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回 天台花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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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剡中,經天姥,過關嶺,越赤城,是一條延綿的古老驛道。青山水國,長亭短亭,不知走過了多少旅人,留下了多少傳說。隻是唐末以來戰火紛紜、民不聊生,這條古道也漸漸蕭條,隻剩下滿山的幽花開了又落,落了又開。 樓荻飛將沈瑄送至天台山下的剡溪邊。兩人一路同行,又說了許多話。樓荻飛看他這幾日氣色尚好,略略放心。沈瑄自雲隻要能找到蔣靈騫,此生便再無遺憾。
    樓荻飛聞言,不免空落落的,道:“如此說來,我倒要羨慕你。我一生所尋之事,尚不知著落在何處。”
    沈瑄素知樓荻飛心思深藏,從不向人說起。宋小娘子倒也罷了,他的同門師妹周采薇素來與他交好,但兩人皆年歲老大,卻從不聞喜信,其中必有一段委曲。
    樓荻飛卻道:“不是你想的那樣。”他想此人時日無多,今生怕是再也見不到了,同他說說也無妨,遂歎道,“其實我同你一樣,也是自幼背井離鄉,遠離親人。你看我是盧道長收養的孤兒,但我原本也有父母,也有心中牽掛之人。隻是年深日久,全都失落了。”
    “不曾回鄉找過嗎?”
    樓荻飛苦笑道:“壞就壞在我連家鄉在哪裏都不知道。我那時力勸你回三醉宮認祖歸宗,其實那是我自己長久以來想做卻做不到的事。這段心事不了,我也無心成家立業。”
    沈瑄訝然:“從來隻是樓兄為我奔走,沒想到樓兄更有傷心事,我卻絲毫幫不上。”
    “此事原也無解,隻有等待機緣。”樓荻飛擺擺手,“送走你之後,我還會去南方看一看,或者能從湯家那裏探聽到一些消息。”
    沈瑄嗟歎良久,取出琴來,說要為好友再彈一曲。他那五首《五湖煙霞引》已練得純熟。但樓荻飛聽到這人間絕調,竟然心裏空落落的。他知道這大約是最後一次聽沈瑄彈琴了,唯其如此,更難以靜下心來。 沿著蜿蜒的剡溪溯流而上,迤邐進入深山。天台山綿亙幾百裏,雄奇清幽,山水神秀,六朝孫綽譽之為“玄聖之所遊化,靈仙之所窟宅”。可沈瑄卻不知道他的“靈仙”在哪一處幽穀仙洞,隻能一路跋涉尋找。朝沐煙嵐濕霧,暮枕明月鬆濤,每日裏相伴的隻有野花、修竹、怪石、清風。雖然行路辛苦,但他的吐血之症卻發作得少了。或許是青山白雲熏陶之下,心情恬靜超然,別無旁騖之故。 找到蔣靈騫卻並不容易。天台山中所多的是寺院和道觀,雖亂世裏香火凋零,一般的小觀宇多破敝不堪,但守院的僧人道士還是有的。沈瑄每每借宿在廟裏,順便向主人打聽天台蔣翁住在什麽地方。不料所有的人聽見“蔣聽鬆”三個字,臉上都掛了一層嚴霜。有的就冷冷地再也不搭理,有的看他相貌文弱不像惡人,遂一意勸他不要去找那個魔頭。想不到蔣聽鬆在這天台山,聲名竟是如此可怕。   那日在桐柏觀,接待的道士本來甚為客氣,一聽沈瑄說去找天台蔣氏,登時將他趕了出去,閉門不納。沈瑄無可奈何,看看天色晚了,遂找了一處樹蔭臥下。忽然有人拍拍他的頭。 沈瑄一看,卻是一個過路的和尚。那和尚似乎很老了,滿麵溝壑也不知是皺紋還是傷疤,神情卻甚是慈祥超脫,像個得道之人。沈瑄連忙起來行禮,老和尚合十道:“檀越何不到貧僧舍下住一晚,好過在這裏風餐露宿。” 沈瑄道了謝,遂隨那老和尚去了。老和尚背著一竹筐的草藥,沈瑄接了過來背上,老和尚也不推辭。 原來這老僧法號枯葉,並不在哪家寺院掛單,自己在瓊台下麵結了一間草廬修行。 “貧僧年輕的時候略學過一點醫術,如今在此地修行,有時也給四鄉的山民看看小病。這天台山裏有許多難得的草藥啊。”晚間,枯葉一邊在燈下檢點著藥草,一邊向沈瑄介紹。沈瑄自是行家,看看這些藥草其實都是極普通的品種,老僧講的一些醫理也是極平常不過的,他也隻默默聽著,心想這老僧雖然醫術平平,難得一片慈悲心腸。 夜裏睡前,沈瑄鼓起勇氣向枯葉打聽天台蔣氏住在什麽地方。枯葉愣了愣:“你找蔣聽鬆做什麽?” 沈瑄道:“不是找蔣翁。我有一個友人是天台門下,正要去尋訪她。” 枯葉道:“真是去訪友嗎?”眼神中竟有一絲焦慮。 沈瑄不覺臉紅了紅,但還是道:“真是的。” 枯葉看在眼裏,似乎鬆了口氣,道:“原來如此,蔣翁仇家甚多,貧僧還擔心你是去向他尋仇的呢!那人很厲害,隻怕你要吃虧。既是訪友,倒也罷了。不過,這天台山上,很多年前就沒了天台弟子了,隻剩蔣翁和他收養的一個小女孩兒。你要找的,難道是蔣家小娘子?” 沈瑄被人一語道破,禁不住有些羞愧,低聲道:“正是蔣娘子,長老知道她嗎?” 枯葉歎了一口氣,道:“小的時候見過一兩回。我聽人說,這小娘子的手段,不亞於蔣聽鬆呢!你別招惹她啊。” 沈瑄認真道:“蔣娘子為人很好,她是我的朋友,長老不用擔心。”頓了頓又道,“究竟如何能找到她家,還請長老指點。” 枯葉卻不回答,隻是轉過身挑燈,喃喃道:“不可去,不可去……”忽然又說,“蔣聽鬆性情急躁,他的住處平素都沒有人敢走近,碰上了他可不妙。檀越,你聽貧僧一句勸吧。” 沈瑄微笑不語。枯葉見無法,隻得長歎一聲。 這樣情形見多了,沈瑄也不再追問,第二日辭別枯葉就上路了。枯葉始終沒有說出蔣聽鬆的住處,卻往沈瑄行囊中放了許多幹糧,其情殷殷,沈瑄十分感激。 其實沈瑄雖然打聽不到什麽消息,還是有主意的。他想蔣聽鬆既號“赤城山人”,多半就住在赤城山。至少到了赤城,就會有線索了。這一日漸近黃昏,忽然看見前麵的山巒之間一片丹霞,心不覺狂跳起來。 “赤城霞起以建標”,赤城山以霞聞名,卻是因為山頂的岩石呈赭紅色,夕陽一照,燦若明霞,故為天下一絕。沈瑄無暇欣賞,趕快爬到山頂,穿出一片林子,果然看見一片破舊的宅院,油漆剝落的匾上可辨出“赤城山居”幾個字。沈瑄心裏七上八下,此番造訪,倘若能先見到蔣靈騫固然好,離離縱然發發脾氣,總會維護他的。若先見到蔣聽鬆,這神秘的武林高人會如何對待他呢?在蔣聽鬆那一麵,他破壞了離離的姻緣,以江湖中傳言來看,蔣聽鬆一定不會饒了他。然而在他眼裏,蔣聽鬆還有一個身份,那就是間接的殺父仇人。想到此處,那漂滿整個洞庭湖的血色又蕩漾到了眼前。 沈瑄閉了閉眼,暗道:我已沒有幾天可活,隻求能見到離離,別的管不了啦。舉手便敲那大門。 不料那門呀的一聲就開了,搖晃幾下幾乎就要垮掉——原來根本沒插上。走進去一看,卻是一片極大的庭院,依稀是當年的練武場,野草蒿蓬早已長得齊腰,在晚風中搖曳。沈瑄心想,這麽多屋子,不知離離住哪一間,遂提了氣息,大聲道:“洞庭沈瑄求見赤城山主人。” 他連說了三遍,隻聽見山穀裏傳來自己的回音。難道都不在家嗎?猶豫片刻,穿過練武場向那排房屋尋去。這些房子早已沒有人住了,瓦鬆積頂,狐兔成群。沈瑄撥開亂草,從門窗中望進去,隻看見斷梁殘柱,幽幽暗暗中飄晃著蛛網塵絲,沒有半點人氣。 轉到後院,卻看見拐角處一間屋子,階下甚是潔淨。沈瑄心中一動,奔了過去。 那間屋子裏依然沒有人,但卻收拾得幹幹淨淨。雅致的輕紗羅帳低垂著,看起來像是女子的閨房。房間很大,書架、棋枰、琴台、花案一應俱全,無一不是極盡精致考究。沈瑄隨便看了看一隻花瓶,發現是純銀打製的,雖然年久,上麵嵌著的一對拇指大的鬆石仍是熠熠有光。 難道這是離離的房間?沈瑄越看越覺得不像。離離簡樸灑落,連衣裳也全是素色的,她的屋子怎麽會如此奢華,像養尊處優的閨閣千金一般?而且,沈瑄再看看就發現,這屋裏的東西雖然整潔,卻也是多年前留下的。那琴弦已然崩斷,寶鏡已然無光,羅帳也朽了,似乎一拉就要碎掉。 夕陽殘照忽然從窗欞間透過,落到東牆一幅畫上。沈瑄望過去,不看則已,一看幾乎嚇了一跳。畫上一個盛裝的女郎,容光滿麵,風姿楚楚,雖然年輕了些,沈瑄還是一眼就認出來,這是夜來夫人! 沈瑄雖然早知道夜來夫人是天台門下,卻沒想到她的閨房留在這裏。畫的落款題著:“明珠小照赤城山人於乙酉年碧桃時”。 原來夜來夫人是蔣聽鬆的親生女兒,叫作蔣明珠。明珠夜來,卻也應景。沈瑄想起當年在太湖黃梅山莊聽到的事情,不禁沉思起來。 繞了整整一圈,沈瑄才相信,原來這赤城山居的確沒有人居住了。從斷牆殘垣中穿出,夕陽已落進山穀。立在崖邊,夜晚的涼意悄悄襲上來,沈瑄忽然打了個寒戰。她竟然不在赤城山,又在什麽地方呢?眼看這莽莽無盡的大山籠在了暮靄之中,伊人卻向何方覓?他自進山以來,頭一回感到一絲絕望。 忽然,憑空掠過一道白光。雖隻一瞬,卻不啻靈仙一羽,把山穀都照亮了。正待細看,白光竟落到了眼前。那是一隻白鹿,渾身閃著雪一樣的光澤,輕盈而靈動。沈瑄好奇地瞧著這神物,它也用一雙清亮婉柔的眼睛幽幽地看著沈瑄,仿佛欲言又止。沈瑄不覺歎道:“白鹿啊白鹿,你若通靈,可知道我的離離在哪裏?” 意想不到的事發生了,那白鹿聽見聲音,忽然走了過來,跪在沈瑄麵前,似乎示意他騎到自己身上。沈瑄又驚又喜:這可真是“且放白鹿青崖間,須行即騎訪名山”了!不假思索地跨了上去,笑道:“有勞鹿兄!” 隻聽呼的一聲,白鹿帶著沈瑄飛了起來。這種騰雲駕霧的滋味真如羽化飛仙,隻看見青山綠水在腳下一一擦過。不知飛了多遠,白鹿終於在一個碧黝黝的深潭邊上停下,讓沈瑄下來,一閃而去。 這就是金橋潭,幽花碧水,寂寂無人。潭的上遊是碎玉斷銀般的惆悵溪,從層巒疊翠中飛流而下,澗隨山轉,鬥折蛇行。沈瑄沿澗水而上約一裏,兩岸的石山越束越緊,娟娟攢立,嵐翠交流,似乎沒有路了。此時天色已十分昏暗,眼看入夜了。沈瑄不禁沉吟起來。 忽然溪流中漂來一片竹葉,接著,又是一片、兩片……沈瑄隨手拈起看看,驚訝地發現那是湘妃竹的葉子!他心中一亮,朝竹葉流來的方向看去,一塊大石背麵,果然隱隱有路。於是渡水越石,向山穀深處走去……   新月如眉,從東山爬起。山穀中的碧桃花和竹林抹上了淡淡的銀輝,一切都不像是真實的。竹林裏蜿蜒出一條明澈的小溪,流露著幽幽的波光。小溪邊,簧竹下,斜倚著一個盈盈冉冉的身影。白衣勝雪,如春雲出岫;秀發披拂,若楚雨瀟瀟。看不清她的表情,隻見溪流的浪花裏擺動著兩隻小腳,似乎在玩水。 此情此景,看得沈瑄幾乎連呼吸都要失去了,定住了腳步,悄悄凝望著。 “什麽人?”一聲輕叱未了,早飛來一片石塊。 沈瑄正在出神入定,竟不曾躲過,石塊砸在前額上。他猛地一驚,忽然氣血上湧,暗道不妙,就恍恍惚惚栽倒在地上。 等他悠悠醒轉,發現自己躺在一間草廬之中,身下墊著冰涼的竹席。他不無欣喜地想:“是離離的屋子吧?” 四顧一望,又覺得不太像。這間屋子幾乎全是由竹子構成的,竹門竹窗、竹桌竹椅。陳設十分簡單,牆上掛著鬥笠鐮刀,架上擺著鍋碗瓢盆,全是些日常度日的物什,倒像普通山民的居所。床邊竟然懸著一隻竹編的小小的搖籃,搖籃裏嚴嚴地鋪著繡了碧桃花的小被褥。被子上擱著一隻翠綠色的小孩兜肚,繡著蓮花鴛鴦圖案,卻隻完成了一半。兜肚的一角上,用銀線鉤了個“湘”字。 沈瑄瞧著這些東西,心裏漾起一種奇異的感覺。 “沈郎你看,這竹籃是做什麽用的?”蔣靈騫端了一隻碗,立在他身邊。 沈瑄詫異道:“這是嬰兒睡的搖籃啊!做娘的輕輕搖這籃子,再唱幾支小曲兒,就能哄著籃裏的小孩睡著了。你小的時候……”說到此處突然停住——蔣靈騫小的時候,恐怕真不曾有過搖籃。 “我是沒見過,奇怪了許久呢。”蔣靈騫輕聲道,“你把這粥吃了。” 沈瑄接過那碗粥,隻說了聲謝謝,便再也不知講什麽好。蔣靈騫拿過那隻兜肚細細把玩,也不說一個字。本來未見之時,滿心裏全是在想見麵了會是什麽情形、要說些什麽話。現在離離真真切切在眼前了,想不到轉而覺得無話可說。那粥似乎很溫暖,但他連是什麽味道都沒嚐出。 不知過了多久,蔣靈騫起身去卷窗上的竹簾,月光一點一點地放進來。仿佛是斟酌了許久,她才問:“沈郎,你怎麽受的內傷?” 沈瑄覺得胸中的氣流又開始淩亂了,遂道:“我沒有受內傷。” 蔣靈騫轉身打量著他,冷笑道:“當我是傻子嗎?擲你的那塊石頭一點力道都沒有。你又不是三歲童子,若非身負重傷,怎麽可能被打暈?” 沈瑄道:“我不是被你的石頭打暈的,隻是走得太累了。”其實這謊明明撒不過,他的內功雖不算頂好,也絕不會走路走暈的。 蔣靈騫把袖子舉到他麵前:“累到吐血了?” 沈瑄這才看見她雪白的衣袖上赫然一片淡紅色血跡,濕漉漉的尚未洗淨。他歎了一聲,不得不道:“我的確受了內傷,所以先前沒法來見你。後來樓兄用自己的功力為我療傷,我才好了。隻是……隻是眼下未曾痊愈,偶爾會吐血。調理些日子,將來就沒事了。你看,我等不得傷好就急著來找你啦。”這話說得半真半假,情形雖大致不差,前景可完全不同。 “是這樣啊……”蔣靈騫微歎一聲,臉上露出一個奇怪的笑容。 她相信了嗎?沈瑄猜不透,隻看見血色的衣袖下那隻纖手似乎在顫抖。沈瑄笑道:“不想弄髒了你的衣裳。” 蔣靈騫回過頭去收拾碗筷,不再說什麽。
    沈瑄一陣惘然。離離心中有事,雖然能夠感覺到她對自己的情誼並未有減損,但卻平添了一種憂鬱。那時他們在莫愁湖畔養傷、在黃梅山莊待敵,情形可完全不一樣。雖然湯家的陰影時不時掠過,但總能言笑晏晏、情誼歡洽。可現在,卻有重重的屏障隔在兩人之間,很多話因此說不出來。他知道那屏障是什麽。 蔣靈騫再掀開竹簾進來時,沈瑄忙道:“離離,我給你帶來了解藥。上次你在三醉宮吃的藥,隻能解一年的金盔銀甲毒。你把這個吃了,毒性就永遠拔除,不再發作了。” 蔣靈騫卻不接那紫色的藥丸,隻是盯著沈瑄的眼睛,半日方咦了一聲,冷笑道:“我說呢,原來你是為了這個才來跑一趟。”她話語裏雖冷淡,還是掩飾不住幽怨之意。
    沈瑄不禁有些愕然,隻得道:“離離,我不是為解藥而來……”
    “那你為何而來?”她追問。
    沈瑄竟不知從何說起,隻得道:“來看看你。”
    “看見了嗎?”
    “看見了。”
    “看見過就可以下山了。”
    沈瑄愣住了,不禁道:“離離,我真的很想你……”
    她並不說話,隻是盯著他,眼中一時警惕一時慌亂,不知在琢磨什麽。
    “離離。”他試探著向她伸出手去。
    “誰許你來的!”她忽然道,“誰許你說想我的!”
    “我錯了。”這東一榔頭西一棒子的,沈瑄已經不知如何應對了,忙道,“我錯了,我以為你……”
    “你又以為什麽?”她似乎要哭了,“你根本什麽都不懂,隻會胡說!”
    不承想會惹哭了她,沈瑄也急了,無論如何先哄住了她再說。他往前走一步,她反而往後退,退到牆角,索性蹲了下來。
    “你肯定是聽了什麽傳聞……”她把頭埋在膝上,“我說的那些不算……我沒有說過……”
    “哪能不算數了?”他跪下來,試圖摟著她,“我來都來了,豈能就走。”
    “你就是來看我笑話的,”她抵抗著,“你壞透了。”
    他圈住她,感覺到她在自己懷裏不再掙紮,呼吸漸漸平靜下來,心中又是好笑又是甜美,隻願這一刻永遠不要過去。月光從窗欞間透過來,照得她臉如明玉,其上晶晶點點似有淚痕。他心中一動,低頭細細地為她舔舐淚水。她先是有些瑟縮,隨後居然學著回吻過來,一下又一下,有如一隻毛茸茸的小獸踩在他心尖兒上。他被踩得心如擂鼓,索性找到了這小獸的肉爪子,無休無止地吸吮起來。 等他稍微清醒過來時,發現她仰麵朝天,裙衫半褪,肌膚緋紅,而他正覆在她身上。
    “不成,我沒有多少時日了。她以後總要嫁人的。”沈瑄這樣想著,竭力平靜自己,掙紮著坐起來。未等他起身,一雙雪藕似的胳膊已然纏了上來,瑪瑙臂環光澤宛轉,月光下有如芙蓉紅淚。她才是什麽都不懂,隻知道抱緊他、挨著他,堅決不肯撒手。“不許走。”她氣惱道。
    他心裏歎了一聲,便不再多想,索性將她橫抱起來,一直走到床邊才放下。她在他的懷裏微微發抖,不知是因為冷,還是因為害怕,閉著眼一聲不吭。其實他同樣心如擂鼓,每一次親吻,胸中腹內皆掠起一陣山呼海嘯。如此醞釀許久,他終於鼓足勇氣俯下身去。
    一時事畢,蔣靈騫已是半暈過去。沈瑄翻身起來,隻覺喉頭發甜,料是又要吐血了。那一枚紫色藥丸被她扔在了桌上,他拿了過來,趁她還在神魂迷亂中,將藥丸塞進她唇間,又給她蓋了被子,自己才披著袍子出門。
    忍到溪邊,才把一口鮮血吐了出來。他盤腿坐下,謹慎地調理氣息。人間至樂與人間大苦總是接踵而來,想想也是好笑。不知過了多久,忽然聽見離離在身後喚他。
    見她神情尚且鎮定,他遂笑問:“不再躺一會兒嗎?”
    她登時又紅了臉,嗔道:“倒是我要問你,坐在這裏幹什麽?”
    他一時無言以對,忽然看見不遠處鳳尾搖曳、疏影婆娑,遂問道:“我瞧著這裏有湘妃竹,心中好奇,出來看看。湘妃竹出在湖湘一帶,這裏怎麽會有呢?” 蔣靈騫道:“我也不知道,也許是此間舊主人移植過來的吧。”
    撫摸著青翠的竹竿,隻見其上大大小小的黑色斑點,真如美人淚跡一般。沈瑄沉吟道:“你那支竹簫,也是用這裏的竹子做的吧?”
    她點點頭。
    他又問道:“這原來不是你的屋子嗎?”
    蔣靈騫道:“不是。我本來隨阿翁住在赤城山上。十三歲那年有一天,雪衣把我帶到這裏來玩兒,才發現這屋子——雪衣是一隻白鹿,和我從小一起長大——這屋子看來已閑置多年,主人不知是什麽人,大約走時十分匆忙,灶下還有燒了一半的柴呢!我喜歡這裏風景清幽,世外桃源一般。這間竹屋,又很像……很像一個真正的家,比赤城山上好多了,我就時時過來住幾日。這一次回山,我還沒敢去見過阿翁,就躲在這裏。”
    沈瑄微笑道:“原來那隻白鹿是你的朋友。若不是它,我還找不到你呢!”
    “怎麽?”蔣靈騫睜大了眼睛。
    沈瑄遂將自己來時的奇遇說了,又道:“想不到我可比阮郎幸運多了,不曾受饑餒之苦,還得到神鹿相助。匆匆趕到,仙子不會怪我來得太晚吧?”
    相傳古時劉晨、阮肇二人由剡溪入天台山采藥,迷了路,正在饑餓之間,發現山溪裏漂下來鮮嫩的蕪菁葉和一杯胡麻飯,料想離人家不遠。沿溪而上,遇見了兩個絕美的仙子。仙子看見他們,就像老朋友似的笑問道:“郎君來何晚耶?”劉阮二人遂與兩位仙子結為了夫婦。
    蔣靈騫長在天台山,當然知道這個故事。聽他話中以夫婦相比,又想起方才情事,登時麵紅耳赤,扭身走開,走了幾步,忽又停下,指著那溪流道:“你既熟知典故,可知道這溪流叫什麽名字?”
    “聽山民們說,叫作惆悵溪。” 蔣靈騫點點頭,道:“劉晨和阮肇在仙子身邊過了半年,終於因為想家,要離別而去。兩位仙子挽留不住,就在溪頭惆悵而泣別。還有人說,他們回家一看,人間已過了十世。後來他倆重入天台,但再也找不到原來的地方了。”
    沈瑄見她的眼神閃爍,已知其意,遂道:“也是啊,既然來了,何必要走呢?”
    “你說的,不走了?”
    他輕輕攬著她,柔聲道:“永遠也不走了。”
    露華在地,明月在天。低吟的晚風、淙淙的山泉似乎都停止了唱和,仿佛不忍打擾這場清夢。隻有殷勤的碧桃花,將胭脂一般嬌豔的花瓣紛紛揚揚地撒落水中。
    “你真的……”蔣靈騫輕歎道,“什麽也不管了。”
    沈瑄不明白她的意思,但見她含笑的眼神裏似乎有一種難言的悲涼,被他握在掌心的那隻手是冰冷的。他想到,雖然對她許下了一生的相守,其實也僅有不到半年之期。難道,她也感覺到了嗎?不會的,她不知道。   第二日清晨,蔣靈騫就把沈瑄拉了起來:“我們去找阿翁。” 沈瑄有些驚異,蔣靈騫婉轉道:“我自幼蒙阿翁撫養長大,如今嫁你,總須向他稟告一聲。而且,我也有快三年沒見到他了。” 沈瑄點頭稱是,卻又道:“隻是你阿翁知道我們的事,定然不同意吧?” 蔣靈騫道:“那也未必。阿翁與旁人不同,一切看他的心情如何。他或者一口回絕,但倘若你對了他的脾胃,說不定會慨然讚同。” 沈瑄笑道:“既然如此,我哪裏還能不放心。這就走嗎?” “不忙!”蔣靈騫不急不徐地踱到竹林裏,取出那支斑竹簫悠悠地吹了起來。沈瑄不知她用意,就靜靜聽著。原來是他第一次在葫蘆灣聽見的那支無名曲子。這支曲子仿佛天然地就飄蕩在天台山的林泉之下,蔣靈騫此刻吹出,又平添了一種甜美歡愉。這時竹林裏雪光一閃,昨日那隻白鹿翩然而至。 “原來她用簫聲召喚她的雪衣。”沈瑄想。 蔣靈騫摟著雪衣的脖子向它悄悄低語,雪衣卻用鹿角輕輕地去挑小主人的頭發,那情形可愛極了。過了一會兒,蔣靈騫招手道:“沈郎,雪衣帶我們去赤城山。” “它馱得了兩個人嗎?”沈瑄問。 蔣靈騫已然騎在了白鹿背上,伸手拉沈瑄:“你小瞧雪衣!”   那白鹿果然為靈物,沈瑄懷疑天台宗的輕功是向它學的。他坐在蔣靈騫身後,縷縷馨香的發絲吹拂到他的麵頰上。這是在騎鹿升仙嗎?隻怕人間天上,更無複此至樂了。 赤城山頂上,白鹿放下兩人,盈盈而去。沈瑄問道:“它幾時再來?”
    蔣靈騫道:“每天傍晚,它都在赤城山頂上守著晚霞呢!” 蔣靈騫帶著沈瑄繞到了赤城山居後麵,山坡上幾棵老鬆,枝丫蒼虯,呈虎踞龍盤之態。仔細一看,繁茂的枝葉下遮蓋著幾間低矮的茅屋。原來赤城山人並不住在舊居中,卻在這裏結廬。蔣靈騫叫了幾聲阿翁,無人開門。難道蔣聽鬆又不在?正要推門,忽聽得背後傳來一個沙啞的聲音:“我還以為你不回家了。” 蔣靈騫轉過身,迎上那個從鬆林裏踱出來的老人:“阿翁……” 蔣聽鬆撫著她的肩,長歎了一聲:“一走就是三年……本來好好地嫁你出門,惹了這些禍。” 蔣靈騫抬頭問道:“阿翁你這些年身體可好?” 沈瑄對蔣聽鬆的情況早有耳聞,可看見這個老人,還是吃了一驚。他以為被多少江湖中人稱為魔頭、老怪的一代高手,縱然歸隱,也會多少留下鋒芒和戾氣的。可是眼前這個蔣聽鬆,枯槁的身形支著一件灰蒙蒙看不出形狀的袍子,意興闌珊的,隻是茫茫然說:“還好,還好。” 沈瑄正猶豫要不要過去見禮,蔣聽鬆卻已經看見他了。他雖然暮氣沉沉,思路還很快,遂問蔣靈騫:“你跟湯家鬧翻,就是為了這個小子嗎?” 蔣靈騫噘嘴道:“阿翁,他家娶我不安好心。他們把我關起來,還叫很多人殺我……” “算啦算啦,”蔣聽鬆搖頭道,“過去就算啦。你叫什麽名字,哪裏人?” 這話是問沈瑄的,蔣靈騫卻趕快搶道:“他叫沈瑄,是桐廬的郎中。”原來她見阿翁居然不追究前事,料定大有機會,遂幫沈瑄作答。沈瑄自然不能算真正的桐廬人。他明白蔣靈騫不說出他的洞庭宗出身,是怕又起波瀾。他雖不肯隱瞞身世,但也隻得體諒蔣靈騫的用意,默不作聲了。 “沈瑄……”蔣聽鬆沉吟著,“你倒是哪一點勝過湯慕龍,居然搶走了靈騫?” “蔣翁說笑了,晚生並不比湯君強。”沈瑄淡淡道。 “咦?”蔣聽鬆不由得盯著他細細打量起來。沈瑄被他蕭索的眼光一掃,心裏有種說不出的厭惡,畢竟那漂滿洞庭湖的血色深深印在他的記憶裏。不過他一向謙恭有禮,這厭惡傳到臉上,也隻是一種倨傲而已。想不到蔣聽鬆竟然笑了起來:“好,好!你的確強過湯慕龍。” 蔣靈騫訝異地看見阿翁臉上居然出現了一線光彩,心裏樂滋滋的。蔣聽鬆從地上撿起一根枯枝,道:“我要試試你的功夫!” 沈瑄道:“晚生武技低微,隻怕惹前輩笑話了。” 蔣靈騫也道:“阿翁,沈郎是個郎中,又不是什麽武學高手,你和他過什麽招啊!” 蔣聽鬆笑道:“劍意即人心。他既然帶著劍,想來是會一點的。我隻是試試他,你放心,一根枯樹枝傷不了他。” “可是,”蔣靈騫又道,“他受了內傷還沒好。” 蔣聽鬆遂對沈瑄道:“你隻和我過招式,不要動真氣。” 蔣靈騫見不能作罷,遂一躍到沈瑄身邊,低聲道:“用我教你的劍法。” “小子,接招了!”蔣聽鬆手中枯枝微顫,斜斜地遞到沈瑄麵前。沈瑄不及細想,右腕抖出,左臂平胸,就是一招“海客談瀛洲”。蔣聽鬆咦了一聲,閃身而過,卻從背後點沈瑄的任脈諸穴。沈瑄與蔣靈騫拆招已久,知道必然要用“煙濤微茫信難求”來接,遂飄然轉身,衣袂飛處,劍花繽紛而落。蔣聽鬆大笑道:“阿靈,你竟然將這套劍法教給了他!” “我教得不好,還請阿翁指點!”蔣靈騫已看出蔣聽鬆甚是滿意,不由得滿心歡喜。原來這其中另有緣故。這一手“夢遊劍法”是蔣聽鬆平生得意之作,卻隻教過蔣靈騫一個人。後來蔣靈騫問他,什麽人能學這套劍法,蔣聽鬆就說隻再傳給自家人。這些意思,蔣靈騫卻未敢對沈瑄說過。 蔣聽鬆此時一心想看看沈瑄將夢遊劍法練得如何,就依著劍招的次序,一一給他喂招。十招過後,對這個年輕人不由得刮目相看。原來此時沈瑄跟著吳劍知修習洞庭武技已有小成,他手中的“夢遊劍法”也與初學時不同。天台宗的千變萬化被他糅入了洞庭宗的瀟灑隨意,有時變招之中,自出機杼,不僅詭奇巧妙,更兼以柔克剛,這都不是蔣靈騫能教的。蔣聽鬆已看出他武學造詣雖淺,但天性中的博學穎悟、隨機應變卻是罕見的。冷傲如蔣聽鬆,也不得不想,這人實在是個學武的良材。 不料這時,沈瑄手中的劍忽然一慢,險些被蔣聽鬆點著額頭。蔣聽鬆皺眉道:“這一招‘世間行樂亦如此’,怎的使成了這樣!” 蔣靈騫遠遠叫道:“阿翁,後麵的我還沒教過他!” 這一招沈瑄隻在三醉宮見蔣靈騫使過,僅略具其意而已。蔣聽鬆遂道:“好!你看仔細了。” 沈瑄退在一旁,隻見蔣聽鬆略一提神,眉宇之間居然放出隱隱光華來,似乎又恢複了當年英氣勃勃的赤城劍客的模樣。蔣聽鬆平地拔起,手中的枯枝劍氣縱橫、遊龍飛鳳,這就是夢遊劍的最後七招:“世間行樂亦如此,古來萬事東流水。別君去兮何時還,且放白鹿青崖間,須行即騎訪名山。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 沈瑄看畢,略一沉思,也即提劍而起。這七招乃是夢遊劍的收尾,精華所在,繁複得無以複加。蔣聽鬆隻是連著使了一遍,並未加闡釋,但沈瑄早已領悟天台劍法的要義。他眼光極細致,把蔣聽鬆的動作都記在了心裏。雖然精微之處還不能拿捏得準確,但經他自己發揮連綴,儼然也是七招絕世無雙的劍法。 蔣聽鬆微微頷首,指點了一回,命他再與自己拆招。這一回蔣聽鬆用了許多精妙的劍招,看沈瑄能否變換。沈瑄不慌不忙,一一挑開。有時合用幾招,有時隻用半招,將一套夢遊劍分解得天衣無縫。 那正是: 海客談瀛洲,煙濤微茫信難求。 越人語天姥,雲霞明滅或可睹。 天姥連天向天橫,勢拔五嶽掩赤城。 天台四萬八千丈,對此欲倒東南傾。 我欲因之夢吳越,一夜飛度鏡湖月。 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 謝公宿處今尚在,淥水蕩漾清猿啼。 腳著謝公屐,身登青雲梯。 半壁見海日,空中聞天雞。 千岩萬轉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暝。 熊咆龍吟殷岩泉,栗深林兮驚層巔。 雲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煙。 列缺霹靂,丘巒崩摧。 洞天石扉,訇然中開。 青冥浩蕩不見底,日月照耀金銀台。 霓為衣兮風為馬,雲之君兮紛紛而來下。 虎鼓瑟兮鸞回車,仙之人兮列如麻。 忽魂悸以魄動, 恍驚起而長嗟。 惟覺時之枕席,失向來之煙霞。 世間行樂亦如此,古來萬事東流水。 別君去兮何時還,
    且放白鹿青崖間,須行即騎訪名山。 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   蔣聽鬆不覺歎道:“我收過七個不成器的弟子,慪了一肚子氣,想不到老來遇見你,才知道那七個全是白教了。你日後留在這裏,我將天台武技盡數教你,你和阿靈兩人傳我的衣缽吧。” 這話說出,不隻是許婚,更有將沈瑄收錄門牆的意思。蔣靈騫遠遠聽見,不知是喜是憂。 沈瑄把劍一收,直截了當道:“蔣老前輩,我不能做你的弟子。” “怎麽?”蔣聽鬆詫異道。 說不說呢?沈瑄猶豫著。蔣聽鬆冷笑一聲,喝道:“你覺得天台宗的名頭在江湖上早已叫不響了,是不是?”話音未落,手中的樹枝向沈瑄的劍柄重重擊去。他在氣憤之中,樹枝上運上了真力,沈瑄不知道蔣聽鬆脾氣這樣暴躁,絲毫沒有提防,長劍竟被擊上了天。他隻覺得被震得氣血翻湧,不由自主地翻起手掌回身相格。 蔣聽鬆呼地退開半步,聲音陰沉得像從深穀中傳出:“洞庭弟子?” 沈瑄一愣,原來剛才他一個動作,不知不覺露了家底,那是吳劍知教給他的洞庭武技。“前輩好眼力!”沈瑄淡淡道。 蔣聽鬆直勾勾地瞪著眼前這個清俊的少年,目光迷離,似乎看見了很久以前的一個幻影,喃喃不清地念著:“神劍……”忽然,他狂嘯一聲,尖叫道,“澹台樹然,你還我女兒!”一隻枯鬆樹皮般的手掌向沈瑄的天靈蓋奮力砸下。 “阿翁,不要啊!”蔣靈騫一聲慘叫,撲了上來。 沈瑄躲不過,即使他沒有內傷,也避不開蔣聽鬆在半步之內傾盡全力擊下來的一掌。他看見蔣聽鬆的眼睛裏燃燒著熊熊大火,知道他的心智已經真正狂亂了。是什麽樣的仇恨使得他如此痛苦呢?沈瑄長歎一聲,閉上眼睛不願再看他。 好像過了很久,卻沒有被打死。沈瑄睜開眼睛,看見了蔣靈騫蒼白而滿是敵意的臉。 蔣聽鬆倒在地上,像一堆劈開的幹柴。沈瑄一眼就看出,他已經斷氣了。而他的肩上插了一把長劍,那是沈瑄的。 “離離……”他心裏一片茫然,這劍明明早已脫手,難道…… 噌的一聲,清絕劍指向了沈瑄的咽喉。“他好意指點你劍法,你卻下此毒手!”蔣靈騫淒厲地哭叫著,“好,好!你報了殺父之仇,我也不會放過你!” 劍鋒的寒氣絲絲滲入喉中,噎得沈瑄說不出話來。忽然他瞥見蔣聽鬆傷口流出的是青色的血,不禁道:“離離,你阿翁是中毒死的。” 那一劍不可能是沈瑄出手。那是從蔣聽鬆背後擲過來的。力道甚微,入肉不及一寸,卻令蔣聽鬆當時斃命。沈瑄掙紮起來,察看了蔣聽鬆的傷口,恐懼得幾乎要窒息。 那是洞庭宗的獨門秘藥“碧血毒”! 沈瑄記得父親留下的醫書裏記載過這種藥,用於兵刃和暗器。塗抹在刀劍上,一點跡象也看不出來。然而一旦對手被這刀劍挑出了血,當時就斷氣,連解救都來不及。沈彬在書中批注道:“兵刃附毒,特為不義。況此毒一經傷人,無從救治,故絕不可用。”事實上洞庭宗這麽多年來,雖然掌有這個藥方,的確沒有人使用過。 沈瑄恍然若失的神情沒有逃過蔣靈騫的眼睛。她冷冰冰道:“不是你親自出手,但你卻早就在劍上塗了毒藥。你要暗算我們,自知不是我們的對手,就使這樣卑鄙無恥的手段!” “離離!”沈瑄喝道,“你怎麽這麽講?聽我說……” “不要說了!”蔣靈騫尖叫一聲,手中的清絕劍鐺地掉到地上。 “你……你騙得我好苦……”她的雙手緊緊捂住了臉,“我再也不要見到你……” 沈瑄呆立不動,他不明白,怎麽轉眼間成了這樣…… “還不走嗎?”蔣靈騫厲聲道,“是不是想等我把劍撿起來!下一次再讓我看見……” 沈瑄霍然轉身,從屍體上拔下自己的劍,頭也不回地走開了。她不相信他,昨晚才許下終身,今日就翻為仇敵。胸中的氣流翻江倒海,使他痛苦得幾欲不支,但他跑得很快,恨不得立刻就遠遠離開天台山,再也不回來。 蔣靈騫撲倒在阿翁的屍身上,放聲痛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