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 山高水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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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荻飛手扣暗器,衝出門去,卻看見門外空地上,兩個人笑吟吟地拱手立著。正是婚禮上那個客商和那個戴藤色襆頭的人。樓荻飛略一沉思,笑道:“難道夜來夫人鳳駕親臨了嗎?”
    原來這兩個人是錢塘王府的大侍衛,武技和官階都還在徐櫳之上,據說是夜來夫人的掛名弟子。那個客商叫桑挺,戴藤色襆頭的是王照希。這兩人跟隨夜來夫人南征北戰,在江湖上也出了名。隻是他們平素不露真麵目,故而那天樓荻飛一瞥之下沒有認出。
    湖上飄過一陣香風。環佩聲中,一個淡紫衣裙的美人翩然落下,不是夜來夫人是誰?
    樓荻飛冷冷道:“夫人找到這裏來,不知有何見教?”
    夜來夫人笑道:“樓君多心了,我真的是特意送解藥來的。蔣靈騫是我同門師侄,我一向對她眷顧有加。此時她被盧瓊仙算計了,我不救她誰救她?”
    樓荻飛奇道:“你哪裏會有解藥?”
    夜來夫人道:“便知你有此一問。桑挺,你可向樓君從實說來。”
    桑挺清了清嗓子,道:“這藥並不是從沉香社那裏來的,卻出自嶺南湯家。”
    樓荻飛更是糊塗了。桑挺卻不緊不慢道:“其實我家夫人向來注意蔣娘子,也知道她不願嫁人,所以派我們去看看她的婚典。果然不出夫人所料,鬧出了事情。”
    樓荻飛不耐煩道:“你揀要緊的說!”
    原來那天黃鶴樓大亂之後,湯鐵崖氣得不行。與湯家交好的武林同道留下了一些,幫助料理殘局,而後聚在樓上,商討此事該如何了結。範定風就指責錢世駿向著蔣靈騫,說來說去,竟懷疑蔣靈騫說的那個“答應了他”的人是錢世駿。錢世駿一看難逃幹係,就連忙把當初石公手下幸存的人帶回來的話說了一遍,還道:“那個跟蔣靈騫在一起的人,正是當時幫錢丹出頭的小子。我萬不料蔣靈騫使計救了他,想來二人早有勾結。湯兄,你記不記得當時蔣靈騫從鍾山懸崖上跳下去,有一個人也跟著下去了。當時你我都沒看清是誰。”
    於是大家紛紛猜測。有人說一定是在黃鶴樓上救蔣靈騫的人,又有人說不可能,鍾山上那人豈有這樣俊的功夫。湯鐵崖咬牙切齒道:“不管他是誰,我一定要查出來,把這兩人碎屍萬段!”
    群雄紛紛附和道:“這等傷風敗俗的男女,不可放過了!” 湯慕龍臉色淒然,卻道:“我瞧算了吧!阿耶,蔣娘子其實也對得起我家了。”
    眾人一片嘩然,湯慕龍正色道:“她受沉香社脅迫,倘若真的嫁到我家來,豈非後患無窮?我瞧她這番自己說出來,無異反叛。盧瓊仙定不放過她。”
    湯鐵崖哼了一聲道:“你也傻透了,現在還為小妖女說話。你怎知她是受了脅迫?”
    倒是湯夫人說:“也難說,沉香社的金盔銀甲很是厲害。”
    桑挺補完一段,又道:“說來湯慕龍也真是個多情種子,不知小妖女幾世修來的。那天晚上,他竟然就去求他母親,要拿金盔銀甲的解藥去給蔣靈騫,想覆水重收。”
    夜來夫人笑道:“樓君,這一點料來你也不明白。湯鐵崖的夫人鬱嵐子,本來也是巫山老祖的徒弟,與樊胡子一同學藝的。隻是她多年前與她師兄樓自莊一起被廢了武技,逐出師門,故而江湖上知道她來曆的人很少。她未必知道解藥配方,但當年師父配成的解藥,應當還留有幾粒。”
    樓荻飛聽到某個名字,大吃一驚,不由得默默想起從前的一些事來,這乃是後話。 這邊桑挺續道:“湯慕龍跪著求了整整一夜,湯夫人拗不過兒子,隻得給了兩枚藥丸,並不敢讓湯鐵崖知道。不過湯慕龍並不知道蔣靈騫在哪裏,隻得派手下四處搜尋。卻是薛瑩瑩那個女魔頭大概在湯家還有內應,這些事被她知道了。她怎容得湯慕龍對蔣靈騫這樣好?一炷迷香就麻倒了湯慕龍,把解藥拿到手。這些事情我們都暗中看在眼裏。這時夫人聽見風聲已經趕來,吩咐我們兄弟把解藥拿到手。我們兄弟二人當然萬死不辭,拚著小命製服了那女魔頭,搞到解藥。還做了個順水人情,放走了湯慕龍。”
    夜來夫人微微笑著,補充道:“我知道蔣娘子是個極有骨氣的,寧死也不會向盧瓊仙求解藥。明天晚上月亮一圓,金盔銀甲就要發作了,所以我們趕快把藥送了來。”
    沈瑄早就出來了,聽夜來夫人講完,立刻道:“算你消息靈通。可是你想要用這解藥跟蔣娘子換什麽東西,那是不成的。她現在昏迷不醒,沒法和你談條件。”
    夜來夫人點頭道:“這我早料到了,可是我也不是來和她談條件的。沈郎中,我要的是你。”
    樓荻飛大吃一驚:“你敢!”
    夜來夫人嫣然一笑,道:“聽我說完。你們隻道我心狠,可我也是愛惜人才的。在我看來,得到沈郎中你,比找回蔣娘子拿走的東西更重要。當初我在你家裏曾跟你提過,叫你去錢塘府做我的禦醫,也能跟我家小郎做伴,你便是不肯。如今我別無它求,隻要你肯答應做禦醫,我就給蔣娘子解藥。你想,他們早晚知道是你拐走了湯家的新婦,你就成了全武林的公敵。不如跟了我,看以後誰還敢再為難你。”
    她雖然說得十分好聽,但誰都知道,落到她手中,簡直還不如讓盧瓊仙殺了算了。沈瑄道:“你知道我絕不為你做事的。” 夜來夫人笑了笑,道:“不過是去做幾天禦醫嘛,你就怕成這樣?罷了罷了,你可以去找盧瓊仙。我記得你和她在廬山上較量過一回,她一定記得你。”她頓了頓,又道,“我還可以告訴你,就算你拿性命換盧瓊仙的解藥,也隻救得蔣靈騫一年,明年怎麽辦呢?而我今天帶來的解藥有兩丸。一丸紅色的,可以解明日毒發時的痛苦;服下以後,再吃一丸紫色的,可拔除毒根,永脫厄境。湯慕龍想得周到,是要讓蔣靈騫擺脫沉香社呢!” 沈瑄道:“很好,我……” “慢著!”樓荻飛喝道。
    夜來夫人道:“樓君,你武技高強,我是打不過你的。不過我既然來了,那就鐵了心腸。倘若你要硬搶,我就是死了,也不會讓你得到解藥。你在江湖上雲遊已久,該聽說過我的脾氣。再說啦,我好意幫你們的忙,你卻向我動手,不是太說不過去了嗎?”
    樓荻飛和沈瑄都知道,夜來夫人是說到做到的。倘若她毀了解藥,那蔣靈騫就真的沒救了。
    夜來夫人悠悠道:“今晚月色不錯嘛!”
    是的,幾乎就是一輪圓月了。沈瑄已經下了決心:“你把解藥拿來,如果是真的,我就跟你去錢塘府。”
    夜來夫人眉開眼笑:“煙霞主人的嫡孫,自然是……”
    “君子一言,快馬一鞭!”沈瑄道。
    那一紅一紫兩粒藥丸果然不是假的,沈瑄撚在手上,一聞便知。他把紅丸化在清水裏,給蔣靈騫灌下。過了一會兒,看她氣息急了起來,一搭脈相,知道是好轉了。樓荻飛衝進來:“沈君,你真的要跟那妖婦去嗎?”
    沈瑄不答,卻把紫丸塞到樓荻飛手裏,道:“樓兄,請你照顧蔣娘子。我隻能把她托付給你了。”
    樓荻飛道:“你不等她醒來再走嗎?”
    沈瑄望了一眼蔣靈騫,搖頭道:“沈兄,你一定答應我,將來不要對她說起這些事情。”
    王照希和桑挺撐過來一條小船。夜來夫人領著沈瑄,正要跳上船去,樓荻飛忽然從小屋裏撲了出來,也未見他如何出手,就緊緊地扣住了夜來夫人的手腕脈門。
    “啊,樓荻飛,虧你是鼎鼎有名的劍客,竟敢食言!”夜來夫人尖叫道。
    樓荻飛笑道:“不敢不敢。我沒有不讓你帶沈瑄走,隻是他跟你去多久,總該有個期限,咱們商量商量!”
    夜來夫人的兩隻手都被他捉住,越扣越緊。手腕雖不是性命要害,但樓荻飛內力極大,稍一運勁兒,夜來夫人賴以橫行天下的屍香無影手,可就生生截下來了。王照希和桑挺也不敢輕舉妄動,隻望著夜來夫人。
    夜來夫人咬牙道:“好,三年,怎樣?”
    樓荻飛大搖其頭:“三年太長了。沈郎中還要趕回來和蔣娘子成親呢,三年豈不人都老了!三個月如何?”
    夜來夫人使勁甩開樓荻飛,可是樓荻飛的手卻牢牢地吸在她腕上。她本來就忌憚樓荻飛,看看自己的一雙手已經變成了淤紫,又氣又恨:“三個月就三個月!哼,我就不信……”
    樓荻飛道:“一言為定,三個月後放人!”
    黃鶴樓婚禮不歡而散,誰也猜不出事情的究竟,各路英雄就一一打道回府了。其後,小妖女蔣靈騫也絕了蹤跡,再也沒有人看見她。種種謠言卻在江湖上流傳得沸沸騰騰。有人說她早就毒發身亡,也有人說她是被沉香社的人帶走了。關於她那個秘密情人,更是眾說紛紜,仍然相信是錢世駿的人也有。
    十二月底,新年將近,嶽陽樓上卻有人獨自在喝悶酒。他在兩湖之地轉了一個多月了,仍然一無所獲。幾杯冷酒下肚,想到自己奔走江湖多年,眼看年華漸逝,依然一事無成,不禁長歌浩歎起來:“行路難,行路難,多歧路,今安在?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
    “我知道。”
    他猛然回頭一看,隻見背後竟然不知何時立著一個人,暗色衣裳,戴著帷帽。那人徐徐道:“九殿下,我知道你要找的人在哪裏。”
    錢世駿這一驚非同小可:“你……你……你怎麽……”
    那人似乎笑了笑,又道:“我知道你在找誰,我還知道你為什麽找她。要我告訴你嗎?”
    錢世駿將信將疑。那人將麵幕略略掀了掀,錢世駿看見那張臉先是一愣,然後想起來了:“原來是你呀,你真的知道她在哪裏嗎?”
    那人用手指蘸了酒,在桌上寫了三個字,旋即抹去,轉身就走。錢世駿低頭看著,幾乎不敢相信。
    那三個字是:三醉宮。
    夜來夫人和沈瑄前腳走,樓荻飛後腳就跟到了錢塘府。他實在放心不下,當天夜裏就潛入錢塘王宮探查。不用說,醫署裏沒有沈瑄。他往各門各府中搜尋,又下了一回錢塘王宮中的秘密監牢,依然找不到。一連幾個晚上,他進進出出王宮,連錢塘王和幾位夫人的寢宮都不曾放過,整個王宮被他搜了個底朝天,連沈瑄的影子也沒看見。他又想,或者沈瑄被囚禁在王宮外麵,就密切注意夜來夫人的動向。可說來也怪,夜來夫人自從帶了沈瑄回宮後,幾乎閉門不出,隻登了一回鳳凰山。樓荻飛又把鳳凰山上上下下搜了一通,仍舊一無所獲,似乎沈瑄自到了錢塘府,就從世上消失了一樣。然而夜來夫人肯放過蔣靈騫,絕不會隻是為了要沈瑄的命。
    那麽,沈瑄隻可能在一個地方。樓荻飛尋思道,那就是玉皇山上,夜來夫人的地下迷宮裏。
    可是地下迷宮真的不是他力所能及的了。那是江湖上所有人都紛紛揣測、談之色變的險惡地方。以前有人冒死進去過,沒有一個生還,想來不是中了裏麵的機關喪命,就是找不到出路活活困死。樓荻飛並不怕死,隻是硬闖進去隻怕連沈瑄的麵也見不到。他考慮了半天,想起來一個人,就去找他。
    錢丹自從春天裏被夜來夫人從葫蘆灣捉回之後,被狠狠地責罰了一頓,連帶徐櫳他們也吃了不少苦頭。他隻得裝作乖乖的,一點兒不提出去玩的意思。樓荻飛夜入王宮,在書房裏找到了他。錢丹律下甚寬,讀書讀得晚時,身邊的小內官們全都溜去睡覺了。這時猛抬頭看見黑色夜行衣的樓荻飛,嚇了一大跳,還沒叫出聲來,就被樓荻飛捂住了嘴。
    樓荻飛匆匆自報家門,說明了來意。錢丹一下就跳起來了:“母後真是的,把沈兄帶來了,卻不讓我們見麵,還把他關起來。明天我就去迷宮看他。”
    樓荻飛道:“我是要你幫我的忙,設法把他救出來!”
    錢丹想了半天,道:“我從未背著母親做違抗她的事,也不知能不能做成……你先回去,讓我再想一想。”
    樓荻飛無法,隻得約了他明日晚上在鳳凰山下見麵。等到三更裏,錢丹還沒有出現。樓荻飛焦急不堪,幾乎要絕望了。忽然一陣輕微的馬蹄聲傳來,循聲望去,卻見一個宮裏的小黃門騎馬趕到。走近時才見那小黃門衣衫不整,滿身血跡,原來是錢丹。
    “樓君,人帶出來了。”錢丹氣喘籲籲,馬背上橫著一口大麻袋。揭開一瞧,正是沈瑄!
    樓荻飛大喜,忽然發現沈瑄昏迷著,滿身是血。錢丹道:“出來時還好,想是他太虛弱,路上震暈了,一直在吐血!沒有辦法。後麵人追來了,咱們快跑吧!”
    果然,那邊山頭火把閃現。樓荻飛把沈瑄提到自己馬上,催馬便走,錢丹緊緊跟上。急急翻過一座山,卻發現一隊人馬從側路抄了過來,大聲呼喝著:“賊子哪裏跑!”
    樓荻飛道:“我去跟他們廝殺一陣,你帶了人快跑!”言畢把沈瑄交給錢丹,大喝一聲,衝到敵人隊裏去。那群官兵見他來勢洶洶,如狼似虎,不覺緩下腳步。樓荻飛長劍一卷,天馬行空,立刻有幾個士兵中了劍,哇哇叫著退開。樓荻飛冷笑一聲,搶過一杆長槍,橫在當路,隨手一撂,風掃落葉似的倒了一片人馬。
    錢丹趁樓荻飛攔住追兵,狠狠踢了一腳馬肚子,往前路衝去。偏偏有幾個眼尖的士兵看見了,緊緊追了過來。看看一個馬快的趕上了,錢丹手一抖,那人一翻身就滾了下來,栽到地上斷了氣。原來錢丹放了一枚夜來夫人製的“繡骨金針”。他的暗器本來準頭不佳,此時情急之下居然正中那人咽喉,要了他性命。可他看見那人死了,心想這些人本來都是忠心耿耿為他家效力的,卻被自己親手殺死,不免手軟,再放不出第二針了。於是跳下馬,把那具屍體放到自己的馬背上,一拍馬腿送他走了,自己抱著那隻大麻袋,滾進路邊的草叢躲起來。
    夜色中看不分明人形,隻是錢丹那馬是白色的,容易辨認,後麵的人果然中計,趕著馬追了過去。錢丹看看後路無人,方從草中鑽出,尋了一條偏僻小路拔腿就跑。他雖然武技平平,但輕功卻是天台宗當世無雙的絕活,即使帶了個沈瑄,也快似騎馬。隻是他不辨道路,東走西撞,地方越來越偏僻。忽然聽得嘩嘩水聲,抬頭一看,已到了錢塘江邊。
    江邊停泊著大大小小的船,此時未到四更天,四下裏一片寂靜。錢丹正在焦急,忽看見一條小船上有燈光,急忙奔過去道:“船家,讓我上你的船躲躲好不好?有人追我。”
    錢丹毫無江湖經驗,這話講得不明不白,誰去理他?卻見一隻白皙的手從船艙裏伸出來,把簾子撩了撩,旋即有人道:“上來吧!”
    錢丹大喜,扛著麻袋跳了過去。剛進得船艙,正要謝過主人,忽然嗅到一種奇特的氣息,還沒看清船裏的人是誰,他就悠悠地倒了。
    收拾那一隊官兵,對於樓荻飛來說是舉手之勞。他把他們撥倒在地,也去追那匹白馬。趕了一路,才發現錢丹使了掉包計。回頭去找錢丹和沈瑄,怎麽也找不到。天剛蒙蒙亮,王宮中就派出了人馬在錢塘府裏搜查,樓荻飛料想他二人並未被捉回去,多半錢丹自行去了,遂過錢塘江,約了一些江湖上的熟人幫著尋訪。哪知找了幾日,仍是半點消息也無。樓荻飛想到沈瑄顯然受了極重的內傷,錢丹又是個不大懂事的年輕公子,不免焦急萬分。這日在一個小鎮上喝悶酒,忽然聽見對麵當鋪門口有兩個年輕女孩子在吵架。其中一個麵朝著樓荻飛,文文弱弱,麵色蒼白,卻急急嚷道:“快放開我!我要去抓藥救人性命的,誰跟你歪纏!”
    另一個女孩青衫雙髻,顯見得會一點功夫,一手扣著白麵女郎的手腕,不依不饒道:“要走先把玉佩留下!好小賊,哪裏偷來的?還敢拿出來換錢!”
    白麵女郎掙脫不開,眼淚都要下來了:“你這個外鄉人好不講道理,說我是賊……”
    樓荻飛聽得那青衣女孩的聲音甚是耳熟,走過去一張,竟然是吳霜的丫鬟青梅,不知怎的到了這裏。樓荻飛道:“青梅,有話好好說!”
    青梅回頭看見他,又驚又喜:“樓君,可找到你了!你看這個人偷了沈郎中的玉佩來當,幸虧被我發現了!”樓荻飛看見白麵女郎手裏果然有一塊小小的蓮葉雙魚佩,卻沒見沈瑄戴過。青梅補充道:“這是夫人給的,所以我一見就知道!”
    樓荻飛沉聲道:“小娘子,玉佩主人在何處?”
    白麵女郎咬唇不答。
    樓荻飛猜不透她是敵是友,但也看出她並不會武技,遂一拂衣袖,玉佩到手,道:“如此我就先收下了。我是玉佩主人的朋友,將來替你還給他。”
    白麵女郎跺腳道:“你要是他的朋友,總不好讓他病死吧!”
    樓荻飛明白了,把白麵女郎拉到一邊低聲道:“鄙人樓荻飛,是沈郎中的朋友,不是搜捕他的官差。你可放心告訴我他的下落。”
    白麵女郎卻也知道樓荻飛的名頭,遂道:“我前幾日偶然遇見他,就留他在舍下。他吐血吐得不成樣子,急需千年老參補一補。我又沒錢,隻好拿他的東西來換,你們卻說我是賊。”
    樓荻飛道:“你們倆且等在這裏,我去找藥。”說罷匆匆離去。
    青梅笑嘻嘻道:“我剛才說錯了話,阿姊別生氣啊!阿姊貴姓?”
    白麵女郎淡淡道:“姓季。”
    原來這白麵女郎正是太湖黃梅山莊裏那個害喘病的女孩,天台弟子季秋穀的小女兒季如藍。
    小鎮邊上一間隱蔽的小小院落裏,樓荻飛和青梅見到了沈瑄。他麵色慘白,有氣無力地躺著,衣襟上全是斑斑血跡。樓荻飛握住他的手,一時間說不出話來。卻是沈瑄先道:“樓兄,你來了。她……她好嗎?”
    樓荻飛歎道:“她好得很,你不必擔心。你怎的弄成了這樣?”
    沈瑄苦笑道:“我練了夜來夫人的屍香無影手。”
    樓荻飛與青梅都瞪大了眼睛。
    沈瑄道:“樓兄,你知道夜來夫人為什麽一定要我去做她的醫生嗎?原來這妖婦練那害人的功夫已然自損其身,倘若找不到解救的方法,少則一年,多則三年,必然喪命。她把屍毒煉在自己的手掌上,雖然有屏蔽的法門,但年深日久,毒質總要慢慢地順著脈絡往上行走。漸漸地每催動一次內力,毒質就要發作一回,痛癢不堪。一年之內,屍毒將遊遍她全身。雖然這樣一來她的掌力更毒,但後患也會越深,總有一天要活活地毒死她自己。”說著說著,猛然咳了一陣,掙到床邊,吐了一口鮮血出來。
    樓荻飛連忙扶住他,青梅道:“她抓你去,是要你給她配解藥嗎?”
    沈瑄搖頭道:“屍毒為天下第一劇毒,根本無藥可解。隻是我家原有一些方子可以將毒力稍稍克製一下,使得發作時不那麽痛苦。她要我試著給她配製屍毒的解藥,根本配不出來,她就逼迫我也練她那屍香無影手,搞成了這樣。”
    青梅道:“你自己不練不行嗎?”
    樓荻飛心想:若能自己做主,也不叫作逼迫了,問道:“難道你也中了屍毒?”
    沈瑄道:“我還沒來得及往掌上煉毒,隻學了她的內功心訣就不行了。”思索了一會兒,歎道,“夜來夫人的內功實在奇怪。她將自己的一些內力逼入我體內,然後講了幾句心訣,讓我自己吐納調理。不料……”他一口氣說了這許多話,胸中又疼痛起來,閉了眼靠在枕上,想把嗓子裏那些甜甜的東西壓下去。
    樓荻飛把了把他的脈,果然發現沈瑄體內似乎有無數道氣流在衝撞。這些氣流說陰不陰,說陽不陽,十分詭異。原來夜來夫人的內功本是天台功夫的底子,獨擅陰寒。但這屍香無影手的內功卻莫名其妙地揉入了陽剛之力。她仗著自己武技好,尚能強行化解,其實是後患無窮,不僅有屍毒遊走之厄,一旦走火,內息衝突渙散,不堪設想。沈瑄沒有她那樣的功底,被她逼入這種陰陽雜合的內力,體內氣流亂撞,當時就支撐不住了。一旦運功調理,胸中如同有千萬把尖刀在亂刺,隻有吐出血來方能稍稍緩解。
    樓荻飛把沈瑄扶起來,雙手按在他穴道上。沈瑄搖頭道:“沒有用的,樓兄。我是怎樣也好不了的,別為我白白地消耗元氣了。”樓荻飛明白,沈瑄是醫生,他自己都說沒有用,自然是無計可施了。但難道就眼睜睜看著他這樣不停地吐血,直到血盡而亡嗎?
    “至少能給你緩解一下!”樓荻飛不由分說地點了他的穴道,將兩道真氣灌入他的身體裏。
    過了大半個時辰,行功完畢,樓荻飛吐了一口氣,解開沈瑄的穴道。沈瑄略一運氣,果然好了許多,遂微笑道:“多謝樓兄費力,救了我一條命回來。”
    樓荻飛已是累得不行,苦笑道:“不要這樣說。實話告訴我,你還有多長時間啊?”
    沈瑄道:“本來我活不出這個月。樓兄你的兩道真氣將夜來夫人的內力暫時壓住,將來發作的次數會少一點。大約還有半年的時間。”
    青梅在一邊聽見他們倆這樣說,早就忍不住哭了出來。樓荻飛道:“生死有命,你哭什麽?”
    沈瑄也道:“是啊。青梅,我還沒問,你怎麽會在這裏?舅舅和舅母好嗎?”
    青梅眨了眨眼睛,似乎不知從何說起,看了看沈瑄,忽然道:“樓君,蔣娘子回天台山啦!”
    沈瑄皺皺眉,不解地望著樓荻飛。樓荻飛遂道:“我出來找你之前她尚未恢複,我就將她托付給吳掌門照管。”
    沈瑄急了:“樓兄,你怎麽可以……”忽然胸中一窒,幾乎暈過去。季如藍正巧端了剛剛煎好的參湯進來,見這情狀,趕快給他灌下一口參湯,沈瑄才緩了過來。
    樓荻飛頗為不安,道:“沈君,你舅舅的為人你該知道。他說過放過蔣娘子,自然不會再為難她。本來我可以托別人照顧蔣娘子,但是黃鶴樓上鬧出事情後,江湖上想找她麻煩的人太多。將她放在三醉宮,一來外人萬萬想不到,二來你舅舅不管心裏怎樣想,他既然答應了我,就一定會盡力保護她,等著你回去和她見麵。”
    “舅舅保護她……”沈瑄低聲道,他此時已有些明白樓荻飛的用意。
    樓荻飛見他不信,鄭重其事道:“我後來細細想過,吳霆兄弟的死,隻怕另有其因。湯鐵崖、我還有吳小娘子都吃過蔣娘子的繡骨金針,可都沒死。湯鐵崖當時全身癱軟,後來幾天動彈不得;我則是被冰住了全身,運功抵禦方解開;而吳娘子中的那一針,隻相當於被人輕點了穴道,一會兒自己就好了。如此看來,這繡骨金針由她一人使出,威力竟是如此不同,仿佛並不是針上有毒所至。”
    沈瑄道:“是啊,她曾說過繡骨金針沒有解藥。無毒自然無解藥。那時她在葫蘆灣殺死四個人、在鍾山刺我的印堂,用的針上確乎是無毒的。季娘子,你可知道其中緣故嗎?”
    季如藍搖頭道:“繡骨金針是天台宗的絕技,連本門弟子也很少得到真傳。我阿耶就不會,更別說我了。我想如果隻是一種普通的毒針,不致如此難學。”
    樓荻飛道:“而吳霆兄弟分明是中毒而死的。還有,蔣娘子那時被湯家軟禁著,她連逃跑都不能夠,如何出來暗殺吳兄弟?此中定有別情。我本來希望你回去後,大家可以把事情講清楚,說不定……唉!”
    原來樓荻飛留蔣靈騫在吳劍知那裏,不但是要設法引沈瑄回君山,更是從中斡旋,化解兩邊冤仇,好讓沈瑄重歸洞庭門下。沈瑄聽到此處,焉有不知?他雖不會真的指望吳劍知能夠改變想法,但樓荻飛的良苦用心也令他十分感動。
    青梅忽然道:“可是樓大俠你不知道,蔣娘子留在三醉宮,惹了多少麻煩出來!”
    “怎麽?”
    青梅道:“那可別提啦。我們把她關在桃花塢裏,就在沈郎院子的隔壁。先是夫人跑去問她,我們小郎是怎麽死的,結果一個字也問不出來,隻好算了,等沈郎中回來再說。我們娘子去看她,她一開始也沒有好臉色。”
    樓荻飛道:“我原托了吳娘子照料她,吳娘子可勸得她嗎?”
    青梅瞅了沈瑄一眼,道:“我們娘子到沈郎中房裏取了一幅畫兒給她看,她自己哭了一回,後來居然就好了,還問娘子要了筆墨,在畫兒上寫了幾個字。”
    沈瑄聽到此處,早是癡了,不覺問道:“她寫的什麽?”
    青梅道:“娘子說,那是一支曲子,《瀟湘神》,是什麽詞兒我倒是不記得……總之,等你回家去就能看到了。” 沈瑄默然。季如藍聽到此處,本來蒼白的臉似乎更白了。 青梅又道:“結果後來,娘子倒和她談得來,每日陪她講講話,仿佛從前吃她的那一針都算了。” 沈瑄道:“多謝表妹。” 青梅歎道:“你也謝不著她了。娘子說,小郎一定不是蔣娘子殺的,蔣娘子那麽喜歡沈郎中,怎麽會對沈郎中的親戚不好?” 沈瑄臉紅了紅,青梅看在眼裏,又道:“蔣娘子在我們麵前,從來不肯提沈郎中。娘子知道她害羞,倒常常自己在她麵前說起沈郎中這樣那樣的。隻是沈郎中你有話留下,不讓我們說你做什麽去了。娘子隻好拿話哄她,說你過些日子就回,偏偏你老也不回來。” “後來呢?”樓荻飛問道,“她怎麽又回天台山了?” 青梅咬牙道:“都怪那個什麽九殿下姓錢的,找上門來非要見蔣娘子不可。掌門拿了許多話來推托,偏他賴著不走,一口咬定蔣娘子在三醉宮。” 樓荻飛奇道:“錢九怎麽知道的?” 青梅道:“掌門也奇怪得很。後來沒辦法,掌門說那錢九原來跟蔣娘子拜過把子,看他也沒什麽惡意,就去問蔣娘子。蔣娘子同意見他,畫了張畫兒,就把他打發走了。” 沈瑄心想:錢世駿念念不忘,無非是找離離要那張夜來夫人地下迷宮的地圖吧,想來離離畫了張草圖打發他走了。
    青梅續道:“本來他走時,掌門叮囑他不要將此事說與旁人知曉,想他在江湖上有頭有臉的,定然守信。誰知他前腳走,後腳就一撥一撥地有人來,質問掌門為什麽窩藏沉香社的妖女。有一回掌門還不得不跟一個婦人動了手,據說是什麽鏡湖的李素萍——反正也不是掌門的對手。” 樓荻飛微笑道:“鏡湖老嫗偏愛管這種事。” 青梅道:“就在那天晚上,蔣娘子留了一封書信給我家娘子就走了,說是不給我們添麻煩,回天台山了。本來我們也沒敢拘束她,她要走當然攔不住。不過據娘子說,隻怕還是因為她久等沈郎中不來,心裏難過,才下定決心走的。蔣娘子這一走,我們娘子也不對勁兒了。” 樓荻飛皺眉道:“是了,你究竟為什麽到了這裏?是不是吳娘子又離家出走了?” 青梅正色道:“樓君,你們什麽都瞞著娘子,其實她心裏清清楚楚。” 樓荻飛道:“但吳掌門這麽做,也是為了愛護吳娘子。” 青梅道:“可他卻任由娘子的未婚夫流落江湖、墮入歧途,反倒對所有的人說他死掉了。這算什麽?還說是他最心愛的徒弟呢!這一回,娘子是一定要找到他的。無論他變成了什麽樣子,娘子一定要將他勸回來。倘若找不到,娘子也不再回家了。” 沈瑄歎道:“表妹不會武技,膽子卻大。” 樓荻飛苦笑道:“吳霆新喪,她又出走,吳掌門夫婦年紀大了,如何受得了這些!吳娘子真的知道汪小山都做了什麽嗎?”看見季如藍在一邊,心想此事卻也不足為外人道。 青梅歎道:“夫人確實氣病了。掌門一來分不了身,二來知道娘子這回鐵了心,竟不去找了,說就當……就當沒這個女兒也罷了。娘子這次出門,做了最壞的打算,所以連我也不帶,隻派我到這邊來做一件未了的事情。不過這件事,沈郎中……”說著忽然滿臉通紅,似有愧色,“我說出來你可千萬別怪娘子,她……她不是故意的……” 沈瑄道:“我絕不怪她。” 青梅道:“本來一開始時娘子也是聽了樂娘子的話,不敢相信蔣娘子。那第二粒解藥先別給蔣娘子吃,怕她萬一……” 沈瑄歎道:“秀阿姊對離離總是有些嫌忌。” 青梅道:“不料蔣娘子突然走了,娘子就叫我把解藥給她送去,別耽誤了她。可是天台山那麽大,荒山野嶺的,我怎麽找得到蔣娘子,想想隻好求樓君。” 沈瑄遂道:“青梅,你將解藥給我,我給蔣娘子送去。” “你病得這麽重,可以去嗎?”季如藍有些焦急。 樓荻飛也道:“沈君,你還是好好養傷吧。我一定幫你辦好。” 沈瑄笑道:“樓兄妙手回春,我現在已經好多了。想來這幾個月裏,走到天台山去是不成問題的。” 大家想到他時日無多,一時默然。 沈瑄停了一會兒,又緩緩道:“其實將死之人,相見也是無益。可是,我也有些話要同她說清楚。” 相見或者徒增傷感,但倘若就此永訣,也未免太過遺憾。 樓荻飛歎道:“我送你到剡中。” 季如藍聽了半日,一言不發,此刻臉色越發蒼白,忽道:“你再留一日吧,我為你收拾……收拾一下行裝。” 沈瑄有些動容,道:“這次若不是遇到季娘子,我早就死了,卻未曾好好謝謝你。” 季如藍道:“你可知道我照顧你是有目的的?” 沈瑄臉色微微發紅,一時不知道說什麽好。 季如藍道:“我現在已是孤身一人,無依無靠,又因為生病廢去了武技,將來可無法安身立命。”她頓了頓道,“我想求沈郎中傳我醫術。” 沈瑄似乎如釋重負,道:“這沒有問題,隻是我現在無暇給你講解。這裏有一卷醫書,並不艱深,留給你慢慢自學,可有小成。不懂之處隻好去問別的郎中了。” 季如藍接過那卷書——古舊的手抄本,上書“桐山秘要”,心知是他家祖傳之物,連忙在沈瑄麵前跪下,欲行拜師之禮。沈瑄忙阻止:“你我平輩,這卻不可。”季如藍執意要拜,沈瑄遂道,“也罷,這是先父的遺物,算我替先父收一個隔世的弟子吧。”兩人遂以同門師兄妹之禮見過了。沈瑄不覺歎道:“季師妹,將來好好照顧你自己。這是我祖母若耶溪陳氏傳下來的獨門醫術,總算不會失傳了。望你能將它發揚光大。” 樓荻飛在一旁看著,忽然道:“季娘子,你是如何遇見沈君的,還有個錢公子呢?” 季如藍淡淡道:“那個錢丹自己回去了。” 樓荻飛遂不再問。   過了一日,樓荻飛和沈瑄便上路去嵊州。青梅則往南走,說舍不下一起長大的吳霜,一定要找到她。季如藍倚在門邊,目送他們走得看不見了,轉進屋來,捧著那兩本醫書呆立半日,忽然一滴晶瑩的淚珠滾到了書頁上。 季如藍拭去淚水,走到院子後麵的柴房裏,掀開一堆稻草,道:“你可以出來了。” 一個清俊少年灰頭土臉地滾了出來,憤憤道:“沈兄他們走了嗎?你都不讓我見他!”卻是錢丹。其實沈瑄那晚昏迷,卻並不知道錢丹是被季如藍用藥迷倒,一直關在這裏。 季如藍冷冷道:“我的父親和母親兩年前死在你娘手裏,今年春天,她又殺了我的阿姊和姊夫,還有他們剛剛出世的孩子。你家欠了我五條人命,這還不算你娘血洗了我的師伯、師叔六家人,天台山前前後後二十九條性命。你落到我手裏,本來我有一萬條理由將你千刀萬剮。” 錢丹道:“士可殺不可辱,我向你求過饒嗎?” 季如藍道:“但你是沈郎中的救命恩人,我隻好不殺你,可你也別想走。雖然留著你很煩,但至少可以做我的護身符。你娘不放過天台七弟子的任何一個後人,遲早要來殺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