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回 錢塘迷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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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氣狂奔了數十裏,沈瑄終於撲倒在了地上,鮮血沿著石板路滴滴淌下。 當他醒來的時候,卻是半臥在一隻濕漉漉的竹筐裏。竹筐被人拖著,在泥地上慢慢滑動,一角灰色的僧袍飄過來。 “長老……”沈瑄輕喚道。 枯葉那張滿是皺紋的慈祥的臉轉了過來:“唉,叫你不要去。傷成這個樣子……” 在枯葉那間彌漫著藥香的草廬中,沈瑄數著窗外的寒星,怎麽也睡不著。直到這時他才能靜下心來好好想想白天的事情。究竟是誰躲在暗中,撿起了他落下的劍擲向了蔣聽鬆?本來是來得及捉住他的,可他和蔣靈騫隻顧著爭執,竟然誰也沒有想到。離離,離離,他不無傷心地想到這個名字。僅僅是在昨天晚上,一樣的明月,一樣的流雲,現在想來,真如高唐一夢。翻手為雲覆手雨,片刻之間,狂風吹盡。
    還有,劍上的碧血毒是怎麽回事?這個問題他本不敢想,隻怕最殘酷的仇恨暴露在眼前。但是他又不得不想。是誰擁有洞庭不傳之秘碧血毒,又是在什麽時候悄悄地塗抹在他的劍上?這些日子來他顛沛流離,能夠接近這把劍的人實在有很多,而其中有理由暗害蔣聽鬆的人亦不少。事實上,自從他離開君山,這把劍就未沾過血,蔣聽鬆是第一個。君山上的人當然最可能懂得碧血毒……他不願去猜疑那些親人,轉念又想,其實他是離開洞庭宗很久之後,才決定要上天台山的,隻有樓荻飛、季如藍和青梅幾個人知道。季如藍不可能有碧血毒,青梅是個不諳世事的小娘子,他苦笑一聲:“難道是樓荻飛?”但旋即打消了這個念頭,樓荻飛性情坦蕩,怎會使這種手段!他武技在蔣聽鬆之上,要殺他盡可以明挑。 他第一次真正體會到“江湖險惡”的意思,母親和過這話。他的眼光漸漸落在牆上的一個藥罐子上,忽然心裏一震:難道是枯葉?上赤城山之前遇見的最後一人就是他!枯葉平穩的息聲傳來,沈瑄忽然發現自己可恥至極,疑心之重,竟然連一個與世無爭、慈悲為懷的老僧都不放過。枯葉兩番好意款待自己,他若要毒害蔣聽鬆,根本就不會讓自己知道他懂得藥物。何況,他夢中呼吸淺促,沈瑄一聽就知道,是個根本就不會武技的人。這時沈瑄忽然又起了一個想法,或者這劍上的碧血毒根本就不是用來對付蔣聽鬆的,那又是什麽樣的一個陰謀?難道,又是夜來夫人……
    天色微明他才漸漸合了眼,睡到日出,起身道別。枯葉苦苦攔著,非要他養好傷再走。沈瑄自知這傷是養不好的,拂不過老人的好意,隻得又住一日。到第三天,有山民來請枯葉出診,沈瑄遂留下一張字條,悄悄離開。 下山倒比上山快。不過幾天工夫,一路山花已經紛紛凋謝,亂紅風卷,暮春景象。當真是山中一日,世上十年。 沈瑄也不知道該去哪裏,三醉宮當然不能回去了,離離又再也不願見他。或者去找樓荻飛?可是找到他又能怎樣?還不如在江湖上隨處飄零,大限一到,就地倒下。這幾日他吐血又比往常多了,也許不用等半年那麽久,就可以解脫了吧。想到此處,竟然很是欣慰。沈瑄中午在路邊小店中吃飯,叫了一大壺酒。 店小二送酒過來,神情卻有些古怪,不住地打量他。沈瑄暗想,這是什麽意思? 這時坐在門口的老板娘開口了:“這位小郎君,你是不是有個同伴走失了呀?” “沒有啊!”沈瑄道。 店小二道:“你背的這個長長的,是不是劍?” “是的。”沈瑄已經隱約猜到是怎麽回事了。 “對了對了,”老板娘笑道,“昨天中午就有個小娘子來問,有沒有一個帶劍的少年郎君走過,想不到今天就來了。” 沈瑄驚疑道:“是一個什麽樣的娘子?穿玄色衣服嗎?” “哎喲,實在對不住,”老板娘笑道,“那小娘子生得太好看了,小仙女似的。我光顧著看她的小臉兒,都沒注意穿的什麽衣服。她是你的娘子吧?往前麵路上去了。” 難道真的是她嗎?沈瑄臉上不由得一紅,但接著煞白起來:她不留在山上給阿翁守孝,匆匆追來,多半仍是不放過我。其實你何苦這麽著急?沈瑄當然不想碰見她,但不知怎麽的,竟然下意識地加快了行程。 幾天之後,到了越州。十裏平湖明如鏡,天光雲影,小荷微露。沈瑄坐在鏡湖邊上的一間名叫聽雨閣的酒樓上,心裏卻是忐忑不安。他一進越州城,就覺得有人在背後暗暗地注意他。他憑直覺知道,絕不是那個人。但究竟是什麽人呢? 湖邊靜靜地停泊著一排黑黝黝的烏篷船,湖心有一條翠綠的竹筏緩緩劃過。竹筏上坐著一個白衣人,頭戴蓮花冠子,一領輕紗罩麵。沈瑄覺得這人似乎在哪裏見過,心裏一動,忽然真氣逆轉,忍不住又要吐血。這時一股陽和之力從背後傳來,幫他緩緩壓住體內的逆流。片刻之後,這一次發作就被壓製下去。沈瑄轉頭一瞧,卻看見一個身材矮小、兩鬢斑白的老嫗,連忙拜倒:“多謝曹前輩相救。” 這個老嫗不是別人,正是越州鏡湖劍派的掌門曹止萍。鏡湖劍派與洞庭宗素有來往,年前曹止萍還帶著弟子到三醉宮做過客,故而彼此認得。曹止萍道:“沈君,你的內傷不輕啊!” 沈瑄笑笑,心裏卻頗感奇怪,他已經被吳劍知逐出門庭,眼下說起來是名門正派的叛徒了,曹止萍何以對他客氣?曹止萍這時又道:“上個月我們收到三醉宮吳掌門的書信,提到你來江南,請我們關照你。令祖、令尊與敝門累代交好,你若有什麽事情隻管說,不必客氣。” 沈瑄越聽越奇怪,一般門派逐出弟子,總要傳書告知天下。吳劍知非但將此事秘而不宣,還關照江湖朋友照顧自己。他隻好對曹止萍說:“多謝曹前輩美意。晚生隻是受了點小傷,前輩不必費心。” 曹止萍似是不信,隻是道:“如此也罷。”頓了頓又道,“本門今日在這聽雨閣要做一件大事,你身上既有傷,到時萬萬不要卷入。” 沈瑄雖然對她們的大事有些好奇,但江湖上的規矩是不好隨便問的。湖中白衣人的竹筏早已消失了,樓下的官道和碼頭上人流來來往往。曹止萍並不去瞧窗外一眼,隻是閑閑地與沈瑄講話,沈瑄也隻好一一應答。 忽然,隻聽見樓下小二招呼道:“這位客人,進來喝一杯茶。”曹止萍的老眼中頓時放出亮光來。原來樓下進來一個披著玄色麵幕的窈窕女郎,沈瑄看見,頓時呆住了。 來人正是蔣靈騫,她下山追趕沈瑄,卻因沈瑄被枯葉留了一日,反而是她走在了前麵。這聽雨閣本是酒樓,招呼路人“喝茶”,事屬蹊蹺。她把一樓的客人掃了一眼,已知大略,遂走入座中,要了一杯薄酒,慢慢地喝。 沈瑄麵色蒼白,起身想下樓向她示警。曹止萍一把按住他:“不急。” 沈瑄正不解其意,忽然聽見蔣靈騫開口了:“鏡湖的蝦兵蟹將到底來了多少?不如我們出去打吧,省得壞了主人家的東西。” 果然,座中有七八個女子拔劍而起。她們有的扮作市井閑婦,有的扮作賣解女子,早就等在這裏了。蔣靈騫一聲冷笑,身子一晃,翩然落在了聽雨閣外的湖岸邊,背水而立。那些鏡湖派的女弟子紛紛趕出來,將她圍了個半圓。沈瑄一看這陣形,暗叫不好。 蔣靈騫看那幾個女子站是站著,卻毫無動手的意思,微感詫異。這時背後傳來一聲幹咳,接著呼啦啦的五條人影從水邊停泊的五隻烏篷船中飛出。蔣靈騫一驚,霍然轉身,隻見五人立作一排,正中一個李素萍冷笑道:“妖女,這就是你伏法之時!你若識好歹,乖乖地就擒,還可以免了一頓打。” 蔣靈騫這才知道輕敵了。她看見酒樓裏那幾個不過是鏡湖宗的二三代弟子,不足為懼,所以背水傲立。想不到烏篷船裏竟埋伏下了五個鏡湖宗一流好手,看來今天是不免一場惡戰了。她抽出清絕寶劍來,輕輕地拂拭著,微笑道:“手下敗將,也配來說這種話!” 李素萍當日在黃鶴樓上被蔣靈騫一招之內奪去兵刃,深引為恥。這時當了許多同門的麵又被揭老底,當真怒不可遏,一招“平沙落雁”,向蔣靈騫撲來。蔣靈騫迎著她飄了過去。一眨眼工夫,兩人已經換了個位置,李素萍手中的劍又到了蔣靈騫手裏。蔣靈騫笑道:“你這一招實在太差勁,本來已經門戶大開,少陰諸穴統統亮給別人,還要做這種淩空下落之勢,用力之處毫無根基,不是明擺著把劍送上門來嗎?”說著左手一揚,將李素萍的劍拋向了湖裏。烏篷船上的一個船工頓時飛身而起,在劍剛落到水麵的那一刻截了下來。酒樓上的人嘩地喝起彩來。 沈瑄見這船工亦是身手不凡,大為焦急。待要下樓幫助蔣靈騫,但此時兩人誤會已深,見麵隻怕更生枝節。他這坐立不安的樣子落在曹止萍眼裏,曹止萍遂道:“沈君不必擔心,本門幾個姊妹雖然不濟,料來還能拿下這個妖女。郎君要報仇,可一並交與本派辦理。” 沈瑄一愣,這才想起來,原來在所有人眼裏,他和蔣靈騫應該是天然的仇敵,彼此見麵都要誅之而後快的。他不禁有些惘然。這時樓下五個鏡湖弟子已經和蔣靈騫叮叮當當地打了起來。這五人中有四個曹止萍的同輩師姊妹,還有一個是她的首徒。她們圍攻蔣靈騫似乎用上了一種陣法。沈瑄看了一會兒,就發現蔣靈騫以一對五,雖然拚盡全力,也並不落下風,就算不勝,脫身是容易的。鏡湖劍法樸拙穩重,也恰恰失之靈活。蔣靈騫輕功絕妙,劍法輕靈,與之周旋如穿花蛺蝶、戲柳金鶯一般,極盡了機巧之能。沈瑄略略放心,忽然看見曹止萍,想起來以前吳霆說過,鏡湖宗自女俠王寒萍罹難後,門中幾無真正的高手,隻剩了個曹止萍勉強支撐。剛才那個李素萍似是門中第二人,尚不如蔣靈騫功夫高。隻要曹止萍不出手,蔣靈騫就不會有危險。想到此處,主意已定,倘若一會兒曹止萍有下樓的意思,他就設法將她扣住。曹止萍對自己毫無防備,應有得手的機會。 沈瑄與曹止萍閑扯道:“卻不知貴派與蔣娘子怎麽結下了梁子?”“妖女”二字,他無論如何講不出口。 曹止萍大奇道:“沈君不知道嗎?這妖女是沉香社的人。何況……”她話沒講完,忽然站起來。 原來樓下五個鏡湖弟子,倒有四個負了傷,外圍的徒弟們不敢上前,隻是死死圍住。曹止萍一步還未走出,忽然右肩被人扣住。她右臂一揮,一招“太師甩袖”將沈瑄拋出,同時左肘向後撞出。沈瑄早料到她這一手,本擬閃向右側,右臂隨勢而轉,仍舊將她纏住。不料這節骨眼上,舊傷突然發作了,頓時氣流翻滾,被曹止萍的左肘狠狠撞上。原來剛才曹止萍給他療傷,隻是暫時壓服,此時被內力一衝,又激蕩起來。他驚呼一聲,眼冒金星,倒在欄杆上,一大口鮮血噴在前襟上。 曹止萍回頭看見是他,大為怪異。但她無暇多問,就從樓上飛下,落在蔣靈騫麵前。蔣靈騫滿麵疑惑地瞧著樓上,原來她已聽見了沈瑄的叫聲,卻看不見他的人。曹止萍道:“小妖女,你投靠沉香社的事或者還有可說,但你若還有半分廉恥,就應當隨我們去見湯大俠父子。” 蔣靈騫叫道:“笑話!我愛嫁不嫁,用得著你來操心!天下多少事你不管,偏要來管我的閑事。曹嫗,你堂堂鏡湖掌門,幾時做了湯家的爪牙啦?” 曹止萍沉聲道:“休得胡言!像你這種傷風敗俗的妖女,人人管得!” 蔣靈騫冷笑一聲,道:“算了吧,我替你說了。你的師妹兩番折在我手裏,鏡湖宗不把我除了,怎消得心頭之恨?反正殺我這個妖女,你們名正言順。” 曹止萍道:“說得不錯。你的武技高強,倘若肯走正道,那是好事。可惜你出身妖邪,離經叛道,大家隻得盡早除了你。這個道理,原不用我明講。” 蔣靈騫嘴上雖強,其實早已氣得麵色慘白,冷冷道:“你有本事就除了我呀。除了我,你們鏡湖宗去流芳百世好了!”一招“霓為衣兮風為馬”,撩向曹止萍的左肩。蔣靈騫雖然功力修為無法與曹止萍相比,但她劍法高明,動作迅捷,幾招急刺之下,曹止萍隻有招架之功。曹止萍連退幾步,緩開攻勢,居然麵不改色,立即展開本門劍法,與蔣靈騫拆解起來。 沈瑄伏在欄杆上,動彈不得。他見曹止萍劍法嚴謹,比她的師妹強多了,隻是幹著急。但蔣靈騫也不是易與之輩,天台宗輕功卓絕,遊走之間步履靈巧,就算落了下風也不容易被人擒住。
    曹止萍久戰不下,漸漸焦躁,出劍越來越快,虎虎生風。蔣靈騫此時反把劍慢了下來,隻是招架躲閃,心存誘敵之意。曹止萍大喝一聲,一招“天馬行空”劍鋒左撩,削向蔣靈騫的右鬢。蔣靈騫早就在觀察她的破綻,等待時機。這時看她全力都在右臂上,下盤空虛,不覺莞爾一笑,將身子輕輕偏過,劍尖點向她的兩處膝彎。曹止萍招式使老,來不及回劍相護,雙膝一軟,跪在地上。 蔣靈騫退開半步,不覺得意揚揚道:“你出口傷人,還不給我賠禮道歉!”周圍所有的鏡湖弟子都把劍對準了她。 蔣靈騫又道:“你們鏡湖門下沒一個人打得過我。要想為武林除害,還是另請高明吧!”忽然天外飛來十二道銀光,交織成網,把蔣靈騫全身罩住。蔣靈騫大驚,快速轉身,揚起手中長劍,一陣叮當之聲,銀光落地,竟是以天羅地網手法擲出的一串飛刀。隻是這一陣偷襲,蔣靈騫毫無防備,右肩還是插上了一把飛刀,鮮血直流。就在這一瞬間,跪在地上的曹止萍長身暴起,撲在地上,伸手捉住蔣靈騫的腳踝一拖,將站立未穩的蔣靈騫拖倒在地,旋即點了她下身的穴道。 曹止萍一派掌門,竟然使出這種卑下的招式來,蔣靈騫大怒,揮劍向她砍去。無奈她坐在地上動不得,右肢受傷無力,一招未竟,被曹止萍一把箍住小臂。隻聽喀啦喀啦兩聲,手腕就被這老婦人折斷了。 蔣靈騫慘叫一聲,倒在地上,像一隻斷了翅膀的燕子。曹止萍蹣跚起立,朗聲道:“何方高人援手除妖,鏡湖派先謝過了。” 蔣靈騫咬牙冷笑道:“你們可要好好謝謝他!” 隻聽得一陣兵刃響,每一隻烏篷船中都鑽出四個披戴盔甲的武士。曹止萍等人大驚,發現他們手下的船夫神不知鬼不覺地全部被這些武士扣住了。一個戴藤色襆頭的中年書生搖著紙扇翩然而下,笑道:“曹女俠也是成名人物了,這樣對付一個年輕小娘子,未免太狠辣了吧!” 此人正是夜來夫人手下兩大幹將之一的王照希,以十二把飛刀橫行江南,武技頗為不俗。 曹止萍等人也顧不得倒在地上的蔣靈騫了,一排女弟子背靠著背,嚴陣以待。曹止萍大聲道:“王照希!你待怎樣?我們鏡湖宗與夜來夫人仇深不共戴天,你就是把錢塘王的侍衛統統帶來,鏡湖弟子也沒有一個貪生怕死的!” 王照希打了個哈哈道:“哪裏這麽嚴重,什麽樣的時候做什麽樣的事情,絕不打岔——這是我們家夫人一向的規矩。你們鏡湖宗把反賊錢九窩藏在會稽山上,想伺機而動,我明天再找曹宗主要人。”曹止萍聽到此處,禁不住臉色發白。錢世駿秘密潛回越州,那是不久前的事,不料已經被夜來夫人打聽到,而且說了出來,顯見得捉拿錢世駿是誌在必得了。王照希續道:“今天嘛,我們隻要帶走她,”他指了指蔣靈騫,“就心滿意足了。” 蔣靈騫此時穴道被點,雙腕劇痛,隻能躺著任人擺布。她側過臉去,緊緊地閉上眼睛。 李素萍叫道:“休想!我們姊妹辛辛苦苦捉來的人,你想坐收漁利嗎?” 王照希做出驚奇的樣子,道:“李女俠,講話可得憑良心。不是我出手相助,你們早被她打個落花流水了,還說什麽捉人!”他雖然故作儒雅,眼中卻精光四射、殺氣隱隱。 曹止萍高聲道:“我鏡湖宗恩怨分明,尊駕援手,我們已然謝過,但這人是不能讓的。今日誓死也要捉了這藐視禮法、悖亂綱常的賤人去,以謝天下君子,肅正武林風氣。” 王照希摸摸胡子,微笑道:“藐視禮法、悖亂綱常,很好,很好啊!那可比自命清高、多管閑事的老太婆強多了。我們夫人不是欣賞蔣娘子這一點,還不會費力請她呢!” 李素萍大怒,就要挺劍與王照希比試。曹止萍喝道:“師妹退下!”一手卻伸向蔣靈騫,想帶了人走路。王照希身形一閃,一把折扇敲在曹止萍的虎口上,又麻又痛。曹止萍怒喝道:“真要過招嗎?”王照希笑而不答,袖子一卷,竟然也去拉蔣靈騫。 “住手,誰也不許碰她!” 這句話聲音不大,甚至中氣不足,但所有的人還是一愣,不覺停了手。隻見沈瑄緩緩地走了過來,布衫上全是血。 沈瑄倒在欄杆上時,體內氣流衝撞,鮮血狂噴,一會兒就暈厥過去。然而他終於聽見了蔣靈騫的叫聲,一咬牙掙紮著站起來,拄著長劍一步一步下了樓。 王照希見他麵色蒼白,雙眉緊鎖,早已明白了大半,笑道:“我早該料到,蔣娘子在哪裏,沈郎中也就在哪裏。沈郎中最近身體還好吧?” 沈瑄置若罔聞,徑直走到蔣靈騫身邊,伸手想給她解穴,可他自己現在半分內力也使不上,雙手隻是顫抖著。蔣靈騫依舊閉緊了雙眼,不肯看他,睫毛上掛著淚水。沈瑄見狀,心裏千般滋味,難以描摹,隻是握住她的手,想先把斷腕接上。 王照希笑眯眯地瞧著他倆,並不打擾,反而退開幾步。李素萍一幹人有認得沈瑄的,紛紛叫他快退開。沈瑄心裏茫然,他知道這兩幫人都是蔣靈騫的死敵,而他自己現在真氣奔突,正是發作到痛不欲生的時候,連站著都難,如何能夠帶她走呢!他雖然不顧一切地走了出來,卻一點營救她的希望也沒有。   曹止萍已知沈瑄的意思。她這時腦子裏轉過幾個主意,蔣靈騫如若被王照希帶走,投靠夜來夫人,豈不更加頭疼!遂呼喝道:“沈君被這妖女迷惑了,先將妖女刺死再說!” 一幹鏡湖弟子呼的一下圍了上來,十幾把寒光閃閃的劍向毫無還手之力的蔣靈騫紮來。王照希也不免大驚,正要擲出飛刀,忽然聽見一陣叮當之聲,那些鏡湖派的長劍都掉到了地上。竟然是沈瑄,在這生死之際,不知何處來的力氣,抽出了自己的佩劍,恍恍惚惚地橫掃一圈,居然一招之內點中所有人的手腕。這一下頓時把包圍消於無形,沈瑄自己也沒意識到,這是五湖煙霞引中“浩蕩洞庭”裏的一招。他自己又吐出了一大口血,搖搖欲傾。 曹止萍又氣又急:“沈君,你……你太不明事理了。我們還說是誰誘拐湯家的媳婦,居然是你!身為名門正派之後,和這妖女搞在一起,你真是愧對先人……將沈君一並拿下,帶去給吳掌門教誨!” 隻是鏡湖弟子被沈瑄傷了一半多,一時卻無人上前。曹止萍隻得親自去抓沈瑄。這時王照希突然發難,一掌拍向她胸前。曹止萍一時無防,被打得連退三步,嘴角流出血來。王照希笑道:“曹女俠,你真是老糊塗了。你看沈郎中和蔣娘子郎才女貌、情深意重,正是一對好鴛鴦。你非要說這些話煞風景,我的巴掌可也看不過去,要給你一點教訓。來來來,沈郎中,這一回你和蔣娘子雙雙回宮,夫人一定高興得很,比之從前更會青眼相加了。” 曹止萍和一幹弟子已然受傷,鏡湖宗雖不願蔣靈騫和沈瑄被王照希帶走,也隻好幹瞪眼。沈瑄想到此番又要落入夜來夫人之手,恨不得立刻死去。他此時油盡燈枯,胸中似有萬把尖刀在攢刺,緩緩道:“你放了蔣娘子,我才跟你走。否則我進了宮,也絕不效力!” 王照希打哈哈道:“這些條件,你跟我說沒有用。”忽然,他啊了一聲,明明方才還在身邊的沈瑄,轉眼間竟然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隻是隱約覺得白光一閃而已,而自己的半邊身體幾乎在重撞之下酥麻了。在場那麽多人,沒人看清白衣人的來去蹤跡。王照希待要追又不知上哪裏追,害怕鏡湖派看出自己受了傷,隻得帶了蔣靈騫匆匆離去。   “我知道你是桐廬一帶有名的郎中,不想你被惡人擒去。我問你話,你要一一從實回答。” 白衣女郎聲音清婉,年紀不甚老,頭戴蓮花冠子,披著長長的麵幕,一點也看不見容貌。沈瑄忽然有一種奇怪的感覺,覺得她很像蔣靈騫。 “方才被捉走的那個小娘子,名喚蔣靈騫,是嗎?” 沈瑄點點頭。 “她在黃鶴樓上說她是沉香社的人,此事當真?”白衣女郎追問。 沈瑄愣住了,歎道:“她不是,然而她曾被沉香社的盧瓊仙下毒脅迫。” “金盔銀甲?”白衣女郎問。 沈瑄道:“正是此毒,所幸已經解了。” 白衣女郎點點頭,似乎歎了一聲,半日道:“你內傷很重,我治不了,但可為你緩解一下病痛。”言畢將兩股真力輸入沈瑄體內。這白衣女子的內功極為深湛,沈瑄體內的逆流頓時平息下來,幾乎恢複如常。
    白衣女郎又問道:“你還會去救她嗎?” 沈瑄點點頭。 “勸你慎重。”白衣女郎冷冷道,“你這是送死。”   當沈瑄出現在錢世駿麵前時,錢世駿真的嚇了一大跳。他剛剛聽曹止萍數落完洞庭醫仙這個不肖兒子的種種罪孽,不想此人這就潛入會稽山,偷偷見他來了。錢世駿想了想,將左右支開。 沈瑄開門見山道:“九殿下,蔣娘子給你畫的那張地圖,請借我一觀。” 錢世駿奇道:“什麽地圖啊?” 沈瑄冷笑道:“你上三醉宮去糾纏她,弄得天下皆知,不就是為了夜來夫人地下迷宮的地圖嗎?蔣娘子已將真本失落了,憑著記憶畫了一張給你。九殿下,蔣娘子和夜來夫人結仇,大半是為了你的緣故。如今她落在夜來夫人手裏定然無幸,你縱不管也罷了,難道還要吝惜這張地圖?” 錢世駿默然半日,道:“她可是什麽也不瞞你。”說罷從袖中取出一卷絹畫來,遞給沈瑄。 沈瑄看見蔣靈騫的筆跡,心中一酸,旋即定定神,默默地記著圖上標記的路徑關卡。看畢還給錢世駿,錢世駿道:“這隻是一張草圖,蔣娘子說許多細節她也記不清了,隻怕不足為憑。” 沈瑄道:“這個我明白。九殿下,明天夜來夫人的人會上山搜捕你,你要連夜離開是嗎?” 錢世駿皺眉不答。 沈瑄道:“九殿下若不想被捕,還是留在這裏的好。” 錢世駿一愣,這才明白過來沈瑄說得很不錯。他不禁點點頭,又道:“你從我的院子後麵出去,不會被人看見。” 沈瑄謝過,翻窗欲去。錢世駿瞧著他,忍不住道:“你去救她,是不是太危險了?” 沈瑄淡淡道:“我若不去救她,是不是問心有愧?” 錢世駿獨自坐在燈下,擺弄著那張地圖,心不在焉,惘然若失。忽然背後傳來一聲當頭棒喝:“殿下做大事業的人,何必掛懷於些些小事?” 錢世駿猛然回頭,奇道:“咦,又是你?” 來人微微一笑,道:“殿下也知道蔣靈騫的地圖不足為憑,想不想看真本呢?”   沈瑄來到錢塘府,得知世子錢丹長久下落不明,心裏暗暗詫異。他頗費了幾番輾轉,找到了徐櫳。徐櫳這時因為錢丹走脫,貶黜在家,還是夜來夫人格外開恩才沒有丟掉性命。他從舊僚那裏打聽來,蔣靈騫的確關在玉皇山的地下迷宮裏。 錢塘王宮建在鳳凰山腳下,依山傍水,穿林越壑,風景尤為秀麗。錢塘王曆代篤信佛教,曾大興土木,修建梵天、靈隱諸寺。夜來夫人尤覺不足,入宮後又在王宮後麵的慈雲嶺上開鑿了一處壯麗的佛像石窟,百姓俗稱觀音洞。“天台的劍術武技源自道家一脈,她卻信佛,倒也奇怪。”沈瑄立在觀音洞裏,對著大大小小的神佛發呆。 迷宮本來有四個入口,一個在王宮裏,直通夜來夫人的臥室,一個在玉皇山腳下的八卦田,一個在錢塘江畔白玉塔中,還有一個則是蔣靈騫也未記住,似乎遠遠的在東邊。沈瑄查探了宮外那兩個入口,皆有人把守,難以進入。他細細地回想那張地圖,記得王宮到迷宮的那條地道走型奇特,似乎特意繞了個彎子。而拐彎之處的地形,恰好與慈雲嶺觀音洞左近相同。 沈瑄白日裏做了整天的吐納功夫,將體內流竄的氣息安撫得平穩了些,料想一天之內當不會吐血。天色已黑,遂束了夜行衣,到這觀音洞裏來查探。這石窟裏佛像甚多,主龕內一座彌陀、一座觀音,兩旁又有菩薩、天王、飛天,看不出機關在什麽地方。 月光漸漸透進石窟裏來,照見洞穴深處主龕的北麵,還有一龕地藏王菩薩像,上端刻有“六道輪回”。在地藏像的兩旁雕刻著供養人,一色的雲鬢高聳,宮妝打扮。這些宮人雕刻得麵目如生,情態各異,竟比佛像更為精致。沈瑄就著月光一一打量過去,忽然發現左首第一個宮人的笑容十分眼熟,是誰呢?她的裙裾上繡著豔若桃花的雲霞,竟然正是夜來夫人蔣明珠閨房裏那張畫上的“霞姑仙子”! 沈瑄更不懷疑,繞到了“霞姑仙子”的背後,輕輕地推開塑像。像座下麵果然露出一條通道來。 這條地道陰冷潮濕,不常有人走動。過了一會兒,就和王宮裏的那條地道會合了。沈瑄照著地圖上的標記向迷宮深處走去,一路上居然一個把守的人也沒有。如果不是夜來夫人自恃沒人能從這條通路找過來,就是另有圈套。沈瑄不免笑笑,同時覺得這裏路徑似乎很簡單,蔣靈騫畫的地圖果然有謬誤。有那麽一兩回他鑽進了死胡同,但退出來後立刻找到了出路。他隱約感到這隻是一般的地下巢穴而已,連機關也沒設置幾個,稱不上什麽迷宮。看來江湖上的傳聞並不盡實。前麵拐角處,一盞鹿角形的鬆油燈閃閃爍爍,沈瑄心裏頗有些激動,因為他自己也在那裏待過,那是牢房。 牢房前麵竟然也沒有人把守。 沈瑄雖然早有心理準備,此時還是不由得緊張了一下,旋即朗聲道:“有勞夫人久等了。” “咦?”監房裏轉出個人來,明眸皓齒,果然是夜來夫人,她淡淡笑道,“四處入口的衛兵都沒有接到你,我還擔心你今晚不來了呢。” 沈瑄笑而不答。 夜來夫人道:“你果然有辦法。隻是你千算萬算,也料不到千辛萬苦找到的,竟然不是你那個心上人兒,卻是我這老太婆吧?沈郎中,你就是心地太好,連徐櫳這樣的人也要相信,你以為他真的對錢丹死心塌地,不會出賣你嗎?” 沈瑄心念一轉,道:“夫人有所不知。我去找徐櫳打聽消息,正是委托他通知夫人。夫人果然屈尊下駕,竟在這種地方等候,真叫我受寵若驚。” 夜來夫人皺眉道:“你找我?不會吧。嗯,你出去這些日子,身上的內傷好像沒什麽好轉。你也知道,普天之下隻有我救得了你。你是不是心回意轉啦?” 沈瑄道:“心回意轉,那也有可能。我的確是誠心誠意來找夫人的。不找到夫人你,誰帶我去見蔣娘子呢?” 夜來夫人哈哈大笑:“笑話,你瘋了吧!我為什麽要帶你去見蔣靈騫?” 沈瑄道:“夫人希望蔣娘子交出地圖,希望我配製屍毒的解藥,這兩件事情都不太容易辦得到。即使以死相逼,我二人也不會屈從。眼下唯一的辦法,就是拿她來脅迫我,拿我去脅迫她。要想這樣,隻好先讓我和她見見麵。” 夜來夫人頓時板起了臉:“哼,以你那三寸不爛之舌,也想擺布我?乖乖躺在這裏吧!”她反手一推,將沈瑄推入牢房,轉身拂袖而去。沈瑄也累了,就躺在地上睡起覺來。大約過了一個時辰,有一個侍衛過來把他叫醒,帶著他往迷宮深處走去。 腳下的台階級級向上,泥地和石牆也漸漸幹燥,看得出是走向玉皇山頂。沈瑄默默地記憶著行走路徑,以備將來脫身。    穿過一扇石門,眼前陡然明亮起來。四顧一望,這一處石室雖然仍舊沒有人看守,卻布置得十分雅致。四周垂著刺繡的帳幔,半人高的花瓶裏插著新鮮的碧桃花,花下是一座巨大的山石盆景,裝點著竹籬茅舍,還引來了活水作涓涓細流。沈瑄一眼瞥去,隻覺得像極了天台山上那個桃源仙穀。 引路的侍衛揭開一處繡幔,露出一扇掛著大銅鎖的鐵門。侍衛取出鑰匙開了門,十分客氣地請沈瑄進去。沈瑄早看出此人武技絕對不弱,打是打不過他的,隻得聽命再說。 屋子裏回蕩著甜甜的幽香,好似女子的閨房一般。繞過一扇美人屏風,室內紅燭半明,熏籠裏升起縷縷紫煙。絲織地毯上繡著紅蓮碧水,地毯盡頭垂著一幅珠簾,珠簾後麵隱隱是錦繡床帳。沈瑄已覺出帳中睡了個人,到此情景,十分尷尬。他低頭聽了一回那女子的呼吸聲,心中大喜,急忙撥簾進去,掀開帳子一看,枕上一綹長發披下,果然是蔣靈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