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誰唱舊時歌
字數:17136 加入書籤
,最快更新七苦錄 !
我是在沙洲的傍晚遇見明歌的,我站在她門口問路,她突然問了一句:“姑娘可是長安人氏?”
我一怔,答了句:“是。”
明歌似乎微微愣了愣,問我:“你是王上的隨從?”
我看了眼她無神的雙眼道:“隻是個過路的罷了。”
明歌點了點頭,指了指路的方向,我正欲告辭,卻見她吞吞吐吐地問我:“姑娘……能不能幫我個忙?”
我猶豫片刻道:“定當盡力。”
明歌讓我在往後的每年清明,去城西的墓林給一個叫孫氏的人上炷香燒點紙錢,她說完之後還遞給了我些許銀兩。
我並未接,隻道:“城西墓林是王室墓地,可王室中並未有姓孫的人氏,唯一一個破例的便是之前一直伺候前朝女帝的孫嬤嬤了,而唯一會想去看望她的,隻有女帝你一人了。”
明歌忽然變了臉色,半晌不吭聲,最後才說:“我當姑娘是個深閨大院裏頭的小姐,不想卻是個消息靈通的厲害人物。”
我並未答話,隻是沉默了良久說:“幫你自是可以,不過你怕是不知,我是長安生意人,要我幫忙你須得拿自個的故事來換,你可以稍加考慮。”
明歌並未考慮許久,大約隻有一盞茶的時間,她哄睡了孩子,答應了我的條件。
明歌說,她永遠都忘不了大越亡國的那一日。
明歌記得那個晚上異常黑暗,雲遮明月,風吹樹葉窸窣作響,深邃的黑夜裏燃著幾處燈火,殿中殺伐聲起,呼喊叫慘聲連成一片。
明歌癱坐在殿前,青石板磚的涼意暗暗蔓延到心底。宮內燈火通明,燭火搖曳下她看不清那人的表情,頭腦懵得厲害。
明歌知道章子淵是恨她的,卻不想竟是恨至如此。她睜開眼,看著麵前血光四濺,看著這大殿被屍體侵占,看著這大越一朝間亡了國,看著她自己,國破家亡。
大越七十五年初春,女帝寵臣章子淵斥責女帝驕奢獨斷,寵佞誅賢,致使國家危難,民不聊生。消息一出,各處叛軍蠢蠢欲動,章子淵於三月三日率領眾人起兵圍宮,次日大越國亡,女帝被囚,王族皆被殺,無一幸免。
明歌那時候想,五年多,幾千個日月流轉,她終究還是沒能留住她想留住的人,也到底失去了曾經的那顆熱忱的心。
一
明歌於大越七十年登基為帝,成為大越史上第一位女帝。她登基後的第一件事便是將遠征北疆的少將軍召回都城,封為大將軍,統領禦林軍及邊疆十萬將士。
就在眾人以為女帝要用此人擴展疆土的時候,女帝卻將這人留在了帝都,派了另外的人去了北疆。
將軍章子淵雖有疑惑,卻也深知女帝行事從來乖張,因而不敢妄自揣測,乖乖領了聖命。
章子淵回來的第二個月,女帝賜他玉林閣,讓他入住宮內,陪伴左右。
章子淵為此特地進宮向女帝表示自己無功無德,擔不起如此重賞。卻被女帝以一句“你敢抗旨不成”打壓了下去,第二日便進了宮。
剛剛登基為帝的明歌,聽著侍人報上來的這些民間傳言,嘴角微微彎起。吩咐侍人帶上南國剛剛進貢的玉如意,穿了件素白的長衫,慢悠悠地晃進了章子淵的殿裏。
章子淵正在練劍,瞧見她手微微抖了抖,隨後趕忙上前行禮,卻被明歌及時扶住。明歌將那玉如意遞給他,章子淵微微頓了頓才接過東西隨後謝恩。
明歌看著他笑,言語舉動間完全沒有帝王的威嚴,章子淵隻好提醒她:“陛下該多重視國事,臣這裏並無大事,不消日日都來探望,若是賞賜,讓下人們送來便是。”
明歌的笑容收了收道:“你可是煩我了?”
章子淵歎氣:“陛下如今萬人之上,要自稱‘朕’,臣可不敢煩陛下。”
明歌被他的苦口婆心逗笑,將手中的茶遞給他道:“我這天下,哦,朕這天下,還勞煩將軍同朕一起打理了。”
章子淵連忙跪地道:“臣定當萬死不辭。”
日子在這一日日的糾纏中慢慢過去,端午來得悄無聲息。大越位於江南,尤重端午,明歌心裏歡喜,差人大慶,邀了眾臣於端午夜吃宴。
章子淵父母早逝,十歲後便在舅舅家長大,明歌言可以帶家眷,他便將舅舅舅母接進了宮,與章子淵早先定了婚約的表妹自然也跟了進來。
本都是宜嫁宜娶的年紀,許多時日不見,自是一時分不開。宴席開了的時候,章子淵專門將表妹安置在了身側。
歌舞一回酒一回,宴上的人便都放開了,有人注意到了章子淵身邊的人,起了小心思便都問句,這姑娘是誰,可有婚配的閑話。
一時二人成為焦點,自然引起了明歌的注意。明歌揚著手中的酒杯:“將軍不妨介紹一二,若是合適,朕定當賜上一門好親事。”
章子淵聞言出了位子拉著表妹於中央跪下,話語說的一字一句:“此乃臣未婚妻孫茹,陛下若賜婚,臣定當感激不盡。”
明歌手中的酒杯跌到地上,“咣當”的聲響讓大殿上頓時靜了下來,章子淵握緊孫茹的手,他早就知道今日不會好過。
明歌許久沒有動靜,直到章子淵的聲音再度響起:“臣求陛下賜婚。”
明歌猛地回過神,她彎下腰撿起酒杯,掩唇笑了笑道:“朕若給你們賜了婚,將軍你如何報答於朕?”
章子淵微微一怔,旋即眉眼間泛起喜意,眼中露出溫柔的光瞧著明歌道:“臣定當鞠躬盡瘁,馬革裹屍,替陛下守好這大好河山。”
明歌微微一笑,隨即起身慢慢地走了下來,她在章子淵麵前站定,隨後彎腰扶起了他,衝著他耳邊低語道:“可朕要的並非這大好河山,朕要的,從來隻有一樣,子淵你又何必裝傻。”
章子淵身子微微發抖,頓了良久才朗聲喊道:“臣請陛下成全。”
明歌盯著他看了許久,久得眼眶都發了紅。章子淵低著頭等著明歌的答複,殿上的其他臣民冷眼看著這位繼位不久的君王如何處理這件糊塗事。
就在所有人都等答案的時候,明歌猛地抽出了旁側侍衛的劍,橫過了孫茹的脖子。
孫茹歪倒在地,她母親顧不得其他撲上來喊叫,章子淵抬頭看見血泊裏頭的孫茹,震驚之後便是憤怒。他抽過另一侍衛的劍,橫到明歌脖子上,明歌手中的劍掉到了地上,她看著章子淵眼眶紅得厲害,一字一句地說道:“你想娶她,朕不許,朕雖不想要這天下,可這天下終究是朕說了算的。”
章子淵手中的劍抖得厲害,惡狠狠道:“你……真是不可理喻!”
旁側的侍衛見狀都拔了手中的劍,倒是章子淵的舅舅理智一些,吼道:“子淵,你放肆,放下劍。”隨後趕忙跪地請罪。
座客中有惜才的便也勸道:“陛下待將軍寵愛有加,將軍三思。”
章子淵憤恨過後便稍稍冷靜,眼眶紅著盯著明歌,良久才放下劍,轉過身抱起孫茹出了殿門。
明歌未發話,自是沒有人敢攔,隻有章子淵的舅舅還跪在殿前一遍遍地說著,求她饒了章子淵。
她揮了揮手,眾人抹了汗離宮。眼淚吧嗒落下來砸到手背上,她,怎麽會舍得殺他呢?可他卻毫不猶豫地想殺了她。
二
“明明害怕,為什麽逞強?”
“怕沒有用,不會有人護著我。”
“我護著你。”
“你護著我?你會娶我嗎?”
“會,等你十八歲,我便大紅花轎迎你過門。”
“好,我等著你。”
明歌從夢中醒來,嘴角還掛著笑。意識漸漸清楚的時候,才明白自己又做了那個夢。
翻身下榻,身邊的嬤嬤趕忙前來伺候,她走到桌前頓了頓道:“我又夢到年少的事。”
嬤嬤向前兩步,為她披上披風道:“陛下該知道,年少終究年少,現下該活現下的。”
明歌靠在嬤嬤懷裏:“從來隻有你對我好,你說,他會恨我嗎?”
嬤嬤頓了頓道:“自然是恨的。”
明歌苦笑:“總比忘記好太多,我明明出現過在他的世界裏,絕不能讓他忘記。”
嬤嬤歎了口氣,並未搭話。
明歌第二日上朝便接到章子淵要為亡妻守喪三年的請求,她頓了頓,便應下了。
章子淵昨天夜裏便出了宮回了舅舅府邸,次日並未上朝,守喪的折子也是舅舅捎帶去的。晚間時分,明歌便找到了跪在孫茹棺前的章子淵,他臉色慘白,憔悴不堪。
明歌伸手想扶他,卻被章子淵打開:“臣喪服加身怕陛下沾了晦氣,還是不碰的好。”
明歌直起身道:“我隻等你三年,三年後你若仍未回宮,這孫府便沒了。”
章子淵捏緊拳頭:“你欺人太甚!”
明歌吸一口氣:“又如何?”
章子淵咬牙切齒道:“我這一生,隻有一妻姓孫名茹,雖死仍是我章家魂。”
明歌轉過身,良久道:“我等你回宮。”
時光輾轉成歌,一晃三年便過,卻隻有明歌知道,這三年的等待有多殷切,相思有多深。
章子淵守著約定,於當日便回了宮,明歌擱了手頭的事便去看他。三年未見,十七歲的少年成熟了不少,眉宇間沒了從前的莽撞,卻是徹底的冷淡與疏離。
他瞧見明歌倒也未躲避,恭敬地走上前行禮,周到而又順從。
隻是明歌蹲下身準備扶他的時候,卻被他閃身躲開,隨後一言不發。明歌問他會答話,卻從來不主動開口。
明歌想,他也許恨死她了,她又想,好在他回來了。
三
明歌的生活又從寢殿、朝堂變成了寢殿、朝堂、玉林閣。眾臣對於此也隻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畢竟,那個人是當今聖上,他們怪罪不得。幾個年老的重臣,也隻是歎上一句:“可憐了子淵那小子嘍。”
明歌和章子淵之間仿佛隻剩下沉默,那個從前溫和的人再也不複存在,明歌大多數時間會看著章子淵的背影發呆,國事處理得十分隨意,身邊伺候的嬤嬤不止一次提醒她。
臘月裏下了場雪,在大越是十分難見的景,明歌提了熱酒去尋章子淵。
章子淵披著厚衣坐在桌前讀書,瞧見她的時候微微有些訝異。明歌怕冷,入了冬之後就減少了來玉林閣的次數,今日這般冷的天,她冒著雪來,讓章子淵著實有些訝異。
明歌瞧見他不同於往日冷淡的表情,緩緩彎了彎唇角。章子淵瞧見明歌的笑時,才猛地反應過來,旋即轉過臉去。
明歌笑容未減,隻笑著收了他的書道:“今日我生辰,陪我喝一杯?”
章子淵梗著脖子答道:“陛下吩咐,臣怎敢不從?”
明歌笑容僵了僵道:“能不能不這麽生疏?”
章子淵冷哼:“你讓孫茹活過來。”
明歌頓了良久才說:“是我的錯,對不住。但看在我生辰的份上,能不能陪我喝一杯?”
章子淵轉頭看她,良久拿起桌上的酒杯,仰頭飲盡。
倆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夜漸深,章子淵覺得身體漸漸乏力並且燥熱起來,越來越控製不住的時候,他才猛地反應過來,恨恨地盯著明歌:“你給我下藥?”
明歌盯著酒杯,一字不言,章子淵衝著她吼:“出去,滾!”
明歌看著他赤紅的眼睛,抬起了手想要幫他閉上,被章子淵踉蹌著躲開,嘴裏念道:“你出去,出去!”
明歌站在桌邊看著他,心慌得厲害,她明知道這樣做太過離譜,可是他曾經答應過她的,又怎麽能忘記,她不允許他忘記。
她走上前抱住他,一遍一遍地喊他的名字,章子淵本著最後一點意識道:“我斷不會娶你,我這一生隻有孫茹一個妻。”
明歌湊過去堵住他的唇,心裏一遍遍地喊著不許說不許說這些話。章子淵顯然沒了意識,順從本能地將她往懷裏摟,她被他箍得生疼,卻又歡喜得厲害。
明歌緊緊摟住他的脖子,趴在他耳邊喃喃:“你明明說過的,說過我十八歲就娶我,可我十八歲了,你卻不要我。”
意識漸漸消失,明歌瞧著越來越黑的夜,眼淚砸在章子淵肩頭。很久之後,那一夜留給明歌的隻有一個感覺,那便是疼,從心底繞上來的疼,纏纏繞繞,不死不休。
那一夜之後的章子淵開始閉門不出,無論明歌去多少次,他一概不見。明歌不舍得用權力壓他,也想讓他冷靜一段日子,於是便由著他,也將一些心思放在了國事上。
孫嬤嬤見她如此微微鬆了一口氣,勸她應該將心事放在國事上,隻是那時候想必孫嬤嬤也知道,這大越怕是要亡在這女帝手裏。
孫嬤嬤自明歌小時候便照顧她,也算是看著明歌長大,待明歌極好,時常提點左右,盡力輔佐。
明歌的皇位來得極為巧合。明歌的母親為南國公主,隻是紅顏早逝,明歌六歲的時候便撒手人寰。明歌自小不受寵,又因為是個公主,便常常受人欺負。可明歌偏偏是個性子硬的,誰欺負她,便要想方設法地欺負回去,誰對她好,也會十倍地回報。
先帝子嗣稀薄,便將心思全花在了為數不多的皇子身上,幾乎想不起來後宮還有一位公主。隻是,這幾位皇子個個被培養得過於優秀,先帝便在儲君的位子上左右思量,結果幾個人都沉不住氣,各自較勁,最終互相殘殺,皆死於黨爭。
先帝經此一事大病一場,經人提醒才記起來後宮還有位公主,於是便將她接在了身邊,嚴加看護,最後將大越交到了她手裏。
可孫嬤嬤和她都知道,她從未有執掌天下的心,她一心守著那人要來娶她的約。如今,約毀了,她誤了天下,也等不到他。
四
章子淵在玉林閣閉門的第三個月,接到女帝的旨意,南方洪災嚴重,難民滿地,當地官員處理不當,要他前去巡查,並治理水患。
他完全沒心思揣測明歌到底是什麽意思,能出宮,他早就求之不得。
他出發那日,明歌去送他,看著他一身官服穿得瀟灑,忍不住想碰碰他,他依舊冷著臉躲開。
明歌在城樓上看著那人越走越遠,恍惚再也回不來。她轉身吩咐身邊的侍從道:“將孫家人全部抓起來,婦人孩童充奴,男子格殺勿論。”
下人領命退下,她看著已經走得看不見背影的遠方,閉上眼睛想,既然要恨,便恨到底吧。
章子淵治理水患足足半年,之後磨磨蹭蹭地回了京城。明歌沒有去接他,他去朝堂稟報事宜,明歌甚至沒有多留他,便讓他回了玉林閣休息。
夜間明歌正在批折子,侍人說章將軍闖進來了,明歌屏退了眾人,端坐在桌前等他,說到底,這一關總是要過的。
章子淵幾乎是衝進來的,依舊是侍衛的劍,依舊橫在了明歌脖子上:“孫茹已經死了,你為什麽要趕盡殺絕?”
明歌頓了頓道:“你舅舅仗著你受寵,私製兵器,倒賣私鹽,魚肉百姓。府內眾人在京城仿入無人境地,多數百姓被害,許多女子被汙。我……”
“夠了!”明歌話未說完,便被章子淵打斷,“你若真想置人於死地,什麽罪名編不出來?你莫非當我傻子。”
明歌喃喃:“我沒有。”
章子淵猛地提劍劃過她的臉,刺痛傳來,明歌偏過頭去,章子淵冷笑道:“我不忍國家無君,但你我不共戴天。”
明歌看著轉身離去的章子淵,癱坐在榻上,盡管明明知道是這個結果,可還是會忍不住地難過,他怎麽就不信她呢?血順著臉頰滴答落下,染在奏折上格外諷刺。
章子淵開始酗酒,整日爛醉如泥,玉林閣的侍人勸不住,便有人稟報了上來。
明歌思索了良久,還是去了玉林閣。章子淵抱著酒瓶醉得不省人事,她去扶他,卻被他抱住摟得緊緊的。明歌掙紮著想推開他,卻在他呢喃什麽的時候,猛地僵住了身子,眼淚怎麽也忍不住地掉到章子淵的臉上,惹得他皺緊了眉。
明歌開始每日都往玉林閣跑,一如從前。隻是章子淵卻沒有從前那麽好的性子了,時常會發脾氣,直到某日,他為了氣明歌收了一個侍婢。
明歌因此一個月沒有去過玉林閣,最後還是聽到章子淵染了風寒的消息趕了過去。侍婢在一旁恭恭敬敬地伺候,卻在明歌要離開的時候跟了出來。
明歌尋了個角落問她緣由,她跪拜行禮隨後道:“陛下鍾情將軍,奴婢是知道的,奴婢也並無高攀將軍之心,隻是機緣巧合下才有了現下的事。不瞞陛下,奴婢自小許配他人,同那人山盟海誓,本打算明年放出宮去便成婚,無奈被困於此。陛下既鍾情將軍,還望成全奴婢。”
明歌頓了很久才說:“你倒是膽大?不怕我殺了你。”
那人回答得戰戰兢兢:“奴婢也是走投無路。”
明歌看著她道:“你所說的我會派人去查,若都屬實,會有人送你出宮。”
婢女點頭謝恩,明歌卻不知是該喜還是該悲。
五
章子淵病好已經是五日後了,明歌去了前三日,後兩日因為國事耽擱,便沒有去。
章子淵病好的消息傳到明歌這裏已是午後了,她又差人送了些補品過去。當天夜裏,便有侍人報告說章將軍求見。明歌聞言一時有些恍惚,良久才說:“宣。”
章子淵行禮後緩緩道:“臣同陛下有些私話要說。”
侍人聞言連忙退下,章子淵起身走至明歌麵前,隨後坐在她對麵,拿過她飲過了的茶啜了一口。
“那侍婢被你送走了?”
“我……她說……”
“你就這麽想嫁給我?”
明歌看著麵前毫無表情的人,一時語塞。她這輩子最大的心思就是嫁給麵前的這個人,可她背負了他那麽重的仇恨,現在或許已經沒有資格說這樣的話了。
章子淵看她很久不答話,便接著說:“真的就那麽喜歡我?”
明歌下意識地點頭,章子淵飲了杯中的最後一口茶,隨後起身走到明歌跟前,將她攔腰抱起,“既然這麽喜歡我,那便直接洞房吧。”
明歌緊緊揪住他的袖子,看著床榻越來越近,心慌得厲害。她想開口拒絕,卻在對上章子淵那張臉時,所有的話都說不出口。
章將軍終於接受女帝心意的消息迅速傳遍了京都,不少朝臣前來賀喜,明歌緊緊抓住章子淵的手,骨節都泛了白。
宮內終於安然下來,章子淵雖然時常板著個臉卻將她照顧得很好,時常幫著她處理政事,一個寒冬過得其樂融融。
初春的時候,明歌查出來有了身孕,那一日章子淵出宮辦事,明歌歡喜不已。卻在傍晚接到章子淵聯合眾臣斥責她昏庸無道的消息,她手中茶杯的水晃了出來,染得龍袍一片汙漬。
章子淵再也未歸,直到三月三日,他帶著眾人前來逼宮。明歌雖喜歡他,卻也沒有想要將大越交到他手裏的打算,因而軍隊的另一半虎符她是藏起來了的,隻是如今看來,定是有人泄了密。知道虎符藏身之地的隻有她和嬤嬤,她再怎麽做打算,卻也沒想過會被她的嬤嬤背叛。
她從來寵愛章子淵,雖將兵權悉數交予他,卻也到底留了後路的,可如今,唯一的後路也被最信任的人堵住了。
她果然,窩囊了一世。
章子淵將她明家一千五百口悉數誅殺,燭火明亮,她看得清清楚楚。
章子淵意外地沒有殺她,將她囚在牢裏。第三日的夜裏,章子淵來看她,看向明歌的眼裏情緒複雜不已,明歌看了他很久,他才開了口:“明歌,咱倆兩清了。”
明歌聽完便低下頭盯著地麵沒有回答他,良久章子淵才接著說:“你不該送走那個侍婢,讓我身邊一個人都不能留,否則,我是不會反你的,也不會鬧到如今你我都身不由己的地步。”
明歌聞言猛地抬頭看他,隨後笑了笑又低下了頭。章子淵將她的頭抬起來,摸了摸她臉上那道疤,隨後道:“這道疤還有這江山,算你還我,年少的事是我對不起你,因而我答應了人不殺你,會讓人送你走。”
明歌沒有答話,隨後慢慢地扯了個笑臉,眼淚不知怎麽回事吧嗒吧嗒掉了下來,她說:“子淵,你能不能抱抱我,你都沒有抱過我。”
章子淵愣了愣,不知道為什麽眼眶開始泛酸,他慢慢地蹲下身將明歌摟在懷裏,驚覺這前朝一國之主卻瘦得讓人心疼,他開口想要說些什麽,卻終究沒能說出來。
頓了很久,明歌才推開他道:“牢裏陰氣重,你別傷了身子,快走吧。”
章子淵緩緩起身離開,走到門口的時候卻聽見明歌喊他:“子淵。”
他轉過頭,明歌對著他笑:“你說渺一好聽嗎?”
章子淵怔怔地看了她好久,似是在猶豫什麽,卻終究沒說話,隻是點了點頭。明歌笑了笑摸摸肚子呢喃道:“你有名字了。”
明歌想,倘若她沒有殺子淵的舅舅,子淵大抵是會喜歡她的。她清楚地記得,那日子淵醉酒,口中一遍遍喊的是她的名字,可到底,命運沒有給讓他喜歡她的機會。
但即便如此,也足夠了。
六
“章子淵並未殺我,有人問我想去哪,我說想去大漠,便來了沙洲。”
我低頭沉默了許久問:“你的眼睛?”
明歌笑了笑道:“大漠風重,染了眼疾,耽誤了醫治,便看不見了。”
我頓了頓又問:“孫嬤嬤怎麽死的?還有,她背叛了你,你不恨她?”
明歌頓了一頓,“她死在亡國的那一日,是自盡,章子淵許是為了謝她,將她葬入了王室墓地。至於恨不恨,大抵是恨的,隻不過都過去了,她照顧了我這許久,即便恨也該放下了。”
我啜了口茶又問:“你與王上到底定了什麽約?”
明歌忽然笑出了聲,緩了會道:“不過一些玩笑話罷了。如今故事說完,還請姑娘不要食言。”
我應了聲好,告了辭。
回去後不久便到了清明,墓林雖為皇室,卻到底分得清貴賤,孫嬤嬤即便是破例,也不能逾越了規矩,因此她被葬在王陵的西角,那個地方葬的人都是不貴重的,隻派了個小官守著。
我給守墓人塞了些銀子,進去給孫嬤嬤燒了紙。
三日後,有個尖著嗓子的公公前來傳旨,說王上命我進宮一趟。
我不敢怠慢,恭恭敬敬地隨公公進了宮。我伏在地上感受著殿上的寂靜,頓了許久才聽見座上的人問:“她都同你說了什麽?”
我一怔,隨後將明歌說的話一五一十告訴了他。許是我回答得太過詳細,他竟笑了出來,笑聲裏帶著些許苦澀,最後終於開口道:“她到底還是心善,隻不過孫嬤嬤卻是為了救她而死的。”
我跪在地上不敢應聲,座上的人要我平身,隨後才道:“我派人查了你,據說是個講故事的,明歌這故事隻講了一半,我將另一半故事講與你聽,你無需顧忌什麽,你我現下隻是在做生意,沒有君民之分。”
我頓了許久問他:“陛下想讓草民做什麽?”
“將這故事記下來,若是往後能見到渺一,將故事送給她,算是我,送給她唯一的禮物。”
我雖不能理解他的做法,卻也不敢拒絕,隻低頭答了聲好。
他將手中茶杯放下道:“我從未想過,孫嬤嬤會護明歌至此。”
七
章子淵從未想過奪位會簡單至此,明歌的那一半虎符,是連她最喜歡的他都不知道的所在,他甚至已經出了下策,打算不如先虛與委蛇,趁明歌鬆懈時奪得虎符以奪天下。
可就在他猶豫不決的時候,明歌的貼身嬤嬤卻找上了門。
嬤嬤去找章子淵的時候,他正在窗口看風景,夜空裏飄著些桂花香,是明歌最愛的味道,遠空裏遊著幾顆稀星,倒是這段時日以來,難得的好景致。
嬤嬤行了禮後道:“老奴帶了些東西給將軍看,還有些話想對將軍說。”
章子淵頓了很久才說:“你說。”
嬤嬤頓了頓道:“陛下可還記得同公主的初遇?”
“自然記得。”
嬤嬤笑了笑,“公主八歲的時候常去後院玩,有一日被皇後養的狸貓抓了一下,從此便對狸貓恐懼得很,宮裏其他皇子知道後便常借著這個欺負她。直到有一日被欺負得狠了,她直接拿了侍衛的劍將那狸貓殺了,皇子們都被嚇壞了,匆匆離開。那時將軍剛剛九歲,父親是當時的禦史,跟著父親進宮恰巧遇見了公主,便幫她處理了身上的傷口,還給了她一個承諾。如今,將軍還記得嗎?”
章子淵拇指摩擦著杯沿,很久都未答話,似是陷入了沉思,很久之後他才緩緩道:“從前忘記了,現在倒是想起來了,隻不過,當時我僅僅說了句玩笑話罷了,她卻記了一輩子。”
嬤嬤笑了笑接著道:“起先公主以為你記得,後來經過孫茹的事後才曉得是你忘記了,可那之後你們中間隔著人命,她不敢再同你提這事。”
章子淵端著茶杯的手微微抖,嬤嬤將身邊的布包一邊打開一邊道:“明明是將軍沒有守約,公主卻總是因為殺了孫茹而整宿整宿地睡不著,怕你恨她,不肯再見她。”
章子淵將手中茶杯放下,嬤嬤將布包中的東西呈上:“這些是將軍舅舅犯罪的所有證據,將軍不聽公主解釋,如今也該靜下心來看看。還有那個侍婢的事,去玉林閣問問便知道了。其實,孫茹那個姑娘早晚都得死,公主殺了她,私心上不想讓她連累將軍,將軍舅舅的事,公主當時甫一登基便去查了。”
章子淵伸手去拿布包裏頭的東西,袖子一提卻將茶杯碰倒,茶水將東西浸濕,他索性放棄,沉默著不知在想些什麽。許久才道:“為什麽……為什麽這麽晚才告訴我?”章子淵閉上眼認命歎道:“現在,什麽都晚了,臣民皆有反心,我現在即便阻止也來不及了,一切都來不及了。”
嬤嬤露出個苦澀的笑,道:“是老奴愚鈍,將軍聯名其他眾臣斥責公主的時候,老奴和公主才曉得,將軍是存了謀反的心的。”
章子淵突然出聲笑了一下道:“明歌到底愚鈍,居然如此信我……我如此大的動靜,她竟絲毫都不懷疑……”說到最後已經變了音調,他緊緊地捏住手中的杯子,心裏像什麽東西溜了出去一樣,空蕩得讓人害怕。
嬤嬤看了他許久,將一個黃色錦囊放在了桌上:“老奴雖愚鈍,卻也曉得,這天下定是保不住了,現下誰得這半邊虎符誰得天下,老奴鬥膽將這給予將軍,希望用這個能換公主一命,老奴死不足惜。”
章子淵將那個黃色錦囊捏在手裏,手抖得很厲害,許久許久之後,他才對著嬤嬤點了點頭。
八
章子淵足足在桌前坐了一夜,他怎麽都想不明白,原以為她欠自己的太多,卻不想從一開始便都是他欠著。
他想起來那個人不顧九五至尊的威嚴不斷來看他隻為討他開心,他想起她算計許久隻為了保全他,他還想起來,那年春深,她看著他目光灼灼地說:“好,我等著你。”
他辜負了她一整個人生,現在還要亡了她的國,甚至差點就要了她的命。是怎樣的喜歡,讓她如此小心翼翼,即便是有理在先也不敢出麵解釋。
若說從前是恨,現在便是疼,疼得入骨入肉,疼得悔不當初。
逼宮那天到底還是來了,他本不想,卻身不由己,看著明歌坐在地上哭得歇斯底裏,他很想抱抱她,跟她說聲對不住,可到底不能。
他差人將明歌送出了皇都,並吩咐說明歌想去哪裏便帶她去哪裏,後來得到消息,說是明歌去了黃沙漠漠的邊疆。
他想,如今,這樣就好。
大越亡於七十五年初春,次年新帝改國號大宣,入住玉林閣。又次年,迎丞相之女孫楊雨為後,之後數年,大宣邊疆安定,人民富庶,繁榮一時。
章子淵最後一次見到明歌是在沙洲,他微服私訪民間,行至沙洲時,遇見了已經為人母的明歌。
隻是明歌瞎了雙眼,看不見人,自然不認得他。
明歌的孩子是個姑娘,頗為頑劣,他在沙洲的那幾日,總是能聽見明歌喊著那小姑娘的名字,一一、一一的甚是好聽。
臨走的前一日,路過明歌門口,卻突然聽見明歌喊了一句:“渺一……”心中像是被什麽突然紮了一下一樣,他突然像定住了一般邁不開步子。
章子淵知道,明歌的眼睛是因為沙洲風沙太大,她不十分適應,因此感染了眼疾,又因為耽誤了醫治,導致最終失明。他也知道明歌現在看不見他,卻固執地想要再看看她,看看她過得好不好。
就在他心中五味雜陳的時候,那個叫渺一的小姑娘突然跑了過來對著她客氣道:“娘親說了,沙洲風沙太大,伯伯不應當一直停留於此,要注意身子,還要早日回家。”
章子淵看著麵前的小姑娘,眼前開始慢慢模糊,良久到底還是轉身上了馬車。他想,他真是蠢,明歌那麽在意他,怎會不認得他。
可到底,他們之間除了寒暄無話可說。
九
“我後來常常記起那年初春,明歌滿身的狸貓血卻站得筆直,我本以為她真是膽大,走近了才發現她在發抖,雖然輕微,卻到底是害怕的。
我問她,既然害怕,為什麽要逞強?
她看著他很久才說,怕沒有用,不會有人護著我。
我當時隻想要安慰她,便說,我護著你。
她問我,你護著我?你會娶我嗎?
我說會,等你十八歲,我便大紅花轎迎你過門。
她說好,我等著你。”
我沒有打斷章子淵的回憶,隻是盯著那個龍椅發呆,待他沉默了很久才說:“明歌說過去的事情都過去了,王上也該往前頭看,這故事我會寫出來留給渺一公主,絕不外傳,請王上放心。”
章子淵似乎很久才緩過神來道:“先生為人聰明,想必也曉得我的意思,曉得什麽該藏著什麽可以昭於天下。也希望先生費些心思,不會讓渺一失望。”
我點了點頭,出了皇宮。
外頭下了場春雨,地上濕漉漉的,我歎了口氣想,聰明如明歌,卻也犯傻硬生生守著一句玩笑話,不僅賠上自己的一生,還賠上了這大越江山。
更唏噓的是,將這些毀於一旦的當今王上章子淵,卻想用這個真相換取女兒的原諒,也許他也還想繼續愛著她,卻又膽小如斯,不敢冒險,怕她恨他。
身份地位終於調換,誰對誰錯,誰愛誰多一點,至此,終究是說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