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沙一場酒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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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月十五,天陰。
    我起身關窗,有身著宮服的公公推門而入,眉眼含笑:“先生,接旨。”
    我怔愣片刻跪地接旨,公公聲音不似平常公公那般尖細,有些沙啞地緩聲念道:“城南文字先生,即刻進宮麵聖。”
    我接旨謝恩,卻是莫名其妙。
    紅磚碧瓦,十裏長廊,皇宮果然氣闊。我隨著公公七轉八轉,最後在一紅木門下停住腳步,公公小聲道:“姑娘第一次進宮,切莫多嘴。”
    我點點頭,隨後跟他進了門,徑自跪地問安,公公得了旨意後退了出去,良久才聽榻上的人笑言:“起身吧,過來坐。”
    我一怔,詫異地抬頭,瞧見榻上躺著的人臉色發白,身形瘦弱,卻是笑意盈盈。我緩步走前去:“姑娘尋我?”
    她點了點頭:“聽聞城南文字先生,常為他人寫故事,多數都讓人潸然淚下。”
    我笑:“姑娘原是想賣故事。”
    她點頭輕笑:“若是賣得銀子,皆送與你。”
    一
    這位姑娘名叫宋衣,大宣國瑄帝手下的鎮國將軍,五年前在與北涼大戰中大敗北涼,生擒北涼三王子趙彥。
    彼時宋衣帶領的大宣將士氣勢洶洶,一舉攻入北涼都城,北涼本是將滅,卻不曾想瑄帝一份急詔將其召回,隻言明帶回三王子做人質,其餘事項歸國後再議。
    宋衣手下的少將遲越狠狠地捶了宮牆一拳,道:“昏君誤國。”
    宋衣凱旋那一日,恰逢初春,大宣百花豔豔,楊柳青青。百姓綿延數十裏迎接,三萬將士浩浩蕩蕩入了皇城。
    瑄帝並未親自迎接,隻派著宋公公拿了聖旨迎接。宋衣下馬聽旨,不言歡喜,隻求安心,卻不想,這聖旨將她送入了牢中。
    瑄帝言聖旨上言:“宋衣恃才傲物,罔顧聖言,其罪當斬,念於民有功,暫押牢候審。”
    宋衣愣了半晌,隨後跪地接旨,那個少年如今已是大權在握,無需顧得她的感受,也罷,本就是他給的未來,左右聽他命令便是。
    百姓皆是震驚,隨後議論紛紛,不明白戰功赫赫的將軍,怎的就突然成了牢裏的罪犯,一時七言八語,看起來極像是國主犯了大錯,民怨沸騰。
    宋衣略顯安慰地笑了笑便被押去了牢房,與她一同被囚的還有北涼的三皇子趙彥。
    宋衣生性怕鼠,因此當她被老鼠逼得無路可退瑟瑟發抖時,旁側房裏的趙彥伸手一彈,老鼠便躺在那裏不動了。
    趙彥笑她,不是笑她怕鼠,而是笑她忠心侍主,馬革裹屍,卻落得如此下場。
    夜半蟬鳴陣陣,宋衣被提出牢房,隨著宋公公走向瑄帝寢宮。
    燭火搖曳,她已經三年未見他,看不清他的麵容,跪在地上滿心忐忑,直到他問:“你可怨我?”
    宋衣匆忙回答:“臣不敢。”
    接著便是放大的臉,略帶粗暴地吻她的唇,良久放開後便卷著她倒在榻上。宋衣不知道宋子瑄是不是對所有妃子都這樣,她隻是覺得他仿佛恨她,手上的力道大得像是要掐死她。
    天微亮的時候,宋衣被送回牢房,腰間全是青紫,她不敢動,便忍著。旁側的趙彥歎氣,卻不知道是為了她還是別的。
    午後有人送來一碗湯藥,趙彥皺著眉頭問她:“紅花?”宋衣點頭,趙彥詫異:“你有孕了?”宋衣搖頭:“可減少有孕的可能。”
    趙彥愣了半晌,宋衣笑笑:“怎麽?來到大宣可適應?”
    趙彥白她一眼不回答,趙彥與她相識於邊疆城鎮的酒樓,可謂不打不相識,兩人相交甚好,稱兄道弟兩個月之後方才曉得對方竟是敵人。
    然各為其主不言對錯,下了戰場便是朋友。瑄帝讓宋衣帶趙彥回來的時候,宋衣琢磨了許久仍是不明白為何,索性由他去了。
    七日之後,瑄帝言宋衣保家衛國,戰功赫赫,外加大臣百姓求情,便免了死罪,但終究活罪難逃。宋衣被剝去將軍頭銜,降為皇上貼身侍衛,外加三十大板。
    宋衣有一刹那的恍惚,隨後跪地接旨,她知,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二
    榻上的人略微有些困倦,我起身倒了杯水給她,她接過笑笑說:“姑娘的手好看,纖細粉白,一定是手巧之人。”
    我笑笑,下意識地看她的手,手指之間全是細細的薄繭,手背上傷痕累累,猛地看上去略微有些嚇人。
    她望了望自己的手,隨後說:“阿瑄不愛練武,我便練了,這手倒是不能看了。”
    我頓了良久問她:“將軍陪著皇上多少年了?”
    她喃喃:“記不得了,卻著實是許久了。”她的眼神有些飄忽,仿佛回到了最初。
    宋衣從小便跟著宋子瑄,宋衣的娘親是宋子瑄的乳娘,宋子瑄的娘親是當時的後宮之主,一國之後。因此宋子瑄甫一生下來,便是萬眾寵愛,而宋衣則是因為皇後怕宋子瑄一人孤寂,因此讓她母親帶她進宮作為宋子瑄的玩伴。
    宋子瑄生性頑劣,幼時常常闖禍,後果便是宋衣承擔,小小的身子鞭痕滿布,她的娘親看著她不住地掉眼淚,她卻剛強得從未哭過,她知道這是她的命。
    宋子瑄不喜練武,宋衣長槍短劍樣樣精通;宋子瑄不喜讀書,宋衣史書戰書一一瀏覽。
    宋衣十歲的那年,宋子瑄被人刺殺,來人善用毒,宋衣牢牢護住宋子瑄,最終仍是招架不住受了傷,那一次宋衣差點送命。
    醒來的時候,宋子瑄守在她跟前眼眸灼灼,他說:“阿衣,你十八歲那年,我許你江山為聘,娶你為後。”宋衣紅著眼睛應他。
    自此之後,宋子瑄練武讀書,乖巧惹人。宋子瑄十二歲那年,先皇裕帝念其年少老成,精明睿智,封為太子。
    皇後聞知,喜上眉梢,獎勵了宋衣不少東西,包括一件刻有火鳳的玉鐲。宋衣本是拒絕的,奈何娘親點頭應了,她便將那物什收了起來。皇後許是太過激動,竟是抱著宋衣哭了一場,宋衣僵著身子不敢動,聽不清皇後的嘴裏嘟囔著什麽,隻是覺得,子瑄歡喜,她便歡喜。
    宋衣跟著宋子瑄入住東宮,春日百花豔豔兩人便練劍,宋子瑄讓著宋衣,宋衣勝得理所當然。十四歲的宋子瑄微服私訪查探民情,宋衣便跟在身後,寸步不離。宋子瑄十五歲生日那天,宋衣被皇後送給他,成為他的第一個侍姬。
    宋子瑄十六歲的那個秋天,裕帝駕崩,皇後悲慟難當,第二日便跟著去了,隨後宋子瑄登基為帝。同年冬,北涼入侵,宋子瑄無人可用,任宋衣為大將軍,前往邊關,抵禦敵寇。
    宋衣這一仗打了三年,打完了她的十八歲,打碎了那一場紅妝花嫁的美夢。
    宋衣在沙場日夜盼著歸家,從未與宋子瑄分離過的她隻覺得歲月長長,思念長長。卻不知,等著她的卻是牢獄之災。
    三
    我端著手中的茶問她:“如今可怨?”
    榻上的人並未立即答話,想了良久才說:“怎會不怨?我疆場廝殺,生命攸關,他卻娶了別人,怎會不怨?”我抬眼細看她,麵容平靜,眸子裏是我所熟悉的絕望。
    我記得那年鎮國將軍得勝歸來,瑄帝將其關了七日放出。那七日裏,瑄帝成親,娶了南越的公主,封其為後。那七日裏,皇宮紅燈盞盞,喜氣洋洋。那七日裏,鎮國將軍傷痕累累,躺在牢中不知死活。
    宋衣被放出去養好傷去宮裏當職的第一日,便遇見了皇後。南越屬江南,女子大多溫婉清秀,皇後便是如此,水灩灩的眸子,及腰的青絲,白衣素裝卻是風華無雙。
    宋衣當時並不曉得那個女子是皇後,偏頭問了宋公公,宋公公嘟囔了許久才言那女子是皇後,南越的四公主,葉秋。
    宋衣震驚之餘便是心下澀澀,原來她與皇後竟是差了如此之多。她上前行禮,皇後並不曉得她是誰,隻是微微笑著說平身。
    宋衣看著皇後離去的背影呢喃,一不小心淚流滿麵。那個許了江山為聘的人,終究是失了信。
    夜裏風靜,她跪在殿內,宋子瑄在批奏折,宋公公侍候在側。時光漫漫,宋衣低著頭發怔,宋子瑄的聲音有些突兀:“北涼三皇子,明日午門問斬。”
    宋公公答了聲奴才領命,便準備出門宣旨,卻突然被宋衣攔住,宋衣有些急:“皇上,北涼剛剛安定,若是此時殺了趙彥,北涼難以服眾。”
    宋子瑄冷冷開口:“鎮國將軍不是差點滅了北涼,如今怎麽怕了?”
    宋衣一時有些狼狽:“若是再次起兵,便是生靈塗炭,民不聊生,皇上三思。”宋衣暗暗咬牙,一時擔心趙彥,居然忘了北涼如今已不算國家,而是附屬於大宣,隻求宋子瑄不要多想。
    宋子瑄走至宋衣跟前:“若朕饒了他,你用什麽回報朕?”
    宋衣一時語塞,她如今什麽都沒有,如何回報?宋子瑄看著她笑:“他明日問斬,你監斬。”
    宋衣慌亂不已,隻好伏地求情:“求皇上網開一麵。”
    宋子瑄冷哼:“網開一麵?淩遲可好?”
    宋衣突然明白,眼前的人不殺趙彥誓不罷休,於是她下意識地脫口而出:“為什麽?”
    宋子瑄蹲下身看著她,眼中全是狠戾:“你這三年與那三王子風花雪月倒是逍遙,怎麽?愛上了?哼,癡心妄想!”
    宋衣愣在原地,許久不知如何是好,她想解釋卻不知如何解釋,良久才喃喃:“阿衣已經沒有十八歲了,阿衣的十八歲沒有等到娶阿衣的少年,阿衣的十八歲消失在邊疆的風沙裏。可是,阿衣從來都沒有忘記過許自己親禮的那個人,阿衣喜歡他。”
    宋子瑄怔愣在原地許久不動,良久轉身扶起她,將她攬在懷裏:“你殺了他,我便信你。”
    宋衣閉上眼:“臣做不到。”
    宋子瑄將她放在榻上,為她揉著膝蓋,轉身吩咐宋公公:“明日午時,趙彥問斬,宋衣為監斬官,去傳旨吧。”
    宋公公猶豫著退了下去,宋衣眼神有些空洞,想說些什麽卻發現喉頭喑啞,發不出聲。眼淚就這樣肆無忌憚流了滿榻,宋子瑄為她一一擦拭:“阿衣,你是朕的。”
    四
    我起身將空杯子續滿,夜幕漸漸低垂,我轉身落座道:“我知道行刑時的場景,北涼的三王子,大宣子民人人得而誅之,那場刑,多數人都去看了。”
    榻上的人緩緩點頭:“我救不了他,嗬,真是沒用。”
    我啜了口茶:“他若不死,或許多年之後死的便是大宣百姓。”
    榻上的人笑了笑:“於我而言,他是知己,不是敵人。”
    趙彥行刑的那日,風光尚好,宋衣坐在堂上看著趙彥卻無能為力,一時一刻都是如坐針氈。劊子手刀起刀落的時候,她終於明白宋子瑄讓她帶著趙彥回來,便是為了讓她經曆這一場撕心裂肺,讓她知道,她不過宋子瑄手中一把劍,是傷是痛他都不在乎。
    此後的很多日子裏,宋衣總是能夢見趙彥死時的那個場景,夢見趙彥的笑,夢見宋子瑄眼中的狠絕。
    宋衣開始變得不愛說話,對宋子瑄唯命是從,從不頂撞,從不反對。日子過得無喜無悲,她隨身伺候宋子瑄,自是常常遇見皇後,宋子瑄對於皇後甚是疼愛,不久皇後便有了身孕,宋子瑄更是幾乎不離身地徹夜陪伴。
    宋衣每日陪著,不是不痛,隻是麻木地把一切看作理所當然,波瀾不驚。
    許是因為宋衣出現在皇後的視線裏多了一些,心善的皇後很是憂愁這位女侍衛的終身大事,前後跟瑄帝說過許多次,瑄帝問及宋衣的意見,宋衣總是說一切聽從皇上安排,然而皇上卻是尋了許多理由將皇後提及的人一一拒絕,皆言不合適。
    次年花紅豔豔的時候,皇後產了公主,皇宮一片祥和。宋衣因是女子便幫著皇後照顧公主,皇後慢慢喜歡起宋衣,三番四次地提及宋衣的婚事,終於在多次提及之後皇上發了脾氣,甩袖而去。
    皇後自此不敢再提半字,卻是某個晨光熹微的早朝,宋衣從前的部下遲越,當著文武百官的麵請皇上賜婚。
    皇上摔了手中的茶杯,賞了他五十大板,原因是目無尊上,朝堂上提及個人小事。
    那日下朝後,宋衣伺候宋子瑄用膳,宋子瑄開口便問:“你可想嫁?”宋衣點頭,宋子瑄突然發怒,尋了個錯處將她打了幾板子。
    宋衣養傷的那段日子,她的娘親前來照顧她,看著她頻頻流淚,末了,隻說要見皇上,後來不知她娘親說了些什麽,宋衣在養好傷後被賜婚給遲越,從此駐守邊疆,不得回朝。
    宋衣說不出來悲喜,隻是覺得人生恍惚,白雲蒼狗,她一心想嫁的那個人,將她賜給了別人,可是宋衣知道娘親定是用了什麽事威脅他,而宋子瑄怎會讓她好過?
    她與遲越一路舟車勞頓,重回邊疆。成親的那一日,邊疆小鎮熱鬧得厲害,宋衣在此一向口碑很好,遲越亦然。
    夜裏洞房的時候,她看著遲越不言語,隻是遲越看著她,突然行了半跪禮,說:“屬下逾矩,將軍本該屬於沙場,就算是死也當是黃沙掩埋。”
    宋衣扶起他笑道:“你原隻是為救了我出來,我還以為你是喜歡我。”遲越一愣,緩緩笑道:“屬下不敢逾越。”
    五
    我皺了皺眉:“遲越可是年前說是通敵賣國,誅了九族的遲少將?”
    榻上的人略顯微弱地笑了笑言:“正是。”
    我用手指摩擦著茶杯問:“你逃了出來還是皇上放了你?”
    榻上的人似乎想了許久才說:“皇上找了人代我去死。”
    宋衣嫁給遲越之後,日子不溫不火,倒也逍遙愜意。沒了戰事,遲越帶著她偶爾酒樓吃茶,偶爾漫步長街,偶爾練劍射雁,偶爾煮酒賞雪。
    宋衣便以為,隻此一生,如此過完下半輩子便是畢生所求,然而,平淡過完一年,邊疆便有了戰事。
    北齊一路南下,收服北涼之後,浩浩蕩蕩兵臨城下。
    宋衣遲越出戰,起先連連告捷,卻在最後關頭皇城克扣糧草,將士饑餓難敵,逐漸處於弱勢。三天之後,北齊攻入城內,糧草與援軍卻依舊遲遲不至,於是大宣慘敗。
    宋衣與遲越回京領罪,皇上另派元帥禦敵,短短一月便完勝而歸,且帶來證人說遲越通敵叛國,造成大宣慘敗。
    宋衣與遲越挑唇輕笑,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先前大宣吃了敗仗其中原因怕是人人清楚,如今這般,隻怕是早就設計好的。
    兩人不加辯駁,於是便定了罪,少將遲越通敵叛國,誅其九族。
    宋衣再一次入了牢獄,仿如那一次一樣,隻是這次是遲越,而不是趙彥,她想,宋子瑄啊,你到底是想欠我多少人命。
    行刑的前一天,宋衣被提出牢獄,換了旁人代替,宋子瑄拉著她站在高處看著,刑場上血流滿地。
    宋子瑄問她:“可愛他?”宋衣臉色蒼白道:“為何不愛?”
    宋子瑄抬手便扇了她一巴掌:“無恥。”
    宋衣笑笑:“比不過皇上。”
    宋子瑄將宋衣安置在宮內,宋衣不曉得這是為何,卻也沒有力氣詢問,腦海中總是趙彥和遲越死時的畫麵,一幕一幕仿佛想把她的腦袋生生掏空。
    榻上的人講到這裏的時候,似乎有些激動,她抓著我的手,力道有些大,大到很久之後我還能看到一些細小的掐痕。
    我捏緊她的手安慰她,她似是微微放鬆後言:“姑娘有沒有恨過什麽人?”
    我搖頭,她笑了笑說:“我本是想著臨死之前再見一眼娘親的,可是他說娘親知道他的秘密,所以他殺了娘親。”她說完這句話的時候,眼淚劃過眼角,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她的傷痛,看到了她的恨。她抹了眼角抬頭看我:“要我如何不恨?”
    宋衣的娘親是宋子瑄的乳娘,從小照顧著他們兩個長大,幼時常常不分尊卑的同喊娘親,可是那個成為了王的人,殺了他的乳娘,或者說他的親娘。
    後宮爭寵,母憑子貴便是常年以來的不成文規定,為了保全地位,各宮嬪妃自是不擇手段,皇後亦然。
    當年皇後所生的並不是皇子,而是公主,宋子瑄的乳娘是他的親娘,而宋衣的親娘是中宮皇後。二十年來的不同境遇,不過是最初的皇後想要保住自己的地位,犧牲了自己的女兒罷了。
    那日宋衣的娘親進宮,便是將這事實告於宋子瑄,宋子瑄自然是不信的,她的乳娘割破她與宋子瑄的手,宋子瑄看著融在一起的血水,捏緊了椅背。
    他的乳娘臨走前說,若他再對不起宋衣,便將此事公諸於眾。多年來,乳娘對宋衣的愧疚與喜愛漸漸幻化成血濃於水的親情,甚至比自己的親生兒子都重,而當初皇後沒有殺她,便是想著有朝一日,若是宋衣麵臨殺身之禍,可救救她。
    六
    說到這裏的時候,榻上的人仿佛有些氣息不順,我拍了拍她的背,隨後遞了茶水給她,她輕手接過:“想必姑娘是個心善之人。”
    我搖頭道:“我曾害死過人。”
    她怔了怔問:“可是心上之人?”
    我搖頭:“是故事中人,我害得他沙漠尋人,生生送了命。”
    她笑了笑:“原是將軍傅少華,言至於此,便是我要你來此的目的了,我想知道,我死後,阿瑄他會不會哭。”
    我一怔隨後言道:“哭不哭又如何,左右你已死,萬事不知。”
    她笑笑:“我想讓後人知道,阿瑄到底會不會為阿衣哭。”
    宋衣是知道她是皇後之女的這件事的,彼時宋子瑄十五歲生辰將至,宋衣在生辰的前一夜被皇後召進宮裏。
    皇後看了宋衣良久,突然便向宋衣跪下,宋衣嚇得連忙還禮,皇後卻把宋衣攬在懷裏,口口聲聲的對不起,宋衣惶恐之餘皆是莫名其妙。
    直至最後,皇後說她本應是公主時,她才恍惚之間驀然明白,原來這一切,不過是她的所謂母後設的一場局,她與宋子瑄皆是棋子。
    她想恨麵前的女人,卻猛然發現自己似乎早已適應了如今的身份,適應了稱這個人為娘娘,適應了陪在宋子瑄麵前把他當作自己的命,也適應了叫乳娘為娘親。
    所以當皇後說出讓她好好侍候宋子瑄的時候,她點頭答應,她想隻要她的子瑄在跟前便滿意了,她永遠記得皇後說的那句話,子瑄在你便在,反之亦然。
    她原以為這是關愛,到最後才明白,這不過是她的親生母親想要保全自己對她的利用。
    宋衣將秘密保存在心裏,從未想過要以此威脅宋子瑄,她知道,那個少年在她還情竇朦朧的時候,許她的那山河為聘,便是她的一生一世,她甘之如飴地陪在他身邊,即使是卑微的侍女,她也是樂意的。
    隻是她從未想過,她的少年在她為他保家衛國的時候,十裏紅妝迎娶她人。她也未想過,他的少年因她戰功赫赫,卻想方設法地打壓她。她更是未想過,那個從前粘著乳娘的粉雕玉琢的孩子,硬生生害了乳娘的性命。
    宋衣在宮裏待到第七日的時候,宋子瑄來尋她,帶了桃花酒,從前宋衣最愛喝的酒。宋衣自顧自地將酒倒至碗裏,看著宋子瑄輕輕地笑。
    她有些踉蹌地爬向宋子瑄的懷裏,坐在他腿上,攬住他的脖子,將頭埋在他的胸膛上。她長這麽大來頭一次如此膽大,也是最後一次。
    杯酒下肚,她清楚地感受到腹中的疼痛,一陣勝過一陣。她趴在宋子瑄的懷裏呢喃:“阿瑄,你有沒有愛過我?”
    宋子瑄不答她,隻問:“疼麽?”
    宋衣額頭上的汗漸漸冒出,她點頭道:“阿瑄,好疼,比從前受傷都疼,阿瑄,我是不是要死了?”
    宋子瑄看著她略微迷離的眼睛,俯身親她的唇。宋衣突然笑了:“阿瑄,我死了是不是就可以見到趙彥和遲越了?他們是不是在等我?”
    宋子瑄咬她的唇,良久放開道:“不許想他們。”
    宋衣眼睛漸漸聚焦看著宋子瑄笑:“阿瑄,你是在吃醋嗎?可是,阿衣從來隻喜歡阿瑄一個人啊。”
    宋子瑄仿佛突然回了神,伸手推開門,焦急地喊來太醫,眾太醫使勁全力方才控製住體內的毒,隻是有些已經深入心肺,宋衣時日無多。
    七
    宋衣清醒過來的時候,宋子瑄正坐在她房中的矮桌前批奏折,背影黯然,宋衣心中倏忽而過的疼痛,隨後便是假裝昏迷,不願清醒,她不知如何麵對宋子瑄。
    宋子瑄似是知道她在裝睡,也不言明,將宋衣的膳食衣物備得完善,晚間便前來陪著她睡,一遍一遍地描摹她的容顏,一遍一遍地說著對不起。
    宋衣在某個黃昏中睡中醒來,瞧見麵前累到睡著的人,歎了口氣,撫平他皺著的眉頭。睡夢中的人被擾醒,睜眼看她,眼角彎彎地笑,喚她:“阿衣。”恍然之間宋衣仿佛回到最初,也是她悠悠轉醒,麵前的人眼角彎彎地看她,說:“阿衣,你十八歲那年,我許你江山為聘,封你為後。”
    她笑著往宋子瑄的懷裏縮了縮說:“阿瑄,要是我死了,你不要難過。”
    宋子瑄未言語,隻是捏緊了她的手,之後便是各處的大夫輪流醫治,卻終究無力回天,宋衣一日一日變得虛弱,宋子瑄守在榻前不離寸步。
    我看著榻上的人笑了笑道:“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榻上的人也笑:“便是這個理。”
    我將茶杯放下起了身道:“你既是不想讓他難過,又何必讓世人知曉他到底會不會為你哭?”
    榻上的人勉強坐起了身道:“我不想他難過,卻想知道他是不是愛我。”我愣了愣,她又說:“還望姑娘原諒今日我假傳聖旨宣你入宮,他去宴飲眾臣,我才尋了空。”
    我笑了笑,隨後同她告別,我回到住處時,已是夜半,瞧著燭火盯了半晌,也琢磨不出這皇上到底是喜歡宋衣還是喜歡江山。
    第二日晚間時分,宋公公再次前來,身後跟著一國之主宋子瑄。我慌忙行禮問安,來人表情淡淡看不出悲喜,我起身為他沏了杯茶。
    他用手指摩擦著杯沿,宋公公已然出去候著,我坐在他對麵,多少有些緊張。他笑了笑道:“宋將軍同姑娘說了些什麽?”
    我不敢推諉,避過不該言之事,一一告訴於他。他看著我半晌,問:“可有酒?”
    我搬出桃花釀,他看著酒杯怔怔出神,良久飲下道:“這世間,我唯一愛的便是阿衣。”我手一抖,酒便撒了出來,他笑笑接著道:“她十八歲的那日,我派人千裏送信請她歸來封後,卻不想這信一去音信全無,換來的卻是阿衣與趙彥風花雪月的消息,你可知,當時我有多恨?”
    他將手中杯子捏得咯吱作響,我將酒給他滿上,他便接著說:“趙彥死的時候,她痛,我又如何不痛?遲越死的時候,我便知道她不會原諒我,可是他們若不死,阿衣就會離開我,我不能讓她離開。”
    我怔怔地看著他,眼前的人或許不是愛阿衣,他對阿衣,似乎已經成了一種執拗,勢在必得的執拗。他看了我一眼接著笑道:“這位子是我偷來的,我不稀罕,乳娘被我送去山裏,我怕有人知曉這件事對她不利,便宣稱她已經死了。”
    我將酒盅放下,他問:“還有不明白的嗎?”
    我頓了頓問:“為什麽要殺將軍?”
    他起身笑了笑:“死了就是我的了,誰都搶不走,隻是,到了最後我還是不忍心。”
    我頓了頓道:“將軍並未收到書信,她等你娶她等了這許多年,她告訴我即使你殺害了這麽多愛她的人,她還是不舍得傷害你,她是愛你到了骨子裏。”
    麵前的人一時有些發怔,隨後起身離開,我看著麵前的人緩緩走出屋門,一時不曉得該如何是好,僵硬地行禮恭送他離開。
    八
    我琢磨著如何下筆琢磨了五日,第五日的午後,我又一次見到宋公公,他前來尋我,卻未帶聖旨,隻是說宋將軍時日無多,央我去看看,畢竟我是唯一知道故事的人。
    我去的時候宋衣還在昏睡,宋子瑄坐在榻前看她,我跪地行禮,他揮了揮手,宋公公便退出了門,我站起身,他並未瞧我,隻道:“我當初騙了你,我之所以要殺阿衣是因為我怕她暴露我的身份,讓我失了這萬裏江山,隻是最後,我發現我更愛她。”
    我有一瞬間的詫異,隨後想想人大都如此,接著猛地發現,無論上次還是這次談話他都未以“朕”自稱,想必隻是單純地告知我其中故事,無關身份了,於是我便信他是真愛宋衣。
    我看著宋子瑄不知說些什麽,宋公公突然進門行禮道:“皇上,事情都查出來了。”
    宋子瑄看著他,他掃了眼我隨後道:“那位傳信的士兵半道上突發急症死了,包袱全然不見,宋將軍確實不曾收到那封信。”宋子瑄臉色僵了僵,隨後笑了,走至榻前抓住了宋衣的手。
    宋衣咽氣的時候,宋子瑄並未哭,隻是宮中縞素滿布,一時氣氛壓抑,我有些魂不守舍地回了院子,靜下心來,卻自嘲地笑了。宋衣,你看,他不曾哭呢。心下略有難過,便上了榻欲睡,暫將此事擱下。
    第二日的晚間,宋子瑄尋到了我的院子。
    我立時一怔,趕忙跪地行禮,他沒理我,徑自進了屋,我頓了頓,起身跟著他走了進去。他似乎是喝了不少酒,身上酒味太濃。
    我煮了杯醒酒茶,安頓他坐下,不好開口詢問,便索性沉默。他卻忽然開口問:“朕是不是太不是人了?”
    我倒茶的手一抖,沒敢答話。卻聽他道:“你們都不曉得我有多怕,我恨不得將她拴在我跟前,可是不行,這江山萬裏,我能依靠的隻有她一個人。”
    我拉了凳子坐下,便聽他接著道:“得知我同她身份的真相時,我更怕了,我對她那麽不好,她如果知道我的真實身份,一定不會再跟著我。”
    我一頓,打斷他道:“陛下這便是胡說了,宋衣宋將軍愛您到了骨子裏,怎會不跟著您。”
    宋子瑄忽然笑了,笑了笑又道:“她從未說過愛我,我以為一直以來都是我的一廂情願,所以我將近她身的男人一個一個殺掉,卻沒想過她會越來越遠。”
    我放下手中杯子想,原來宋子瑄一直以為宋衣待他隻有主仆之情,沒有男女之愛。
    宋子瑄似乎也不想聽我說話,隻一個人自顧自地說著:“我以為她不喜歡我,況且身份這事若是真的暴露,那些大臣一定會借此生事,屆時我也保不住她。”
    我正欲開口,卻見他忽然有些哽咽道:“我沒想殺她,我不想她再在沙場上奔走,隻找人用了藥廢她武功,未曾想過她自己卻一心求死,早些便吃了毒藥。”
    我一震,手上茶杯“咣當”一聲跌到了桌子底下,他猛地回了神,踉蹌著出了屋。
    我瞧著他的背影,心裏頭說不上來什麽滋味。
    三日之後,宮裏傳來喪鍾聲,出門詢問才知,瑄帝駕崩,傳位於小王爺。
    瑄帝出殯的時候,我在街上瞧見宋公公,他看見我駐了腳步行禮,我問:“怎會如此?”宋公公歎氣:“不吃不喝,不睡不歇,臨走前喝了宋將軍喝過的那盅桃花酒,下了決心跟著將軍走了,勸不住。”
    瞧著宋公公離開的背影,我一時有些不敢置信,從未想過,這個不可一世不可違背的男子,居然跟著宋衣下了黃泉,不自覺眼眶便有些紅了。
    我坐在桌前喝微涼的茶,隨後笑笑,宋衣,如今輪不到我來看他哭不哭,他已去尋你,剩下的便由你自己問吧。
    時光倏倏,改朝換代一瞬之間,我時常會想起阿衣,想起病榻上的美人,莫名便勾勒出一副沙場將軍圖,無為其他,隻是風華無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