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蘭一夢酒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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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長安城的第三年,大多數人已經知道,城南有位文字先生,以賣故事為生。
打從前年長安的故事賣完之後,我已有多日未曾再動筆,不為其他,隻是猛然提筆時,心裏總是微微發疼,索性將寫故事的事擱了下來。其間也有許多人來賣故事,我隻是靜靜聽,之後但笑不語。
再次提筆寫樓夢酒的這個故事,總是有著許多因緣巧合的,比如那夜恰巧無風,我了無睡意出門散心,便看見樓夢酒一動不動地躺在我的院子裏,臉上是無邊無盡的疲累。
我心下不忍,便救了她。
樓夢酒醒來的時候,我撐著頭坐在桌前打盹,有風吹過,我恍然驚醒,卻瞅見榻上的人正愣愣地看著我,深深的眼窩包著淺黑色的眸子,鼻梁微高,皮膚白皙。
她見我看她,挑唇笑了笑:“多謝姑娘救命。”她的中州口音不是很正宗,夾雜著濃厚的鼻音,甚是好聽。
我起身端了水遞給她,她不接杯子隻是睜著眼睛看我良久道:“姐姐這裏可有酒?”
我皺眉,她便忽然改了口:“葡萄酒,樓蘭國的葡萄酒。”
我愣神地瞅她:“樓蘭古國百年前就滅亡了,這哪裏來的樓蘭的酒?”
樓夢酒有些突兀地笑了:“姐姐誤會了,我說的當然不是樓蘭古國,而是北方那個叫做樓蘭的小國家,那裏的葡萄酒很是好喝。”
我看了看她,搖了搖頭:“你說的那個樓蘭小國家,怕是三年前被傅將軍滅了國的樓蘭吧?”
樓夢酒的眸子暗了又暗,良久點了點頭。
我看她如此便開口詢問:“你叫什麽名字?家住哪裏?可是中州人?”
樓夢酒想了很久,之後沒有回答我,反而躺下去睡了。
夜半的時候,我猛然驚醒,卻瞧見她正在我桌前看書,那是本《樓蘭古遺》,我抬口喊她,她瞧我的時候,眼淚便簌簌落下,濕了書卷。
那天夜裏有些冷,樓夢酒挨著我側身躺下:“姐姐,我是知道你的,城南的文字先生,長安城的人都是知道的,你既是救了我,我也無以為報,便講自個的故事給你聽,姐姐莫要覺得枯燥才是。”
我低頭瞧她,她的眸子裏看不出喜惡,淡淡的,仿如置身事外。
一
樓夢酒在長安不叫樓夢酒,她叫小玉,是花滿樓的頭牌。
樓夢酒遇見傅少華,是在她英姿颯爽的十六歲,那一年,樓蘭國未滅,人未亡,那一年,她跟著即將成為她相公的大將軍出征,在戰場上看見紅纓鎧甲的傅少華。
樓蘭國的女子從不允許舞刀弄槍,奈何樓夢酒的父王隻有她和哥哥兩個孩子,樓蘭地理位置特殊,人口稀少,戰爭又是常事,沒了辦法的父王隻能寄一些希望於她,但也不能違背祖訓,索性讓她讀了不少兵書,跟在戰場上做個軍師。
樓夢酒天賦異稟,十六歲便已為身為國主的哥哥出謀劃策打了許多勝仗。
跟中州國打仗的前一天,哥哥剛剛把她許配給了才得勝的大將軍,她滿心歡喜地準備著嫁衣。她跟著將軍也打過幾場仗,將軍雖夠不著她心中的英雄,也算能入得她的眼了,她記得將軍跟她說:“酒兒,等這場仗勝了,我陪你釀葡萄酒,咱美美滿滿地過下輩子。”
她羞紅了臉應他,然而這下半輩子卻被中州一個叫傅少華的將軍毀了。
那場戰樓蘭打得艱難,她看著那個說要和她共白首的人倒在身側沒了呼吸,恍惚覺得對麵戰馬上的人像是鬼魅。
將軍戰死,兵將無首,樓蘭大敗,於是她便成了被俘之人。
傅少華跳下戰馬,一步一步走近她,看著她有些狼狽的臉,忽而笑出了聲:“這樓蘭的軍師,原是個黃毛丫頭,罷了,放她回去吧。”
她有些詫異地抬頭看他,傅少華滿眼的笑映在殘陽如血的光暈裏,樓夢酒突然就不恨了,她想,這般的男子,打贏這場仗應是必然,因為他看上去如此冰冷,卻又如此溫暖。
那場仗,樓蘭三萬將士,隻歸了她一人,她雖不恨,但斷斷沒有任憑中州大國屢屢侵犯的道理,於是花了心思研究計謀,順便學習中州語言,想著下次再見,一定要勝了他,並且要用中州語言對他道謝。
因而傅少華的軍隊兵臨城下的時候,樓夢酒想也不想便出門應戰。
樓蘭都城易守難攻,又因處於大漠,風沙強烈,中州人無論如何都不會比樓蘭人更適應,樓夢酒便借著這天然的優勢,研出了法子,大敗傅少華。
那一仗,中州退兵百裏,樓蘭生擒主將傅少華。
樓夢酒待傅少華相當有禮,哥哥都曾調笑她,可是將這將軍當自己的相公來對待,她不言語,隻是有些怯怯地望向傅少華。
傅少華皺著眉頭看她,良久嘴角挑起一抹笑。
樓夢酒覺得,若說什麽是喜歡,她以前不知,但那一刻,她曉得了。所謂喜歡,不過你看著他笑,自己也不由得彎起了唇角。
樓夢酒說到這裏的時候,屋外的風有些涼,我起身關窗,她便停了下來。我想了想,點起了燭火,外間似是要下雨,天壓得太黑,我心裏悶得慌。
我走向床榻正欲躺下的時候,樓夢酒突然看著我笑了:“姐姐這個動作讓我想起了我和傅少華成親那一夜,也是將要起雨的夜半,他起身關窗,回來的時候挑了挑燭火,搖搖晃晃的燭火突然又氣勢洶洶地燃了起來,我問他為什麽不讓燭火滅了,他說中州有禮儀,洞房之夜的燭火是要燃到天亮的。”
我側身看著樓夢酒,她的眼神淡淡的像是一汪水,她瞧見我瞅她便突然衝著我笑了笑,眼角彎彎,甚是好看。
二
我將被子往她身上掩了掩,她拽著我的衣袖讓我平平躺下,隨後看著床帳愣神。
我頓了頓皺著眉問她:“你們怎麽會成了親?”
樓夢酒以為傅少華是不願待在樓蘭小國的,於是費了心思想求哥哥放他離開,這種放虎歸山的事,身為一國之主的樓蘭國主又怎會做,隻是耐不住樓夢酒的軟磨硬泡,索性將這事挑明了跟傅少華說,問問傅少華的意思。
傅少華聽完之後,頓了良久卻忽然跪下,字字諄諄:“小將不才,幾日來早已許心公主,望國主成全。”
樓夢酒站在一側,用了很久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她看著傅少華,猛然間紅了臉,她想她大概遇見了中州人所說的良人,她想,傅少華便是她的良人。
傅少華在此後的日子裏陪著樓夢酒前前後後,教她寫中州字,教她念中州詩,為她舞劍,陪她賞花,樓夢酒從未覺得生活竟可以這樣美好,好得她寧願放棄一切追隨,哪怕屍骨無存。
樓夢酒對傅少華多少是有些警惕的,可這警惕遠遠抵不過這綿綿延延、密密麻麻的愛意。因此中州再次侵犯的時候,樓夢酒覺得樓蘭無將,或許傅少華真的可以用。
隻是不曾想,樓夢酒將這想法告訴傅少華的時候,傅少華竟想也沒想便拒絕了,隻言,如今佳人在懷,無心顧及其他,樓蘭人雖少但總有適合領兵的人。
樓夢酒就這樣無藥可救地傾了心,將傅少華愛得義無反顧,以至於傅少華穿著玄色鎧甲用紅纓指著她脖間時,她還在笑著說:“少華,你莫要開玩笑了,快拉我起身。”
那一戰,中州兵士過多過強,樓夢酒不得已調了樓蘭國所有的可用兵士,前方戰場兵戈相見,城中卻傳出了國主被俘的消息。
樓夢酒跌跌撞撞趕回去的時候,便看見她那良人一身戎裝,坐在往常她哥哥坐的地方慢悠悠地喝茶,她看著他,忘記說話,旁側有人推她,她便腳下不穩跌在了地上。
座上的人晃悠悠地走近她,她伸出手以為他是要拉她,那人卻一臉冰冷地用紅纓抵住她的脖子:“樓蘭有公主如你,活該亡國。”
中州大勝,慶功喧囂,鬧上加鬧,她和哥哥被囚在牢裏,來來回回隻說得出一個詞:“對不起。”哥哥隻是摟著她:“酒兒,若有可能,記得活下去。”
夜半露重,傅少華一身中州衣裝而來,黑衣冥冥,樓夢酒恍惚又想起了那日在戰場上看到的鬼魅,她將身子向哥哥懷裏縮了縮。
傅少華挑眉笑看:“前幾日不是還說喜歡我,如今就怕成這樣了?”
她不說話,倒是一旁的哥哥開了口:“傅將軍,請看在曾經的情分上,放過她。”
傅少華突然笑了:“放了她?誰來放了我哥哥?你都不曾放過我哥哥,憑什麽讓我放過她?”
樓蘭國主忽然想起那次三萬將士戰敗之後,有中州使臣前往西域路過於此,他因為剛剛吃了傅少華的敗仗,心中煩悶,於是不管不顧地將人統統殺了幹淨,怕是裏頭就有傅少華的哥哥。
屋內一時安靜,良久,傅少華終是甩袖而去。
三
樓夢酒說到這裏的時候,我心中悶煩越甚,索性支起了身子靠在榻上,將被子給她掩了掩,她抬頭看我:“姐姐若是覺得煩躁無聊,我就不講了,想是來解解悶的,卻讓姐姐更悶了,真是不該。”
我有些怔愣,沒仔細聽她的話,頭腦中還在回蕩一句:“樓蘭有公主如你,活該亡國。”
樓夢酒見我不答話,索性閉了眼準備睡覺,因而我的聲音有些突兀:“那他為什麽沒殺你?”
樓夢酒睜開眼睛看我良久,隨後嘴角扯起一抹苦笑,繞過我的問題,轉而說道:“他將我帶回了中州,隨後扔到了花滿樓。”
我將被角捏得有些緊,樓夢酒便繼續緩緩道來。
樓夢酒和哥哥在牢裏待了三日,隨後被人提出了牢房,押往刑場,樓蘭小國,滅了便是自然,連樣子都不用裝,樓夢酒此刻反而釋然,看著堂上坐著的傅少華,不自覺的便呆了:“這人怎會這樣好看,真想再抱抱他。”
她記得她想起所有的一切剛剛有了恨意的時候,哥哥看著她言:“酒兒,不要恨,若哥哥是他,也會這麽做的,沒有什麽比男兒忠國更讓人神往。”
樓夢酒忽然就有些明白,她看著哥哥問的焦急:“既然哥哥知道,卻為何還要任我如此,你既是知道他是假降,又為何不早做準備?”
哥哥摸著她的頭發:“因為啊,哥哥守著這個國家太累了,酒兒也累了吧?酒兒和他在一起的那些日子,臉上的歡喜是瞞不過哥哥的,哥哥多希望你一直這樣。”
樓夢酒終於不管不顧地抱著哥哥號啕。
傅少華不知為何救了她,她卻記住了哥哥的話,不能恨,要好好活下去。因而傅少華將她扔給花滿樓老鴇的時候,她隻是小聲用別扭的中州語說了句:“多謝將軍。”
之後花滿樓的日子倒也不是太難過,起先也隻是彈琴跳舞,日子久了,便就有人看上她,她拗不過,隻得順從。
時間再長一些,便就有人傳聞花滿樓來了位西域姑娘,人長得美,舞跳得好,還寫的一手好中州字,興起時還會念幾首詩。
一時之間,樓中熙攘,來來回回找的便都是她,她也不推辭,誰出的價錢高便跟誰。她不是不想反抗,隻是某日瞧見反抗的姐妹被打暈了拖出去,她恍然覺得死亡離自己這樣近,而她又怎能讓哥哥失望,於是隨遇而安,不吵不鬧,便也混成了頭牌。
再次見到傅少華的時候,樓夢酒已經學會躺在旁人腿上喝酒了,許多酒量好的男人都喝不過她。
那天她正喝得興起,卻猛地被鴇娘拽出來,說是來了貴客,點名讓她作陪,她便晃著腰身入了屋,一股子的風塵味。
看見傅少華的時候樓夢酒有些意外地怔了怔,隨後硬邦邦地開口:“小玉見過各位公子。”
傅少華旁側的人笑得有些諷刺:“這是西域的姑娘還是樓蘭的公主?本少尉與樓蘭交戰的時候可是和姑娘見過麵的,好歹咱們將軍也救了你一命,不謝謝嗎?”
她正欲坐下,聞言朝著傅少華的方向跪下:“民女謝過將軍救命。”
傅少華不說話,也不讓她起身,旁側的少尉欲說些什麽,卻被傅少華眼神製止,良久倒是離她最近的人拉起了她,朝著傅少華道:“戰場之事本與女子無關,何苦為難她。”
傅少華看著拉起他的人笑了,良久道:“罷了,就賣你一個麵子。”
那一場宴吃得有驚無險,隨後他們三人便成了花滿樓的常客,也成了樓夢酒的常客,直到太子將她要回府上。
四
我怔了怔:“太子要的你?要你做什麽?”
樓夢酒看著我嗤嗤地笑:“姐姐覺得要一紅塵女子還能做甚?”
我一怔,樓夢酒不管我,自顧自在那笑著,直到笑出了眼淚,我用袖角欲給她擦,她躲過我的手,用手抹了抹眼角。
太子對樓夢酒也算是用了心,安置了別院,派人伺候,偶爾歇在她那裏。隻不過每次太子府裏宴請,總是要讓她獻舞,她本是避著傅少華不想去,最後沒得法子也隻能妥協。
那次宴飲完已是很晚,她卸了妝回到院子,卻瞧見一臉醉容的傅少華倚在門框上等她。她有些發愣,隨後俯身行禮,傅少華盯著她久不言語。
直到她欲起身回屋的時候,傅少華才有些惡狠狠地說了話:“為什麽每日我飽受煎熬,你卻活得如此快樂?你不是愛我的嗎?你不是說過非我不嫁的嗎?如今這樣,又算什麽?”
樓夢酒看著麵前的傅少華,突然就笑了,這人真是有趣,逼著自己到了這一步,如今又來問,真是讓人無言以對。良久她收了笑容:“將軍醉了,小玉找人送將軍回府。”
她剛剛說完話,麵前便是傅少華放大的臉,隨後帶著強烈的酒氣壓向她的唇。樓夢酒那一刻突然就有了恨意,這壓在心裏許久的恨,前赴後繼地跑出來,將麵前的人恨了徹底。
傅少華感受到了她的抗拒,將她手腕捏得生疼,她掙紮無望,終於妥協。她從未想過,竟和他到了如此境地。
那夜露重,傅少華離去的時候,樓夢酒問他:“當初為什麽要救我?”
傅少華頓了良久:“我還活著,你怎麽能死?”
樓夢酒看著窗外的荒涼,心中是綿綿延延的絕望。此後的日子過得無驚無喜,直到兩個月後查出身孕,那段日子太子被群臣諫廢,整日忙得不可開交,根本無心思來她這裏,這孩子是傅少華的無疑,隻是莫說旁人,她自己都不願信。
太子多日來被廢太子之事所困,無暇顧及府中眾人,自是忘了院中還有一位西域姑娘,樓夢酒更是因此難得過了一段隨心的日子。
府中伺候的人也不曾難為她,直到孩子生下的時候,太子方才聞訊趕來,她隻說怕是那日太子醉了酒不記得,太子也就信了,太子生活一向浮糜,倒是幫了樓夢酒的大忙。
樓夢酒看著懷中的小人,若是此後歲月一直如此,也是好的,至少她不會孤單。
然太子終究是造孽太多,行事太過不正,聖上經不住群臣進諫,差了人詳查,大多事情便都被抖了出來,太子府一時人心惶惶。
不久,皇上下令廢太子,封府。府中各人一時逃竄,樓夢酒抱著孩子,不知所措,便又尋到了花滿樓,鴇娘算是仁義,收留了她。
五
我喉頭有些幹,便起身倒了些茶喝,樓夢酒起身靠在榻上看我:“姐姐有沒有見過小孩子呢?醜醜的卻很綿軟呢。”
我搖搖頭,她微微歎氣:“要是我的孩子活著,可以讓姐姐見見,他很乖的,不鬧也不哭,隻會睡,看起來憨憨的。”
我原先本是猜到了一些的,若不然她又怎會丟下孩子暈倒在我門前,我以為孩子是送了人的,卻不曾想,竟是夭折了。
樓夢酒帶著孩子在花滿樓住了下來,偶爾接客也是隻陪酒跳舞,餘下的時間便好生照看孩子,然任憑她好生照看,孩子還是生了病,發燒嚴重,不省人事。她找了大夫來看,大夫遠遠地瞧了一眼,便退了八丈遠:“這是天花,會傳染,沒法子的,準備後事吧。”
之後無論她怎樣求大夫,大夫都不願再看她一眼,一時樓中也無人敢踏進她的屋子,鴇娘好幾次欲言又止,她隻能裝傻充愣,若是離了這裏,她不知還能去哪裏。
再過了幾日,城中瘋傳花滿樓有傳染病人,樓中一時蕭條,她無論怎樣也不能再待下去,出了花滿樓,她沒了法子,隻好想著去求傅少華。
她在將軍府門外跪了三日,第三日傅少華出門看她,良久道:“你若留在我府中,我便救這廢太子的兒子。”
她不假思索地答應,隻是孩子耽誤日子太多,終究在一個陽光明媚的午後沒了氣息。
樓夢酒在孩子夭折後,在榻上躺了一月,之後躲在院裏,讀書寫字,養花賞景。她開始有些害怕傅少華,甚至是嫌惡。
傅少華夜裏總是歇在她這裏,直到某日她實在嫌惡得厲害,抱著被子吐得一塌糊塗,傅少華欲伸手抱她安撫,她卻一字一頓地問:“將軍不覺得髒嗎?”
傅少華忍無可忍甩袖離去,此後再沒進過她的院子。
她每日讀書寫字,日子倒也過得自在,直到某日她讀了一首詩,恍覺自己從前竟是那般荒唐可笑,白白付了情,白白亡了國。
詩上寫:“青海長雲暗雪山,孤城遙望玉門關。”她記得從前,傅少華也曾教過她這首詩,隻是也隻教了這兩句,她問他為什麽不念完,他笑意盈盈地看她:“後兩句太難,你懂不了。”她當時就信了,如今看著這首詩的後兩句,覺得全是諷刺。
“黃沙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嗬,好一個有豪氣的中州男兒。
不久邊疆起了戰事,傅少華領兵出征,臨走的前一夜,樓夢酒自個飲了些酒有些醉,闖到了傅少華的屋子裏,傅少華有人送行也喝了不少,樓夢酒看著眼前的人,扯著嗓子問他:“你為什麽不喜歡我?為什麽?我這樣喜歡你,你殺了我哥哥,亡了我的國,害死了我的兒子,可為什麽,為什麽恨不起來?”
傅少華不理她,隻是將她摟在懷裏,親她的唇。樓夢酒沒有醉,樓蘭小國的人從小便飲酒,樓夢酒借著醉了的幌子想去看看傅少華,因為她想要離開了,她想要最後再看一眼。
我將手中的杯子放下,看了樓夢酒一眼,鬆了口氣:“所以你就跑到我這裏了?”
樓夢酒搖頭:“我沒走得了,因為當我將一切安排妥當,準備離開的時候,意外發現我又有了身孕。”
我有些怔愣地看她,樓夢酒臉上笑意漸濃:“姐姐,當時我很開心,於是決定不走了,我想生下孩子,讓一切的過去都過去。”
我看著她,眼中全是納悶:“那你又為何跑了出來?”
三個月之後,傅少華大敗敵軍,凱旋後,卻遲遲沒有來她的院子。
那日午後陽光慵懶,樓夢酒躺在椅子上曬太陽,門突然被人推開,傅少華看著她,眼神複雜難測,良久言:“孩子是誰的?我多日未曾碰你?孩子到底是誰的?”
樓夢酒一時呆住,那夜醉酒之後,他竟是全都不記得了,樓夢酒慌張地想要解釋,卻被傅少華一句話梗得無話可說,他說:“果真是風月場所的人,真是下賤。”
樓夢酒忽然覺得,這個人一直沒有變,還是那個在戰場上殺了樓蘭國大將軍的鬼魅,她想他隻是恐怖,卻不曾想,他竟也是如此心狠。
夜色微垂的時候,傅少華帶了碗湯藥走進了屋子,他看著樓夢酒,良久緩緩道:“喝了這藥,我既往不咎。”
樓夢酒嚇得往後退,這一動作惹惱了傅少華,捏著她的唇便往下灌,樓夢酒眼淚淌了滿臉,末了道:“傅少華,你不是人。”
六
樓夢酒扯了抹笑意看我:“姐姐,在你們中州,我隻學了這麽一句罵人的話,卻是罵了傅少華,有些可笑是不是?”
我起身走到榻前,側身坐下摟住她的身子:“那你又是怎麽跑出來的?”
樓夢酒往我懷裏靠了靠:“我小產之後,身子就不好了,傅少華本是想讓大夫進府瞧的,我卻說我想上街看看,他怕是不知道我想逃吧,便放了我出來。”
我摸了摸她的頭:“如今呢?想去哪?”
樓夢酒笑了笑:“姐姐若是閑得慌,不如陪我去一趟樓蘭小國吧,就在中州邊陲,不是很遠呢。”
我頓了良久,點了點頭。
樓夢酒在我這裏待了幾日,這幾日城中到處貼著尋她的榜單,她透過門縫看眾人,無力地笑,隨後又看我:“姐姐,他這又是何苦呢?”
我頓了頓問她:“還想回去嗎?他這樣著急,怕也不是裝的。”
樓夢酒搖頭:“姐姐,我不打算原諒他了,所以不用再見了。”
我陪樓夢酒出長安的那一日,微風細雨,樓夢酒有些恍神,隨後低低呢喃一句:“後會無期,傅少華。”
我駕著馬,眼眶有些紅。
我從中州邊陲回來已是一個月後,城內仍然貼著尋找樓夢酒的榜單。我有些想笑,想起樓夢酒在中州邊陲的那幾日的歡樂樣子,便彎了彎唇角。
我回家後的第三日,便迎來了常勝大將軍傅少華,他倒是恭敬:“姑娘,酒兒去哪裏了?”
我看著眼前的人猛然想起,那日樓夢酒靠在我肩上喃喃道:“你們中州那麽多善良的人,卻為什麽傅少華不是呢?他為什麽那樣……嗯,壞呢?”
樓夢酒想了半天才吐出“壞”這個詞,我笑了一下:“在中州人眼裏,傅少華可是英雄呢,保家衛國,屢戰屢勝,二十好幾卻無幾個侍妾,不好色、不荒淫,中州男兒典範。”
樓夢酒笑得可愛:“是哦,我眼光可真好。”
如今我看著眼前的將軍,他眼裏的著急和擔憂不是輕易可以裝出來的,他與樓夢酒,一個將仇恨大過愛情,一個將愛情消磨得沒有仇恨,如今兩敗俱傷,又實實沒法子修補。
我看著他愣了半晌,隨後冷著聲音說:“傅將軍,你本就無子嗣,又何必要殺了自己的孩子?”
傅少華看著我愣了半晌,我繼續道:“樓夢酒的那兩個孩子都是你的,你是當真不曉得還是真的喪心病狂到六親不認?”
傅少華看著我滿臉的難以置信,頓了半晌癱坐在椅子上,眼眶泛起了紅:“怎麽可能?怎麽會?”
我低著聲音:“兩次都是醉酒,還要我說得再詳細一些嗎?”
傅少華愣了半晌:“我以為是太子的,我以為那天夜裏是我的隨身丫頭,我竟是如此混賬?”他抬眼看我:“姑娘,拜托你告訴我,酒兒到底在哪裏?”
我不答話,任他焦急,頓了半晌言:“你到底對她幾分真情?”
傅少華眼中的神色有些複雜,良久問我:“姑娘可知外交使臣傅少安?”
我搖頭,他便接著言:“傅少安是我哥哥,多年前出使西域,被樓蘭國主不分青紅皂白斬殺於樓蘭國境,我至今也未尋見他的屍首。聽聞,是樓蘭人拿那些人的屍身去祭了天地,樓蘭國獸分食屍身,死無全屍。”
我怔愣,無話可說。
傅少華頓了半晌才捏著手中杯子緩緩道:“父母過世時,我尚年幼,家中窮困,哥哥多病,卻還總要去做工,養我成人。我投軍那年,他硬是將攢了多年的聘禮錢塞給我,就這樣孤身十幾年,我征戰在外,他擔心不已,到處尋人給我遞信。”
我端起桌上茶杯慢慢地放置唇邊,卻隱約聽見傅少華手裏的那隻杯子已經輕微作響了。他似乎平靜了一下才接著道:“我為求戰功九死一生,他於家裏擔驚受怕,孤苦半生。”
他苦笑了一下慢慢接道:“待我功成名就時,他終於肯放下心,尋了一門親事。他死的時候,嫂嫂剛剛有了身孕,得到這個噩耗,情緒太過激動,孩子沒了,嫂嫂也積鬱成疾,不久便走了。”
他頓了頓,猛然捏碎了手裏頭的那個杯子眼眶發紅道:“姑娘,你可知,那時的我有多恨?”
我捏著杯子的手有些抖,卻不知該如何回應,我知道傅少華心裏頭是有恨的,卻不想竟然淒慘至此。
他歎了口氣接著:“酒兒是個好姑娘,可我沒法子,我若對她好,總會想起哥哥,心中折磨越甚。和她在樓蘭的那段日子我是真的歡喜,可他哥哥殺了我哥哥,又如何讓我喜歡她?我不想喜歡她,可我,忍不住。”
他抬手抹了把臉,手上沾了濕濕的液體,兩相折磨的結局不過兩敗俱傷。
我仍舊無話可說,有了仇恨在裏頭,都是至親,我又要如何判斷誰對誰錯。傅少華仍舊捏著碎了的水杯:“她在花滿樓的時候我恨,太子接了她走我也恨,可是要我幫她,我心中又梗著過不去。如今她不見了,我不想恨了,哥哥若是不原諒我,我也認了,隻是,我不想看不見她,她那樣傻,會很危險。”
我看著他良久道:“她往北方去了,說是找樓蘭,這幾日風大,也不知道找到沒有。”
傅少華向我行了個謝禮,隨後慌張出門而去。
我緩緩拿出一個錦盒,裏麵裝著樓夢酒的骨灰,我想著給傅少華一個希望也是好的。
樓夢酒身子孱弱,本就疾病纏身,又顛簸數日,到了地方已是回天乏術,我看著她有些心疼,她臉色蒼白地看我:“姐姐,你說這樣哥哥會不會怪我?可是我實在是堅持不下去了,每日就像是入了煉獄,我想我的孩子了,我想看看他們。”
我揉著她的頭發:“哥哥不會怪你的,想他們了就去看他們,他們定然也想你了。”
樓夢酒跟我說,她的國家亡了,沒地方可以葬身,讓我想辦法帶她走走大漠,我便將她火化,撒了一半的骨灰在大漠。
帶了另一半回長安,我想她最舍不得的可能是傅少華吧。
尾
幾日後,城中有人傳言,傅將軍隻身一人前往漠北尋人,卻不曾想那幾日風沙正大,傅將軍多日未歸,怕是已遭不測。
我手上的茶杯微微有些抖。一個月之後,有人在沙荒中尋到了將軍屍體,大夫檢驗後說是幹渴而死,眾人很是納悶,將軍腰間明明有一壺葡萄酒的,卻不知為何,一口未動。
我忽然想起樓夢酒那日問我:“姐姐這裏可有酒?樓蘭的葡萄酒可很是好喝呢。”
我想將軍不是不想喝這酒,而是想與另一個人一起喝。
傅少華的屍體運回來的時候,長安城的人表情都很凝重,這樣深得民心的將領,沒死在沙場,卻死在了漫漫荒漠。
我去傅少華墓上的時候,天起了雨,我撐著傘抱著樓夢酒的骨灰,樣子有些狼狽,風吹過的時候,我將樓夢酒剩下的骨灰灑在了傅少華的墓上。
我回到屋裏關了門,吹了蠟燭歇息。隻是很久以後,我看見桌上的那本《樓蘭古遺》,還是能記起那個西域女子,記得她說:“姐姐,你真是好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