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裏揚州杏花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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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見宋音是在揚州,彼時正值揚州三月,杏花微雨,我撐著青傘沿著柳巷往酒樓處走,宋音便在街邊鋪了一張青布,上麵放著木質的梳子,她坐在一旁,目光清明地看我,然後問:“姑娘,你要梳子嗎?”
我彎腰將傘微微挪給了她一點,隨後挑了一把梳子,付錢的時候,她輕輕笑了起來:“姑娘眼光真不好,挑了材質最不好的呢。”
我笑了笑,沒言語,轉身便走了。
那時候我去揚州看朋友,在深巷裏遇見宋音。
第二次見宋音是在長安的街上,與第一次見她中間大約隔了一個月。
那一日,天色陰沉,微微有風。城中盡傳長安第一商賈蘇子遇要娶親,這位先後拒絕了好幾位大家閨秀的富商終於娶了妻。我瞧見大街上不時有女子哀泣,想是傷感坐在轎子裏的那位不是自己。
我也隨著眾人看熱鬧,長安城的人大多數都認識我,瞧見我來了,便不自覺地把我往前麵推。我對蘇子遇沒多大心思,倒是極好奇轎子裏坐著的人,想必不是傾了國就是傾了城。
我隨著眾人一路跟到了蘇府門口,美人下轎的時候,我看見蘇子遇去扶,卻被她甩開。她這一動,本就有些散亂的蓋頭就這樣硬生生地掉了下來,眾人皆是一陣唏噓,倒是轎子裏的人眼神掃過人群隨後定在我身上,那眼神帶著一種難言的喜悅,她著我說:“姑娘,是你啊。”
我笑了笑道了聲:“恭喜。”便轉身走了。
蘇子遇給宋音的親禮是正兒八經的十裏紅妝,那一天的長安城太過喜豔,我卻知道,宋音她是不開心的。
而我,第一眼瞧見宋音就不喜歡,我不喜歡她強顏歡笑逞能的樣子。
宋音找到我的院子的時候,夜幕微微垂,燭影搖紅下我正在描畫,敲門的聲音太輕,我擱下筆準備休息時才隱約聽見。
我開了門側身讓她進來,她瞧了瞧我描的畫良久笑言:“姑娘不僅故事寫得好,這畫也是極美。”
我擱下筆,倒了杯茶給她:“你成親不過三日,這樣跑出來不怕你夫君擔心?”
宋音笑了笑:“我是來賣故事的,這上門的生意,姑娘不做嗎?”
她笑起來的時候眼睫彎彎,露出兩個淺淺的酒窩,額前的碎發輕輕晃著,搖搖燭光下映得煞是好看。我一時有些怔愣,良久道:“我這裏,若是你的故事深得我心,又賣得甚好,咱倆五五平分,若是不得我心,則是沒有銀兩可掙的,你若是需要銀子,還請三思而行。”
宋音有些臉紅,良久她說:“我可以叫你姐姐嗎?”
我頓了頓:“套近乎也是沒有銀子的。”
宋音噗地笑了出來:“我是想請姐姐幫忙的,不如這樣,我先說故事,若是姐姐覺得順心便幫我,若是不順,我也不勉強,這樣可好?”
我啜了口茶,良久說:“好。”
一
宋音與蘇子遇是打小就有婚約的,他們兩個訂婚約的時候一個是剛滿一歲的小孩,另一個是剛滿月的奶娃,都是不知事的糯米團子,就這樣硬生生地訂了親。
宋音正兒八經地見蘇子遇是在她的十三歲,那年蘇子遇的父母先後得病離世,宋音父母讓宋音去瞧瞧蘇子遇順道安慰安慰他。
然而宋音到蘇府第一眼看到的不是蘇子遇而是他的哥哥蘇子清。蘇子清告訴宋音,蘇子遇去了外地取貨,家中父母剛剛過世,蘇子遇擔心貨物會出問題,便親自去取。
宋音便在蘇府待了幾日等蘇子遇回來,那幾日陪在她身邊的是蘇子清,他一身白衣穿得風雅,不大說話,卻將宋音照顧得無微不至。
宋音與蘇子遇打照麵的時候,是一個略有星辰的夜,她了無睡意起身吹風,不知不覺走到後院,門吱呀打開的聲音嚇了她一跳,推門的人趕忙道歉:“抱歉,嚇著姑娘了。”
宋音搖搖頭,將燈籠往他身上移了移,這人身著布衣,衣物上略有縫補的痕跡,身子倒是健壯,長得也是,嗯,俊美好看。
宋音臉有些紅:“你是蘇府的下人嗎?叫什麽?”
站在他身前的人有一瞬間的愣神,隨後道:“我叫蘇子遇,原本是蘇家二公子,不過……”
蘇子遇頓了頓,並未說下去,倒是宋音一時沒能反應過來,看著他愣愣道:“你是蘇子遇?”
她想過無數次蘇子遇的模樣,可能如蘇子清一般溫文爾雅,可能像個將軍一樣威嚴俊逸,也可能相貌不好卻學富五車,卻從未想,蘇子遇居然會是這樣,身著粗布的下人。
蘇子遇點頭,宋音有些狼狽地提著燈籠慌亂而逃。
宋音再次見到蘇子遇是在飯桌上,蘇子清和他的妻子坐在一側,她和蘇子遇坐在另一側,蘇子遇仍是那一身衣裳,看得出來很是緊張,手捏著衣角不知如何是好。
蘇子清率先說了話:“子遇,宋姑娘以後便是你的娘子,要好生相待,你可知?”
蘇子遇低頭答:“哎!”
宋音一直未說話,她暗自笑笑,從前一直想著和自己的良人花前月下,卻不曾想,會是這樣的良人,她甚至寧願,當初她許給的人是蘇子清。
因而蘇子遇來找她的時候,她是有些惱怒的,蘇子遇看著她皺的眉,良久道:“姑娘若是想退婚也是可以的,子遇本沒想著成親的,更何況是姑娘這樣的人。”
宋音被他說的一愣,隨後道:“我這樣的人?我是怎樣的?”
蘇子遇有些扭捏:“姑娘,長得好看,又是城中有名的才女,懂禮知節,該是配得上那些高貴的人的。”
宋音突然就被他的話逗笑,這個他一門心思討厭的人,卻一心記著她的好,她便突然不討厭了,看著蘇子遇兀自笑了起來,倒是蘇子遇一頭霧水,不明所以。
蘇子遇的房間和下人們在一處,宋音經常來逗他,讓他爬樹摘梨,院裏晾衣,兩人慢慢熟識。
宋音第一次做針線活還是跟著蘇子遇學的,燭光下映得人臉煞是好看,宋音便忍不住戳戳蘇子遇臉上的酒窩說:“雖然你窮了些,長得倒還好看,臉上軟軟的。”
蘇子遇看著宋音,不說話,宋音有些尷尬,良久道:“我倒是忘了男女授受不親,但你該是不介意的吧?”
蘇子遇第一次衝著宋音笑了,微微露出整齊的牙齒,深陷的酒窩,眼角彎彎。宋音有些癡了,便撲上去親了一口。隨後紅著臉說:“我又忘了男女授受不親,不過咱倆訂了親,該是無所謂的吧?”
二
宋音以為她會嫁給蘇子遇的,即使家徒四壁,她也是歡喜的。可是變故來得太快,她和蘇子遇都是始料不及。
蘇子遇又一次去外地取貨的途中遇見了賊匪,回家時已是奄奄一息,蘇子清隻是前來看了一眼,未差大夫救治,沒有隻言片語。
宋音著了急,用了自己的銀兩請大夫進門,大夫卻被蘇子清差人攔在了外頭,宋音終於發了怒,夜半忍無可忍闖到了蘇子清的房裏:“你身為子遇大哥,怎能如此,你怎麽能夠如此?”
蘇子清看著她,眼中說不清道不明,良久言:“想我救他,也不是不可,除非……你嫁我。”
宋音一時呆滯,良久走到蘇子清麵前揚手便是一巴掌:“你怎會有如此想法?你真是枉為人兄。”
蘇子清不接她的話隻是抓住她的手說:“如何?要不要答應我?他若再不救治可就真的回天乏術了,你若是用他的性命來賭我能不能做出這件事,怕是你會後悔。”
宋音未言語,轉身甩袖出了門,之後她想過很多辦法,蘇子遇還是一天比一天虛弱,宋音沒了辦法,她找到蘇子清說:“婚姻大事需得父母做主,我先應了你,隻是若是父母那方不同意,我也毫無辦法。還有,若你我當真成了親,我要,做正室。”
蘇子清毫不猶豫地點頭應允。
次日蘇子清便帶著聘禮去了宋家提親,宋音不曉得蘇子清用了什麽法子,總之宋家父母答應了。在準備親禮的那段日子裏,蘇子遇果然一天天好了起來,隻是還是未醒。
蘇子遇清醒的第一日,便看見蘇府一片喜氣,紅燦燦地晃得人有些心慌,他跌跌撞撞地出了門,卻瞧見堂上的人正在拜堂,他想著如此美好的場景,該帶著宋音一起看的,於是便去找宋音,隻是整個府裏找遍,仍是不見宋音蹤影。
他有些累了,便靠在樹上歇息,身後有人叫他:“子遇。”他轉身笑言:“阿音,有人拜堂,我們一起去……”他還未說完,便被宋音身上的嫁衣惹得慌了神,良久接著言:“阿音真好看。”
宋音笑:“子遇,以後你該叫我,嫂嫂了。”
蘇子遇看著她,準備去牽她的手擱在半空裏,慢慢地開始發抖,他先是笑了一下,然後眼眶變得有些紅,隨後慢慢轉身背對著宋音道:“嗯,我就知道隻有哥哥配得上你,以後就要叫嫂嫂了,是叫阿音嫂嫂還是叫大嫂好呢?”
宋音頓了良久言:“原來,子遇,你竟是這樣想。”
宋音與蘇子遇再未單獨相處過,蘇子遇忙著收貨出貨,整日不見蹤影,宋音便在房裏描畫寫詩,偶爾去後院逛逛。
蘇子清倒是待她極好,她說要做正妻,蘇子清便尋了他妻子的錯處休了妻,轉而八抬大轎迎她進門。她要什麽便給什麽,她不願意他也不碰她,隻是喜歡瞧著她發呆,她厭惡地皺眉,蘇子清便尷尬地笑。
來年春月,宋音不小心在桃花宴上喝醉了酒,便闖到了蘇子遇的房子裏,抱著蘇子遇不撒手:“我嫁給你哥哥,你竟是一點都不難過,若不是如此,我竟是不知你居然是不喜歡我,為什麽啊?為什麽你不喜歡我呢?”
蘇子遇有片刻愣神,宋音便接著言:“蘇子遇,我那麽喜歡你,你憑什麽不喜歡我,憑什麽呢?”
蘇子遇有些難以置信,良久言:“我是配不上阿音的,阿音這樣的人該是高高在上的,不該跟著我受苦的。可是,阿音,你怎麽會喜歡我呢?你若是喜歡我,我又怎麽會不喜歡你,我又怎麽會讓你嫁給哥哥。”
宋音第二日醒來是在自己的房裏,蘇子清端了粥給她:“酒對人身子不好,以後莫要再喝了。”她偏過頭,不願喝他的粥。
蘇子清出去辦事的那一日,蘇子遇來宋音房裏找她,他看著宋音笑:“阿音,跟我走,我娶你好不好?”
宋音一瞬間紅了眼眶,她說:“好。”
夜間風涼,宋音收拾好了細軟,心中微微有愧,抬步拉開門卻看見蘇子清站在門外,嘴角帶著一抹苦笑:“怎麽?學旁人私奔?”
宋音惡狠狠地盯著他,那一絲愧疚了無蹤跡:“你別忘了,當初與我訂親的人是蘇子遇,不是你蘇子清。”
蘇子清隻是笑,末了端起桌上的茶啜飲:“子遇並非池中之物,我待他這樣不好,我怕他來日有所成就報複於我,便早些下了毒給他,為自己留了條後路,你若是不想我毀了解藥,便乖乖待在我身邊。”
宋音原本是不信的,她是不信的,可是她不能用蘇子遇的性命開玩笑,她想,如果這件事是真的呢?
於是宋音失了約,而蘇子遇從那一夜便離了家。
三
我手撐著頭,蘸著茶水在桌上畫圈圈,宋音看著我笑:“想必是無聊了一些,姑娘都快要睡著了。”
我搖搖頭:“不是無聊,隻是這些故事聽得多了,覺得大同小異。”
宋音笑:“是呢,隻是我比她們幸運很多,因為我遇見的那個人是傻傻的蘇子遇。”
我笑了笑:“是啊,她們大多數都被那個說要私奔的人拋棄了,而你卻被蘇子遇十裏紅妝的娶了,你該是幸運的。”
宋音眼神有些空,她說:“我是不願他娶我的,一點都不願意的。”
我皺眉:“莫非你是喜歡上蘇子清了?”
宋音笑,卻有些神情恍惚地說:“我若是真能喜歡上他,便好了。”
蘇子遇走後的日子,宋音過得並不難,蘇子清不為難她,卻也不像從前那樣順著她。那日蘇子清喝醉了酒,闖到了房裏,那場遲了很久的圓房,宋音痛得害了怕。
之後不管宋音願不願意,隻要蘇子清想,他就會留在宋音房裏,宋音罵過哭過,卻終究還不回從前的溫柔相待,她對這個人恨到了骨子裏。
蘇子遇的父母尚在時,蘇子遇還是少爺的待遇,為人溫和老實,因此,家中權勢全落在了會算計的哥哥手裏。父母因意外去世之後,兄長原形畢露,蘇子遇不想爭也爭不過,後來連唯一訂了親的宋音也丟了。
蘇子遇一走便杳無音信,宋音想打聽卻都無從下手。蘇子清看她看得甚嚴,她平日裏唯一出府的機會便是幾個相熟婦人的邀約,有時候蘇子清會陪著去,有時候會差人看著。
宋音也曾為此同蘇子清鬧過,但蘇子清都毫不在意。宋音後來終於妥協,因為她想,蘇子遇一定會回來尋她。
日子就在這一日一日的擔憂與期待中過去,轉眼,三載便過。
宋音在這三年裏有過一個孩子,有的時候是在冬日,蘇子清為此待她十分小心,那個時候,宋音也是有些感動的,不論其他,蘇子清待她倒真是事無巨細,處處周到。
隻是孩子兩個月的時候,宋音因為蘇子遇和蘇子清大吵了一架,蘇子清被她氣急,失手推了她一把,她恰巧在石階旁站著,孩子便沒了。
而蘇子遇回來,是在孩子沒了的一年之後。
那時候城中處處都傳著蘇子遇得見龍顏榮歸故裏的消息,唯獨宋音還坐在後院看那一樹半開半落的杏花。
後來還是伺候了她好些年的一個下人冒著受罰的危險,將這事告訴了她。
宋音聽說消息之後便匆匆忙忙往外走,侍女深知這樣無法出門,想了許久差人要了幾把梳子過來,說是要出去給幾個夫人送梳子。
那日蘇子清恰巧不在府裏,門口的人問明緣由,猶豫了許久,卻到底還是沒為難她們。
宋音打聽了一些蘇子遇的消息,便站在人們說他必經的巷子裏等著,可宋音想見蘇子遇又怕見蘇子遇。或許那個時候,她對蘇子遇的感情已經不是非要在一起了,她想能看一眼便是好的。
宋音怕被蘇子遇認出來,於是將自己弄得有些落魄,又讓侍女去別處等著,將那幾把梳子拿出來裝作小販,在那個巷口等著蘇子遇。
也是在那裏,宋音遇見了我,並且賣給了我一把材質不好的梳子。
可宋音,等了一宿也沒等到蘇子遇。而蘇子清,居然也沒差人來尋她。
四
宋音後來是在自個府裏遇見蘇子遇的。
下人說,蘇家的家業現下悉數被二少爺拿了去,正同大少爺在交接。
宋音走到大堂的時候,蘇子清站在一旁瞧著蘇子遇對賬,他看見宋音的時候,有些苦澀地笑了笑。
倒是蘇子遇一直沒有抬頭看她,隻對完了賬之後瞥了她一眼,隨後對著蘇子清道:“大哥若是覺得為難,可寬限兩日再搬出去,想帶什麽都帶著,缺什麽我給你補。隻不過,宋音本是指給我的,得留下。”
蘇子清頓了一頓才說:“是。”
宋音那時候看著蘇子清想說一句你活該,卻不知為什麽怎麽都張不開口。
夜裏宋音被蘇子遇叫去了房裏,進去的時候蘇子遇正在看書,抬頭掃了她一眼,放下手中的書,隨後走過去抱住她說:“我回來了,來娶你。”
宋音笑著笑著就哭了,最後泣不成聲。
蘇子遇抱著她親她有些冰冷的唇說:“對不起,來遲了。”
蘇子清離開蘇府的時候來跟宋音道別,宋音看著這個朝夕相對三年的人,心情複雜。蘇子清卻仿佛鬆了一口氣一樣看著她笑:“據說北邊蠻族有個姑娘追子遇追得緊,你可別被欺負了。”
宋音看著蘇子清不說話,蘇子清頓了很久之後才說:“我其實,一點也不想你誤會我,如果我說出真相,你會不會不那麽恨我?”
宋音似乎怔愣了一下才問:“什麽?”
蘇子清歎了口氣才說:“我原本不想這樣的,可即便不該,我也不想你恨我。”
蘇子清其實不是蘇家父母的親生子,他本是個孤兒,在五歲那年暈倒在蘇府門前,被蘇家父母所救。
之後蘇家父母為給尚在繈褓中的蘇子遇積德,便收養了蘇子清,給了他名字,撫養他長大。蘇家對蘇子清有恩,蘇子清自知當結草銜環來報。
於是他答應蘇家父母照顧蘇子遇,可蘇子遇太過依賴他,平日裏隻會幹些苦力活,對賬經營全不想管。蘇家家大業大,如此交給蘇子遇必然不行,蘇子清也尋了許多夫子來給蘇子遇教習,蘇子遇總是說,我有兄長我不學。
蘇子清沒了辦法,蘇家其他叔父知道他不是蘇家親子,經常過來滋事,蘇子清應付得了一時,應付不了一世。若真讓那時的蘇子遇管了蘇家,蘇家必垮。
軟的不行,蘇子清隻好來硬的,他開始苛責體罰蘇子遇,蘇子遇卻不惱,他越過分蘇子遇隻會愈覺得哥哥討厭他,他處處比不上哥哥,於是越發認命。
被欺負被虐待,也不聲不響。直到宋音過來,宋音大抵是蘇子遇擁有的最寶貴的東西,於是蘇子清把她搶走了,蘇子遇醒悟了,後來到底還是出息了。
蘇子清最後頗有些自豪地說:“子遇現在也是京城大賈了,我可以放心了。”宋音站在那緩不過神,蘇子清看著她又笑了笑:“毒藥什麽的,是騙你的,當局者迷,你竟是信了。雖然這些年我對子遇不好,卻並不覺得對不起他,唯一對不住他的一件事,大抵便是娶了你,並且動了心。”
蘇子清說完這句話,又遞給了還沒回神的宋音一個香囊,隨後說:“我走了,你保重。”
宋音下意識地想抓他,卻抓了個空。
宋音後來找人尋遍了城裏,仍然沒找見蘇子清,蘇子清忍辱負重那麽久,卻連她一句原諒的話都未聽到。
宋音不曉得蘇子遇知不知道這事,她想告訴蘇子遇讓蘇子遇幫她一起找,她想蘇子遇也有權利知道真相。
夜裏宋音端了茶去蘇子遇房裏,卻聽見蘇子遇似乎在與人談事,不曉得說了什麽,那人忽然提高了嗓門,“現下王上將要下旨,北夷和親隻要一個你,你卻要娶你嫂嫂,你將這百千蘇府人放在了哪裏?你將大宣民眾放在了哪裏?你又將你自己放在了哪裏?”
宋音端著茶站在原地動不了身,她等了很久才聽見蘇子遇有些疲累的聲音:“除了宋音,我誰都不娶,北夷和大宣交戰許久,緣何這天下要我這段親事去背?我讓宋音苦了那麽久,即便賠上性命我也不會再負她。”
那人氣極,猛地拍了一下桌子說:“冥頑不靈!你這樣宋音也會丟了性命,大家都好好活著不好嗎?”
蘇子遇似乎笑了一聲說:“我要娶她,也不會讓她死。”
那人氣得直咳嗽,罵了聲:“混賬!”便推開了門,和宋音打了個照麵,甩袖走了。
五
“我在這一個月裏逃了很多回,都被抓回去了。”
宋音有些失落地說著,臉上卻還帶著笑。我不大喜歡她這樣,想了很久才說:“蘇子遇為何會和北夷扯上關係?”
宋音笑,“因為,蘇子遇救了北夷的公主。”
那夜蘇子遇送那人走,看見端著茶站在門口微微發抖的宋音,於是蘇子遇便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她。
蘇子遇離開蘇府之後去了長安,他雖不曉得對賬經營卻也熟悉生意流程,可長安城的生意都是固有的人固有的地段,作為什麽都沒有的蘇子遇在長安很難站住腳。
恰巧蘇子遇流浪的那些日子遇見了一支前往關外做生意的商隊,那商隊的頭因為無意間被蘇子遇救了,故而心懷感激,聽聞蘇子遇境況,起了報恩的心思,便將蘇子遇帶著走了一趟關外。
那一趟卻走得十分凶險,兩地交戰處總是賊匪戰亂不斷,他們在北夷境內恰巧遇見了賊匪擄了北夷的公主,還打劫了他們的貨物。
商隊的頭不願意認栽,蘇子遇也不願,兩人商量了很久決定搶回來。
搶貨物的過程死了好幾個押貨的人,蘇子遇也受了傷,卻意外地殺了賊匪的頭,臨走的時候,看著角落裏的公主,蘇子遇猶豫了一會,救了她。
往出走的時候,賊匪越發的多,蘇子遇因為要護著公主,被割傷好幾處,好在北夷國王疼愛公主,迅速派兵來救,兩方裏應外合才得以活命。
後來蘇子遇被北夷國王奉為上賓,有了王室幫助,蘇子遇的生意在北夷做得蒸蒸日上,很快便壓掉了幾個小賈,三年後,終於得償所願,吃掉了蘇子清所掌管的蘇家。
三年內,蘇子遇生意越來越大,公主對他的傾慕也越來越深,拒絕了所有提親的國人,隻想嫁給蘇子遇。蘇子遇不同意,他說與她定了婚約的人還在等她,他不娶公主。
可公主不罷休,前些日子前來朝貢的時候點名向皇上要了聖旨,賜婚她與蘇子遇。那個勸蘇子遇的人,是鴻臚寺的少卿,王上將這事交於他,限他一個月內辦好,他卻遲遲得不到進展,故而惱羞成怒。
宋音看了我一眼道:“我勸過蘇子遇,他不聽,我不曉得他是真的喜歡我,還是把娶我這件事當成了他人生的唯一目的,即便蘇府千人陪葬也毫不猶豫。”
我倒了杯熱茶給她,“說得多了總會口幹,潤潤嗓子。”
宋音接過茶一笑,道了句謝。我一怔問她:“笑什麽?”
宋音忽然愣了一下說:“這樣可以自欺欺人,告訴自己其實蘇子遇娶了別人我也不會難過。”
她說完又笑了一下,我頓了頓問:“你想讓我幫你做什麽?”
宋音將茶杯放下,有些失神地說:“我想讓姐姐將我和蘇子清的事寫出來,讓大家都知道蘇子遇是個搶了兄長妻子的混蛋,逼他休了我。”
我正在敲桌子的手一頓,宋音又說:“其實我若是死了最省事,隻是我不想死,因為我有了蘇子清的孩子,我想生下來。”
我一愣,宋音又在臉上掛了笑道:“姐姐,你會幫我的吧?”
我被她的笑晃得有些失神,等反應過來時已經點頭應了她。
六
長安城中大賈蘇子遇強娶長嫂的事被傳得沸沸揚揚的時候,我終於見到了蘇子遇。
他穿了一身月白色的長袍,不像個生意人,倒像個風雅的公子,他看著我笑:“都說先生聰明,怎麽此時卻犯了糊塗,聖旨都壓不了我,何況民憤。”
我看著他笑了笑,“我不過是拿人故事替人辦事罷了,蘇老板若是真能沉得住氣就不會來我這裏了。”
蘇子遇一頓,隨後道:“我不想,毀她名節。”
我想了想才說:“蘇子清為什麽娶她你是知道的吧?”
蘇子遇抬眼看了我一眼才說:“兄長煞費苦心,所以我未趕盡殺絕,隻是你是怎麽知道的?這事,大抵宋音都不曉得。”
我喝了口茶道:“你若真什麽都不懂,怎麽能和商隊處在一起,又怎麽會短短三年便將生意做到如此地步?”
蘇子遇笑了一下道:“確實,我從前知道哥哥心思,便一直由著他,隻想做個甩手閑人,也不想讓哥哥和我生分。可哥哥,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動宋音。”
我想了想問:“你為什麽不告訴你哥哥實話?”
蘇子遇頓了很久才說:“因為,哥哥對宋音起了心思,憑我當時的能力搶不過哥哥。”
我給他續了杯茶,緩緩道:“宋音懷了你哥哥的孩子,放她們母子一條生路吧。”
蘇子遇捏著那杯茶許久許久未言語,我頓了頓又言:“你真的想讓她與你過四處流離的生活嗎?你也曉得,一個區區長安城尚且處處埋白骨,更何況這萬千山水,四海家國。而且,還有孩子。”
蘇子遇頓了很久才將水杯重重往桌上一擱,隨後靠在椅背上閉了眼,很久很久之後他抹了把臉道:“這聖旨,我得接。”
我笑了一下道:“宋音錯了,你確實因為愛她才想娶她。”
蘇子遇起身衝我道了句謝,隨後走了。
次日,便傳出消息蘇子遇不堪民眾指責,同長嫂和離。隨後接了聖旨,娶了北夷公主。
蘇子遇娶公主那日,因為兩國和親,親禮隆重而盛大,宋音躲在我這裏不出去,對著窗戶發呆。發完呆又衝著我笑,問我:“姐姐,他娶我的那日有沒有今日好看?”
我看著她不言語,宋音又問:“她娶了公主是不是就會忘了我?我怎麽有些難過呢?”
我伸手拍了拍她的背,兩國的邊城的萬千百姓,蘇府上下的千餘口人係在一個女子的一顆真心上,她要把心捧出去被人踩碎,卻不能喊疼。
我看著宋音流著眼淚卻依舊笑著突然有些難過,想了很久才說:“難過就哭吧。”
宋音終於抱著我號啕大哭。
尾
宋音死於難產。
第一個孩子沒保住傷了身子,卻一直不肯調理,拖到最後,差點變成一屍兩命。
好在,孩子保住了。
宋音是在我這裏生完孩子的,蘇子遇聽到消息後匆匆忙忙趕過來,他看見宋音的屍體時眼中的灰敗,我至今難忘。
蘇子遇將孩子帶走了,他問我宋音有沒有留下什麽話,我想了想說:“她說她要走了,你和孩子都要保重。”
蘇子遇沒有說話,抱著孩子離開了。
夕陽將樹影拉得老長,我望著蘇子遇離開的背影,想起宋音說的最後一句話,她說:“姐姐,我想子遇了,可我,見不到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