他們年輕時結下的一場誤會,令祖的意思也有些歉然。這且不說。蔣聽鬆既來了,三醉宮三大弟子少不得與他一見高低。先是你三師叔樂子有與他鬥了八十三個回合,敗下陣來。然後你大師伯吳劍知——我記得他應該是你的舅舅。吳劍知出了全力,堪堪鬥了兩百多個回合,兩人幾乎戰平。但吳劍知畢竟略遜於蔣聽鬆,最後還是敗了。最後便是令尊。令尊的劍術與蔣聽鬆不相上下,加之蔣聽鬆已戰了兩場,他卻是體力充沛,本來我們看著令尊是要勝了。不料蔣聽鬆此時突然變招,使出了一套我們從未見過的天台劍法。貧道至今想起來,那劍法大約是集天台劍法之大成,著實精妙至極,而且簡直就是你們洞庭劍法的克星。”
沈瑄道:“《夢遊天姥吟留別》。”
盧淡心微微一笑:“你也知道。那時蔣聽鬆一麵朗吟這首詩,一麵出招。詩念完了,令尊也中劍敗倒。”
沈瑄默默無言:想不到蔣靈騫教他的劍法,竟是當年逼得父親慘敗的利刃,難怪她說天台劍法勝過洞庭……
盧淡心續道:“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小徒弟始終沒有來,既然無人能勝蔣聽鬆,令尊隻得讓他帶走《江海不係舟》一書。你三師叔樂子有頗為不服,還要上前爭執,也被令尊攔住了。三醉宮遭此挫敗,臉上無光,那一夜大家毫無心緒。本來以為事情就這樣完了。到了令祖發喪之日,江湖上的朋友又來了許多。想不到蔣聽鬆又來了,說是找令尊算賬。他說三醉宮卑鄙無恥,手腳肮髒,耍陰謀將《江海不係舟》從他那裏偷了回去。”
“怎麽可能!”沈瑄憤怒道。
“是啊,”盧淡心道,“他這話本來也沒有人相信。但蔣聽鬆當時言之鑿鑿,甚至還抓了一名洞庭宗第三代的弟子做盜竊的人證。他發了很大的火,口口聲聲隻要令尊還書來。兩邊鬧了很長時間,連令祖下葬的時辰也錯過了。令尊無論如何反駁不了蔣聽鬆,悲憤不已,竟飲劍自裁。”盧淡心停了停,又道,“令尊也許不必如此。但是,失了《江海不係舟》一書本來就難堪,這倒也罷了,說什麽偷盜,三醉宮的聲名豈容得這樣糟踐?令祖屍骨未寒,門中就出了這樣的事,傳到江湖上,一世威名就全完了。蔣聽鬆逼之太甚,令尊無法辯白,隻得用自己的血來洗刷冤屈,以一死來證明三醉宮的清白。”
沈瑄麵色蒼白、聲音顫抖:“那麽蔣聽鬆呢?他又怎麽說?”
盧淡心道:“令尊留下話,教師兄弟們放蔣聽鬆走。赤城老怪盯著令尊的屍體看了一回,瘋了似的哈哈大笑著就走了,以後再也沒有來過。他回去之後幹了樁驚動江湖的大事,將門中弟子盡數趕下山,解散了天台宗,自己立誓退出武林,永不下山。《江海不係舟》那本書的下落也就成了謎。我們猜測蔣聽鬆故布疑陣,誣陷洞庭,自己躲在天台山練習來著。可是這麽多年過去,蔣聽鬆的確隱居不出,武技荒疏,不像是練成神功的樣子。不管他怎樣,三醉宮是被他害慘了。令尊被逼自盡後,你三師叔樂子有也離開洞庭,流落江湖。隻剩下吳劍知一人執掌門戶,獨力支撐。三醉宮的聲勢,也就不能與從前相比了。至於那個小徒弟,卻是再也沒在江湖上露過麵,至今下落不明。”
沈瑄猜測道:“會不會有人為了奪取經書,早已害死了他?”
盧淡心道:“這個貧道卻不敢說。江湖上的事情撲朔迷離,似是而非,恩恩怨怨,糾纏不清,不可妄下斷言。貧道隻是將自己所知道的盡數告知你。沈君,你是個聰明人,關係到你家仇的事,應當怎麽做,不用我多說。何況……唉,誰都沒想到,十幾年過去,天台宗有傳人出山,隻怕《江海不係舟》的事情要風波再起呢!”
沈瑄明白,盧淡心告訴自己這樁往事,是讓他知道,天台宗與三醉宮是有著深仇大恨的,而蔣靈騫的阿翁幾乎就是他的殺父仇人。醫者當有仁心,照料殺父仇人的後代也不算什麽錯,然而再與她結交卻是不成了。而且盧淡心分明是暗示他,蔣靈騫與他來往,說不定是別有用心,要找什麽秘籍。他隻覺得心亂如麻,幾乎喘不過氣來。盧淡心走了過來,鄭重其事地拉住他的右手,將袖子一掀,露出手腕上刺青的陰陽劍來。沈瑄咬了咬牙,道:“多謝道長指教,晚生既然明白了,就絕不會做對不起先人的事情,請道長放心。”
盧淡心滿意地點點頭。
忽然外麵鬧了起來:“什麽人,站住!”又有叮叮當當的兵刃之聲。盧淡心推開門,沈瑄也跟了出去。卻見一群廬山宗弟子排成八卦劍陣,團團圍住一個玄色衣衫的人。盧淡心笑道:“何方高人造訪?”
劍尖指處,那人長發飄飄,卻不肯回過頭來,過了半天,才道:“天台蔣靈騫。”
盧淡心瞟了沈瑄一眼。他其實一點都不意外,以他的功力,早就察覺蔣靈騫伏在梁上偷聽。這番話,他也是故意要蔣靈騫聽的,隻是沈瑄不知道。沈瑄聽完盧淡心的話後,正作沒理會處,不料就見到了蔣靈騫,一時百感交集,不知說什麽好。
這時湯慕龍早衝了出來,急急道:“蔣娘子,你……”
蔣靈騫朝湯慕龍點了點頭道:“湯君,我到簡寂觀來尋人,不是來尋事的。你替我求求盧道長,將劍陣撤了。”
不等湯慕龍開口,盧淡心就揮了揮手,一群廬山弟子就退了下去。
盧淡心笑問:“不知蔣娘子所尋何人?”
蔣靈騫亦笑:“聽聞湯君尋我,我特意趕來與他會合。”她慢慢朝湯慕龍走了過去,道了一聲萬福。湯慕龍趕快回揖,臉上幾乎掩飾不住衷心的喜悅。
沈瑄心中一片茫然,猜不出蔣靈騫是真心還是假意,是聽從了那個侍中的安排,還是自有主意。他更不知她是如何又卷入了這樁麻煩,她自己能解決嗎?也許先前在太湖,他就不應該離開她……
他一肚子話想要問問蔣靈騫,然而盧淡心和湯慕龍皆在,這話竟不知從何說起。而蔣靈騫好似根本不認識他,甩甩袖子就走了,湯慕龍自然尾隨而去。
盧淡心瞧著他三人,沉思不語。
這日傍晚,蔣靈騫和湯慕龍就下了廬山。沈瑄到底沒能找到機會向她詢問竹林中的事情,又疑心自己本不該問。到底他們兩家上代有仇,再牽纏下去,彼此都尷尬。他琢磨著以蔣靈騫的性子,未必願意謀害湯氏,如今她主動投奔湯慕龍,大約是心回意轉,尋找庇護。湯慕龍看來是真心愛護自己的未婚妻子,蔣靈騫跟了他去,那個盧侍中恐怕也不敢再找她的麻煩。畢竟湯慕龍武技高強,江湖上朋友也多。如此看來也算好結局……
然而沈瑄心中想出這些說辭,並不能勸服自己忘掉過往種種。他原本內心柔善,一點兒也見不得人受苦,哪怕這人是他根本不該惦記,也不用惦記的……
由是興味索然,第二日也就向盧淡心告辭了。樓荻飛一路送他到山下,又贈了他一匹馬當作坐騎,他也恍恍惚惚地不甚搭理。蔣靈騫這一走,他隻覺萬事皆畢,一時都不知能上哪兒去。反正徐櫳留下的金葉子用了還不到兩成,索性在江湖上任意飄流一番。日裏倒騎瘦馬,信馬由韁,到哪裏是哪裏。那架墨首琴背在身邊,勤練不輟。大抵人心中抑鬱之時,便能有佳作問世。這一路上,《五湖煙霞引》中前四曲,練得各盡其意,揮灑自如,還剩了最難的一曲“浩蕩洞庭”。
一路走過來,不知不覺到了長沙國境內。山嶽漸漸平緩,雲水瀟湘,湖澤遍地。這日黃昏,倒騎著馬,路過衡陽回雁峰下。忽然空中傳來一聲呼哨,那馬長嘶一聲,揚起前蹄,幾乎要把沈瑄掀下去。沈瑄輕輕騰起身來,淩空翻了個筋鬥,又穩穩地落在馬背上,卻是正騎著。不想再拉拉韁繩,馬卻不肯走了。沈瑄有些奇怪,使勁拉了幾下,那馬也隻踱幾個碎步,萬不肯再向前。
正疑惑時,忽然兜頭一股白煙灌了下來。沈瑄頭腦一漲,登時栽倒,隱隱聽到些刀劍廝殺之聲,再就沒有了知覺。
沈瑄醒來時,已是夜晚,躺在一間客房的床上,墨首琴擺在身邊。 “醒了就起來喝口茶。” 沈瑄一看,有人獨自坐在屋角,麵對牆壁不知做什麽,這時端著茶碗走過來,又笑道:“你可暈了整整一天啦。”
不是別人,正是樓荻飛。 沈瑄喝著茶,滿心茫然。窗外一輪明月已飛上碧霄,照得大地如銀,流光若水。他鎮定了一下,問道:“想來我路上被人暗算,卻是遇見樓兄了?”
“不是遇見,我一直就跟著你的。”樓荻飛道。
沈瑄愕然。
“你有所不知,廬山上你救湯慕龍,得罪的那幫人,來自嶺南沉香社。他們一貫心狠手辣,不會輕易放過你的。”樓荻飛道,“這事兒原本是我給你招來的,我想著你武技不行,還是護送你一路吧。果不其然,這些宵小對你下手了。”
沈瑄愣了一下,立刻長揖道:“謝樓兄救命之恩。”
“不必多禮。”樓荻飛慌忙回禮,歎道,“不是要示恩於你,這原也是我分內之事。”
沈瑄想了想,問道:“樓兄方才說一直跟著我,我倒是從未察覺,廬山的輕功當真厲害……”
沈瑄雖然沒多少江湖經驗,心思卻也很細致。倘若有人真的跟了他十幾天,他不至於無知無覺,何況樓荻飛也算半個熟人了。
“你不信我跟著你?”樓荻飛撲哧一笑,“初二那日夜裏,你先彈的一曲《猗蘭操》,然後就把一曲我也不知甚名的曲子練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四更天。最後卻是一曲《離鴻操》結尾,情狀甚是哀怨。你那不知名的曲子,練到第四日上已十分精熟,於是你又練另一首曲子,夜夜如是。這個曲子與前一首似是同屬一套大曲,但經你推敲琢磨,意境卻有了一些變化,前一曲壯士悲歌,猶如燕趙之士易水擊節,血濺千裏;後一曲堂皇激越,好似海潮一來,洶湧澎湃,山鳴穀應。有時我聽你練習另一曲,又是哀綿婉轉,錚錚俠骨偏裹了一團兒女柔腸。直到你練到第四曲,忽然又變成了淡泊隱逸,寧靜致遠,像是煙水山嵐間漁樵問答一般。” 沈瑄聽他說得不錯,哀婉的是“青草連波”,慷慨的是“丹陽碧水”,激越的是“彭蠡回籟”,淡泊的是“太湖漁隱”。樓荻飛又道:“我不大懂音律,隻覺得從未聽過如此絕妙的音樂,仿佛吟詠山川湖澤,然而寄意深遠,蕩氣回腸,令人戀戀不舍。本來跟人這種事,無聊透頂,聽了你的琴曲倒覺得這一路十分值得了。” “樓兄過獎。雕蟲小技,竟得樓兄如此讚美,某實在是慚愧。”沈瑄笑道,“可惜我實在眼拙,卻沒認出樓兄來。” 樓荻飛道:“其實你也見過我好幾回。” 沈瑄瞪大了眼睛。 樓荻飛道:“你記不記得初四那日,與你同桌吃飯的有一個江西商人,向你絮絮叨叨問了許多閑話,其實我是想問你打算往哪裏走。又有初十那天傍晚,一個鄉下老太婆到你住的店裏來賣雞蛋,被店夥責罵,還承你解圍,第二日老太太便跟在你的馬後走了一路,今日也要謝你這番大德。多的不說了,前日一早我蹲在路邊要飯,你還給過我三個銅錢哩!” 沈瑄心想這可一毫兒也不差,隻是自己真的一點也沒看出破綻,遂笑道:“廬山宗還有改裝易容的絕技,領教了!”
樓荻飛笑道:“這易容術並非師門所授,不過是鄙人的一點小癖好罷了,為這個還被師父說過多少回,藏頭露尾的不是君子行徑。”
沈瑄忽然想起了什麽,遂問:“當日鍾山武集失火,我曾在大亂中撿到一個包裹,裏麵盡是易容用的假麵,莫非是樓兄遺落的?”遂將當日之事細細說來。
“可不就是我的!”樓荻飛頓足道,“範定風、錢九這班人無事興風,還總拉著我們廬山不放。那回失火害我把要緊東西都丟了,雖是小物,到底也是費心畫出來的。你可還留著那個包裹?”
沈瑄道:“留在金陵範家了。”
樓荻飛呆了呆,歎道:“罷了,範家我是不敢再去了。”
沈瑄一愣,旋即明白過來,遂又將當初偶遇宋小娘子的事提了提。樓荻飛聽得直拍案,氣苦道:“沈君何苦這樣坑我。從前你我不熟,我得罪過你幾回,心裏還有些過意不去。既有這一樁,也算扯平了!”
沈瑄禁不住狂笑起來。從前他隻道樓荻飛出身名門,眼高於頂,後來才發覺他雖然說話不甚中聽,為人倒也仗義,實不可與錢、範等人相提並論。今日樓荻飛救了他性命,又儼然是琴中知音,他便覺得此人可交。
兩人皆沒有什麽睡意,遂秉燭夜話,說了許久。
樓荻飛問沈瑄下一步想去哪裏,沈瑄隻說隨便逛著。
“別逛了,這不是長久之計。”樓荻飛道,“沉香社的人被我收拾了一回,想來會收斂一陣子,然而焉知他們什麽時候再找來?投個門戶,才有人照應。你還是趕快認祖歸宗吧。”
沈瑄茫然道:“認祖歸宗?”
“回三醉宮呀。”樓荻飛忍了一下,沒有提湯家可能會找他的麻煩,隻道,“你自己在江湖上逛著,人人可以欺負你。回了三醉宮,隻說你是煙霞主人的孫子,將來別人要為難你時,也得先想一想。”
沈瑄沉默了。
“回三醉宮去吧。”樓荻飛誠懇勸道,“再說了,你其實根骨挺好,內功也不錯,就是劍術亟待長進。你就該回三醉宮去,請吳掌門指點你正宗的洞庭武技。吳掌門端方和善,人品極好,你又是他外甥,他一定會好好教你的。”
到得拂曉,樓荻飛說要去南邊,暫時不能護送沈瑄了,遂各道珍重而別。一忽兒,塵煙起處,又急急地回來了,卻擲給沈瑄一件東西:“帶著這個!” 沈瑄接在手裏,是一個木雕的鬼臉,滑稽有趣,跟原來假麵包裹裏的那個倒是一樣的圖形。樓荻飛道:“樓某在江湖上還算有幾個熟人,你倘若用得著人時,可以此鬼麵示人,就說是我朋友,能救個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