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 霜天漁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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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荻飛勸沈瑄去找洞庭宗現任掌門吳劍知的話,與當年玄武湖畔那個“王師兄”的留言不謀而合。沈瑄想想無事,就北上向洞庭湖去,意欲尋訪舅父吳劍知。但此番重入三醉宮,究竟前途如何,心中還是忐忑不安。他幼時對吳劍知的印象很淡薄,依稀記得是個嚴肅方正的人,對自己還算親厚。一路上留心一些江湖傳言,也都說吳劍知是個好人。
    沈瑄終於到了洞庭湖的南邊,又看見了那久違的浩浩蕩蕩。他雇了一條船,想從水路北上,到洞庭湖北邊的君山去。天氣漸漸燥熱起來,船家不耐烈日荼毒,說定了晚間再開船出發,就把船靠到岸邊,自己先歇息去了。
    這時,一陣窸窸窣窣的腳步聲打斷了他的思緒,原來是鄰船的船艙裏鑽出一個十五六歲的女孩。那女孩眉目娟秀,一身青衣,舉止不像是尋常人家的孩子。她向四周張望了一回,看見了沈瑄,一雙滴溜溜的眼睛細細地打量著他。沈瑄隻好向她一笑。那女孩也不理他,自顧上岸去了。沈瑄忽然想起,她這船在邊上停了大半日了,船上悄無聲息,好像連人也沒有,十分古怪。不一會兒,那青衣女孩拎著一個蒲包急急回來,鑽入船艙。卻聽見道:“娘子,我買了些甜糕,快趁熱吃吧。”
    另一個聲音低低地嗯了一下。雖然隻一個字,卻已聽出船中小娘子音色極美。又聽見她道:“青梅,這一路辛苦你了。”聲音清脆有如一串琴弦撥動。
    青梅道:“說什麽呢,原該我服侍娘子的。娘子你可千萬不能夠拋頭露麵呀。”
    沈瑄覺得稀奇,這兩人語氣分明是一主一婢。隻聽青梅又道:“娘子你放心,剛才我看過了,外頭沒有可疑的人。隔壁船上是一個書生,不相幹的。漁網幫應該甩掉了。今晚好好睡吧。”
    那位小娘子道:“阿耶和阿兄的人呢?”
    青梅道:“那更是一個也沒看見,他們追不上我們啦。”
    兩人遂不再說話。
    那天夜裏月亮早早地落下了山,沈瑄正睡得香甜,忽然篤的一聲,把他吵醒了,卻是從鄰船上發出。他側耳聽著,過了一會兒,又是篤篤兩聲。
    “不好, 有人鑿船!”
    沈瑄翻身起來,滑入水中,向鄰船潛遊過去,果然看見一個黑影懸在船底下。沈瑄雖然武技平平,水下的功夫卻極好。水下使不了劍,他抄了一把匕首,悄無聲息地漂到那人背後。那人毫無知覺。沈瑄對準他的後頸將匕首插了進去,直穿脖頸。那人低吼一聲,就沉了下去。這時另一條黑影從沈瑄身後直撲過來。沈瑄隻作不知,待他雙手要扼住自己咽喉時,反手一紮,匕首刺向那人中胸,頓時又結果了一個。卻見對方另一個人遠遠逃走了。沈瑄看見船底已經嘩嘩地漏水了,趕快爬上船去,衝進船艙內拉了一個人出來:“快走!”
    拉出的是青衣女孩青梅,她哭喊著:“壞蛋,我跟你拚了!”就朝沈瑄胸口撞過來。
    沈瑄急道:“船都快沉了,別鬧了!”正甩不開青梅,卻看見船已將入水,一個戴著麵幕鬥笠的烏衣女郎立在甲板上搖搖欲墜。
    那女郎呼道:“青梅,告訴阿耶給我報仇!”旋即跳到水裏。沈瑄一怔,用力一揮,把青梅拋到自己船上,趕快下水救人。好在他動作快,一會兒就把女郎接住。
    剛浮出水,忽見水麵上一下子紅光灼灼,燈火通明。十幾隻大大小小的漁船從四麵八方圍了過來,船上點著紅紙燈籠,上書大大的“網”字。紅光下立著一隊一隊漁人打扮的漢子,手持鋼叉,殺氣騰騰。
    最大的一隻船上,一個光頭赤腳、項戴鋼圈的家夥大聲喝道:“這是哪一路上的朋友,來攪我們漁網幫的大事?先把萬兒留下來。”
    沈瑄看見招來這麽些人,不免有些後悔,還不知道人家鬧的怎麽回事、誰是誰非,就先傷了兩條人命。看來不能善罷,隻得道:“無名之輩,說了你也不知道。”
    不料那頭兒聽他如此說,反以為是高人,一時不敢造次,道:“這妖女為禍一方,我漁網幫捉了她意欲為民除害,你不要管閑事!”
    “你胡說八道!”青梅尖叫道。
    沈瑄聽見“妖女”二字,朝那女郎看了看,見她麵幕遮臉,猶自昏迷著,一襲黑色長裙濕漉漉地貼在身上。忽然覺得這情形似曾相識,不由得心中歎息。他扶起女郎往背心一拍,女郎就吐出一口水醒了過來。沈瑄把匕首拋給她,站起來對那頭領道:“隻要我在,不容你們傷害這兩位娘子!”
    那十來艘漁船呼啦啦地圍了上來,一個精壯漢子跳到沈瑄麵前:“領教!”
    沈瑄見他的漁叉上套著七個金環,而一般嘍囉的漁叉上隻有一兩個,料想是幫中強手,隻好小心行事。他抽出長劍,亮了一個“落霞孤鶩”的劍式,卻是洞庭劍法的起式之一。那漢子愣了愣,哼了一聲,橫叉而上。沈瑄此時修習洞庭劍法已有時日,又得蔣靈騫和王師兄的指點,對付一般江湖漢子已然不在話下。可是漁網幫雖然是一個草莽幫派,這漢子也並不是容易相與之輩。拆了幾招下來,沈瑄漸落下風。但他心思機敏,已看出對方其實並未勝過自己多少,隻是好像對洞庭劍法很熟,一招一式都懂得如何拆解閃避——必定是因為這裏離君山不遠,洞庭劍法他們平日裏見也見得多了。這樣想著,沈瑄腳下就輕快起來,手腕忽地一轉,把漢子的漁叉帶得幾乎脫手,七個金環丁零當啷直響。那漢子一驚,這一招從未見過。原來卻是天台宗的夢遊劍法,其中一招“水澹澹兮生煙”。沈瑄見狀,索性用天台劍法與他打起來。那漢子的魚叉究竟太過直來直去,對這從未見過的靈巧詭異的劍術顯得毫無辦法。沈瑄忽上忽下,時左時右,一劍一劍地向他門麵逼去,那漢子退避不及掉到了水裏。
    沈瑄輕輕一閃縱到船頭,正要乘勝追擊,青梅卻在後麵大喊:“快來救我娘子!”
    回頭一看,兩個打手已然上船圍住了烏衣女郎。那小娘子兩手握住匕首,向來人砍去。青梅抱著一人的腰狠命往後拽。以這兩個女子的架勢看來,竟似從來沒有練過武技的。沈瑄有點詫異,飛身過去,一腳把一個打手踢進了水裏,又一劍砍倒了另外一個,拉過兩個女孩兒來,打算帶著她們先走為上。
    隻是四周被對方圍得像鐵桶一樣,從哪裏出去呢?
    這時大船上的頭領揮著漁叉往這邊跳了過來,漁叉上九隻金環震得嘩啦啦響。。沈瑄靈機一動,一手拎起一個女孩,猛一提氣,竟然衝著那頭領飛了過去。這一招甚是奏效。那頭領此時兀自在空中,他本來輕功平平,無法淩空轉身相趕,沈瑄又飛得比他頭頂還高出幾尺,攔也攔不住,隻得落在船上再轉身追去。不過沈瑄也是行險,他提了兩個人在手裏,功力大減,倘若飛得稍微不夠高,就被漁叉刺死了。所以這一躍竟是盡了平生力氣。那些小嘍囉們這才反應過來,卻看見沈瑄落地之處是一片水麵,又歡呼起來。
    沈瑄隻得再一提氣,竟然輕輕地踩在水麵上沒有下沉,於是定住氣息,踏著水麵往前奔去。他本來沒有練到水上漂的“玉燕功”,隻能做陸上的“踏莎行”。也是他內功很好,這時情急之下,把“踏莎行”深化為“玉燕功”,提著兩個人竟還作起了蜻蜓點水之舞。漁網幫的人不免被這輕功嚇呆了,等到想起追趕時,沈瑄已經跑遠。
    到了陸上,腳下“踏莎”不停,隱隱聽見有人喊站住,更是快馬加鞭,直把兩個女孩帶出一百多裏地,才在一片林子裏停下。烏衣女郎整整麵幕,就要拜謝沈瑄,青梅也跟著拜下。沈瑄連忙止住,詢問二女的姓氏鄉籍。烏衣女郎卻道:“我們私自出行,來曆不便對人說。郎君救命大恩難報。隻是郎君雖僥幸帶我們逃出,卻總歸不是漁網幫幫主的對手。我們不敢拖累你。”
    沈瑄想,這女郎竟也能看出我武技平平,卻像是個有見識的,笑道:“不是在激我吧?某雖不才,但既然已經攬下了這樁事,怎好把你們半路丟下?娘子要去哪裏,我送你們一程吧。”
    烏衣女郎立著不言,沈瑄覺得她正從麵幕後麵盯著自己。過了一會兒,才聽她道:“不必了,我們自己會小心。”說著與沈瑄道了別,領著青梅竟自去了。沈瑄倒不料這女郎冷漠如是,不免驚愕。轉念一想,她一個弱質千金獨自出門,自然戒心重重,不輕許人的,也就不以為意。
    沈瑄究竟江湖閱曆太少,得罪了稱霸一方的漁網幫卻不知隱藏。他與二女分別後,再去雇船,不料船才到湖心,他就落到了艄公手裏。艄公旋即將船撐入一個汊港,將他帶上岸,原來到了漁網幫的老巢。
    沈瑄被套在一張漁網裏去見幫主。漁網幫幫主胡正勇正懶洋洋地斜在藤椅上,身邊倒著一根九個金環的漁叉。胡正勇頭頂精光發亮,幾乎蓋過了脖子上的金項圈。沈瑄四處望望,發現那兩個女孩也被捉來了,縛在椅子上。隻是那烏衣女郎麵幕還好好地罩著,想來未受多大苦楚。
    胡正勇道:“小子,嗯,你叫沈瑄。以你這三腳貓的功夫,還想從老子手下救人!你這樣的人,老子還不是手到擒來!”
    沈瑄默默不語,心中卻在盤算如何脫身救人。
    胡正勇又道:“我要是這就蒸了你下酒,隻怕你覺得我隻會暗算你,氣苦不服,連肉也酸了。我這就放你出來,咱們真刀真槍比試一場,讓你死得心服口服。”
    沈瑄心中一亮,卻道:“你就不想想若是我勝了呢?我可要帶她倆走了。”
    胡正勇哈哈大笑:“爺爺今天開心,拿你玩玩,你當你是誰?”說著就將九環漁叉伸過來,挑開沈瑄的漁網。他這一手卻不甚漂亮,漁網割開,沈瑄的衣裳也劃破了幾處。沈瑄冷笑一聲,抖了抖身子輕輕躍出。卻聽啪的一聲,一件東西掉下來。胡正勇撲過去就搶在手裏,一看臉色就變了:“你認得樓荻飛?”
    沈瑄看見自己落下的東西是樓荻飛的鬼臉木雕,遂不置可否:“原來你也認得。”
    胡正勇齜牙咧嘴冷笑道:“不錯不錯,樓荻飛是我們漁網幫不共戴天的大仇人,他的爪牙竟然會送上門來讓兄弟們收拾,看來今天可要招待你好好享受一番啦。”
    沈瑄硬著頭皮道:“好啊!”
    胡正勇眯著眼睛看了他一回,嗬嗬笑起來:“原來真不是冒牌的!來來來,沈君,請上座,適才小的們多有得罪。”
    沈瑄看他前倨後恭,態度倒也誠懇,方信樓荻飛的鬼臉的確威力無窮,在這漁網幫也能鎮住人。於是他也拿了一張笑臉出來:“想不到胡幫主與樓兄有舊,真是四海皆兄弟。那麽胡幫主看在我樓兄分兒上,是否索性也成全了小弟這番義舉,放過這兩個小娘子?”
    胡正勇的臉色頓時又變了,沉吟道:“沈君,我們最多隻能把這個小丫鬟給你。”
    沈瑄道:“這麽不給麵子嗎?”
    胡正勇道:“樓大俠於我們漁網幫有恩。本來沈君有話,別說兩個小娘子,金山銀山也就給了。但捉拿這兩個人,卻不是漁網幫的事情。給話兒的人勢力太大,我們辦砸了吃罪不起。所以說嘛,人是不能放的,就算將來樓大俠怪罪,也是沒辦法的事。”
    沈瑄問:“誰讓你們幹的?”胡正勇一聲不吭。沈瑄怒從心中起,剛剛變臉,忽聽得烏衣女郎幹咳了一聲,不由得住手。胡正勇卻像沒看見似的:“請閣下海涵!”
    沈瑄心想,昨日與拿七環魚叉的漢子打,也隻能略勝一籌,倘若與這胡正勇動手,勝算其實極少,勝不了他,仍是徒然誤事。反正他們既是受人之命,想來一時也不敢侵犯二女,還可再圖後計。遂佯作鎮定道:“如此我也不管了,隨你吧。不過我要先問問她倆幾句話。”也不管胡正勇答不答應,就走到烏衣女郎身邊。
    那女郎微微歎息道:“離群孤羊,永無出頭之日。我命如此,郎君不必再問了。這隻鐲子留與郎君做紀念吧!”說著褪下一隻赤玉手鐲來塞到沈瑄手裏。沈瑄簡直莫名其妙。他本想探問二女的來曆再設法營救,不料烏衣女郎說了這麽些不著邊際的話就不開口了。
    沈瑄是個機敏人,料她必有深意。當時藏好鐲子,別了胡正勇等人出來。
    赤玉手鐲,或者是要他帶信,以作憑記,但究竟帶話給誰呢?他坐在湖岸邊揣想女郎的話,什麽“離群孤羊,無出頭之日,我命如此”之類。“無出頭,出無頭,莫非是個‘山’字?”沈瑄究竟聰明,一忽兒就想到了。那麽孤羊離群,一定是“君”字了。想到這裏心中一熱,女郎隻說“君山”兩字,十有八九是指要他到三醉宮求援。難道她竟然是洞庭門人?為什麽又不會武技呢?
    沈瑄也不及細想,立刻向洞庭湖北的君山趕去。洞庭湖太大,南北也要幾日路程,想想不免心焦。他走著口渴,便到路邊一家茶館買碗茶喝。哪知茶碗端到跟前,竟然嗅到一縷迷藥的氣息。也是沈瑄從小習醫弄藥,對這些分外敏感,旁人下藥輕易瞞不過他。隻是此時卻不知對頭是誰,沈瑄略一思索,佯裝喝了一口茶,然後倒在桌子上,卻半睜著眼睛,看見一個人影快步走到他身旁。那人似要對他下手了,沈瑄猛地坐起來,以極快的手法點遍他周身諸穴。那人沒有防備,頓時癱倒。沈瑄扳過他臉一看,竟然還是認識的。那人是個文雅清秀的小郎君,正是在鍾山上見過的吳劍知的長子吳霆。
    沈瑄又驚又笑,把吳霆拖到了外麵無人處,笑道:“堂堂的三醉宮吳少俠,竟然用迷藥暗算人!”
    吳霆哼了一聲道:“對付天台妖人,還要講武林規矩嗎?”
    沈瑄一聽這話,心裏不禁咯噔一聲:又是兩派仇怨!他已聽出吳霆有所誤會,若在平日,一定不屑於辯白,隻是現在還有烏衣女郎的要緊事情,事關洞庭宗,須得問問吳霆。他隻道:“我不是天台宗的人,你弄錯了。”
    吳霆道:“算了吧,你的輕功我看得一清二楚,何必隱瞞!你告訴我,你把她倆藏哪裏了?”原來昨日沈瑄以天台輕功攜二女逃逸,俱被吳霆看在眼裏,隻是追不上。
    沈瑄此時已猜出,吳霆多半是出來尋找兩個女郎的,隻不知該上何處營救,遂道:“那我還會洞庭宗的劍法呢,你認不認我是洞庭宗的?我昨日好意救她二人,倒說我妖人,你隻看看這個,認得嗎?”說著伸出右手,亮出腕上的赤玉鐲子。
    吳霆一看就急了,忙問道:“哪裏來的?”忽然看見沈瑄腕上的陰陽劍,驚訝道,“你是誰?”
    沈瑄道:“記得沈瑄嗎?”
    吳霆盯著他看了半天,忽然一躍而起,將他抱住:“表弟!什麽時候回來的?”
    故人相認,沈瑄也很感慨。兩人匆匆敘了一番別情,也無暇細述,沈瑄就急忙說了烏衣女郎的事。原來女郎是吳霆的妹妹,名喚吳霜。沈瑄離開洞庭湖時,吳霜還在繈褓之中,如今已然十八歲了。她為什麽會帶著小鬟離家出走,吳霆一直不提。沈瑄料他家別有隱衷,也不便多問。
    兩人再找到漁網幫,吳霆隻是要胡正勇放人。胡正勇殷情敷衍,卻死不認賬。吳霆道:“胡正勇,你們漁網幫與我們三醉宮的淵源也不算淺了,二十年前你們陳老幫主就說過,唯三醉宮馬首是瞻。我們從來不敢在江湖朋友麵前稱王稱霸,但此番你們竟然侵犯到我們頭上來,就不怕將來在這八百裏洞庭,找不著場子嗎?”
    豈料胡正勇對這話隻是笑嘻嘻無動於衷:“場子嘛,那也是人給的。二十年前的話怎作得數?事過境遷嘍。而今這世道,還說什麽稱王稱霸,難啊……”言語中輕蔑調侃,竟是說三醉宮江河日下,今非昔比,誰還理會來。
    吳霆氣憤不過,抽出長劍就與胡正勇對打起來。沈瑄也在一旁掠陣。吳霆的洞庭劍法練得年深日久,加上他臨敵經驗也足,自然勝過沈瑄。兩人翻翻滾滾拆了幾十招,吳霆漸占上風。胡正勇看看不行,忽然把漁叉一扔,掉頭就往湖岸池塘那邊跑。吳霆追了出去,卻看見胡正勇立在一隻小船上,不住地打拱作揖:“吳少俠,人是實在不能放的,還請體諒小人則個!”
    隻見胡正勇揚揚手,艄公就把竹篙一撐,似要離岸而去。吳霆恐他逃走,連忙趕來,翻身一躍,要到那小船上去。不料這船竟然是沒有底的,吳霆待得看清楚,已經無處落腳,一下子跌進了水裏。胡正勇呼哨一聲,水麵上就冒出一圈人頭來。那些漢子各執一張大漁網的一角,飛也似的遊上岸來,把漁網一收,落湯雞似的吳霆就陷在了漁網中動彈不得。這漁網幫的絕技“漁網大陣”,他們是練得精熟的。
    這邊岸上,另一群漁網幫眾舉著一張大網就朝沈瑄撲過來。沈瑄已看見吳霆在漁網中又劈又砍,卻一根網絲都弄不斷,料想這漁網非常物所製,自己萬一落進去就麻煩了。敵人又眾,一個一個擊倒也來不及了。沒有辦法,隻好又使出輕功來向後躍去,希圖逃過這張網。不料尚在空中,就已看見自己落地之處,另一群漁網幫的人牽著一張大網在等著他。此時再要轉向,已然來不及了。
    正在焦急時,忽然天空中劈劈啪啪地灑下了一陣黑點,那群牽網的人應聲而倒,在地上疼得打滾。接著又是一陣,沈瑄卻看清是暗器鐵蓮子,天女散花般地撒下來。漁網幫的人紛紛抱頭鼠竄。沈瑄雖然落在了網中央,可也沒人來收網捉他了。正在萬幸,忽然覺得腿上一陣冰涼刺痛,接著頭暈目眩倒了下去。昏迷中覺得有人將他拎了起來,遠遠地逃去。
    沈瑄醒來時,發現自己安安靜靜地躺在一間小小的茅屋裏,身上蓋著薄薄的花被。窗外吹來一陣湖風,攜著荷塘的清香。
    “醒了嗎?”一個溫柔的女子聲音問道。
    沈瑄一聽,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隻見一個麵若芙蓉的女郎捧了一碗荷葉粥,笑吟吟地過來了。竟然是一年不見的樂秀寧!沈瑄此時在落魄危難之中,忽然見到這個親切如長姊的師姊,又是傷心又是激動,一時間似有千言萬語卻又無從說起,隻叫了一聲:“秀阿姊……”就說不下去了。
    樂秀寧寬和地笑了笑,把荷葉粥遞給他,道:“偏巧你自己身上還帶有蛇毒解藥,我給你喂了一枚,現在好些嗎?”原來漁網幫甚是狡黠,套沈瑄的那個網上纏有許多毒蛇,雖然樂秀寧及時驅走眾人,沈瑄還是著了蛇毒的道兒。所幸這蛇毒比起丐幫的金環蛇差得遠了,沈瑄自己的解藥足以抵禦。沈瑄一邊喝粥,一邊問樂秀寧從何而來。原來沈瑄在廬山上大出風頭,傳到了樂秀寧耳中。樂秀寧料想他將去洞庭湖,一路追到這裏,正巧碰上了漁網幫的事情,就設法救出沈瑄。
    沈瑄說起吳霆兄妹陷在漁網幫中,問樂秀寧如何解救,樂秀寧顰眉道:“我雖能暗器偷襲救你,若論武技,一樣不是胡正勇對手。何況據你說,漁網幫隻怕別有後台。不如這樣,你暫且留在這裏,刺探情形,我趕快到三醉宮報信,讓吳師伯帶人來。”
    計議已定,樂秀寧匆匆上路而去。沈瑄在小屋外麵待了一會兒,忽然路上刮過一陣熏風,幾乎迷了人眼睛,風中卻有一個人影晃動。那人走到沈瑄麵前停下來瞧著。沈瑄一看,是一個青色衣裙、長發銀冠的女子。原來是在廬山竹林裏見過的三個仙使之一,卻不知是哪一位。那仙使目光古古怪怪,看了沈瑄一會兒,忽然道:“跟我來!”
    沈瑄還沒反應過來就被仙使扣住了手。他使勁想甩開,不料那仙使手上竟有一股奇大的力量將他的手吸住,非但無法掙脫,連身上的武技都使不出來了。
    仙使拖著沈瑄七轉八轉,竟然又來到了漁網幫的寨子門前。兩個小嘍囉看見仙使,忙不迭地趴下磕頭。仙使拉著沈瑄長驅直入,胡正勇早已慌慌張張跑出來,跪拜道:“不知微雨使聖駕光臨,有失遠迎,胡某萬死萬死!”磕頭磕得跟搗蒜似的。
    沈瑄這才知道這是第二個仙使微雨。微雨大剌剌地坐在主位上,冷冷道:“起來說話。”
    胡正勇又磕了一個頭才爬起來,看見沈瑄在微雨身後,頗為訝異又不敢問。微雨道:“胡正勇,你的事情辦得怎樣?”
    胡正勇掩不住得意之色,道:“托仙姑她老人家和諸位仙使的福,找到一個女子,還算看得過去。”又回頭招呼道,“把人帶上來,給仙使過過目!”
    吳霜被拖到了微雨麵前。微雨遲疑了一下,略略撥了撥她的麵幕,然後點點頭,問:“很不錯,劉倀那家夥見了,定然神魂顛倒,再不用我們操心。這是什麽人?”
    胡正勇笑道:“不瞞仙使說,這是三醉宮吳劍知的千金。她可是我們湖湘一帶大名鼎鼎的美女。”
    微雨眉毛一挑,笑道:“你好大膽子,在洞庭湖邊討飯吃,竟然敢去動吳劍知的女兒!”
    胡正勇嘿嘿笑道:“洞庭宗也就是末路黃花,沒幾口氣啦!樊仙姑派下的事情,小的們怎能不盡心盡力地辦,別說是吳劍知的女兒,就是玉皇大帝的公主、天王老子的千金,也得搶了來!”
    微雨道:“很好,你辦事這樣忠心耿耿,師父一定高興。我這次來時,師父就說,倘若你幹得好,就叫你這次帶了這女子進宮去,師父她要親自見見你。若討得了她老人家歡心,隻怕還能留在身邊重用。”
    胡正勇眨巴眨巴眼睛,幾乎激動得說不出話來。微雨又說:“進宮有進宮的規矩,你是知道的,趕緊的吧。”說著扔給他一把匕首。沈瑄想,什麽規矩呢?
    胡正勇接過匕首,臉色忽地慘白,哆哆嗦嗦道:“仙使,這個……”
    微雨瞪著眼睛道:“怎麽,你不想去拜見我師父嗎?”
    胡正勇道:“哪裏,哪裏……仙使,等我到了廣州……進宮之前……再……再……再淨身……行不行?”
    微雨道:“什麽話!這女子將來要做王妃的,你若是個男人,怎放心讓你一路相伴?”
    胡正勇隻是苦苦哀求道:“求仙使通融,胡某什麽都可以答應……”沈瑄這時已明白了,原來廣州的漢王采選宮嬪,不知怎麽這些江湖人士也卷了進去。漢王劉倀確有規定,無論大臣學者、道人武士,但凡踏入王宮一步,都須淨身,否則無法被信任,一時江湖上引為異談。沈瑄雖然厭恨胡正勇的卑劣無恥,看他被逼成這個樣子也是哭笑不得。
    微雨不耐煩道:“男子漢大丈夫,哼哼唧唧像什麽樣子!你自己下不了手,我叫人幫你!沈郎中,你去幫胡幫主一把!”
    沈瑄搖頭道:“這種手術,我可不會做。”胡正勇禁不住感激地看了沈瑄一眼。
    微雨忽然倒在椅子上哈哈大笑起來:“胡正勇呀胡正勇,你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呀!”
    沈瑄聽她聲音有異,愕然望去,隻見微雨站起身來,忽地大袖一揮,蓋到自己臉上。轉過身來,紗裙、長發紛紛落地,原形顯出,卻是樓荻飛!
    胡正勇抬頭看看樓荻飛,一張馬臉紅了又白,白了又紅,終於搭訕道:“樓大俠,你怎麽跟兄弟開這種玩笑?”
    樓荻飛懶懶地靠在椅子上,道:“兄弟?不敢,不敢,我是你什麽兄弟?你當初發的誓言,原來一錢不值。我跟你說過的話全是耳旁風。還是扮個道姑來得有麵子,是不是?”
    胡正勇慌慌張張地說:“樓君,兄弟也是不得已。兄弟自蒙您教誨,也知道要行好向善。這一回,兄弟被逼無奈……自從前年您走以後,南邊總是有人過來走動,我打不過他們,不得不聽話,我也是為了一幫弟兄的生計著想……”
    樓荻飛道:“今日事情怎樣了結?你先請洞庭宗吳少俠出來。”
    吳霆與樓荻飛是舊識,這時與沈瑄三人見了禮。胡正勇忙不迭地賠禮求饒。最後還是樓荻飛留下了話:“我現有要事在身,沒工夫跟你纏,這筆賬先記下。倘若你真覺得漁網幫跟著樊胡子混很好,那也隨你。”
    三人一道出來,青梅扶了吳霜跟在吳霆後麵,胡正勇送到寨門外,還一個勁兒叨念“再也不敢”之類的話。沈瑄沒想到這麽快又與樓荻飛重逢,心裏喜不自勝,卻想不明白是怎麽回事。原來卻是樂秀寧在路上向喬裝的樓荻飛問路,樓荻飛才得知此事,匆匆趕來擺平。樓荻飛又道:“我本來去南邊辦一件事,後來得到消息,不用去了,遂打算上三醉宮找吳掌門。”
    吳霆會意,卻瞟了他妹妹一眼,道:“慢慢再說吧。隻是廣州那邊,最近動靜很大是吧?”
    沈瑄忍不住問道:“樓兄,所謂樊仙姑,和一個叫盧侍中的,究竟是怎麽回事?”
    樓荻飛道:“樊胡子是個道姑,頗有一些手腕,她的師父是巫山老祖任風潮。隻因現今的漢王劉倀是個少見的昏君,既不相信文臣,也不倚重武將,隻聽幾個宦官和宮女的話,所以才有凡入宮者必淨身的話——我猜也多半是那幾個受寵內官、宮女慫恿的。像內官宋求奇、徐泰,宮女盧瓊仙、黃瓊芝,都是手握生殺大權的人。偏這劉倀還信奉道教,這幫人就找來了巫山老祖的女弟子樊胡子。從此劉倀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要樊胡子請乩仙,裝神弄鬼一番。樊胡子說什麽他都深信不疑,所以更是被這夥人牢牢控製住。而你說的那個盧侍中,就是宮女盧瓊仙,她和黃瓊芝兩個極為受寵,權傾內廷。劉倀甚至正兒八經地封她倆做侍中,掌管朝政。在南漢的深宮內苑,她們倆有一個巢穴,叫作沉香社,據說裏麵十分奢華,養著許多為她們效力的人。”
    沈瑄訝異道:“你說這個侍中,原是個女人?”他這才想到,廬山上見到的盧瓊仙的確麵目秀美、聲音尖利,隻是他一聽“侍中”二字,根本沒往那邊想。
    樓荻飛道:“你大概更想不到,這兩人不僅有手腕,而且武藝高強。她們本來是廬山宗門下的弟子,因放浪不檢被革出門庭,卻在漢王宮中混到炙手可熱,還和樊胡子拜了把子。三人勾結一處,驕奢淫逸,任情殺人,把廣州變得像活地獄。”
    沈瑄道:“廬山門下出了這種弟子,你們就不管管?”
    樓荻飛冷笑道:“家師舍不得下手啊!盧瓊仙是他的親侄女,極受寵愛。當初犯了門規,本該論死,師父心軟放她走了。如今她羽翼豐滿,誰還管得了!”
    怪不得那日在廬山上,盧淡心對“盧侍中”是那樣的反應。
    樓荻飛道:“如今天下四分五裂,狼煙四起,民不聊生。如長沙馬殷父子,如錢塘幾代國主,都是保境安民,圖個太平無事。廣州漢王卻是橫征暴斂、利欲熏心,總想天下人都被他玩弄於股掌中才好。像收服漁網幫這類事情,就是先行控製一些江湖上的力量,以便將來為他所用。
    “羅浮山湯氏是嶺南的武林世家,武技卓絕,一向尊貴自重。湯鐵崖又是江湖上有名的倔強脾氣,自己就一向頤指氣使慣了,如何肯對漢王手下這些牛鬼蛇神低頭?偏偏他們又在樊胡子眼皮底下,樊胡子自然容不得,一心要把家門口打掃幹淨。我這次到南方去,為的就是這件事。後來聽說湯鐵崖也離開了羅浮山,我想此事或者有變,就半路退回。”
    沈瑄問道:“那麽廬山是決意助湯家一臂之力了?”
    樓荻飛微微一笑,道:“見機而行。湯家也算武林同道,湯鐵崖雖然霸道,卻不失為一條硬漢。若能保住了湯家,也就有人在嶺南牽製樊胡子了。”
    吳霆聽了,點頭稱是,又道:“其實湯慕龍這個人倒是很不錯。”卻看見前麵路邊,一個女子翹首望著他們,遂道,“那便是樂秀寧師妹嗎?”
    正是樂秀寧受了樓荻飛之命等在這裏,大家彼此見過禮,吳霆又不免說了一番感激的話。樂秀寧道:“我們幾個都是一門子弟,累代世交,不幸幼年失散,天各一方。如今竟然重聚在一起,豈非天幸!”
    吳霆也道:“樓君也是洞庭宗至交,現下大家一道回三醉宮去,父親不知高興成怎樣!”
    沈瑄卻看見吳霜帶著青梅一直遠遠地站著,並不與大家講話。吳霆遂呼道:“妹妹,過來吧,這裏都不是外人。”
    吳霜走過來,猶豫了一回,就把麵幕揭開,沈瑄這才第一次看見她的臉。雖是風塵之中,依然瓊林玉樹,光彩照人,一時間天色都明媚起來。這樣一個女孩子,為什麽要離家出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