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君傾顏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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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著葉白踏著厚重的步子推門而入時,蘇清然正坐在榻上有氣無力地看一本書,聽到動靜抬眼看著葉白笑道:“王上今日怎麽來得這樣早,三宮六院竟肯放你過來?”
葉白坐在榻上將蘇清然攬入懷裏問:“今日可有好好吃藥?”
蘇清然吐了口氣給他,笑言:“有沒有聞到濃重的藥味?”
葉白看著蘇清然笑,點了點蘇清然的鼻子說:“顧子毓要來了,說是商量戰事。”
蘇清然摸著他下巴上的胡楂笑:“嗯,好好招待。”
葉白看著蘇清然欲言又止,蘇清然掙開他,鑽進了被窩,輕聲道:“王上好夢。”
葉白歎了口氣,隨後將我推到了蘇清然跟前說:“我怕你悶,找了個人來給你解悶。”
蘇清然此時似乎才意識到我的存在,她轉過身瞧著我看了好久,隨後雙眼一彎笑了笑說:“我見過你,在長安。”
我一愣,暗自想我聽說蘇清然的次數很多,可見她的次數極少極少,可以說,在我的記憶裏是沒有的,不知道她是如何看見我的。
蘇清然似乎知道我的疑惑,將我拉到榻邊坐下說:“長安城人人都知道你,我也一樣,好奇得厲害,便去瞧了你一回,你不曉得。”
我一愣,隨後笑了笑沒言語。
葉白看了我倆幾眼,隨後轉身出了門。我同葉白是故交,在他還沒有登上王位的時候,這次他千裏傳書說要我幫忙,卻不曾想竟是陪著他的王後閑聊。
蘇清然見我沒有搭話,就差侍女去泡了壺茶,隨後道:“知道先生喜茶,卻不曉得最喜歡哪種,隻好挑了南越最好的奉上,先生不要嫌棄。”
我搖了搖頭,隨後道:“王後既是知道我是做什麽的,有沒有心思照顧照顧我的生意?”
蘇清然“嗯”了一聲,隨後才笑著問:“那我有什麽好處呢?”
我接過侍女遞上的那杯茶道:“若是賣得銀兩,你我平分。”
蘇清然撲哧一聲笑了出來,隨後頓了很久說:“若是當真賣了銀兩,你將我的那份悉數送給蘇淺吧。”
我頓了頓,隨後點頭答應。
一
蘇清然說,遇見葉白之前的她,簡直是一團糟。
蘇清然的從前,說起來好笑。幾年前蘇清然身子還好的時候,總是喜歡跟在她的太傅爹爹後麵,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要豬蹄吃。久而久之,蘇清然便一直都是圓嘟嘟的,她爹爹有時候也會憂愁地看著她問:“你這樣的身材可如何嫁得出去呦?”
蘇清然挑眉表示不屑,心底暗道,指不定哪天女兒我小嫩雞變鳳凰,亮瞎你的眼。誰卻知,竟一語成了讖。
蘇清然變鳳凰的那一日,她的爹爹剛剛辭了官,正準備舉家南移,看看江南小景。
卻誰知啟程的那日,國主身邊的小太監一路小跑衝到了蘇清然麵前,氣喘籲籲道:“蘇清然接旨。”
蘇清然傻愣地站了一會兒,隨後撲通便跪了下去,心中怦怦。
小太監不顧蘇清然的疑惑,捏著嗓子喊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蘇清然才思敏捷,思維獨到,深得朕心。如今國家方定,正是缺人之際,特封蘇清然為國家之相,常伴朕之左右,輔助朕治理國家,望其盡心盡力,不負重托,欽此。”
蘇清然顫抖著接過小太監手裏的黃布,眼淚汪汪地看著她爹,她爹卻也似無奈地搖了搖頭,隨後擺了擺手,便領著一車家眷隨風而去。蘇清然在原地愣了愣,才知道自己被爹爹無情地拋棄了,頓時心中悲痛,不是滋味。
小太監捏著嗓子繼續道:“聖旨已下,太傅也無辦法,丞相快隨奴才進宮謝恩。”
蘇清然瞪了小太監一眼,低聲喃喃:“謝你個頭,死太監。”
蘇清然跟著小太監進了宮,看著殿上坐著的一國之主顧子毓,心下顫顫。
顧子毓坐在大殿之上,氣宇軒昂,蘇清然圓滾滾地跪在地上,戰戰兢兢,良久吐了幾個字:“皇上,民女可以抗旨嗎?”
蘇清然看見殿上的人眸子暗了又暗,隨後緩緩地走了下來,在前麵站定後俯下身子看著她,接著一隻手抬起來緩緩地抓住了她的肩膀。
蘇清然吸了口氣,覺得自己的肩膀快要碎掉,隨後便聽見冷冷的聲音:“抗旨可是死罪,蘇姑娘想要哪種死法,五馬分屍,千刀萬剮還是杖斃?”
蘇清然不知是疼還是嚇,隻是扯了抹笑道:“民女遵旨便是。”
他手上力氣便又加重幾分:“記得以後要自稱臣。”
蘇清然慌忙點頭,已經感覺不到肩膀的存在,語無倫次笑著言:“臣遵旨,啊,臣遵旨。”
他起身的瞬間嘴角微揚,蘇清然恍惚以為他在笑。
蘇清然穿著別別扭扭的官服上朝,站在百官之首,卻捏著衣角不說話。如此過了幾日,顧子毓便找了茬,他在殿上言:“邊陲小國屢犯邊境,朕欲派將軍左山前去平定,丞相以為如何?”
蘇清然頓了良久笑著道:“臣以為不可,如此與民眾息息相關之事,臣以為陛下應當親征。”
顧子毓的臉色瞬間青白交替,後來變得鐵青,他咬牙切齒道:“丞相胡言亂語,拖出去杖責二十大板。”
蘇清然望著他怔怔出了神想:“這人他怎麽就成了國主呢?”
屁股開花後的一段日子,蘇清然倒是閑下了心,期間收到她爹的信:“江南煙雨纏綿,優哉遊哉,有空來玩呦。”
蘇清然捂著屁股碎碎念:“我肯定不是親生的。”
之後日子蘇清然便在朝堂上與顧子毓格格不入,屁股總是受罪,蘇清然卻頑強地活了下來,直到顧子毓封後。
二
顧子毓封後那天,蘇清然在府裏喝醉了酒,想起了小時候,那個傻傻的皇子看著蘇清然說:“清然笑起來真好看,以後再見,一定要對著我笑哦。”
兒時的一句話在蘇清然心裏紮了根,可是那個人怕是早就忘了吧,忘了那個叫做蘇清然的女孩,也忘記了她說她喜歡你。
顧子毓在新婚之夜喝醉酒闖到蘇清然府裏,那時剛剛小暑,蘇清然在屋外乘涼,他便突然撲了過來,捏著蘇清然的下巴,惡狠狠道:“你到底想要什麽?你們蘇家到底想要什麽?憑什麽無緣無故幫朕奪得了皇位,又無緣無故辭官?況且你這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何苦由著朕的性子來?你們到底在謀劃什麽?”
蘇清然歎氣苦笑,輕輕言:“原來你竟是如此想蘇家,如此來想我?”
顧子毓看著蘇清然冷笑道:“朕看你能裝多久,隨後穿著火紅的喜服踉踉蹌蹌出了府。”
蘇清然有些恍惚,原來她處心積慮為他做的這許多事,竟一件一件造成了他的困擾,使他如此憂心,不得不在新婚之夜拋下皇後,來丞相府弄清楚這場陰謀。
顧子毓有了皇後之後,便沒了時間與蘇清然計較,蘇清然倒也無所謂,看看都城景色,一步一步走遍府中各處,偶爾,夜光清冷下,想起顧子毓那日的話微微心疼。
皇後是南越的美人,姿色柔美,傾了國城,顧子毓便寵她上了天,綢緞一匹一匹地送,金銀珠寶一箱一箱地贈,古玩奇物不皺眉頭地賞,卻不曾想這捧在掌心的人竟不動聲色地被人下了蠱。
皇後在榻上躺的那幾日,顧子毓幾乎找遍了全都城懂藥理的人,直到後來有醫者說是皇後中了蠱。
顧子毓在一個陰冷的夜來找蘇清然,他言語灼灼,仿佛看到了希望:“有太醫說你娘親懂蠱,你也知道一些的對不對?”
蘇清然看著他急紅了的眼,不自覺地點了點頭,他欣喜於表:“你一定要治好皇後,不惜一切代價。”
蘇清然看著他笑:“臣遵旨。”
三
蘇清然的娘親是苗疆人,從小養蠱,技術精湛,她便跟著娘親學了一些,雖不如娘親技藝高超,倒也解得了常見的蠱,隻是十五歲之後她便因為許多事擱下了蠱毒,轉而學起了琴棋書畫,後來想想,無論哪件都是荒唐到可笑。
皇後中的蠱很常見,是苗疆人人都會施的血蠱,解的辦法相當簡單,解蠱者與她換血便可,而堂堂位於塞北的大宣都城,會解蠱者也僅蘇清然一人而已,況且若是擱得久了再去找人,皇後的身子怕是撐不住,所以於情於理,於內於外,於各種情況下,蘇清然都該盡心盡力。
為皇後解蠱後,蘇清然的身子便大不如前了,換血雖然不致命,但也對身體造成了極大的傷害,她開始瘦下來,不再圓滾滾的,倒也多了幾分女兒家的小姿態。
蘇清然瘦下來之後上門提親的人倒是多了起來,可無論哪一個請求顧子毓賜婚,他都會以蘇清然是丞相要為他分擔國事為由拒絕,眾人也很是納悶這兩者到底有何關係。
顧子毓再次闖入蘇清然府上的時候,夕陽正斜垂,他惡狠狠地將一封書信扔在蘇清然的臉上:“你們蘇家好大的膽,竟威脅到朕身上?”
蘇清然伸手撿起地上的信,看見內容的一瞬,她暗暗地想:“我爹果真是親爹。”
蘇清然故作鎮定地將信收好,微笑著言:“臣父親隻是擔心臣而已,皇上多慮了。”
顧子毓扯出一抹冷笑:“哼,擔心?太傅可是說,若是你有個什麽差錯,要朕皇位不保呢?還說若是下次再有類似此次救皇後的事件,他很願意讓你做皇後呢。”
蘇清然心裏把她爹罵了個萬千遍,好端端的這是哪門子的火上澆油,雖然她爹和將軍是世交,將軍也有謀反之心,但是她爹如此光明正大地說出來,受害的也隻不過是蘇清然罷了。
果然顧子毓看著蘇清然不說話,隨後他突然笑的大聲道:“你是想當皇後吧?好呀,朕成全你。”隨後便突然壓向了蘇清然的唇。
顧子毓那夜瘋了一般地撕扯,蘇清然隻覺炎炎的夏日,卻寒得刺骨。
之後的幾日,蘇清然一直過得恍惚,身上一片一片的青紫,她的貼身侍女蘇淺看著便掉眼淚,直到小太監前來傳旨,稱皇上要她上朝。
炎炎夏日蘇清然卻將自己裹得嚴實,顧子毓坐在殿上冷笑:“丞相多日不來上朝,是何原因?若無正當緣由,朕可要罰了。”
蘇清然恍惚覺得殿上的人並非她從前認識的那個人,哀莫大於心死,蘇清然跪下笑言:“臣請皇上責罰。”
顧子毓冷哼一聲準備下令,旁側的將軍卻突然開了口:“丞相上次替皇後娘娘解蠱之後,便身體虛弱,想來是由於身子問題,還望皇上看在丞相解蠱的份上,饒了丞相。”
朝堂上本就是看眼色之人,於是一時之間,朝堂上的求情聲不絕於耳,蘇清然淡淡地笑,抬眼看堂上之人,他神色冷冷,隨後從口中慢慢蹦出來兩個字:“退朝。”
四
屋漏偏逢連夜雨,蘇清然本以為她遭受如此待遇已是夠慘,卻不想她竟是意外地有了身孕。那幾日頭皮沉重,嗜睡得很,又常常嘔吐,便喚了宮外的大夫來看,大夫一臉喜氣地告訴她她有孕的時候,蘇清然隻覺得恍如入了萬年寒窟,凍得她撕心裂肺。
蘇清然向顧子毓請了幾日假,正在琢磨要不要把孩子生下來時,顧子毓便闖了進來,不偏不倚正好撞見了蘇清然在吐。
顧子毓臉色一冷,便宣了太醫,任憑蘇清然使盡眼色,太醫依舊不看蘇清然一眼,隨後淡淡對著顧子毓言:“回皇上,丞相有了身孕。”
蘇清然一時覺得五雷轟頂,小心翼翼地看著顧子毓的臉色,他卻突然扯出一抹笑:“這丞相還未嫁人便有了身孕,著實令人費解。”
蘇清然隻看著他不說話,他遣走了屋內的人,隻剩下他們倆,他看著蘇清然道:“丞相可真是心思縝密,一夜便能有孕,丞相你真是撒得好謊!”
蘇清然看著他笑:“為了得到後位,我自是要不擇手段了,皇上若是連不擇手段這四個字都不知,當初又如何得了江山?”
顧子毓伸手便甩了她一巴掌道:“皇後之位,你休想,朕最恨人逼朕。”
顧子毓甩袖而去的時候,蘇清然隻覺得想笑,兒時的戲言被她當了真,以為真的要非顧子毓不嫁,便想盡辦法助他得了皇位。
說來前朝瑄帝殯天突然,朝政後由權臣顧遠把持,未出一年便登了基,隻是許是年紀已高,未過幾月便與世長辭。
當日先皇突然駕崩,太子又被廢未立新太子,於是朝堂一分為二,以丞相為首支持三皇子顧子炎,以將軍為首支持七皇子顧子毓,爹爹卻站在中立,兩邊都不肯幫,蘇清然沒了辦法便答應了她爹放棄學蠱,好生做個大家閨秀,作為交換她爹須得助得顧子毓奪得天下。
後來天下初定,她爹深知往後日子不會好過,便索性辭了官去了娘親的故鄉南地賞景。如今想來,當初她爹毫不留戀地丟下她就走,怕是以為顧子毓知道這一切,想著顧子毓是喜歡蘇清然的,所以走得那樣隨意。
其實何止她爹,蘇清然也一直以為顧子毓記得從前,她以為那道聖旨是封妃的聖旨,卻不曾想被封了相,蘇清然不甘心,於是朝堂上處處作對,卻從未想,這一舉一動在顧子毓眼裏都陰謀到讓他發狂。
三日之後,顧子毓隨著暮色又至,順便帶了一副湯藥,顧子毓將藥遞到她嘴邊的時候,蘇清然下意識地躲避,顧子毓捏著她的下巴便往進灌,蘇清然被嗆得連連咳嗽,顧子毓放下碗:“休想逼朕做什麽,這孩子朕說什麽都不會讓你生下來。”
腹中開始痛,血流了滿榻,蘇清然看著顧子毓笑:“虎毒不食子,皇上堪比猛虎呢。”
顧子毓眼眶泛紅,狠狠地瞪著蘇清然問:“蘇清然,你到底在笑什麽?”
蘇清然有氣無力,努力扯出一抹笑說:“你管我?”
顧子毓甩袖將碗掃到地上,隨後氣衝衝地離開,蘇清然傻傻地愣在原地,她為什麽要笑呢?因為有人說她笑起來好看啊。
蘇清然試著扯了扯嘴角,眼淚卻猝不及防地落了下來,嚇得蘇清然一怔。
蘇淺推門而入,眼淚砸在了蘇清然的手背上,隨後她便抱著蘇清然痛哭,她明明知道一切,卻無能為力。
蘇清然安慰了她幾句,隨後對著她喃喃道:“若是這件事爹爹也知道了,你以後就不用跟著我了。”
蘇淺看著她,一時沒了言語。
五
打從小產之後,蘇清然身子便越發的弱,甚至上朝都站不穩當,想是因此,顧子毓也沒有像從前那般找她麻煩。
較為諷刺的是,蘇清然還尚未痊愈,皇後便有了身孕,蘇清然看著顧子毓臉上欣喜的模樣,恍惚覺得從前的她一直在做夢,還是個噩夢。
皇上的寵愛加上太醫精細的照料,皇後在足月後便生下了皇子。
蘇清然遠遠地望過一眼,皺皺的,有些醜,不過看起來很軟,蘇清然甚至在一瞬間想,如果她的孩子生下來會不會比他漂亮一些,他會不會也在花草間輕輕喊她娘親。
之後的蘇清然似乎過了兩三年順心的日子,蘇清然不再在朝堂上頂撞顧子毓,他便也沒有來找蘇清然的麻煩,皇後生的皇子也一天一天長大,清秀的模樣十分招人愛。
那日初夏,皇後抱著三歲的糯米團子在池邊賞景,蘇清然剛剛下朝路過,行了禮欲走,便被小團子拉住了衣角,稚嫩地說要蘇清然陪他玩,蘇清然伸手勉強抱起他,聞著他身上若有若無的奶味,親了親他肉嘟嘟的臉。
身子終究還是弱,不到一會,蘇清然便有些撐不住,放了他下來,順便隨手摘了朵花遞到他手上,他突然就開心了起來,嘴角掛著笑,蘇清然便突然想起顧子毓小時候的模樣。
蘇清然轉身欲走,卻突然聽到有東西落水的聲音,旁側的公公眼疾手快,立馬撈上來了已經全濕了的小團子,小團子似是嚇壞了,哭得無休止,便引來了顧子毓。
小團子看著顧子毓伸手指蘇清然:“父皇,就是她推我的。”小團子身子一抖一抖,話不成句,似是擠出來的。
蘇清然愣了一瞬接著便看到了顧子毓陰冷的眼神,心中澀澀。不過意外的是他隻是賞了蘇清然的板子,並不追究其他,板子一下一下落下的時候,小團子卻在他父皇懷裏哭得更凶了。
打了一半的時候,小團子終於大哭著喊:“別打了,不是她推的我,是母後讓我這樣說的。”
小團子一直喊著別打了,顧子毓愣愣地看著一旁的皇後,皇後慌了神道:“臣妾沒有。”
顧子毓將小團子放了下來,小團子便撲過來抱著蘇清然哭,稚嫩的聲音一聲聲地說著對不起,蘇清然看著他笑了一下,隨後有些納悶地想,這孩子怎麽會如此懂事,知道冤枉人是不好的事。
蘇清然勉強地站起身,捏了捏他的臉,隨後看向顧子毓道:“若是無事,臣便告退了。”
蘇淺早已泣不成聲,回到府裏的時候,嗓子已經啞了,蘇清然有些無語地看她:“又不是第一次,這麽小題大做。”
蘇淺不理蘇清然,之前她已經無數次說過蘇清然沒出息了,於是索性這次冷著臉,一字不言,蘇清然也是有些累,便睡了過去。
恰巧夢到兒時在宮中與顧子毓偶遇,他在冬日被母後捆得像個粽子,走路的時候就像一個雪球那樣緩慢地滾著,蘇清然抱著不知哪個宮裏跑出來的狸貓,看著他便想捉弄,於是便把狸貓扔到了他身上,顧子毓被嚇得張嘴便哭。
蘇清然在一旁笑得直不起腰,顧子毓看著便突然止住了眼淚,隨後戳了戳蘇清然臉上的酒窩道:“你笑起來真好看。”隨後便像傻子一般衝著蘇清然嗬嗬笑。
之後她們便莫名其妙成了同盟,那夜玩得盡興,末了顧子毓稚氣地跟蘇清然說:“清然笑起來真好看,以後見了我都要笑哦。”
蘇清然傻嗬嗬地笑著答應,笑著笑著便忽然醒了過來,她意外發現,窗外有月,明亮得晃眼。
蘇清然後來想起那夜還是很想笑,隻是從那之後,她便隨著娘親去了江南小住,再回來的時候已經是五年之後了,顧子毓已經長大,一身皇子服穿得冷冷冽冽。
六
皇後被罰禁足三日,蘇清然也是非常納悶皇後平白無故的怎麽就突然想起害她了,蘇清然琢磨了良久終究沒得出任何結果。
葉白來大宣朝貢的那日,正值隆冬,雪花紛揚,皇後突然提議要去看梅花,梅林種在湖水之畔,皇後便突然有了興致對著蘇清然道:“聽聞丞相琴棋書畫皆會,跳舞更是一絕,不如讓眾人都飽飽眼福,賞賞天人之姿如何?”
蘇清然抬口正欲拒絕,卻聽得顧子毓言:“朕倒是也想看看丞相的舞,不如就在此舞上一曲罷。”
蘇清然俯身接旨,脫了狐裘,和著樂師的樂,抬起了腳,起步初始覺得冷,跳著跳著便沒了感覺,直到中間已是身子麻木,幸好葉白出麵解了圍。
次日初晴,蘇清然去早朝,接到了要她去南越國和親的聖旨,替她解了圍的南越國主葉白,在旁側看著她,笑得欣喜。
蘇清然淡淡掃了眼葉白,莫名的有些難過,她這活不了幾年的身子,葉白要了也隻能是拖累,可她終究還是無可奈何地接了旨。
離開大宣的前一日晚,顧子毓破天荒地來送行,蘇清然舉酒敬他:“謝皇上賜婚。”
他抿了口酒言:“南越國主提出要你,朕沒法拒絕,本以為你會自己反對,卻原來,還是朕想多了。”
蘇清然笑言:“南越國主人很好,臣心甘情願。”
他喃喃:“不想做朕的皇後了嗎?你的目的還沒有達到,這就要走了?”
蘇清然坐在榻上看著鮮紅的嫁衣笑:“不管你信不信,有些話我還是覺得說清楚比較好。”
許是將要離開大宣,故而蘇清然連尊稱也沒用,就這麽安靜地說著。
她看著顧子毓的衣角喃喃自語:“我的目的從來都不是皇後的位子,而是嫁給你。從初次與你見麵就想著以後要嫁給你,於是便求著爹爹幫你奪了天下,爹爹的辭官不過是怕日後日子不好過罷了,他以為你也喜歡我,便留下了我,而我因為喜歡你,所以便由著你的性子做了這許多事。我不想做丞相,所以在朝堂上與你較勁,隻是因為我想嫁給你,做你的妃,我從未想過做皇後,太累,而我本身是個懶人。”
顧子毓手中的酒杯微微抖動,蘇清然接著言:“每次我對著你笑,隻是因為你從前說我笑起來好看,這些話,我都記著,你卻忘了。還有爹爹並未對你的皇位有想法,他隻是希望我好好的。”
顧子毓捏緊了手中的杯子,蘇清然笑了笑,再未言語。
他猛然站起身:“朕去回絕了葉白這門親事。”
蘇清然笑著言:“皇上相信我剛剛說的那些話?”
他一怔,良久道:“朕信,因為朕想起了你說的那些事。”
蘇清然走到他跟前跪下道:“那就請求皇上,別再一次毀了我,我餘下的日子,不想如此含辛茹苦地度過。”
顧子毓卻突然轉身抱住蘇清然,像小團子那日一樣語無倫次,口口聲聲對不起,蘇清然心力交瘁,到了如今,隻想逃。
蘇清然想,她也想陪著顧子毓看山河萬景,隻是他們的孩子怎麽辦,他還那樣小,便因為她死了,她又怎麽可以無動於衷,和顧子毓活得瀟瀟灑灑。
七
來南越的那日塞北刮起了風,天陰沉得厲害,葉白笑著看蘇清然:“江南如今怕是已經轉暖,偶爾下起小雨了呢。”
蘇清然坐在馬車上靠著他的肩膀,隻覺得暖心,馬車欲走的時候,卻被顧子毓攔住了路,蘇清然坐在馬車上看他,從未覺得他如此好看。
葉白變了臉色下車問他:“皇上這是何意?”
顧子毓卻突然竄上車抱了蘇清然下車,隨後頭也不回地便往回走,蘇清然勾住他的脖子道:“我從來都夢想有朝一日你會這樣抱著我上花轎,隨後伴著你,走過無數個日日夜夜,卻從未想過,夢想成真的時候卻是如今這般。”
他頓了頓道:“對不起。”
蘇清然掙開他下了地,看著他笑:“皇上如今對我是愧疚還是別的,我想皇上心知肚明,若是為了補償我就請放我走,宮中生活太難,我怕了。”
顧子毓看了蘇清然良久,卻未言語,蘇清然頓了頓,說:“求你。”
他似是一怔,隨後微微點頭,蘇清然挑唇輕輕笑道:“謝皇上成全,皇上應當還是愛著皇後,隻是被清然的事情擾得愧疚,如今還請皇上珍重皇後。”
蘇清然隨著葉白上車出了城門,卻意外地發現,皇後竟在那等著,蘇清然晃晃悠悠地下了車,皇後卻突然對蘇清然行了禮,她說:“我今日是來道歉的,害你是因為皇上睡夢中無意喊了你的名字,我以為你們有染,如今看來,是我多慮了。”
蘇清然扶起她道:“小皇子很可愛,好好保護他。”
蘇清然靠在葉白的身上,馬車上搖搖晃晃,如今事已至此,顧子毓到底為何要喊她的名字,她再也不願想。
到了南越後,蘇清然身子越發的弱,許是氣候不同,她便常常纏綿病榻,葉白很是溫潤,對她無微不至。
蘇清然後來便挑了個時間,告訴了葉白她和顧子毓從前種種,葉白隻是抱住她,不說話也不動,後來她竟是窩在他懷裏睡著了。
我將手中的茶飲盡,看著蘇清然因為疲累而略顯蒼白的臉,心下不忍。
蘇清然卻突然彎著唇角笑了笑說:“我這輩子最大的幸運就是遇見葉白,隻是我到底還是對不起他,我的心裏裝了人,再去裝他對他太不公平,若有來世,我一定要早些遇見他,好報他今生相護相守之恩。”
蘇清然說到最後已經迷迷糊糊要睡過去,我為她掖了掖被角,隨後趴在她耳邊輕聲道:“葉白也同我說過,他此生最大的幸運,就是遇見你,最後娶了你。”
我看著蘇清然安心地閉上了眼睛睡了過去,嘴角卻微微地彎了起來。
八
蘇清然再次醒來的時候,大宣國主已經來了,並且同葉白說,他此次前來除了借兵一事之外,還想同蘇丞相敘敘舊。
葉白本想拒絕,但想了想終究還是答應了。
蘇清然破天荒地再一次修了麵梳了妝,我站在她旁側為她取簪,她笑著問我:“好看嗎?”
我將那支玉簪為她插上,隨後道:“好看。”
蘇清然的身子到底還是弱,在宴上同顧子毓說了幾句閑話,便覺得累得厲害,葉白察覺到了,讓我把她送回了宮。
顧子毓推門而入的時候,蘇清然正躺在榻上發呆,我在一旁為她煮茶。顧子毓掃見我,愣了一瞬,隨後道:“你先出去吧。”
我未動,仍舊用扇子護著火,聽著茶水咕嘟咕嘟作響。
倒是蘇清然笑了聲道:“先生是葉白尋來陪我的,王上無須介意。”
顧子毓便仿佛真的聽了她的話,視我如無物,他摸了摸蘇清然的臉,隨後口中絮絮叨叨地說:“丞相府朕一磚一瓦都未動,你若是想了便隨時可以回去。朕如今已不再去皇後的宮裏,朝堂上無人與朕叫板,朕很是無聊。塞北如今胡楊列列,你若是想去看,朕帶你去……”
蘇清然打斷他的念叨:“皇上可還想看我跳舞?”
他有些顫抖地抱住了蘇清然道:“清然,你走後的那些日子,朕是真的想你,與愧疚無關,興許朕早都習慣了你在身邊。”
蘇清然有些恍惚,隨後笑著言:“清然也想皇上,既是如此,不如皇上帶我走吧,天涯海角,清然隨遇而安。”
顧子毓的身體僵了僵,隨後鬆開了她,頓了良久道:“大宣危在旦夕,葉白視你如寶,朕不能惹惱了他,否則大宣生靈塗炭,朕不能。”
蘇清然嗤嗤笑:“皇上愛民如子,大宣之福。”
顧子毓還欲說些什麽,葉白突然推門而入,看了蘇清然一眼道:“她需要休息,否則身體承受不住,讓她歇歇吧。”
顧子毓盯著蘇清然看了很久才說:“好。”
顧子毓走後,茶將將煮好,我倒了一杯放在榻邊的小桌上晾著,看著蘇清然空洞的雙眼,心裏忽然有些害怕。卻聽見她慢悠悠地說了一句:“先生,這是他第三回為了別的放棄我了,我死心了。”
我看著她閉上眼,眼角的淚緩緩流下,掉落榻間,倏忽不見。
九
顧子毓走的時候蘇清然沒送,便再沒能見到過。
蘇清然死在三月,死在紅白灼灼的桃林裏。
那日她央葉白帶她看桃花,桃林紅白灼灼,葉白坐在林間彈琴,蘇清然窩在他旁側。琴聲悠揚,蘇清然覺得困得緊,隻想睡,在她睡過去之前她拉著葉白的袖子喃喃:“蘇淺跟了我這麽久,你幫她找個好人嫁了吧。還有,我的死訊,暫時不要告訴我的父親。”
這一睡,便再也沒能醒來。
我知道這個消息是在長安,葉白來找顧子毓商量戰事,路過我的門口,同我說了這些話,最後他還說,顧子毓為此也十分傷心。
侍候顧子毓的公公曾喝醉了酒同葉白的侍從說起顧子毓得知蘇清然死時的情況,那公公說,南越傳來和親的丞相已故的消息時,坐在殿上的皇上,捏著手中的信不肯鬆手,站在皇上身邊的他,甚至看到皇上的指甲嵌到了肉裏。
他當晚隨著皇上去了從前的丞相府,皇上讓他收拾了一些丞相生前穿過的衣物,第二日便去了皇陵做了衣冠塚。
皇上靠在墓碑邊不言不語一個下午,手中酒瓶盡空,直到最後不受控製地抱著墓碑號啕。
隨後的日子皇上便窩在書房作畫,畫中女子笑得溫婉,酒窩淺淺,很是討人喜。那公公知道,皇上這一筆一畫畫的是思念,念的是罪贖。
葉白說完這些看著我沉默了半晌道:“阿無沒有什麽想說的嗎?”
我說:“顧子毓活該。”
葉白笑:“直呼皇上名諱可是要降罪的,再說……”他猶豫了一會才接著道:“顧子毓也不容易。”
後來,我從葉白口中得知了不少顧子毓的事情。
顧子毓的母妃死在冬日,他的父皇沒讓顧子毓見最後一麵,那一日是顧子毓的生辰,他的父皇躺在病榻上對他說想讓他承襲大位,所以他的母妃必死無疑。
他跪坐在榻前掐爛了自己的掌心,卻不敢回一句嘴,因為他知道倘若他回了嘴,死的人便不止母妃一個人了。一向讓他崇敬的父皇為了自己所謂的天下,不顧他的意願殺了他的母妃,自此,他便誰都不信。
而他父皇封太子的詔書還沒來得及下,便病逝了。顧子毓被將軍推上皇位,確切地說是被將軍和蘇清然的父親推上皇位,蘇清然的父親雖然離了京,卻在宮裏留了眼線,故而顧子毓十分窩火。
他開始確實以為蘇清然是太傅派來看著他的,為的就是爭得皇寵,權傾後宮。所以他最初便處處針對蘇清然,他從來沒有想過這世上會有人對他掏心掏肺的好,他以為會對他好的人隻有他母妃一人,而母妃已死,他便是孤軍作戰於這世間。
皇位難坐,處處勾心鬥角,他滿心成疑,不願意相信。等到事情真相大白,卻早已來不及彌補。
他從前以為他最對不起的人是他母妃,後來才知道,原來他欠的又何止他母妃一人。
聽葉白說了這許多,我笑了笑沒有搭話,葉白又說了幾句閑話便走了。但我知道,比起顧子毓,麵對蘇清然死去的這個消息,最難過的是葉白。
他和蘇清然一樣,一腔真情付於流水,最後潰不成軍。
但葉白比蘇清然能好一些,因為蘇清然知道葉白的好,而顧子毓,永遠不知道那個愛她的姑娘為他做了多少,受了多少委屈,流了多少淚。
隻是,此時此刻,我似乎也有一些能理解顧子毓的心情,誰會愛上一個當作敵人的人,又有誰會把當作敵人的人對他的好當真心。
顧子毓也不過凡人而已,隻不過他懂得更多的是恨而不是愛。
外間天光乍晴,日頭明媚,可這世間再也沒有了一個叫做蘇清然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