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 波撼洞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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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醉宮的主人吳劍知,今年已五十五歲了,雙眼深陷,鬢發花白,雖然還是習武之人輕健矍鑠的樣子,但暗藏在額角皺紋裏的衰老和思慮逃不過沈瑄的眼睛。吳劍知見到他來,並不很驚奇,和藹地問這問那,又嗟歎妹妹的早亡。卻是舅母楊氏,一看見沈瑄就落下淚來,摟著他哭了一場,弄得大家都有些戚戚然,還是吳劍知將夫人勸住了。
吳劍知看到樂秀寧,眼神中閃過了一線尷尬,一時間竟然沒能說出話來。
樂秀寧先就跪下道:“大師伯,侄女這次回來,是奉了阿耶的遺命。阿耶在世時常對侄女說,在江湖上飄蕩了這些年,不曾有半點作為報答師門,自己也無顏回三醉宮。但倘若有機會,還要回來看看。不料……不料阿耶的心願尚未了,就……就喪身在天台宗的手裏。”話音未了,已是泣不成聲。
吳劍知看她容色憂戚哀婉,皺起眉頭,喟歎道:“此事我已有耳聞。天台宗與我們仇深似海,你阿耶的大仇我們是一定要報的。”
沈瑄忍不住道:“害死樂師叔的是夜來夫人手下的人,卻與天台宗無關。”
樂秀寧十分訝異,目光爍爍地問道:“真的嗎?你聽誰說的?是……是她?”
沈瑄知道,要解釋清楚樂子有的死,勢必牽連到蔣靈騫,這個名字在三醉宮顯然是不宜提及的。但不說清楚,誤會豈不是越來越深?他沉住氣,將那日蔣靈騫對他講的一番話說了一遍。樂秀寧聽罷不語,隻向大家略略提了提在葫蘆灣相遇的事情。
沈夫人十分詫異:“想不到你們倆竟然和天台宗的小妖女還有交情,瑄兒還治過她的病。若說是夜來夫人的辣手,也有可能。但是阿秀,你阿耶為什麽惹上了那妖婦?”
樂秀寧搖頭道:“素無瓜葛。”又望著沈瑄道,“蔣娘子說的……也隻是一種猜測吧?”
沈瑄道:“她說的不會有錯。”
吳劍知一言不發,隻是深深地瞥了沈瑄一眼。沈瑄被他看了這一眼,幾乎心都冷了下來。
樓荻飛遂道:“蔣娘子所言不差。那日我正路過桐廬,見過那一場變故。樂娘子,向你阿耶下手的那人叫桑挺,是夜來夫人手下的得力幹將。”
樂秀寧瞧著樓荻飛眨了眨眼睛,恍然道:“原來樓君就是那日相助我們父女的人,請受我一拜!”
樓荻飛忙攔住她:“不敢不敢!慚愧得緊,到底讓那姓桑的跑了。”
吳劍知一時無語,轉而問道:“霜娘呢?”
吳霜從吳霆背後走出來,默默地跪在父親麵前。吳劍知嗬斥道:“你這已經是第三次出走了,爺娘的話,一點也聽不進嗎?過去的事情就過去了,你又何必這樣苦苦執著。你一個人在外頭跑,我們如何不擔心?難道一定要我把你鎖起來?”
吳霜一聲不響,娟秀的麵容上瞧不出一點神色。楊氏忙道:“算啦算啦,霜娘這一回也吃過虧了,將來要記住教訓。霜娘,這一回若不是你表兄和樓君幫忙,你可就完啦!”
吳劍知神色緩下許多,道:“從今日起跟著你娘住,好好反省反省。”忽然又對沈瑄道,“瑄兒,你這表妹就是這般不懂事,將來你要好好教導她。當年她才出生時,你娘喜歡得不得了。不料後來天各一方,親戚間也疏遠了。”
沈瑄聽著這話不對,不覺呆了。吳劍知又道:“霜娘一直還沒定親。她和你一樣,打小兒就不習武。我是希望她不要嫁給武夫,遠離江湖紛爭。可巧你現在回來了,卻不是天意如此?不如你們二人這就定了親,夫人你看如何?”
楊氏不免覺得這也提得太突兀了,但想想很合適,就微笑著點點頭。
“舅舅?”沈瑄驚訝極了:娶吳霜為妻,他想也沒有想過這種事情,莫非舅舅為了躲避漢王選妃,想早早給吳霜找個夫婿?他瞥了一眼吳霜,隻見她麵色蒼白,敢怒而不敢言。此事無論如何不能答應。他靈機一動,道:“我不能娶表妹。我練習本門劍法已有時日,此番回來,還想求舅舅收錄門牆,傳習武技呢!”
楊氏笑道:“那也很好啊。誰說娶霜娘就一定不能學武技了。夫君,我看瑄兒是個可造之材,你收了他做徒弟吧,也好讓師父和二師弟這一脈傳下去。”
吳劍知卻緊鎖雙眉,盯著沈瑄道:“瑄兒,你娘當年,不是不許你習武的嗎?”
沈瑄一愣,喃喃道:“母親確有成命,叫我不要學武技,以免江湖糾葛。但我還是學了一些本門劍法,眼下很想跟著舅舅多多練習,將來好有一番作為。至於婚姻之事……還不想考慮。”
吳劍知沉默了半天,終於道:“你的婚事可以慢慢再說。不過,我不能傳你武技。你母親為你打算,不叫你習武,我若是違背她的意思收了你做徒弟,將來有何麵目見她於地下?”
沈瑄愕然,望著吳劍知背過臉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楊氏將沈瑄安置在三醉宮後麵一間小小的院落裏。這屋子多年沒有人住了,廊廡簡潔雅致,牆外是一杆杆長得極高的湘妃竹。沈瑄見到這幼時熟悉的植物,不覺慨歎。湘妃竹生長在湘江邊上,但以君山所產最為名貴。相傳帝舜崩於蒼梧,他的兩個妃子——娥皇和女英沿著湘江尋夫不得,投水自盡。君山上至今還有湘靈祠,紀念這兩位殉情的瀟湘妃子。據說她們當年一路尋找,一路哭泣,淚痕留在江邊的竹枝上,從此湘江兩岸的竹子皆是斑斑點點,又稱斑竹。
楊氏領了一群仆婦細細地打掃幹淨,搬來了床帳、被褥和條幾,還特意取了好些書籍紙筆給沈瑄;恐他住不習慣,關照了許多話。黃昏時,吳霆和幾個門中的弟子就請沈瑄過去敘話,樂秀寧和樓荻飛也在座。幾個弟子雖是初見,說了一會兒就頗為投合。直到一更時,吳劍知請樓荻飛到書房去,說有密事相商,大家也就散了。沈瑄回房中躺下,卻兀自思量睡不著。舅母對己關懷備至,如同慈母,吳霆也視他為手足一般,但吳劍知的態度就讓人十分猜不透了。他竟然不肯教自己武技,這可萬萬沒有想到,難道隻是為了母親的約定?沈瑄的眼前,吳劍知的眼神忽遠忽近、捉摸不透。他心裏煩悶,披衣下地到外麵走走,聽見洞庭湖水波浪連天,在夜色中拍打著石岸。忽然覺得雖然回到了這三醉宮中,也隻是像坐在一個漂移不定的小船上,風浪中搖搖晃晃,不知流向何方。
走了一會兒,忽然聽見楊氏的聲音:“我就是不明白,你為什麽不收瑄兒做徒弟。”
沈瑄一凜,知道已到了吳劍知夫婦的窗外,忍不住豎起耳朵聽下去。吳劍知卻道:“我知道,霆兒資質平平,小山一去,門中無人,瑄兒卻正好是一塊好料。但不讓他習武,這是他母親的意思。”
楊氏斥道:“借口!你別忘了,瑄兒是師父唯一的孫子,當日師父在時有多疼他,大家都對他寄寓了厚望。就為了妹妹一句糊塗話,耽誤了他十幾年。你不趕快給他補一補,如何對得起師父?”
吳劍知正色道:“江湖險惡,妹妹沒有說糊塗話。”
楊氏奇道:“正是江湖險惡,才要好好習武。二師弟自盡三醉宮,死得那樣慘烈,難道瑄兒不該為他報仇嗎?”
吳劍知歎道:“你不明白。”
楊氏冷笑道:“我明白,我怎不明白?二師弟當年與妹妹慪了氣,你們兄妹倆耿耿於懷,所以如今你就不肯教瑄兒武技!”沈瑄心中大奇,自己父母不合,這倒是從未聽說。
吳劍知急道:“師妹,你都在說些什麽呀,毫不相幹的事情嘛!你總該信得過我,我這樣做,都是為了瑄兒好,否則我又怎麽想把霜娘嫁給他!”
楊氏沉默了一陣子,又道:“正是,我還要問你,你今日為什麽急急地要把霜娘嫁給瑄兒?” 吳劍知道:“我看瑄兒人品不錯,又救過霜娘——霜娘老記著小山,也不是長理。” 楊氏道:“那又何必這樣急?你明知霜娘這一時間轉不過彎來,又要迫她。” 吳劍知道:“一半也是為了瑄兒。你不見盧道長的信中說,瑄兒與天台宗那個小妖女有些不清不楚。此事若真,這豈不是冤孽……” 沈瑄憤然想到,原來盧道長給他寫過信了!可是什麽叫不清不楚?這盧道長也未免太多事。忽然又想起了盧淡心所說天台宗那段恩仇往事,心裏亂了起來,一個字也聽不下去了。 這一夜心情激蕩,說什麽也睡不著。一忽兒想到吳劍知的冷漠曖昧,一忽兒盧淡心的話又反反複複在腦海中翻騰。他本來早已打定主意,不料一旦被人觸動心弦,還是管不住自己的思緒。聽聽窗外已交四更,實在耐不住了,抽出壁上的長劍,衝到院子裏,舞弄了一回。 他練的卻是蔣靈騫教他的夢遊劍法。這套劍法輕靈快捷,使完之後似乎心情真的舒爽許多。可是蔣靈騫沒有來得及教完,隻到了“唯覺時之枕席,失向來之煙霞”。練到這裏戛然而止,心中總有不足之意,隻好再來一遍。 如此幾個夜晚,沈瑄都在院子裏悄悄地練習夢遊劍法,直練得精疲力盡為止。如此一來,倒不會睡不著覺了。誰知這一夜,他方練完一遍夢遊劍法,就聽見吳劍知在背後道:“很不錯的劍法嘛!” 沈瑄回過頭來,道:“舅舅取笑了。” 吳劍知寬厚地笑笑,撫著沈瑄的肩膀道:“你跟我過來。”沈瑄跟著他轉了幾道門,卻來到了湖邊一所亭子中。放眼夜色中的洞庭湖,明月在天,繁星在水,煙波淼淼,潮浪如歌,胸中的塵埃都被一股豪情蕩滌掉了。 吳劍知道:“瑄兒,你知道這碑文的來曆嗎?” 沈瑄早看見亭子中間是一塊古舊的石碑,上刻有詩句,遂道:“小時候阿翁對我說過,這碑文中有一套劍法。阿翁最早就是靠了這劍法成名的。” 吳劍知點頭道:“不錯。‘朝遊北海暮蒼梧,袖裏青蛇膽氣粗。三醉嶽陽人不識,朗吟飛過洞庭湖。’當年江湖上傳得沸沸揚揚,說這碑文是呂洞賓留下的真跡,原是一個謎語,暗指一套純陽劍法,隻是無人解得出。有人說劍法藏在北海,有人說在廣西,都不盡實。當時先師也如你現在一般年輕,發誓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找到這套劍法。他走了好幾年,足跡遍及長江兩岸,也曆經了不少江湖艱險,但始終沒有找到這劍法。最後他又回到洞庭湖來,再看這石碑,忽然福至心靈,頓悟出其實這劍法並沒有藏起來,就擺在這石碑上。瑄兒,你跟我來。” 吳劍知帶著沈瑄到了三醉宮前麵的一間大廳裏。燈燭一盞盞點亮,一時間大廳裏燈火通明。屋子裏空蕩蕩的沒有什麽家具,四麵牆壁上卻潑墨淋漓地寫滿了大字。沈瑄細細看去,多是臨摹古代名作,有王羲之的《快雪時晴帖》,如清風出袖,明月入懷;有顏真卿的《麻姑仙壇記》和《大唐中興頌》,筋力剛健,雄秀獨出;最精彩的是臨摹懷素的《自敘帖》,真是落紙煙雲,隨手萬變,觀之頗有超塵出世、逍遙自在之感。沈瑄早就知道,吳劍知在三醉宮“洞庭四仙”之中號稱“書仙”,書劍合一,以一手卓絕的書法劍術名滿江南,這裏想來是他的練功房了。臨摹不算,他卻想看看吳劍知自己的字寫成怎樣。卻見南麵牆壁上零零散散地寫了幾幅詩,詩句算不得大雅,不過筆力著實令人歎服。吳劍知所學書法,沿襲“顛張醉素”一脈,走筆瀟灑如意,但抑揚頓挫之間又隱隱然地剛勁不撓,有麵折廷諍之風。 “飄風驟雨驚颯颯,落花飛雪何茫茫。”沈瑄還在暗暗驚歎,吳劍知卻道,“瑄兒,你能把那首詩寫一遍嗎?” 沈瑄提起筆來,在那麵南牆上寫了一遍,憑著記憶把一筆一畫都描摹得十分逼真。吳劍知細細看了看道:“你果然聰明。當年我拜師之後,練的第一門功夫就是臨摹這碑文。我可足足學了半年,才可見形似。你第一次寫它,就能夠體會到這碑中劍法的要義在於無拘無束而又處處隨緣。可見書讀得多了,連武技都是可以融會貫通的。” 沈瑄道:“什麽武技?舅舅,這不是碑帖嗎?難道呂洞賓的劍法,是用文字的筆畫表現出來的?” 吳劍知道:“不錯。呂洞賓將他的絕世劍法融入這二十八個字當中告知天下,隻待有緣人來識別。你看這些字,點為側,如鳥翻然而下;橫為勒,如勒馬之用韁;豎如弩,用力也;挑為擢,跳貌與躍同;左上為策,如馬之用鞭;左下為掠,如篦之掠發;右下為磔,裂牲謂之磔;右上為啄,如鳥之啄物。筆畫之間的氣韻流露,又暗示了劍招之間力量的運用和轉換。” 沈瑄道:“可是這樣來記錄一套劍法,畢竟太隱晦。” 吳劍知笑道:“所以有的人看得出,有的人看不出,有人看出得多,有人看出得少。先師也是在江湖上閱曆已久,才明白其中的奧秘。這就看各人的領悟了。瑄兒,你的領悟是什麽?” 沈瑄盯著牆上自己寫下的字,默默地想了一會兒,然後以毛筆為劍,照著筆畫將那詩演練了出來。吳劍知道:“不錯,你所看出的劍法,與先師總結的大體相類。隻不過輕巧有餘,厚重不足。你看我練一遍。” 吳劍知的動作很慢,讓沈瑄看清每一招的細節。他的劍招平正端莊、進退有度,十足的名家風範。沈瑄看完之後,自己照著練習。吳劍知在一旁指點用力訣竅,務求每一個動作都一絲不苟。如此練了半夜,不知不覺天也快亮了。 吳劍知說道,這碑文上的劍法是洞庭劍法的入門功夫,後來沈醉在此之上又創立了幾套劍法,各有特色,但都是以此劍法為根基的。吳劍知知道沈瑄另學過洞庭宗的三套劍法,就讓沈瑄練來看看。沈瑄這三套劍法是樂秀寧教的,又經過玄武湖畔那個王師兄的指正,自己練習了這些日子,已有小成。吳劍知看了,又提點了他幾句。沈瑄又要吳劍知多教他一些,吳劍知笑道:“鬧了半夜,你年輕人自是不妨,我可乏了。明日我再繼續教你吧!” 沈瑄謝過,忽然道:“舅舅收我為徒不好嗎?” 吳劍知沉下臉來,道:“瑄兒,你可知我為何要教你?” 沈瑄猶豫了一下,道:“舅舅怕我去練別派的武技。” 吳劍知見他直言出來,倒也有些詫異:“不錯,我同你母親意思一樣,並不想讓你習武,希望你遠離江湖禍患。誰知你已經涉足江湖!你資質太好,又學了天台宗的輕功劍法,隻怕我不教你,你就被歪門邪道拉過去了,那樣豈不是害了你?從今日起我將本派的武技盡數傳於你,盼你勤於練習,將來有所成就。但我不敢做你的師父。我與你母親有約,不能正式收你為徒。” 沈瑄聽他將天台宗稱為歪門邪道,心中不豫。吳劍知又道:“瑄兒,有些話我要向你說清楚,武技不是心中一時熱情弄出的兒戲,也不是簡簡單單的行俠仗義、遊劍江湖。你既然學了武技,從此是是非非都要有所擔當,將來或許還要為它付出代價……” 沈瑄盯著吳劍知的臉,那臉上的表情深不可測。 從那天起,吳劍知就以洞庭宗的入門功夫相授,教沈瑄調神練氣,再學拳法、掌法和洞庭劍術。沈瑄的氣功已有一定的火候,吳劍知又教他練耳、練眼、發射暗器等功夫。楊氏看見吳劍知教沈瑄習武,甚是歡喜,又傳了他洞庭宗的輕功秘技。楊氏每日親自給沈瑄喂招,吳霜也在一旁觀看。 匆匆半年有餘,沈瑄進步極快,已經將洞庭宗主要的劍術、輕功、拳技學了個全,所差的隻是火候未到,經驗不足。畢竟是半路出家,在這短短一兩年間,他的劍法不可能像吳霆他們一樣練得準確到位、功力十足,但他靈活機智,出手輕靈善變,也足以彌補其不足。說起來,這還是他當初練習了天台輕功和夢遊劍法的結果。吳劍知看他的劍法中偶爾露出天台劍法的痕跡,心想他能取別派所長為己所用也沒什麽不好,遂不說什麽。 慢慢地不覺春去秋來,沈瑄每日一心一意地練習武技,閑時與師兄弟們談詩論畫、撫琴下棋。蔣靈騫的影子漸漸淡去了。吳霜隨母親居住,能與他時時見麵。沈瑄從前覺得這個表妹行事古怪,現在才知道她其實性情溫良,兩人頗為談得來。 轉眼到了十月底。這一日用過晚飯,沈瑄獨自在房中看書,不防門呀的一聲,吳霜進來了,盈盈笑道:“表兄,娘叫我把這個給你。”沈瑄接過,是一隻辟邪的香囊。他籠在袖子裏,吳霜指著窗下一隻花瓶道:“這個是我給你的。” 那隻藍瓷花瓶裏插了一高一低兩枝白色的菊花,顯得玲瓏俏麗。沈瑄回頭看看吳霜,見她纖手如玉、笑靨如花,不禁想到:她名字是一個霜字,當真是人淡如菊,清華無雙。 吳霜見他在看自己,忽然想到以前父母提親之意,心中不自在起來,兜開話頭道:“表兄,你會畫畫嗎?” 沈瑄道:“會的。” 吳霜想了想,道:“有一個遠方的朋友,我一直想贈他一幅自己的小照,可惜丹青上太差。你替我畫一幅,但不要告訴阿耶、阿娘,好嗎?我信得過你。” 沈瑄心想,這表妹真怪,畫一幅畫也要背著父母。當下鋪開顏料紙筆,作起吳霜的小照來。沈瑄原沒學過畫,好在自幼熟習人體骨骼肌膚,所以寫真頗具神形。不料他隻畫了一雙眼睛,吳霜就輕輕叫道:“表兄,你沒有在畫我。” 沈瑄一愣,不明白吳霜的意思。吳霜問道:“這是誰的眼睛?” 沈瑄低下頭,與紙上那雙眼睛對望了一下,心中大驚,幾乎將一大滴墨汁甩了下去。那雙眼睛如穀底清泉,幽深不可測。吳霜看他神情,心中明白了幾分:“這雙眼睛真美,想來這人也必然是絕頂可愛的人物。表兄,你把她畫完吧,我明日再來看。”說著飄然出去了。 直到掌燈時分,沈瑄才從沉沉的思緒中清醒過來,撥亮燈燭,把那幅畫作完。他來三醉宮小半年,這一向以來,潛心練武,心無旁騖,並不去想起從前的種種經曆。不料今天一幅畫,卻泄露了自己心裏藏得最深的疑問。 夜已經深了,他把小照掛起來,呆呆地凝望著。那人側身立著,長劍點地,神色似憂還喜,如同一個難解的謎題,永遠難以啟齒,永遠無法解開。
忽然外麵亂了起來,樂秀寧匆匆推門進來:“師弟,碧蕪齋裏好像出事了,咱們快去看看!” 碧蕪齋是三醉宮的藏書樓,吳劍知從來就不準人隨便進去。不過此時,大家都聚在了樓下圍成了一圈。沈瑄和樂秀寧走近一看,地下直挺挺地躺著一個人,卻是吳霆。樂秀寧嚶的一聲就暈了過去。沈瑄俯下身去,看出吳霆早已咽氣,沒有救治的可能了。他臉色慘白,狀若驚恐,全身上下卻毫無傷痕。沈瑄看見他眉心的黑氣未褪,口鼻中淌出殷紅的血,才知道他是死於中毒。 吳劍知呆呆地一言不發,麵色十分可怕。楊氏和吳霜披頭散發,摟在一起,哭成了淚人一般。沈瑄一陣陣地痛心。吳霆是他幼年時的夥伴,感情良深,不料重聚未久就死於非命。他忍住難過,問道:“舅舅,表兄是怎麽……” 吳劍知攤開手掌,沈瑄不看則已,這一看,心中的痛苦更不亞於見到吳霆的死。原來吳劍知的手掌上亮晶晶的,赫然有一枚繡骨金針! 楊氏咬牙切齒道:“天台宗的妖女,終於向三醉宮下手了!” 樂秀寧在吳霜的扶持下悠然醒轉,接過吳劍知手裏的金針,針尖上還沾著黑血,顯然有陰寒的劇毒。樂秀寧顫聲問道:“針……針打在他哪裏?” 吳劍知道:“大椎穴。” 那正是蔣靈騫的致命手法。其實不用多問,繡骨金針是天台宗至高無上的獨門暗器,即使天台弟子也沒有幾個人會。譬如夜來夫人的“繡骨金針”就是假的。自從天台宗解體後,世上除了蔣聽鬆和蔣靈騫,沒有第三個人擁有繡骨金針,並且能以如此精確的手法殺人。沈瑄和樂秀寧不是第一次見到了。 吳霆瞪著一雙翻白的眼睛,死不瞑目。吳霜哭叫著阿兄,旁邊幾個弟子紛紛說著要殺了蔣靈騫為師兄報仇。沈瑄腦子裏嗡嗡作響,重重的血腥壓得他喘不過氣來,他不願再看下去,匆匆跑回自己房中。 那幅畫掛在壁上。沈瑄望著那雙眼睛,忍不住哭了。 安葬吳霆那一日,樓荻飛來了。吳劍知和楊氏這一兩日間,一下子老了許多。老年喪子,門庭無繼,其痛可知。饒是吳劍知一代大俠,這番打擊之後,顯得精神委頓,幾乎說話的氣力也提不上來。沈瑄雖是心中五味雜陳,也隻能強打起精神來,侍奉舅舅和舅母,應酬各路吊客。 沈瑄帶著樓荻飛去見吳劍知。樓荻飛不免安慰了一番,吳劍知歎道:“枉我在江湖上成名這些年,到頭來連自己的兒子都保不住!” 樓荻飛道:“天台宗與三醉宮有隙,那也是好多年前的事。蔣靈騫下山這一兩年,不曾找過三醉宮的麻煩,為何忽然起意要殺吳賢弟?” 吳劍知沉吟道:“我也覺得蹊蹺。若說原因,隻能還是為了那卷經書。” 沈瑄忍不住道:“舅舅,蔣娘子真的會想要我派的武技秘籍嗎?當初,我倒覺得她對洞庭武技並不十分看重。” 吳劍知看了他一眼,道:“有關你阿翁留下的《江海不係舟》那本書的事情,想來盧真人都對你說過了。我想天台宗或者不稀罕別的洞庭武技,對這卷書卻是必須得之而後快的。” 沈瑄驚道:“那本書藏在碧蕪齋嗎?” 吳劍知點點頭。沈瑄心裏一涼,卻是想到了另外一個問題,原來《江海不係舟》仍在三醉宮,那麽說當年蔣聽鬆指控洞庭宗盜取經書,乃是鑿鑿真言,自己父親伏劍謝罪,也並不是冤枉了!這一時間,一陣恥辱和羞愧蒙上心頭,幾乎把原來的痛苦猶疑都蓋過了。看這三醉宮,也竟然都像不認識一樣。吳劍知卻不知他心裏想的是什麽,又徐徐歎道:“可惜霆兒也不知道,他是白死了。那本書早已被人帶走,不在這裏了!樓君,我托付你找的那人,有消息了嗎?” 樓荻飛道:“人沒有音訊,但經書似乎落入了金陵範家手裏。” 沈瑄一聽金陵範家,又是一凜。難道吳劍知找的人,是那個“王師兄”?難道當初範定風與王師兄爭得你死我活的,正是這卷《江海不係舟》? 記得當初玄武湖畔遇見的那個王師兄,亦是洞庭門下,他盜走了經書想自己學,不料又被範定風抓住了什麽把柄,最終把經書騙走了。隻是沈瑄回三醉宮以來,從未聽吳劍知說起過有個姓王的徒弟,他也不便問起。 隻在一刹那間,他忽然悟了過來。是蔣靈騫聽岔了,不是王,而是汪,王師兄就是吳劍知的大徒弟汪小山。此人修習洞庭武技的功力在吳霆之上,吳劍知之下,簡直不可能另有一人。自己怎麽從來沒有想到過呢?之前吳劍知說,汪小山被夜來夫人殺死,恐怕是掩飾遮醜的謊話!洞庭首徒欺師背門,說出去吳劍知也沒有臉了。想到這裏,沈瑄禁不住有些悲哀。 正猜測著,卻聽吳劍知又淡淡道:“書沒有很大關係,主要是人在哪裏。” 沈瑄越發不解,既然這本經書就是當初從天台宗盜回的《江海不係舟》,丟失了怎麽會沒有關係呢?難道說汪小山帶走的那卷經書,其中還有機關? 吳劍知沒有解釋的意思,樓荻飛也不深問,隻是點點頭,道:“吳賢弟的事,能夠確認是蔣娘子下的手嗎?或者其中還有緣故?” 吳劍知道:“我想不出還可能是別的什麽人。犬子的仇一定要報,但我也不會魯莽行事。要設法向那小妖女問個明白。” 樓荻飛道:“這可不易。吳掌門知道嗎,下個月十五,嶺南湯君就要迎娶蔣靈騫了,還在黃鶴樓大擺宴席,遍請天下英雄呢!” 吳劍知道:“我知道,湯鐵崖已送來了請帖。隻是犬子新喪,我們是不能去湊這個熱鬧的。” 沈瑄茫然問道:“她就要出嫁了嗎?” “那又怎樣!”楊氏紅著眼睛道,“小妖女有一天活在這世上,她嫁給皇帝都沒有用。隻要我找到她,就一劍把她刺死,為我兒償命!” 沈瑄毛骨悚然。
樓荻飛看看沈瑄,又看看楊氏,道:“夫人別急,讓我先去江夏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