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回 海上塵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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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蔣靈騫早聽見有人進來,手裏扣了一支簪子以防不測。與沈瑄一照麵,怔得一句話也說不出,半支起身子向他伸出手,沈瑄連忙過去扶她坐起。 “她把你關在這裏?”沈瑄問道。 蔣靈騫點點頭。 沈瑄替她攏好頭發,又披上褙子,方躊躇道:“那日你受了傷,可好些了?” 蔣靈騫又點點頭,仍是不語。 沈瑄不知如何是好,終於道:“離離,你還在惱我嗎?” 蔣靈騫歎了一聲,眼圈就紅了,道:“我知道阿翁的死不能怪你,別再提這件事了。” 沈瑄如釋重負,心情卻反而愧疚起來。離離無父無母,蔣聽鬆雖然乖僻嚴厲,終歸是她在世上唯一的親人。他突然橫死,離離當然傷心欲絕。而沈瑄自己對於此事,也的確難逃嫌疑,無怪她大發脾氣,說出那樣的話來。自己拂袖而去,反而埋怨她絕情,實在是太不體諒她了。離離若不是匆匆下山追趕他,怎會被鏡湖宗伏擊,又怎會落到夜來夫人手裏身陷囹圄?他想著想著,隻是出神,竟忘了還要說什麽話了。 “怎麽你還是被捉進來了,那天不是有個人救了你嗎?”蔣靈騫問。 沈瑄道:“我想進來救你。” “你覺得,你救得了我嗎?”蔣靈騫道。 沈瑄笑道:“救不救得了,總要試一試。” 蔣靈騫抬頭瞟了他一眼,沈瑄覺得自己的心都被她看穿了:反正這樣一來,就算救不了,總算能待在一起了。 “你們兩個很快活嘛!”夜來夫人從屏風後繞了出來。蔣靈騫本來已握住了沈瑄的手,這時急急甩開,沈瑄卻又一把抓住她的手。 夜來夫人笑道:“沈郎中,我沒有虧待你的娘子吧?這間屋子是不是很不錯?” 蔣靈騫道:“你就是把你的寢宮讓給我住,我也不還給你地圖。”她始終沒有說地圖不在她手中,防止夜來夫人狠下殺手。 夜來夫人淡淡一笑:“你還以為我要的是地圖?那地圖在你手裏這麽久,你就是抄上一千份在江湖上散發也盡可以了,我要你還來做什麽!再說,反正那地圖也是假的。” “假的?”蔣靈騫和沈瑄同時驚呼。 夜來夫人麵露得意之色,在一張花梨木海棠纏枝椅上坐了下來,道:“世人費盡心機,辛辛苦苦地去追尋來,卻是假的東西。江湖上的事情多半如此。反正你們倆也出不去了,我不妨告訴你們吧。我這地下宮殿沒有幾間屋子,也沒設許多機關。雖然有幾處布置得講究些,也並沒有埋下金銀財寶。試想,我若真的修建那麽一個大地宮,弄得東海龍宮似的,那要耗費多少民脂民膏?錢塘王怎麽做得出這種事?可那些江湖上的人聽見我有一個地宮,自然要想啦,夜來夫人嘛,驕奢淫逸,用心險惡,這地宮當然也不是什麽好地方。什麽迷宮,什麽財寶,那都是他們自己以訛傳訛弄出來的。哼,真能編排!至於那些死在這裏的人,那全是因為他們來之前走漏了消息,被我親手解決掉了。” 蔣靈騫和沈瑄聽得目瞪口呆。 夜來夫人道:“這個地方原是前朝石窟遺跡,我不過一時心情所至,把它占下來,想留作老來休養之處,不料卻引來這些謠言。那我就索性弄出了一張迷宮地圖,看看還能引出些什麽來!蔣娘子,你來盜圖是將近三年前的事情吧?你怎不想想,我若真有一個迷宮,為什麽還巴巴地畫一張地圖出來讓人知道?就算畫了圖,又怎麽會讓一個小女孩兒輕易偷走?不過你也不用太抱屈,我說過,這裏本來沒什麽要緊的東西要隱瞞,所以那張假地圖也並不是全假,那是在原圖上憑空加了一些不存在的路徑,其實是殊途同歸。倘若有明眼人能去蕪存真,仍是一張地宮的正確路徑圖,隻不過——”她微微一笑,“恐怕很少有人具備這等眼力吧?” 沈瑄忽然想到,蔣靈騫拿到那張地圖之後,一定細細研究過。聰明如她,也未必能記住那些龐雜的路徑。但是,如果她看出了正確的路經,一定印象最深。所以,錢九照著她畫的草圖,隻怕大致可以在這地宮中穿行的。但若拿著地圖“真本”,可就不免麻煩了。 “似是而非,似非而是,這就是江湖。世間最複雜的迷宮,也不會比人心更加曲折。我在敵人心裏築了個迷宮,豈不比什麽磚瓦泥石更強?”夜來夫人總結道。她看見一對年輕人默默不語,顯然是被自己的高論震懾住了,又微笑道:“我把這些都告訴了你,蔣娘子,你還不明白我為什麽千辛萬苦要捉你嗎?” 蔣靈騫道:“我心裏沒有迷宮,猜不出你的意思。” 夜來夫人道:“早先我追捕你,確實因為氣惱你一個初出道的小女孩竟然敢和我作對。不過呢,後來我知道你是蔣聽鬆晚年收的小弟子,就漸漸改了想法。我發誓殺盡天台弟子,那是因為當初他們七個人對我不住……”說到這裏,她眼中泛出憎恨淒怨的寒光,“卻與你無關。說起來你我還有香火之情,也許因為都是在天台山長大,性情也有相似之處……” “嗤,”蔣靈騫道,“要是和你性情相似,便算我倒黴!” 夜來夫人並不理會,續道:“你幾番幫著黃雲在、季秋穀這些人,我都放過你,其實是因為,我希望你能到我這邊來。” 這句話早在沈瑄和蔣靈騫的意料之中,蔣靈騫冷笑道:“你覺得有可能嗎?” 夜來夫人笑道:“當然有可能!你離開錢九這不成器的家夥的時候,我就覺得有可能!蔣娘子,莫要忘了,我們天台宗的人武技太好,又不聽話,所以在那些名門正派的人眼裏,始終是邪魔外道。你現在的處境不用我說,隻要你和沈郎中再回江湖,勢必被那些正人君子亂刀分屍。但我卻能夠罩你,隻要你為我效力。嗯,沈郎中,你呢,隻要你為我配解藥,我也會幫你療傷,讓你好好地活下去。” 沈瑄道:“若是我們不答應呢?” 夜來夫人笑道:“不用我再說吧?” 沈瑄和蔣靈騫相視一笑,心領神會。蔣靈騫故意道:“可是我們為什麽要相信你?” 夜來夫人道:“蔣娘子,我若不是相信你,怎麽到現在也不沒收你的兵刃,還讓你住在這樣好的地方?我若不是愛惜你,又怎麽會千裏迢迢地親自送解藥給你?當時雖說是為了邀請沈郎中,一半也是因為很不忍心看著你早早送命。” “什麽解藥?”蔣靈騫皺眉道,“那金盔銀甲的解藥不是湯慕龍給的嗎,和你又有什麽關係?” “咦,”夜來夫人詫異地瞧了沈瑄一眼,“沈郎中還不曾對你說過藥是怎麽來的嗎?解藥是我拿來的。所以他為了從我這裏拿到解藥救你,自己到這個地宮來住了一個多月,受了一身的內傷。他為你連性命都不要了呢!” 蔣靈騫看看沈瑄的眼神,知道她所言不虛。 夜來夫人意味深長道:“我是可以救他,但他太不合作,寧死不給我配解藥。現在你合作不合作呢?他眼下這個樣子,你難道看不出來,沒有幾天可以活了?這樣有情有義的郎君,你忍心一天天看著他吐血,血盡而亡?” 蔣靈騫道:“我早就看出他要死了!” 沈瑄大吃一驚。 蔣靈騫道:“你以為我怕嗎?” 本來就抱定同生共死的決心,還有什麽可害怕的? 夜來夫人顯然一時理解不了這一點,反問道:“你不在乎他?” 沈瑄道:“她當然在乎我。隻不過,就算天下人都容我們不得,我們也絕不會屈從你的!” 夜來夫人臉色大變,一池芙蓉變成了滿地秋霜,半日方道:“我懂你們的意思了。可是我有辦法折磨你們,讓你們連死也別想在一處!” 蔣靈騫聽到這裏,不覺臉色微變。夜來夫人忽而一笑,道:“不過那又何必!我最恨棒打鴛鴦散的事情。今晚你們倆就在一起,再好好商量一下吧!” 夜來夫人站起身來,緩緩向門外走去。那扇石門再次打開了。 蔣靈騫向沈瑄丟了個眼色,一大把金針朝夜來夫人背後飛去。可是夜來夫人小心提防,聽見身後微微的風響,立即躍開,左袖一卷,將十幾枚繡骨金針盡數兜在袖子裏。蔣靈騫和沈瑄立刻退開幾步,長劍出鞘。 “我善意待你們,你們卻下這樣的辣手!”夜來夫人怒道,“居然用了這麽一大把金針,多謝饋贈啦!” 蔣靈騫道:“拿去好了,反正你也不會用。我可不像你,不會使繡骨金針,就用敷了毒的鐵針來冒充!”她說這話,意在激怒夜來夫人。沈瑄聽了,卻不由得心裏一動,看看夜來夫人那隻袖子,已經凍硬了,這金針上的寒氣確實冷得怕人。 夜來夫人麵色鐵青,雙掌一翻,分別向兩人頭頂扣下來。蔣靈騫迎上去,劍刃沿著她的右臂斜劈而上。沈瑄認得這是一招“天姥連天向天橫”,遂依樣去劈夜來夫人的左臂。夜來夫人既不能向左閃,也不能向右閃,隻得雙臂一沉,反手去擒二人的手腕。還未等她觸及衣袖,蔣靈騫早拉著沈瑄騰空而起,一個細胸巧翻雲,飛到了石門之外。 就這樣逃了出來,未免太容易了,兩人都覺得頗為意外。夜來夫人反身衝出,雙掌作鷹爪狀,黝黑尖利,銳不可當。蔣靈騫低聲道:“沈郎,海客談瀛洲。”沈瑄心領神會,剛才兩人同時使出夢遊劍法,逼得夜來夫人撤招。這夢遊劍法雖然不像兩儀劍法一樣須雙人合使,但因其奇巧詭異,往往令人無法破解閃避,所以當兩個人同出一招時加倍地防不勝防。沈瑄得了主意,劍交左手,與蔣靈騫一左一右,將“夢遊劍法”一招連一招地使下去。夜來夫人以前見蔣靈騫用過這天台宗的頂級劍法,她的劍術造詣並不高超,仗著掌上有劇毒,可以打個平手。這時兩人同使,威力大增,她居然被逼得節節敗退。屍香無影手的毒風,連兩人的衣角都沒掃到。沈瑄隨手拽過一片紗帳,劍尖一挑,嗤啦一聲撕斷,朝夜來夫人兜頭罩上去。夜來夫人急忙轉向右邊,忽然眼前一黑,卻是被蔣靈騫拋過來的一段紗帳蒙住了臉。這時她已經聽見金刃破風之聲,知道再往前走,勢必被兩人的劍招呼上。來不及扯去臉上的紗,她急急地往後一跳。隻聽砰的一聲,那隻巨大的花瓶撞碎了,碧桃花紛紛揚揚落了一地。 夜來夫人怒發衝冠之時,反而哈哈笑了起來。忽然金光一抖,撒開三尺。沈瑄和蔣靈騫不得不立刻躍開,再一看,夜來夫人的手上不知何時多了一道金蛇鞭。這金蛇鞭原來也是夜來夫人自創的獨門武技,因為沒有屍香無影手來得便捷毒辣,所以並不常用。但金蛇鞭也有它的長處,如非近身作戰,則比屍香無影手有用。夜來夫人此時打的正是這個主意,她料想沈瑄武技較弱,金蛇的蛇尾先向他劈過去。沈瑄將身旁的帷帳一扯,閃身而去。蛇尾掃在柔軟的帳子上,力道頓時緩了下來。忽然,白光又起,向金蛇滾滾地卷了過來。 這是蔣靈騫放出了她的飛雪白綾,與金蛇鞭纏鬥。沈瑄忽然聞到一股腥氣,不禁叫道:“當心,鞭上有毒!”夜來夫人冷笑一聲,使出幻影鞭法,成千上萬碧森森的金光,如網織一般籠罩下來。蔣靈騫卻毫不在意,飛雪白綾在金光裏穿梭往來,竟似十分隨意。金蛇鞭是用三成金三成銅打造的,分了九十九節,兼顧剛猛和柔韌,無往不利,十分霸道。相比之下,蔣靈騫的飛雪白綾未免柔弱不勝。但沈瑄看了一個回合,便知蔣靈騫敗不了。飛雪白綾看似柔軟飄逸,其實對使用者的內功運用要求極高,正是以柔克剛、後發製人。駕馭白綾裏暗藏的鐵鉤,挑、摘、刺、打,更是一門盡極了機巧的功夫,金蛇鞭何以能比? “兩個小賊,當真不想要命了嗎?”夜來夫人大叫一聲,忽然跳到盆景上麵,停手喝道。 蔣靈騫看見她的肩頭滲出鮮血,知道她已經為己所傷,不由得大喜,白綾一卷,乘勝追擊。 夜來夫人把金蛇鞭一抖,蕩開飛雪白綾,喝道:“你看看周圍再說!” 原來夜來夫人的侍衛已經在大廳四周滿滿地圍了一圈,每個手裏都挽著張強弓,每張弓的弦都已拉滿,箭已在弦,瞄準了這兩個人。蔣靈騫不禁怔住了。夜來夫人的眼角忽然飄出一絲難以察覺的狡黠,沈瑄大驚,一把拉住蔣靈騫的腰帶,拽著她向後一躍。嗖的一聲,斜地裏飛來一把飛刀,把蔣靈騫的腰帶生生割斷。就在這時,蔣靈騫腳下的地板嘩啦一聲散了架。下麵必然是陷阱,她飛身而起。忽然頭頂上砸下來一個黑沉沉的鐵柵欄。蔣靈騫毫無辦法,隻得一沉身,墜進陷阱裏。沈瑄一蹲身,在鐵柵欄擋住陷阱口前的那一刹那滾進了陷阱。夜來夫人要拉也拉不住,隻聽砰的一聲,陷阱口合上了。 “好呀,好呀!”夜來夫人氣得簡直不知說什麽好,“你們倆是死活都要在一起啦!” 她走到陷阱邊向下張望,卻見兩個人手拉手站在一起,根本一眼都沒有往上瞧。王照希這時從弓箭手後麵出來了,低聲道:“夫人,要不然用機關吧?”她一咬牙,走到盆景後麵,把水源上的機括狠狠一扳,旋即大聲道:“底下兩個不知死活的小賊聽著,一炷香之內,那間地牢就會灌滿了水,你們出不來就隻有淹死在裏麵。好好想想吧,現在求饒還來得及。哼,我就不信,死在一起的滋味就那麽好!” 沈瑄朝四周望望,這個陷阱其實是一間不小的石室,或者會有出路。此時所有的石縫中都有大水衝泄而下,看不出機關在哪裏。蔣靈騫的清絕劍可以斬斷柵欄上的幾根鐵條,但是上去也就是被亂箭射死而已。水漲得很快,已經漫到她的肩膀了。 “沈郎,”蔣靈騫道,“這間石室一定有出口。你水性好,閉了氣,慢慢去找,找到了就出去。” 沈瑄心裏一驚,即使這水漫到了頭頂,他閉了氣,仍可以支撐一陣。蔣靈騫可就沒有辦法了。冰涼的水已經到了她的前額,又到了頭頂。她閉不住氣,連連嗆了幾口。沈瑄忙托起她的背,兩人一同浮起來。蔣靈騫的口鼻露出水麵,禁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氣,側過臉來,朝沈瑄淒楚地一笑。 水麵越升越高,逼向屋頂,隻是片刻的工夫。 “你們到底想明白沒有?”夜來夫人看見水已經從柵欄間漫了出來,遂叫道。可是他們倆都沒聽見一般。 沈瑄這時再也沒有辦法讓蔣靈騫呼吸了,隻能緊緊捉住她的手。他們全身都漂在大水裏,沉沉浮浮,不著邊際。他睜開眼睛,看見離離的麵容在波光中影影綽綽,長發隨水漂來蕩去,仿佛水中的柳條。而她麵色青白,緩緩地吐著氣,手也像柳條一般軟弱無力。 夜來夫人好奇地走到鐵柵欄邊,想看看這兩個人究竟會怎樣。在清亮寒冷的深水中,兩個影子悠悠蕩蕩,衣袂漂浮,人卻緊緊地擁在一起。 這情景……夜來夫人忽然覺得心裏最隱秘的那一角,針刺般地痛了起來。她俯下身來,呆呆地瞪著那兩個人,不知過了多久,忽然擺了擺手。 王照希不解。夜來夫人輕聲道:“我叫你們都退下。” 侍衛們頓時撤得幹幹淨淨。 過了一會兒,沈瑄驚奇地發現,他們在一點一點地往下降——水退下去了。他扶著蔣靈騫坐在地上,再也支撐不住,一口鮮血噴在了蔣靈騫的裙子上。蔣靈騫隻是靜靜地瞧著。 鐵柵欄也撤掉了,陷阱口垂下一根長繩。夜來夫人的聲音從空蕩蕩的大廳裏傳來:“沈瑄,你帶著她離開吧。從你來的路上走,別再讓我看到你們。” 腳步聲也漸漸消失在遠處。沈瑄和蔣靈騫相視一望,不敢相信是真的。沈瑄站起來,拉拉那根長繩,頗為結實,道:“離離,我們趕快走吧!” 蔣靈騫搖搖頭,道:“你相信她嗎?絕不能從上麵走!”沈瑄點點頭。蔣靈騫把這間石室掃視一周,指著一個牆角道:“你看那裏!” 那個牆角正是剛才水流出的地方。大水衝過,地上的石磚似乎有一些鬆動了,顯得與別處不同。沈瑄奔過去,把劍插入了石縫中。 那塊磚就被撬了起來,底下露出一條窄窄的石階,通向黑漆漆的地下深處。兩人大喜,相扶著走了下去。這條地道開鑿得十分簡陋,僅有一人高,黑暗無光。摸索著走過去,每一步都是在下台階,岩壁也越來越濕,應當是在下玉皇山了。蔣靈騫道:“沈郎,你看我們在朝哪個方向走?” 沈瑄想想道:“朝東。”這可不是那條沒有標出的出路嗎? 蔣靈騫果然道:“那張地圖上,東邊應有一條出路,但是路上有一些奇怪的地方,我也看不懂。” 沈瑄道:“且走吧。” 又走了許久,似乎到了山穀底部,石階越來越窄,幾乎是在山石的狹縫中穿行。山道的出口一直沒有出現,石階卻是在往上攀升了。 “奇怪,難道這個出口,真的在另一座山上嗎?”沈瑄道。他此時內力紊亂,講話時不禁氣喘籲籲。 蔣靈騫輕聲道:“沈郎,夜來夫人……真的可以治你的傷嗎?” 沈瑄心想,是真是假,現在有什麽可考慮的。忽然看見前麵有隱隱的微光,不覺道:“小心了。” 這裏已是半山腰,又一間巨大的石室。四壁的長明燈如鬼火一般,眨著曖昧的眼睛。石室正中,赫然停了一口精致的石棺。 “怪不得夜來夫人說這迷宮會是她最後的歸宿,連棺材都準備好了。”蔣靈騫道。 沈瑄道:“也怪不得剛才那條路那樣隱蔽狹窄。她也料到她將來恐怕不得好死,逃到這迷宮中的迷宮裏來,一塊大石頭就可以將通路阻斷。她的仇家也決計想不到她葬在這裏。” “不過沈郎……”蔣靈騫聲音有些發顫,“這裏好像再沒有出路了。” 沈瑄一瞧,果然四周都是光滑的石壁,隻有他們來的那一條通路。“既然是最後的歸宿,是不會再有出路了。”沈瑄沉吟道。 “不對!”他忽然奔過去,推開了石棺的蓋子,“夜來夫人那種人,怎麽會放棄呢?她肯定還有退路的。我看這石棺裏一定有鬼!” 然而石棺裏並沒有鬼,這的的確確是一口棺材,不過特別大。蔣靈騫跳了進去,摸摸棺壁,發現也是由一塊塊石板砌成的,卻不像一般石棺那樣由整塊大石雕刻而成。她道:“我敢說,夜來夫人絕對沒有真的打算死後睡在這裏。” 就在這時,山道深處遠遠地傳來了腳步聲。兩人一聽,大驚失色。這一條山道絕無人跡,寂靜得連塵埃落地都能引出回聲來。那是夜來夫人聽到他們的聲音,追趕過來了。 “我好心放你們走,你們竟敢跑到這裏來窺探我的秘密,我叫你們死無葬身之地!”夜來夫人憤怒的聲音在空穀中回蕩,腳步聲已到了山穀這一邊。 沈瑄別無藏身之處,一急之下,隻得也跳進了石棺之中。就在他落地的那一刹那,石棺底部的一塊石板格拉格拉地滑開了,底下又是層層石階,還露出微光來。 “沈郎,”蔣靈騫壓低嗓子歡呼道,“你竟然一腳就踩著了機關!” 沈瑄也喜道:“離離你趕快下去,我馬上就來。” 沈瑄轉過身去,費力地將石棺蓋子合好,聽見夜來夫人的腳步聲已經不到十丈遠了。想到夜來夫人的輕功極好,不免心急。回頭一看,蔣靈騫蹲在那裏,還沒從地道出去! “離離,快走!”沈瑄急出了一身汗。 “你先走!”蔣靈騫一毫也不動,隻是白玉般的纖纖十指,竟然在沒命地摳著石棺底部的一塊青石板。 那塊石板上赫然刻著五個字:江海不係舟! 沈瑄叫道:“別管了,那東西有什麽用!”夜來夫人的腳步聲已經到了外麵的石室裏,一步步急得像催戰的鼓點。沈瑄使勁地拽著她的裙子:“離離,走啊!” 蔣靈騫飛起一腳,將沈瑄踢進了地道裏。沈瑄一頭栽下,半暈了過去,又是一大口鮮血,灑在了石階上。 就在這時,蔣靈騫摳出了那塊石板,把手探進去。也就在這個時候,石棺的蓋子被擊飛,一隻羊脂玉般的手掌,凝著重重的黑氣,向蔣靈騫亮出的背心狠狠擊下。 蔣靈騫也滾到了地道底部。沈瑄感覺她柔軟的身體倒在自己身上,頓時清醒過來,抱起她拚命地向前跑去。他本來早已沒了力氣,此時腳底的“踏莎行”竟然比任何時候都快。 可是這個地道的盡頭,還是一間石室! 沈瑄幾乎要絕望了。夜來夫人卻緊緊地追了上來,在他身後不到兩丈遠。“不,我一定要把她帶出去!”忽然,沈瑄瞥見石室一邊似乎有一個香案,寫著牌位,供著花燭。也不知哪裏來的靈感,他忽然長劍出手,擲了過去,把那個香案砸了個七零八落。 夜來夫人一聲慘叫,撲到了香案那邊,居然沒有再爬起來。這時懷裏的蔣靈騫猛烈地咳了兩聲,微黑的血噴在沈瑄臉上。沈瑄抬起迷離的眼,看見前麵仿佛有一扇門,於是一頭撞了過去。 門吱呀一聲開了,沈瑄站立不住,栽倒在門外的一潭碧水之中。一股激流衝了過來,把他推入一條寬闊的山溪裏,順流而下。他掙紮著、撲騰著不讓自己被波浪擊沉,同時把暈厥的蔣靈騫緊緊抱住。   在這碧波無垠的東海上已經漂流了兩天了。兩天來,沒有食物沒有水,隻有一隻小小的破船隨波逐流,不知漂向何方。但這並不是沈瑄所焦急的。整整兩天了,蔣靈騫時而昏睡,時而醒來,卻一直沒有神誌清晰的時候,隻是軟綿綿地躺在沈瑄懷裏,麵如死灰。沈瑄把身上所有的解毒藥丸全都嚼碎了給她喂下,一點起色也沒有。洞庭沈家的秘方,從來沒有這樣失靈過。 其實沈瑄自己也到了生死的邊緣。那天他在九溪中掙紮半日,終於被波浪衝入了錢塘江。那裏已經接近錢塘江的入海口,波浪滾滾如萬馬奔騰。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怎樣在滔天的白浪中拚搏過來的,或者隻是一種求生的本能吧。幸好蔣靈騫一直昏迷著,他隻需將她死死抓住,不讓波浪把他們分開……總之最後,他終於攀上了一條破朽的小木船,幾乎再也爬不起來。 他那吐血的惡症,在夜來夫人的地道裏就發作了,可根本就顧不上,為了奔命,照樣得用盡全身的內力。那些氣流奔撞、萬箭穿胸的疼痛,似乎都感覺不到了。隻是這時,沈瑄看看自己染遍了鮮血的衣衫,才想起來自己已經虛弱到了極點,隻有一線生機吊著性命。現在每吐一回血,他都要昏迷半天,每次都懷疑自己是不是要就此死去。然而他死了,離離怎麽辦? 小船在大海中漫無目的地飄蕩,天邊幾朵鉛色的流雲。 “沈郎……”蔣靈騫緩緩叫道。 沈瑄挨近了她,卻聽見她道:“我有話對你說。” 沈瑄見她眼神明亮、吐字清晰,似是有所好轉。想起她的傷勢,急忙道:“我先問你,夜來夫人是不是打了你一掌,功力如何?” 蔣靈騫閉了閉眼睛,道:“她沒打著我。”忽然道,“那不是陸地了?”
    果然,不遠的海麵上浮出一座綠盈盈的小島,島上似乎還有房子。沈瑄大喜,使勁地把小船向那邊劃去。到了陸地上,總會有更多辦法。 蔣靈騫扶著沈瑄的肩膀下了船,才走出幾步,就軟軟地倒在沙灘上。沈瑄道:“離離,那邊有一間道觀,你在這裏等著,我去叫人來。” 蔣靈騫用眼神表示了拒絕,沈瑄又道:“那麽我背你過去。” “不,”蔣靈騫道,“我還有話對你說,很重要的,你聽我說完再去找人……” 沈瑄看見她臉上容光浮動,眉目間卻是一片青紫。他的心頓時抽緊了:這樣的情狀,見過無數回了。這不是好轉,是回光返照。 沈瑄將離離扶了起來,把她的衣衫解開,露出脊背。她的背膚若白雪,沒有半點傷痕。正如梅雪坪當年所說,屍香無影手的功力到極致時,根本看不出任何掌印,傷者身上完好無損,但其實已身中劇毒,無可解救了。 那隻刻著碧桃花和生辰八字的紅色臂環在陽光下閃閃奪目,刺得沈瑄的淚水奪眶而出。 “沈郎,”蔣靈騫道,“你別難過了,好好聽我說話。我這一口氣吊了幾天,不肯就死,是因為這些話不能不告訴你。那卷書呢?” 她的衣裳裏掉出了一個油紙包裹。蔣靈騫顫抖著手指扯開油紙,裏麵掉出一卷書來。她欣慰地一笑:“果然……” 那果然就是失蹤多年的洞庭宗武學秘籍——《江海不係舟》。 蔣靈騫道:“沈郎,這原是你家的東西,被阿翁拿了去,他又給了他的女兒,她女兒藏在那樣見不得人的地方。一定是這樣。現在,還給你。” “離離!”沈瑄道,“這東西與我們有什麽相幹,值得你用性命去換嗎?” “我沒有用性命去換。”蔣靈騫微微一笑,袖中滑出了一枚小小的紫色藥丸。沈瑄大驚,這金盔銀甲的解藥,她竟然沒有服過。“沈郎,你別怪我任性。你上天台山來找我的時候,我就看出你活不長了——你想瞞過我,那怎麽可能?我可不想比你活得更久。” 沈瑄訝然無語。 “不過現在你不會死了,夜來夫人說能夠救你,多半是因為她有這本書。就算不是,阿翁說過,你們洞庭宗的內功是玄門正宗,你照著這書練練,內傷一定會好。” 沈瑄道:“我如何能夠練它!” “不行,你給我練好了!”蔣靈騫急了,“我拚了性命換來的東西,你不珍惜嗎?” “我珍惜的,”沈瑄無法,隻得安慰她,“我一定練。” “沈郎,”蔣靈騫長歎一聲,徐徐道,“直到這時,我才知道自己是多麽盼望你能活下去,長命百歲地活下去……可是從前,我知道你要死了,心裏反而有些高興。” 沈瑄又不明白了。 蔣靈騫閉了一會兒眼睛,道:“你若不是命在旦夕,怎會上天台山來找我?怎會對我說那樣的話?” 沈瑄立刻道:“不是的,離離。那都是我真心的願望,並不是因為我要死才對你說說。” “我知道那是你真心的願望。”她甜甜地一笑,似乎在回想那個夜晚的美妙情形,“所以,雖然明知荒唐,我也很滿意。沈郎,我不是不知道的。其實,倘若不是因為時日無多,我不會要你陪我,不會的。本來我們就不該在一起,那太為難你,我不是不知道……” 沈瑄猛然省悟:“離離,你拚命拿到這本書,究竟是為了什麽?” 蔣靈騫看見他終於領會了自己的用意,不由得淡淡一笑:“沈郎,我們剛認識的時候那樣要好,可就是因為這卷書,使我們兩家結了仇。等了你這麽久,你都不理我,我心裏生氣,又不能怪你。你父親的死,我阿翁總也脫不了幹係的。就算你喜歡我,也沒有用……” 沈瑄心裏茫然:“為什麽沒有用呢?” 蔣靈騫續道:“現在我為你取回了這本書。你將來練成書上的功夫,從前的那些仇恨,是不是可以化解一些?以後你想起我來,是不是可以當我是你的……是你的……” 她一口氣說了許多,竟然接不上來,倒在沈瑄的臂彎中細細喘息。沈瑄將她緊緊地摟住,害怕她的生命真的會從指間滑落:“離離,我永遠當你是我的愛妻。” 蔣靈騫又是微微一笑,聲若遊絲:“那麽你再答應我三件事。” 沈瑄道:“我答應你,什麽都答應你。” 蔣靈騫卻又閉上了眼睛休息,她實在太累了。 沈瑄忽然想起那年在太湖,她也說三件事來著,遂道:“從前你就說有三件事不曾辦得,那第三件事還沒告訴我。” “傻子!”蔣靈騫道,“那第三件事,就是我遇見了你……那時我希望到死都能跟你在一起,原以為不成的,沒想到今日果然應驗了。” 沈瑄再次聽見她說死,終於忍不住哭出聲來。 蔣靈騫歎道:“答應我,第一件,你一定要練好武技,為我報仇。沈郎,你將來一定能成為武學宗師的,和你的阿翁一樣。不過,在此之前,沒有必勝的把握,千萬,千萬不要急著去找夜來夫人。第二件,我在這世上沒有一個親人,隻有你。你是我夫君,你一定要記著我,每年為我燒紙,至少,至少燒五十年……” 沈瑄就算是傻子也聽得出來,她費盡心思,隻是要他活下去。他心中熱血激蕩,幾欲碎裂,隻能反反複複說著:“離離,你不會死的,不會死的……” 然而蔣靈騫卻是連說出第三件事的力氣也沒有了,閉目不語,隻有出的氣、沒有入的氣。沈瑄瞧著她,心急如焚,忽然想到,用自己的殘存內力替她吊一口氣,那麽她還能清醒一會兒,有片刻的相聚。他立刻把手按在她的天樞穴上。 忽然,眉間一陣冰涼,早就神魂不支的沈瑄終於暈倒了。蔣靈騫顫抖著手,卻拔不出那枚繡骨金針,歎道:“你要救我,自己還會有命嗎?” 她抬眼望去,發現不遠處叢林之中有一處小小的觀堂。 “我不能讓他看見我死。”蔣靈騫已經站不起來,把飛雪白綾一頭係在沈瑄的腰間,一頭挎在自己肩上,就這樣緩緩地爬到了那座名為“水月”的道觀門前。 “出家人慈悲為懷,千萬救救沈郎。”她把那本《江海不係舟》塞入沈瑄的懷裏,解下飛雪白綾,慢慢地向海邊的懸崖爬去。 微涼的海風翻動著她的秀發,如朝雲漠漠,如暮雨瀟瀟。恍惚中,似乎又聽見一聲長長的呼喚——離離!她忍不住回頭望了望。可是沈瑄此時猶在夢中,哪裏會喚她呢?她靜靜地坐在懸崖邊,等待死亡的來臨。眼前的大海上似乎吉光一閃,越過一個雪白的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