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安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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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來到長安城已經一年,憑著自己的小心思招攬生意,雖不富裕倒也不至於餓死。城中各處都知我是做文字生意,其中交易方法倒也簡單得很,你將你的故事告知於我,我稍加渲染描寫出來,傳下去抄寫,隨後裝訂成冊,若是賣的銀兩,你我平分。
我在城角處購置了間簡單的屋子,算是作為平時生意往來的地點。
遇見薑雪晴的那日,窗外的小白花開得放肆,一簇一簇延綿至了窗角,不久便下起了雨。我起身關窗,薑雪晴一身素雅青衣撐著紙傘緩緩而來,她聲音清脆:“勞煩姑娘幫雪晴寫封信。”
我挑眉看她:“我從不寫信。”她微微愣了愣隨後轉而道:“雪晴知道姑娘乃心善之人,勞煩姑娘幫忙。”我扯了抹微笑:“老規矩,講了故事與我聽,我便幫你寫信。”薑雪晴身子一僵,久不答話。我頓了頓道:“你既是能找我幫忙便想著也是無人可尋了,成與不成還請盡快決斷,我可沒多少時間跟你在這耗。”
薑雪晴眼角有濕潤的東西劃過,良久道:“好”。
我煮了茶放在她的跟前,她望著茶杯怔怔發呆,良久喃喃道:“我以前是采茶女,最能知道哪些茶沁人心脾,而我的故事也大約從上山采茶那日說起。”
我看著屋外淅瀝的雨,悄聲道:“我猜,這是個悲傷的故事。”薑雪晴搖了搖頭,隨後彎了唇角笑。
一
薑雪晴遇見沈君的時候,山頭那抹夕陽正好,她背著茶簍踩著青石板磚一路而下,采到了自己心儀許久的美茶,薑雪晴喜不自勝,以至於沒能看見地上躺著的人。薑雪晴被地上的東西絆得一趔趄,茶便順著簍子撒了出來,薑雪晴隻好慌忙去撿。
背過身來才發現地上的人一動不動,恍如死了一般。她本是心地善良不諳世事的農家小女,看得此處便下山找了爹爹尋人來救。
村裏大夫隻說這人身子疲累又餓了多日,喂點水,休息幾日便可。薑雪晴便每日喂些淡水給他,三日後這人便醒了,看著眼前明媚的女子,猛地紅了臉,隨後緩聲道:“是姑娘救了我?”薑雪晴笑:“是我爹爹。”
雪晴的爹爹恰好推門而入,榻上的人便掙紮起身欲行謝禮,卻被薑雪晴攔住:“公子身子不好,禮數就免了。”榻上的人道了謝,隨後道:“我叫沈君,不叫公子。”薑雪晴便端著茶碗笑了,彎彎的眉眼,淺淺的酒窩。
沈君頓了頓道:“我本欲上京趕考,路中被賊人所劫,搶了盤纏,一路餓著肚子而來,到了山腳便暈了過去。”薑雪晴還是淡淡地笑:“公子先休息休息,待到身子康複再上路不遲。”沈君皺了眉頭又提醒她道:“我叫沈君,不叫公子。”她又淺淺地笑:“是,雪晴記住了。”隨後便退出了屋子。
薑雪晴講到這裏的時候,手上的茶杯微抖,她緩緩對我道:“姑娘若是喜歡過人,就知道一見傾心的感覺,那樣灼灼其華,讓人不敢觸摸,生怕一到手便化了虛無。”
我看著她笑:“你倒真是過來人,知曉得如此清楚。”她嘴角換上一抹苦笑,我頓了頓道:“後來呢?”她喃喃:“後來……”
後來的故事倒也簡單,兩人互相愛慕,不久便私訂終身。可沈君畢竟要上京趕考,臨走之前,兩人皆是不舍,末了,沈君像平時戲腔裏描述的那般許諾:“等我三載,必定回來娶你。”薑雪晴不全信,卻依舊等了三年,隻是三年期滿卻不見歸人。
我輕笑著看她:“你真是傻。”薑雪晴笑:“我等了大約有四年,時間久得我都忘記了他長得什麽模樣,隻曉得一直等著,爹爹被我氣病,不久便辭了人世,而我依舊等著。”
薑雪晴等著沈君等了四年,直到傳來沈君高中狀元的消息。薑雪晴不知該喜該悲,望著長安的方向怔怔出神,隨後收拾了隨身細軟入了城。她想著即便遠遠看上一眼也是好了,傾覆了大好年華等他,無論如何,總得再見一麵。
薑雪晴到長安城不到三日,便傳出狀元駕馬遊街的消息。那時長安正值三月,桃花開了滿城,沈君踏著滿城的桃花香,穿著大喜的狀元服,騎著高頭大馬從城中緩緩而過,薑雪晴甚至沒看見馬上的人臉便掉了眼淚。
許是她的目光太過熾熱,她感到他的目光徑直望向她來,她也不知哪裏來的勇氣,抬腳便攔在了馬前,眼中淚水盈盈:“你說過要娶我,怎能說話不算數?”她看不清馬上的人的表情,恍惚中覺得他在笑。
沈君從馬上翻身而下,走至她跟前:“你叫什麽名字?”她一怔,原來時間久得不僅她忘了他長什麽樣子,連他也忘記了她叫什麽名字。薑雪晴良久道:“你若是忘了,也就不用說了。”她轉身欲走,卻被他拉回去攬在懷裏:“說了要嫁給我,怎能說話不算數?”他學著她剛才的語氣,一個大男人語氣輕佻,突然就逗笑了她。
她便乖乖伏在他懷裏,他歎了口氣道:“你等了我多久?”薑雪晴頓了頓:“四年。”她能感覺到跟前的人身子一僵,隨後抱緊了她。
二
薑雪晴啜了口茶道:“姑娘,火候過盛,這茶苦了。”我笑了笑言:“我這茶煮與客人喝,你的茶煮與心上人喝,自是不能相比,況且你又從小煮茶,我的茶技自是比不上你。”
她驀地一笑:“姑娘不知,從前我有眼疾,看不清東西,爹爹從小教我飲茶,於是才能大抵分清,學的也相當艱難。”我一怔,看著眼前這清亮的眸子,訕訕地別過臉道:“那後來呢?”
薑雪晴隨著沈君回了府,沈君的母親瞧著眼前的素雅幹淨女子,喜歡得緊。不久便催著她們成親,薑雪晴從來沒有想過她這樣地位低賤的女子,竟是做了他的妻,舉案齊眉,明媒正娶的妻,她後來一直想,她何德何能。
婚禮當日,聖上主持婚禮,調笑著言:“朕倒是極其好奇,到底是怎樣的女子,竟讓狀元郎拒絕了朕將公主嫁於你的好意。”她聽見這話,身子抖得厲害,他便走過來牽著她,隨後緩緩掀開她的蓋頭,領著她朝著皇上跪下。
薑雪晴說她至今都忘不了他那日說的話,也再未聽過比那些話更好的情話。沈君看著聖上,牽著薑雪晴的手緩緩道:“回皇上的話,她叫薑雪晴,此後便是臣的妻。”
皇上有些尷尬道:“難道朕的公主比不得她漂亮?”他笑:“雪晴自是比不上公主傾國城,隻是臣喜歡,或許臣此生都沒有抱得美人歸的命。”
下堂哄笑一片,皇上也隨著哈哈笑:“既是如此,朕便祝你們合家為歡,白首同歸。”不待沈君謝恩,薑雪晴便搶著道:“妾身也祝皇上一世無憂,長樂未央。祝我天朝大國,繁榮昌盛,長安長安。”
此話一出眾人皆是一愣,薑雪晴抬眼看沈君,頭一次清楚地看到他眼裏的溫柔,那樣讓人情不自禁。良久上座的皇上才拍手叫好:“好一個長安長安,朕便借你吉言,願長安長安。”
薑雪晴便彎著嘴唇笑,起身的瞬間,她聽得沈君悄聲言:“你比公主美,我沈君三生有幸。”薑雪晴歡喜得不知手該放在哪裏,他便抓起她的手護在掌心,那樣安然美好。
我聽到這裏覺得有些無趣,便隨口道:“情深倒是了,隻是你不要告訴我,你們就從此這樣幸福地生活下去了?”薑雪晴愣神地看我:“不然姑娘想是怎樣?”
我心裏暗自思忖,這樣的故事定是賣不了好價錢,於是緩緩道:“我想著,肯定是要有個別家姑娘來與你搶他,隨後你萬般忍讓,但是那姑娘不知好歹,於是你使出渾身解數終於打敗了那個女子,從此你們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薑雪晴笑了笑:“世間事哪有姑娘想得那般簡單,多的是無關風月卻傷人心肺的事。”我細心一想,她說的如此,那必是有了下文,於是便去臥房拿了瓜子來吃,蹺著二郎腿等著下文。薑雪晴頓了頓道:“姑娘看著單純,想必這後麵的故事姑娘是應當不喜歡的。”
我剛剛提起的興趣,她這樣一說,我頓時心跳漏了一拍,隨後賠笑道:“喜歡,怎會不喜歡。”薑雪晴便淡淡地笑,彎彎的唇角,淡淡的酒窩,一如從前初見沈君的樣子。
我看著她的樣子,忙幫她添了些茶水,等著她繼續講。隻是她卻久不說話,直到我使出全力大吼一聲,她才似是被嚇醒了一般猛地反應過來,對著我道歉。
我擺了擺手,遞給她茶杯,她喝了口茶緩聲道:“屋外的雨是快停了吧?”我點點頭,她頓了頓道:“沈君後來死了。”
我猛地一怔,隨後低著頭理了理衣角,等著她講。
三
沈君寵薑雪晴在長安城是出了名的,夜間描畫寫詩,白日賞花煮茶,除去每日上朝為政,閑下的日子都陪著薑雪晴,庭院花草幽香,花前璧人相對,恩愛無限。甚至為治薑雪晴的眼疾,沈君不惜親自去邊城小鎮上請來名醫。
薑雪晴的眼疾好於某日醒來的清早,映入眼簾的夫君的容顏,一不小心刻在了腦海,她從未想,旁側每日伴著的人竟會是如此這般英俊,倒讓她自慚形穢了。那時的薑雪晴以為她會與眼前的人相伴一生,直至兒孫滿堂。
可是終究,天不遂人願。
薑雪晴在成親兩個月後便有了身孕,這是狀元府大喜,沈母更是視她如寶,生怕磕著碰著。薑雪晴在無數個夜裏想,如若是個女孩,她便教她煮茶吟詩,做個淡雅的人,若是男孩,她便教他撫琴作畫,做個幹淨的人。
直到那日夜間,月明當空,已是很晚,沈君於書房處理事務未歸,她便遣了下人下去休息,自個攜了湯送去書房。半道上卻被人捂了嘴拉到牆角,薑雪晴身子抖得厲害,卻在此人身上聞到一股若有若無的熟悉的味道。
身後的人緩緩道:“你叫薑雪晴,你父薑戎,五年前你曾救下一人於山間小道,此人名為沈君。你們曾指天為誓,一生不離,此世不棄。你有眼疾,遇見他的時候從未看清楚他的樣子,那時你正值豆蔻,約摸十二的年紀。”
身後的人一口氣說了這許多,薑雪晴除了愣著,已經不知道該怎樣表達此時的心情。身後的人接著道:“那日微風細雨,你曾言,我待你陌上花開緩緩歸。”
薑雪晴身子一抖手上補湯便跌落在地,摔得粉碎。這些從無人知的話語,身後的人究竟是怎麽知曉的,薑雪晴怔怔出神,反應過來的時候,沈君已經攬了她入懷。皺眉瞅著地上的碎片,輕聲問她可有傷到哪。
薑雪晴緊緊抱住眼前的人,她怕有朝一日醒來她會突然發現她認錯了人,她怕她等的那個人不是跟前站著的這個說著想要與她自首同歸的人。沈君見此狀,便也沒有多問,隻當是她被什麽小動物嚇著,緊緊地摟了她在懷裏。
薑雪晴打那日後心裏就憂思得緊,總是莫名地想問沈君從前的事,而沈君也從來不肯正麵回答,總是借著公務之事打岔,隨後薑雪晴越來越懷疑,於是終日憂思於心,身子每況愈下。沈君見此便日夜不離身,恨不得帶她去上朝,奈何國律不許。
薑雪晴後來暗自心想,無論這個人是不是沈君,如今待她這樣好,她又何必糾結那日突然出現的那個人,話語之事,本就易於流傳,那人成心想要搗亂也不無可能。薑雪晴試著給自己寬心,又瞧著整日為她忙前忙後的夫君,於是便漸漸擱下了心,腹中的胎兒也一日日長大,薑雪晴那時覺得,不管日後怎樣變化,她與他都會恩愛無疆。
薑雪晴去寺院祈福的那日,下起了大雨,沈君上朝未歸,她便攜了下人去寺裏後院歇息,等著沈君來接她回家。那日的桂花染了濕雨,清香滿布,薑雪晴便不由自主地入了桂花林。纏綿雨聲中,她聽到了往昔沈君曾給她吹奏過的那首曲子。
薑雪晴以為是沈君,撩著衣裙便尋了過去。麵前的人一身黑衣,站在雨中,發絲被雨水打濕,淩亂不堪。薑雪晴頓時愣住,看清麵前的人不是沈君時,便轉身想要離開,伴著滿心的惶恐。
腳步微抬,卻被人攔住:“你等了我四年,卻為何一句話都不肯說?”薑雪晴怔了怔:“公子莫要亂說,妾乃有夫之婦,不便在此多待,先告辭。”薑雪晴抬步欲走,卻被身後的人的話語驚住,他說:“我不叫公子,我叫沈君。”
薑雪晴身子止不住地顫抖,良久,身後的人上前緩緩抱住她:“對不起,讓你久等了。”薑雪晴愣了愣便從他的懷裏退了出來:“相公等我等得久了,我該回了。”身後的人緩緩言:“你若是信我,三日後,我在此等你,一切便都清楚了。”
薑雪晴不知自己是怎樣找到沈君的,甫一見到他,便軟了身子,癱了下去。
四
夜已將黑,我燃了燭火,薑雪晴看著我驀地扯了唇角笑了:“姑娘經常徹夜聽人講故事麽?這般輕車熟路。”我笑了笑:“那個人才是真的沈君吧,你應當是認錯了人。”
薑雪晴啜了口涼茶轉而看我:“姑娘能不能再添些熱水來,茶水太涼了,心容易疼。”我頓了頓,轉身溫了熱水提來。薑雪晴望著茶杯發呆,良久道:“我不是怕他不是沈君,我怕沈君不是他。”
我聽得有些懵了,薑雪晴頓了頓笑著道:“姑娘還是先歇了吧,明日我再來。”不待我反應,她便推開門走了出去,我起身想攔卻發現已經來不及。
我徹夜都在想她的這句話,紅燭搖搖晃晃,仿佛在嘲笑如此簡單的話語我都理解得這般艱難,可是頭腦是娘生的,我能有什麽法子。終於,朝陽微起時,我總算明白了薑雪晴的話,她應當是喜歡麵前的男子,而不是沈君。
我滿臉期待地等著薑雪晴的到來,從日出到日落,如坐針氈。薑雪晴染著夜涼緩緩踏步而來的時候,我仿如看到親娘一般就想撲上去親上兩口。薑雪晴似是被我嚇了一跳,良久道:“姑娘就硬生生等了我一日?”
我訥訥地點點頭,突然有些悔恨,明明是她求我辦事,為什麽我要這樣放低自己的身段。於是端直了身子轉而道:“姑娘多慮了,我有很多事情要做,並非隻是等著你來。”薑雪晴輕笑:“那正好雪晴有事要做,就明日來吧。”
我猛地一急,脫口而出:“沈君是你害死的吧?你雖然愛他,但他不得不死,對麽?”薑雪晴的身子一僵,良久,轉身落了座。
薑雪晴從寺廟回去的時候,天已全黑。她看著麵前俊雅的夫君,思忖了良久道:“我想聽從前你吹的那首曲子,你吹給我聽吧。”沈君怔了怔攬住她的肩道:“夜深了,該歇了,你若是想聽,我明日差人找了樂師來,你好好聽。”
薑雪晴幾乎在一瞬間明白了所有,於是三日後她去了禪院找到了那個人。那人拿著從前教她寫的字,從前的一筆一畫,寫在心上,自然是一眼便認了出來。她緩聲道:“對不起。”他攬她入懷:“我不曾想你會等我四年,是我負你在先,倒是我該道歉。”
薑雪晴恍恍惚惚便掉了眼淚,她問他,為什麽會這樣。
沈君初年上京趕考並未高中,心有不甘,便在京都尋了處客棧,靠著每日作畫勉強維持生計,用閑下的日子繼續求學。三年後,第二次入考,他接到入殿試通知的那日,喜不自勝,洋洋灑灑地問店家要了酒,卻不想那夜便出了事。
沈君清醒過來的時候,身在一所孤冷的院子,旁側坐的是她的孤寡老母。老人兩眼濁淚,看著他滿臉心酸。沈君還未來得及想明白到底是怎麽回事,房門便被人推開,他認識這人,監考的時候他見他巡查過,他是當朝丞相陸禹城。他身後站著約摸與沈君一般年紀的男子,青衣華發,說不出的清俊。隻是這男子眼中似有愧意,一直不願抬眼瞧他。
最終還是丞相發了話:“你若乖乖讓了這殿試之位,我便給你萬千榮華,助你離開此處,若不然,天涯海角你母子倆總難安身。”沈君蹙了眉頭輕笑:“丞相做到你這份上怕也世間少見了,我辛苦讀書數十載,怕你不成。”丞相便勾了唇角笑:“你不怕,你娘總會怕,你娘不怕,整個村子總有人怕。”
沈君怔了怔,抬眼望著衰老的母親,終於低頭不語。他知道,在這秋季黃燦的長安,許多白骨都無葬身之處,他雖不甘,但終究不能牽連別人。
攜了老母離開長安的那日,他去過薑雪晴的家裏,隻是心中淒楚,身份悲涼,便遠遠望了眼,然後離開了。
薑雪晴聽完愣了愣道:“這種事情我聽得多了,你莫非當三歲小孩騙我?”沈君眼裏閃過一絲淒楚,良久道:“若是不信,你可找出他家族譜,族譜上姓陸應當是沒錯的。”薑雪晴頓了頓:“饒是你是真的沈君,但若是騙我,我一定不能原諒。”
薑雪晴回到府裏的時候,書房一燈如豆。她推開房門,沈君便衝著他笑,她開口:“我想看看沈家族譜。”沈君的笑便僵在了臉上,頓了頓道:“婦道人家看族譜做什麽?夜深了你該去歇了。”
薑雪晴轉身離屋的時候,她便知道,那個人說的都是真的,而她當真認錯了人。
五
薑雪晴把自己藏在府裏,努力避免讓真正的沈君找到她,可是終究無用。那日晴光正好,她坐在房裏看書,有紙條飛入,上麵寫:明日午後,我娘親想見你。
薑雪晴一瞬慌了神,猛然想起那年春光正好,他拉著她走在花開陌上,輕揉著她的頭發言:“娘親若是能見到你這樣溫婉美麗的女子,怕是會開心得很了。”那時她羞澀地窩在他的懷裏笑,憧憬著某日,鳳冠霞帔,隨著他拜見他的娘親。
一晃多年,她成了別人的妻,如今,這點情麵也總是該給的。薑雪晴推開黃木柴門的時候,院裏的婦人似被嚇了一跳,顫著聲音問她找誰?她上前拉住婦人的手,緩緩道:“我是薑雪晴。”婦人幾乎在一瞬就淚流滿麵,拉著她的手不住顫抖,說不出話。
她突然心中泛滿淒楚,眼前的人本該富貴榮華的,可如今卻在這裏擔驚受怕,薑雪晴不自覺地眼眶泛紅。
沈君送她回府的時候,薑雪晴心裏一直想的都是沈君母親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她說:“君兒一生苦難,若是討不回公道,我便也認了,隻望他能平安而終,再無差池。”
薑雪晴邁著的步子突然停了下來,良久道:“我應該怎麽幫你?”沈君眼裏閃過一絲欣喜:“我要你當證人,旁的人都有可能作假,而你不會,你和他相愛是出了名的。”薑雪晴苦笑:“對不起,我不能親手送他黃泉,你另尋他人。”
沈君頓了良久道:“太子向來與他不和,已經下了決心要查明這件事,若是你出麵,尚可保住一府性命,若不然,這是誅九族的大罪。”薑雪晴怔了良久,不待沈君再言,便入了府。
我將屋裏的燭火挑亮了一些,我想看清薑雪晴臉上的表情,可是她一直麵容平靜,仿佛所有的事情都不曾在她身上發生一般。我添了些茶水給她道:“後來,你還是去做了證人的吧?因為你愛他。”
薑雪晴怔了怔道:“我雖然愛他,也怨他。”薑雪晴說這話的時候,眼中閃過一絲苦楚,像是染了歲月的滄桑。她接著道:“我能做的,就是保住母親,保住孩子,若不然憑著太子的性子,全府必定一個不留。”
金鑾殿上,她的夫君跪在殿下,她也跪在殿下,他是犯人,她是證人。她的夫君看見她的時候,眼底的震驚讓她差點慌了神,但也隻是一瞬,隨後他便蕩開了唇角對著她笑,恍如初見。
她也是此時才知,他叫常安,陸常安。她猛地記起他從前總是握著她的手寫長安長安,隻是他總是寫錯,他總寫常安長安。她雖不識字,可是她曾在城樓上看見長安這兩個字,於是她便奪過筆在上麵畫上圈,然後告訴他,你寫錯了。他不說話,隻攬了她入懷,溫文爾雅。
她突然在殿前泣不成聲,他頓了良久,挪到他跟前悄聲又帶著點威脅道:“你在天子跟前這樣失態,會被責罰的。”語氣三分逗弄,七分心疼。她抬眼看他,他輕揚嘴角:“早就知道瞞不了多久的,隻是請你千萬保住孩子,若是可以,好生照顧娘親。”說到最後,他再也不能雲淡風輕,眼角泛了紅。
陸常安冒名頂替,罔顧聖言,犯罪欺君,於三日後問斬。因薑雪晴舉證有功,外加狀元郎求情,聖上便饒了府內旁人性命。
六
沈君留了薑雪晴和陸母住在後院,舉目無親,薑雪晴別無選擇。連著兩日未曾進食和言語的陸母,在陸常安臨刑的前一天,喚了薑雪晴入房。陸母遞了一隻玉鐲給她:“常安不讓我怨你,我便不怨。這是每代的陸家媳婦該有的東西,從前沒有給你是因為你是沈府的媳婦,如今是陸府的,也就該給你了。”
薑雪晴握著鐲子淚流滿麵。陸母接著道:“你也別怨常安,他本也是才高八鬥,卻性子淡然不愛做官,奈何他的父親卻是一心求官,心心想著讓他中了狀元光耀門楣。他被逼得緊了,便離家出走,長期不歸。於是,氣得他父親染了病,臨去前非要看他做上狀元,方才瞑目。他沒了法子,隻好找了叔叔商量,出此下策。”
薑雪晴突然破涕為笑,喃喃道:“我從來都知道他是善良的人。”天邊紅雲滿布,薑雪晴突然有些心安。
薑雪晴去獄裏看陸常安,一身囚服卻被他穿得玉樹臨風。他先是一愣,隨後笑道:“怎麽?舍不得我?”薑雪晴頓了良久:“是,很舍不得。”陸常安調笑的表情一瞬間僵住,怔了怔拉住她的手:“替我好好照顧他們。”她忍住眼含濕意點頭,最後還是忍不住問:“為什麽?當初要娶我?”
陸常安笑得溫柔:“有人站在我麵前讓我娶她,況且長得這般水靈,我又如何抗拒得了?”薑雪晴笑,隨後便靠在他肩上。至於最初到底為何,許是一見傾心,又許是其他,都不重要了。如今這些許時日,能陪著便好。
陸常安行刑前,薑雪晴倒了兩杯酒,一杯遞到他跟前,一杯遞到自己唇邊。他皺眉:“腹中還有孩子,怎能喝酒?”她笑得溫婉:“這是我們的交杯酒,我和陸常安的交杯酒。”
陸常安挑唇微笑道:“能遇見你,是陸常安前世積德。若是有機會,代我轉告沈君,這輩子最虧欠的人便是他,隻是他比我先遇見你,也算是懲罰了我。”
我吸了吸鼻子,眼眶有些酸澀,隨後問道:“還有後來麽?”薑雪晴柔聲道:“沈君為了讓我名正言順地待下去,娶了我做側夫人。”我皺眉:“那正夫人呢?”我看到薑雪晴的眼裏閃過一絲恨意,隨後道:“傾安公主。”
我有一瞬的失神,不僅薑雪晴,沈君不也娶了別人麽?我想了想問道:“那孩子呢?可還好?”薑雪晴眼中終於落了淚,她說了這麽多之後,終於掉了眼淚。我一驚:“難道夭折了?”
沈君到底是喜歡薑雪晴的,外加薑雪晴有孕,便就照顧得多了些。對於公主而言,那便是冷落了。於是,孩子三個月的時候,沈君在薑雪晴房裏照看她們母子,公主像瘋了一般拿著匕首衝進來,對著薑雪晴便刺,沈君左右相護,公主得不了手,惱羞成怒,直直將匕首刺向了榻上在熟睡的孩子,他們想攔,卻已來不及。
薑雪晴抱著孩子,不食不寢三日,陸母也因為打擊過大,病落榻中。
我捏著手中的杯子,骨節泛白:“這公主,禽獸不如。”薑雪晴苦笑道:“陸常安的孩子,何嚐能活得下去,即使公主不殺,太子也會動手,隻不過,我不曾想,會是這樣快。”
我心下有些難受,手抖個不停。良久,薑雪晴道:“現在姑娘可以幫我寫信了麽?”
我趕忙起身拿了筆墨,她口述,我寫。
沈君大人親啟:
妾心涼薄,君心亦然。自初識至今,其中坎坷多難,誤會重重。妾不自重,已許心他人,望君賜予一紙休書,從此再無關戚。此後歲月,唯願君,長生萬福,歲歲安樂。
妾薑雪晴上
我將信遞到她手裏的時候,猶豫著言:“如今,你若出了府,病中老母可怎生是好?”薑雪晴一怔,隨後言:“娘親前幾日便離世了,我已無牽掛,謝過姑娘。”
我看著薑雪晴離開,窗外烏雲滿布,也許不久會有雨。
尾
第二日清晨下起了雨的時候,我聽到街上吵吵嚷嚷,耐不住好事的性子,便出了門去看。
隨著眾人一路跑至城南亂葬崗處,便看見薑雪晴一身素衣躺在那裏,嘴角微揚。我不自覺地紅了眼眶,昨天還說著從前種種的人,如今,卻躺在這荒草萋萋的地方。
我歎了口氣,也罷,這裏的某處,定有陸常安的溫暖,守護著她,不寒不傷。
歲月恍惚,白駒過隙,隻是在某個猛然清醒的初晨,我還是會想起一個叫薑雪晴的女子,記得她曾說,長安長安。
又或者是,常安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