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 夢落君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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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之後,樓荻飛就到了君山三醉宮。來不及去見過吳劍知,直接就向島後沈瑄的住處奔去。還未進得院子,就聽見一陣悠揚而溫柔的簫聲從院牆外的湘妃竹林裏飄出來。樓荻飛暗罵道:“見鬼!還是讓這個妖女趕到了前麵。”
忽然屋子裏發出異常劇烈的錚的一聲,斷金碎玉一般,仿佛崩斷了琴弦。
簫聲戛然而止,一片沉寂。過了半天,竹林裏傳出蔣靈騫的聲音:“你就是不肯見我嗎?”
樓荻飛已知沈瑄尚在屋子裏彈琴,沒有出去,就放下心來。隻是不明白沈瑄為什麽用七弦琴作出如此決絕之音。卻聽沈瑄在屋子裏說道:“你還是快走吧。”
蔣靈騫道:“我們兩家有仇。我……我也不敢要你怎樣。但我千辛萬苦趕來,你連見我一麵都不願意,你就這麽恨我?”
沈瑄道:“你自己做了什麽,該知道這裏人人欲得你而誅之。你還不快走,休怪我不曾幫過你。”
蔣靈騫沉默了一會兒,婉聲道:“我今後再也不會來了。我什麽都不要,隻見你一麵就走,這樣都不行嗎?”
沈瑄道:“算……算了吧。”
噗的一聲,蔣靈騫從竹枝上墜了下來,搖搖晃晃的幾乎站立不住。樓荻飛看見她倚在一杆竹子上,渾身顫抖,不禁想起來她在黃鶴樓上說的話,心說縱然小妖女是一廂情願,沈瑄這般作態也未免涼薄了些。以樓荻飛的脾氣,幾乎就想衝過去把沈瑄拖出來。突然,那張黃紙上的字浮現在眼前,他頓時清醒過來,暗道:“不可犯糊塗!”
蔣靈騫叫道:“沈瑄,你好忍心!”
沈瑄霍然立起,推開房門,大步走了出來。樓荻飛急了,一躍而出,擋在了他身前,大喝道:“別出來,她要殺你!”
沈瑄呆住了,怔怔地看著樓荻飛。就在這時,竹林外傳來吳劍知冷酷而憤懣的聲音:“小妖女,你總算又上門來了。”
蔣靈騫回頭一看, 一群三醉宮弟子已團團聚集在這個小竹林的外麵,每個人都長劍出鞘,嚴陣以待。吳劍知夫婦並肩立在前麵,死死地盯住她。蔣靈騫大聲道:“三醉宮主人親自出來迎客,這天大的禮數,真真折殺我了!”話音未落,身子一飄,已昂然落到了竹林外的空地上。洞庭宗的弟子慌忙站成一圈,把她圍在當中,看似淩亂,其實暗藏劍陣。
吳劍知道:“君山三醉宮是什麽地方,你竟敢帶劍闖山,膽子也忒大了!”外人上君山不得攜帶兵刃,這原是多少年的規矩。
蔣靈騫道:“咦,我們兩家這麽大的仇,你不知道嗎?我不帶劍就上三醉宮來,才是吃了熊心豹子膽呢。”
楊氏早就忍耐不住,挺劍而上道:“讓我先料理了這個小妖女!”
吳劍知唔了一聲。本來蔣靈騫比他們低了一輩,似乎應當派晚輩的洞庭弟子先出戰才是。但他知道蔣靈騫年紀雖小,卻劍法高明,自己門中的弟子,恐怕沒有一個接得上她十招。不得已讓夫人出手,替子報仇,也算說得過去。他見樓荻飛出來了,遂遠遠揖道:“樓君替我們尋來了仇人,這番大德,老夫先謝過了!”
樓荻飛還想說明蔣靈騫是自己來找沈瑄的,這邊楊氏就已經和蔣靈騫交上了手。楊氏的劍法端莊嫻靜、好整以暇,頗有名門風範。可是這樣一來,恰恰為輕靈跳脫的蔣靈騫所製約。戰了幾十個回合,楊氏隻見到蔣靈騫像燕子一樣穿來穿去,眼花繚亂。她那種穩重的劍法,本來是憑借內功的驅馳管住對手的,但清絕劍實在太亮也太快,隻見一道明晃晃的青光在自己頭頂一閃,饒是她身經百戰,也禁不住駭得目瞪口呆。卻見清絕劍在她頭頂挽了一個漂亮的劍花,劍光收處,青絲紛紛揚揚落了一地。原來楊氏的頭發被蔣靈騫削了一大片下來。楊氏驚魂甫定,忙忙跳開去。她知道這一招已是蔣靈騫手下留情,否則取了她首級都可以。可是當著門中這麽些弟子的麵,被人劈開發髻弄得披頭散發,實在麵子掃地。楊氏想到這裏,更是氣憤填膺。隻是她敗都敗了,不能再出手。
吳劍知看見夫人敗下,也暗暗駭異,拱手上前道:“好劍法,老夫來領教領教!”
蔣靈騫別過臉去,兩眼朝天道:“好主意!你們洞庭宗三醉宮人才濟濟,一個一個輪番上,總有累死我的時候。”
吳劍知暗叫慚愧,掌門夫人尚勝不了一個晚輩少女,以洞庭宗的規矩,就該放她下山,沒有再戰一場的道理。但是殺子之仇,痛徹肺腑,豈能把大仇人當麵放過了!他隻得道:“老夫和你比這最後一場!”
其實他也知道,倘若他這一場輸了,洞庭宗也沒有人可以出戰了,他總不好意思求樓荻飛出手。
蔣靈騫放了楊氏一碼,沒想到吳劍知還要糾纏,大怒道:“你們好不講道理!什麽洞庭君子山,一群偽君子!”
吳劍知涵養雖好,臉上也不免微微變色。他尚自持身份,沒有拿劍,卻從地上撿了一根竹枝,當胸一平,旋即急刺蔣靈騫的命門要穴。蔣靈騫麵露不屑,一招“一夜飛度鏡湖月”,呼的一聲從他頭頂掠過,劍尖點向吳劍知的右肩。吳劍知不慌不忙蹲身一旋,竹枝刷地一指,點向蔣靈騫的咽喉。這一招穩中出奇,本是殺手。不料招數尚未使老,蔣靈騫手中清絕劍閃電一般連劃三道,劍光過後,竹枝被削斷三截,落在地上。眼看下一劍就削到手腕了,吳劍知不得不連退三步。
蔣靈騫停下來,冷笑道:“吳大掌門,你要真想殺我,還是用真劍吧!否則我不跟你比。”
吳劍知怒叫道:“好!好!本來就要取你性命,就賜你死在本門鎮山寶劍之下!”旁邊一個弟子跨上一步,呈上一柄黑黝黝的古劍。吳劍知拔劍出鞘,幽光瑩瑩。這正是洞庭宗曆代掌門的佩劍“枯木龍吟”,是沈醉留給三醉宮至高無上的寶物。
“舅舅,你們不要打了。”
吳劍知抬眼一看,沈瑄已經從竹林裏走了出來,顯得神思恍惚。吳劍知暗道:這孩子好不曉事,這時來說這種話!嘴上卻說:“瑄兒,這裏沒有你的事,站遠些看著。”沈瑄說不出話來。其實他早就跟著樓荻飛出來了,蔣靈騫和楊氏的爭鬥,他看得清清楚楚,隻覺得心都要碎了。他看這兩人生死相搏,緊張得渾身冷汗,也不知道心裏希望誰勝。等到蔣靈騫終於削了楊氏的頭發,他居然有如釋重負的感覺。他可實在受不了看著蔣靈騫和吳劍知再打一場了。
可是蔣靈騫聽見他的聲音,又是生氣又是失望:好呀,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和他們打起來了,居然直到現在才出來說句話,而且說了跟沒說似的。到了這個地步,還能善罷嗎?可見你是向著他們的。
她也不回頭看一眼沈瑄,抬起手臂,清絕劍直指吳劍知前額:“出招吧!”
吳劍知的武技畢竟比蔣靈騫高出一大截。方才蔣靈騫一招得勝,實屬僥幸。其實吳劍知身居洞庭宗掌門,絕非浪得虛名。他不僅有幾十年的深湛內功為底,就是劍法上也不會讓蔣靈騫占去多少便宜。這一點,蔣靈騫也知道。可是在她心裏,早就存了必死的念頭,何況今日又被沈瑄拒絕,深深傷了心,隻覺得天地萬物居然都是如此無情、可恨。所以向洞庭宗三醉宮宣戰,實在是她負氣而為。本來兩家就有宿仇,索性殺個痛快,拚著葬身君山罷了。
她豁出了一切,手上便一劍快似一劍地使出來,盡極天台劍法明劍、寒劍詭奇迅捷的長處,也不管吳劍知的攻守,隻求殺他個手忙腳亂、措手不及。吳劍知沒有料到她一上來就全是殺手,招招狠辣,一時倒拿她沒辦法,隻得收住鋒芒,穩穩地守住自己的陣地。一時間隻看見蔣靈騫一忽兒似飛鳥輕靈,一忽兒如險峰奇崛,圍著吳劍知團團轉,吳劍知卻守得密不透風,一劍也沒讓她攻入。
“阿耶,阿耶!”此時隻有吳霜一人不明就裏,還以為吳劍知處於下風,急得叫起來。蔣靈騫瞥了一眼,看見場外不知何時來了一個絕色女郎,心中一動。
吳劍知究竟是身經百戰的名家,幾十招之後,漸漸地發出威力來。原來那柄“枯木龍吟”劍並不像清絕劍一般輕盈鋒利,卻是極重極沉,鋒芒不露。內功練到爐火純青的人用這把劍,有如磁石在手,力大無窮。洞庭劍法看似瀟灑隨和,其實用這把重劍使將出來,才是劍氣縱橫,達到了至高的境界。蔣靈騫的清絕劍被“枯木龍吟”擋了幾下,隻覺得被他緊粘不棄。蔣靈騫氣喘籲籲,漸漸地變不過招來,眼看就落了下風。沈瑄看在眼裏,忍不住啊地慘呼一聲。
蔣靈騫聽見他這一聲,心中一震,頓時有了力氣,咬咬牙拿出拚命的招數來,仗著絕頂輕功,又周旋了十幾招。忽然靈機一動,偏偏想起了廬山上偷聽盧淡心的話:她的阿翁當初把夢遊劍法一招接一招地連使一遍,戰勝了沈瑄的父親沈彬。她自己剛才也用過夢遊劍法的招數,但可不是連成一氣的。如果連用,或者真有奇效?雖然吳劍知比起當年的沈彬差不了多少,而她隻怕遠不如阿翁的功力,但這是她唯一的機會了。她閉上眼睛,大喝一聲:“海客談瀛洲!” 頓時變招,不管吳劍知出什麽招數,自顧自地練起來。
吳劍知知道夢遊劍法,不覺心驚。原來這劍法端的是詭奇異常、遊刃有餘。而一招一招連在一起,氣勢連綿,更是匪夷所思。蔣靈騫生怕被吳劍知的“枯木龍吟”粘住,腳底如飛,將一套劍法快到了極致。吳劍知這時幾乎連她的衣襟都難以沾到。隻看見一柄劍猶如神龍戲水、飛虹盤空,指東打西、指南打北,匝地銀光。頓時四麵八方都是蔣靈騫的影子。
楊氏看見丈夫漸漸不支,心急如焚,也顧不上什麽武林規矩了,就要上前助戰,回頭看見女兒吳霜,卻呼道:“瑄兒過來,照顧好你的表妹。”
蔣靈騫這套劍法快要使完,已到了“世間行樂亦如此”,眼看吳劍知就要被逼得棄劍,忽然聽見楊氏講話,禁不住朝沈瑄望了一眼。一望之下,喪魂落魄,幾乎渾身都軟倒了。跟著一招“古來萬事東流水”,本來是淩空帶劍,傾瀉而下,浩氣十足,可以將對手逼得臥倒的,她卻隻是斜斜地一劃,劍風慢得連自己的衣袖都帶不起來。
原來她看見吳霜挨在沈瑄身邊,兩人並肩站在一起!
這一刹那間,蔣靈騫的心裏已轉過了一百個念頭。當初她和沈瑄在太湖上分別,何嚐不傷心難過?但她既不忍讓阿翁失望,更知自己力量單薄,絕不能和湯家抗衡,不想連累沈瑄。然而分別之後,又不能不漸生悔意。後來橫生枝節,被盧瓊仙擒住,好不容易有了脫身機會,又在廬山上遇見沈瑄,以為是天賜機緣,不料盧淡心那一番話卻如一瓢雪水,澆得她心冷如冰。沈瑄既然說不能“愧對先人”,她隻得跟湯慕龍走了。
然而,嚐過逍遙自在滋味的人,再不能甘心受人擺布。她總覺得,沈瑄同她應該是一條心的。半年之中,她沒完沒了地在湯家製造麻煩,希望湯氏父子放棄她,可是偏偏湯慕龍對她也是堅定不移……這才有了黃鶴樓上那震驚武林的一幕。她活不了幾天了,所以雖然樓荻飛說過三醉宮恨她,她還是不顧一切地趕來。可是沒想到,半年不見,沈瑄卻多了一個表妹……
“你在我敗落時悲歎,可見果然牽掛我。但你為什麽還有一個表妹?”
“我什麽都想過了,就是沒想到,人心是會改變的。”
高手比劍,哪容得一刻分心。吳劍知看她明明快贏了,卻突然間神色慘淡,若有所思,呆呆地不出招。機不可失,吳劍知奮身而起,一招“黃沙百戰穿金甲”,反劈一劍,插向蔣靈騫胸前。他反敗為勝在此一舉,這一劍凝聚了他畢生功力,神思散亂的蔣靈騫絕對躲不過……
當的一聲,一柄劍飛上了天空——既不是清絕,也不是枯木龍吟,卻是沈瑄的佩劍。吳劍知眼快,看見沈瑄突然闖過來擋他的劍,急急收住迅猛的力道,幾乎讓自己受了內傷。饒是如此,沈瑄的劍還是被枯木龍吟蕩飛了。他的右手從虎口到小臂,震開了一道半尺來長的口子,鮮血直流。吳霜驚呼道:“表兄!”
蔣靈騫飛起一腳將沈瑄踢開:“誰要你多管閑事!”接著反手一劍晃出,卻是跟著的一招“別君去兮何時還”。可這一招使得散漫無力,簡直不知是指向吳劍知還是指向沈瑄。吳劍知轉身閃到她背後,左掌凝力,拍到她的肩頭。蔣靈騫受此重擊,猛然撲倒在地,哇的一聲噴出一大口血來,睜眼一看,發現自己吐出來的血是黑的。
她心中一涼:“死期到了。”
沈瑄再一次撲了上來,擋住吳劍知。蔣靈騫此時已感到胸中那一陣陣恐怖的劇痛向四肢百骸蔓延,幾乎爬不起來,心道:我不能死在這裏,絕不能死在這裏……忽然瞥見吳霜的裙裾。刹那間,她猛地提起一口氣,翻身而起,躍到吳霜身後,一把扣住她:“你們要敢追我,我就先殺了她!”言畢,抓著吳霜就飄到湖上,展開“玉燕功”踏浪而行。眾人顧忌吳霜,一時間真的不敢攔她,見她重傷之際猶能提著一個人做淩波之舞,駭異得不得了。
隻有沈瑄會這天台宗水上漂的輕功,追著蔣靈騫過去了。
蔣靈騫拎著吳霜上岸時,終於是油盡燈枯了。她把吳霜扔下,一頭靠在了一棵樹上,滑倒在地,連喘息的力氣也漸漸沒有了。
吳霜盯著這個妖女,緊張極了。蔣靈騫緩緩道:“你自己回家去吧!”
吳霜轉身就跑,蔣靈騫忽然道:“等一等,有件事……回去告訴沈瑄,盧瓊仙要殺他,叫他千萬小心……”
吳霜驚奇地看著,發現她奄奄一息,遂拿過清絕劍,噌的一聲抽出來,刺向蔣靈騫:“我要給阿兄報仇!”
忽然她胸口一冰,渾身酥軟,長劍落地。卻是蔣靈騫用盡最後力氣,發出了一枚繡骨金針將她製住。如此一來,蔣靈騫也累得徹底暈了過去。
吳霜倒在地上動不了,守著不省人事的蔣靈騫惶恐不已,忽然聽見一陣腳步聲,回頭一看,驚喜道:“表兄!”
沈瑄匆匆趕來,正想拉吳霜,驀地看見蔣靈騫倒在地上,不禁悲呼一聲“離離”,衝過去跪在她身邊。沈瑄將蔣靈騫扶起來,發現她一息尚存,隻道她是因吳劍知那一掌,受了很重的內傷。他急忙運起內功,想給蔣靈騫打通穴道療傷。
折騰了半日,沈瑄已是滿頭大汗,不料蔣靈騫依然沒有半點起色。沈瑄急得幾乎自己也要暈過去,忽然聽見楊氏的聲音:“瑄兒,你在做什麽?”
原來吳劍知夫婦帶著幾個弟子已經乘船趕到。吳劍知看見沈瑄的眼神,悲戚中幾乎含有怨恨,遂沉聲道:“瑄兒,趕快帶著她跟我們回去!”
沈瑄搖搖頭。吳劍知厲聲道:“瑄兒,我從前如何對你說的,全是耳旁風嗎?別忘了你是洞庭弟子!”
沈瑄呆住了,心中一片茫然。吳劍知見狀,走過去想把蔣靈騫拉起來。忽然,劍光一閃逼到眼前,吳劍知猝不及防,躍開半步,驚訝地看見,竟然是沈瑄忽然拾起了地上的清絕劍,向他刺過來:“不許再碰她!你已經將她打成重傷,還不放過嗎?”
吳劍知隻是看著他手中的劍,若有所思,忽然衣袖一拂,將劍鋒蕩開,道:“瑄兒,你知道向本派的掌門出劍,意味著什麽嗎?”
沈瑄一驚,洞庭門規清清楚楚:向掌門出劍者為本門叛徒,殺無赦!
楊氏急了:“夫君,不可以,瑄兒他隻是一時糊塗……瑄兒還不快向你舅舅道歉!”
沈瑄望著懷中蒼白的蔣靈騫,心冷如鐵:“錯由我起,我願受罰,要殺要剮,都在我一人身上。隻求舅舅放過她。”
吳劍知大怒,舉起右掌蓋向沈瑄的頭頂,然而終於漸漸收回了手:“你可想清楚了?”
沈瑄點頭。
吳劍知長歎一聲:“你忘了你是誰,可我還記得。師父隻有你一個後人,我不殺你,你帶了她走吧,不必再回三醉宮了。”
沈瑄知道,這就是“逐出門牆”了。他心中一酸,卻淡淡道:“多謝舅舅!”他將清絕劍撿起來,抱著蔣靈騫向湖邊走去。
楊氏心中不忍,衝著他的背影道:“瑄兒,你手上的傷……”
沈瑄沒有回答,跳上一隻小船,把昏迷的蔣靈騫放置好,然後撐開船,向洞庭湖深處劃去。
洞庭湖邊有一個僻靜的湖灣,遍生白荻紅蓼。岸上稀稀落落地住了幾戶人家,皆是打魚為生。其中一家姓楊的,隻一老一小祖孫二人相依為命。皆因先前那小孫兒害惡瘧,全靠沈瑄搶回一條性命,所以這家人對沈瑄尤其敬慕。這時,沈瑄就帶了蔣靈騫來這裏住下。
淡淡斜陽鋪在湖麵上,碎裂成無數明亮的殘片,幽幽地搖曳著。湖水嘩地一響,靠過來一條小船。沈瑄出來,看見船上跳下一個戴著鬥笠的人,不覺驚道:“樓兄,你怎麽來了?”
樓荻飛皺眉道:“我叫胡正勇的人幫我打聽的。你住在這裏,甚是不安全!”說著把一張黃紙遞給他看。黃紙上原來用朱筆寫著:“黃鶴樓上,莽撞行事,計謀全泄,一事無成,論律當死。現命汝速往三醉宮殺沈瑄。三日之內,赴嶽陽淩霄閣,以其首級換今年解藥。”後麵蓋著篆章,是“沉香”二字。
“這是盧瓊仙的記號,想必還是為了湯慕龍的事,倒是我害了你。”樓荻飛歎道,“罷了,隻要我在,必定護你周全。沉香社那群妖魔鬼怪跳騰不了幾天了,早晚有人收拾他們。”
沈瑄卻問:“她們說的黃鶴樓,是什麽意思?”
蔣靈騫大鬧黃鶴樓的事情傳得比風還快,一兩天之內,江湖上幾乎無人不曉,紛紛議論。可是沈瑄足不出戶,一點都不知道。樓荻飛也不解釋,隻道:“這份密令,是她前天晚上下給蔣娘子的。你表妹也說,蔣娘子昏過去之前提到過此事,還叫你小心。她現在醒過來了嗎?”
“還沒有。”沈瑄搖搖頭,隻是道,“我知道她跟過盧瓊仙……”他琢磨著黃紙上的話,忽然問,“樓兄,你說過樊胡子是巫山老祖任風潮的弟子?”
樓荻飛道:“是啊!”
沈瑄道:“原來是這樣。她昏迷了一天,我本來以為是舅舅的掌力傷了她,但什麽法子都試過,一點沒有好轉。後來發現她體內有一種蓄積已久的劇毒,正在發作,到了明天晚上就會攻入心脈,無可挽回。我已經用了一些解毒的藥,可以將毒性控製得緩和一些,但維持不了多久。幸虧你告訴我,我才知道她是中了‘金盔銀甲’。這是巫山老祖的獨門密藥,想來傳給了他徒弟。樊胡子既然與盧瓊仙勾結,盧瓊仙當然也會用這種藥。”
樓荻飛道:“金盔銀甲嗎?我聽說沉香社對一些外來收服的手下人,用一種毒藥控製。每年十一月十五日月圓之時發一次解藥,解除一年的毒力。否則中毒者渾身潰爛、口吐黑血,死得苦不堪言。你既然知道這藥的來曆,可否解得此毒?”
沈瑄道:“大致知道些,不過配這個解藥,需要巫山金盔銀甲峽裏生長的一種草作藥引子,炮製起來極不容易。明天就是十五,無論如何來不及了。所以,樓兄,你幫我一個忙。”
樓荻飛看他說得不動聲色,可是眼神中還是透露出一絲奇異的決絕,便料到他的意思了,於是斬釘截鐵道:“這個忙我可決不幫!”
沈瑄還要申辯,樓荻飛急急道:“她到洞庭湖來殺你,你就當真要拿自己的性命去換她的命嗎?你就是當場死在我麵前,我也不會提了你的頭去求盧瓊仙賜藥。說到做到!”
沈瑄苦笑道:“我又沒有說要用自己的頭去換解藥。我救湯慕龍,隻是盡醫者本分,不是要和她盧瓊仙結仇。她既然惦記我這號人,或許還可以談談,用點別的什麽去跟她換蔣娘子的解藥。”
“不用你的人頭換,難道用手用腳?”樓荻飛反駁道,“郎中,你太不曉得江湖險惡,以為人人都是講道理的。就算談得好,盧瓊仙不要你性命,可是你落在她們手裏,與死也無異。”
“先拿到解藥,旁的慢慢再說吧。”沈瑄不甘道。
樓荻飛歎道:“為了個小妖女,你至於嗎?”
沈瑄正色道:“她不曾為了自己活命而殺死我,我也不能不管她的死活。你們都當她是妖女,我可從不這麽看。”
樓荻飛無奈,遂勸道:“好了好了,我懂了。聽我說,你不是有辦法將毒性控製一段時間嗎?明天晚上她未必會死。你在這裏守著她,我去找解藥!”
可是他雖然這麽說,心裏也知道金盔銀甲的解藥自然是沉香社中極其要緊的東西,他縱然在江湖上神通廣大,也很難在一日之內弄得到。到時候,蔣靈騫還是隻有一死。
沈瑄道:“不必了,樓兄。倘若你為此失陷,我就更難以自處了。”
樓荻飛猶豫不決,不知是應該去找解藥,還是應當留下。他也想救蔣靈騫,但沈瑄的安危更重要。漁網幫未必不會把他們的藏身之處告訴盧瓊仙,何況他一走,沈瑄說不定真的自己就去找盧瓊仙了。他回到船上拿出墨首琴來:“吳小娘子叫我給你帶來的。”
沈瑄輕輕地撫摸著琴弦,悠然道:“當初我第一次遇見她的時候,她也像現在這樣昏迷不醒,醒來後,又失去了記憶。我費了好多心思才治好她的病。然而治好病,似乎也沒法讓她過得好一些。兜兜轉轉一大圈,她又……”他看看一動不動的蔣靈騫,緊閉著雙眼,麵容白得幾乎透明,長歎道,“我行醫多年,唯有這一個人,令我如此為難。”
樓荻飛奇道:“似這等說,你也不過救治她幾次,難道就要照顧她一輩子?甚至不惜為她忤逆你舅舅和舅母?”
“我不是要忤逆誰,隻是……終不能眼睜睜看著她死。”沈瑄搖搖頭,卻問,“樓兄,你為什麽要把她帶到君山來?”
樓荻飛歎道:“她那麽厲害,我哪裏有本事帶她來!是她自己一心要來找你的。本來她不知道你在三醉宮,倒是沉香社的一紙密令給了她消息。”
“她一心要來找我?”沈瑄麵色一變。
樓荻飛遂將黃鶴樓上發生的種種事情,對沈瑄細細說了。
沈瑄初聽時猶自鎮定,直至聽見蔣靈騫當場悔婚,又聽見她被群雄圍剿,不由得渾身顫抖。
樓荻飛觀其神情,小心翼翼道:“蔣娘子說,她拒婚是因為……早已心許一人,這事兒鬧得整個江湖都在議論紛紛。沈君,你……她……你不會不知道吧?”
沈瑄一怔,背過臉去,半天不出一聲。
他不知道嗎?為什麽她去了又回來,一直想留在他身邊,為什麽她會想盡辦法教他武技,為什麽她會把最要緊的心思都托付給他,為什麽會那樣微笑,為什麽有時又沉默不語……他真的不知道?其實他早該明白,隻是不願意去想。他早就知道她是別人的未婚妻,更是仇家的孫女,所以就算陪她出生入死,也不肯往深處多想一步,就算旁人都看出來了,也隻是一味躲著她……她會不會對他特別失望?如果他早點醒悟,事情也許不會壞到今天這個地步。她傷重暈倒的時候,是不是心裏特別難過?
他跪在她的床邊,低著頭,忽然一把攥緊她的手。手腕冰涼如玉,仿佛已經沒有血液流動。
“我真蠢……我……什麽都不懂。”
“你可別這樣。”樓荻飛急了,“這都是各人命數,怪不了誰的。”他深悔講出來。沈瑄這個樣子,看來一時勸不了。
他望著燈下一坐一臥兩個人影,忽然心中有所觸動,拉過那架墨首琴,擊弦長歌起來:“長相思,在長安。絡緯秋啼金井闌,微霜淒淒簟色寒。孤燈不明思欲絕,卷帷望月空長歎。美人如花隔雲端。上有青冥之高天,下有淥水之波瀾。天長路遠魂飛苦,夢魂不到關山難。長相思,摧心肝。”
沈瑄此時已是痛到極處,聽到這曲摧心斷腸的悲歌,心情有所宣泄,反倒平定了一點,忽然想到:樓荻飛這一曲由心而發,難道他也有什麽難言的心事嗎?
樓荻飛唱完這首《長相思》,已經拿定了主意。他站起來,正色道:“沈君,我這就去找盧瓊仙,要她把解藥交出。你和蔣娘子一定等我回來!”
沈瑄正要說什麽,忽然門外傳來兩聲大笑:“何必找什麽盧瓊仙!樓大俠、沈郎中,我家主人親自送解藥上門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