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雪無聲逝,梅花一夜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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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麽?”
這一次,驚詫地不止李玥一人,連長公主和顧少元都忍不住雙眉倒豎。
戚煜手中握著先帝賜下的將軍令,是眾所周知的事,他如果打定主意造反,那可比空有尊貴身份,手中卻無兵權的淮王棘手多了。
夏雪籬成婚,不僅皇帝後妃親自到場,還雲集了滿朝文武,本該是佳話,誰想此時眾人卻成了甕中之鱉,若是救援不及時,隻怕會被一網打盡。
眾人都知曉這個道理,不由急怒交加。
“才誅了一個叛王李宸紹,沒想到連戚家也沉不住氣了!”
“戚家一向和國舅府交好,怎麽偏挑這個日子...”
夏雪籬和戚煙之事朝中早有傳言,此話一出,明白人便都沉默了。
李玥的目光慢慢移向身後一直安靜的戚夢嬋身上,笑意寒冷徹骨。
“愛妃,你還在此,你爹便敢公然造反,是他要犧牲你?還是你打算來個裏應外合啊?”
戚夢嬋徒然變色,雙膝觸地。
“臣妾對皇上的心意,天地日月可鑒,如有二心,願受天打雷劈之刑!”
“哦?”
李玥笑盈盈地道。
“既然愛妃對朕如此忠心,那麽若是為朕犧牲一次,想必也是心甘情願嘍?”
不待戚夢嬋反應,他已驀然變了顏色。
“來人!將戚夢嬋綁起來,搭木柴,備火刑!然後告訴戚煜,他若敢妄動,朕便讓他這寶貝女兒化作灰燼!”
心上人竟然如此絕情,戚夢嬋淚落如珠,可倔強的性子讓她死咬下唇,伸出雙手毅然準備就擒。
“慢...”
低柔的話語不算大聲,卻如符咒般定住了欲對戚夢嬋出手的錦衣衛。
“放了她罷,我自有分寸,戚煜翻不出什麽波瀾。”
夏雪籬在阿九攙扶下,有些吃力地走過來,分明是奄奄一息柔弱不堪的狀態,一開口卻讓人忍不住放下心來。
“國舅,莫非你...”
顧少元與夏雪籬雙目一觸,眼神交流間似已明了了對方的心意。
夏雪籬笑了。他環視一周,歎了口氣。
“在座諸位,想必都認為我夏雪籬弄權禍國,欺淩幼主,誠然,我若說這是先帝的托付,大抵也沒有人會信吧,否則,怎會連至親也對我猜忌至此...”
夏太後聽聞此話,心中酸楚難當,淚流滿麵上前緊握住他的手。
“阿籬,別這麽說,這不肖子暫且不論,可你為我們母子做的,我姐姐從未懷疑過!”
“我知道,姐姐,所以我並未後悔。”
夏雪籬拍拍她的手,目光掠過顏色鐵青的李玥,又不著痕跡地移開,禮堂上數十張麵孔一一落入他的眼中,有畏懼,有憎恨,有悵然,有狐疑,還有欲絕的悲痛。
那雙擒淚的眼,帶著刻骨的情緒,狠狠剜著他,明明滿懷恨意,卻讓夏雪籬心中一片溫暖。
雖說不悔,可是每每思及她時,總是有無盡遺憾。
夏雪籬強迫自己移開目光,平靜地道。
“其實你們忌憚我,確也情有可原,沒錯,我與戚煜,曾盟約起誓,若戚家扶持我登上大位,我便封戚煙為後,讓戚氏一家獨大.........”
梅馥猛然睜大雙眼,想要上前卻被白鶴軒及顧少元一左一右死死拉住。
她愕然回頭瞪視著他們。
為什麽?明明不是這樣!為什麽要這麽說!
“國舅......有自己的打算,不要幹涉。”
顧少元歎息著將她拉至身邊,眼中的觸動梅馥似懂非懂。
如此大逆不道的謀反宣言,竟被他輕描淡寫地說出口,一眾清流均變了顏色,紛紛露出果然如此的憎惡嘴臉,夏雪籬好笑,一陣清咳後,歎道。
“唉,雖有通天之誌,可惜命淺福薄,這個位置,我注定是坐不了了,況且...”
他柔若春波的目光落在李玥身上,竟看不出一絲憎恨,有的隻是從容。
“權術算計,本就該不擇手段,無需講究光明磊落,更不可心慈手軟,所以玥兒,這次是我敗了........”
顧少元知他已經在為李玥做最後的鋪墊,心中五味雜陳。
“國舅.......”
夏雪籬掩嘴又是一陣咳嗽,指縫見不斷有殷紅溢出,紅錦華袍上霎時綻開大朵大朵紫花。
“果然,還是撐不住了呢,玥兒,反正都是死,與其等戚煜打進來將我挫骨揚灰,你好歹還是親外甥,至少不會克扣舅舅一個葬禮.........”
李玥冷著一張霜麵,揚頭。
“你放心,我保證你的身後事絕對風光體麵,就如今天的婚禮一樣。”
夏雪籬點點頭,似很滿意。
“阿九,你都聽到了?”
阿九鐵青著一張臉,許久,方才木然地點點頭。
“既聽到了,還不動手?”
李玥聽見夏雪籬叫阿九動手,心裏本能地咯噔一下,見那高大的男子一步步向自己逼近,他臉色都嚇白了,失聲喊道。
“愣著做什麽!還不護駕!”
四周的錦衣衛,皆是一動不動,目光都落在夏雪籬身上,似在等候他發號施令。
一直冷眼旁觀的長公主見情勢不對,終於緊張起來,高聲喝叱身後清流道。
“怎麽?你們都是死人嗎?顧少元!你也反了不成!”
見阿九眼中明顯的恨意,顧少元也有些動搖,剛要下令,阿九卻站住了腳步,居高臨下睨著李玥,從牙縫中迸出一句話。
“今天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主子,我此生不殺你,也是答應了主子,但你須得記住,這個天下,永遠都是主子讓給你的!”
說罷,也不顧李玥氣得渾身亂顫,轉身幾個翻縱消失在夜空之中。
夏雪籬握袖咳了兩聲,苦笑。
“這個阿九...總是任性....”
門外突然響起震耳欲聾的鼓點,喜慶的紅色與殺伐聲相比,更顯得格外刺目。
“夏雪籬!看在我們戚夏兩家世代交好,我也是看著你長大的份上,最後再給你一次機會!交出李玥,一切還有回旋的餘地!否則,我今夜便闖進來搭一座人頭塔。”
中氣十足的男聲隔空傳來,每一個字,都讓人戰栗恐懼。
得不到夏雪籬的回應,戚煜又向眾臣喊話道。
“裏頭的人聽著,李氏無道,我戚家如今不過順勢而為,王侯將相寧有種乎?肯歸順於我的,不僅性命無虞,還可官升一品!”
大臣們紛紛坐不住了。
“驃騎將軍已經過了燕南關,皇城的護衛軍就算調得來,也不是戚煜數萬鐵騎的對手!現下如何是好?”
“國難當頭,逆賊得誌,老朽寧願以身殉國也不願臣服於賊!”
“裴大人!使不得!王大人,不要衝動!”
顧少元頭大,眼明手快地奪下一名老尚書意欲自刎的短劍,又趕緊拉住另一名打算觸柱的老侍郎。
門外戚煜明顯等得不耐煩了,開始命人往裏頭投射火箭。
大臣們裏頭,一個亂了陣腳的人公然開始逃竄。
“識時務者為俊傑,戚將軍,我願歸順!”
“混賬!”
顧少元回身,剛想命人把他拿下,那人的腦袋卻一歪,從肩膀上滾了下來。
夏雪籬攙住段瑩然的胳膊,右手舔血的劍身閃著寒光,他轉頭對顧少元交代道。
“這種意誌不堅的無膽鼠輩,以後,要全部清算了才好。”
幾名本欲叛逃的大臣連忙後退一步,哆哆嗦嗦地望著他將劍棄於地上,向戚夢嬋使了個眼色。
“爹,為什麽........”
戚夢嬋猶自望著火光衝天的外頭,神色恍惚。夏雪籬歎了口氣,想要開口,無奈乏力,被迫往後退了一步。
段瑩然見狀,高聲代他道。
“夢嬋!時不待人!此時不說,便沒有機會了!”
戚夢嬋如夢初醒,一個激靈,回過神來,連忙轉身撲通跪於李玥腳邊。
“皇上,請求皇上饒我爹一命!”
盡管情勢危急,眾人還是為她莫名其妙的舉動怔住。
夏太後首先冷笑諷刺。
“你瘋魔了麽?現在是你爹要我皇兒的命,你還求饒?”
戚夢嬋置若罔聞,依舊流淚叩首,重複。
“請皇上饒我爹一命。”
李玥青著張臉,兩耳隻注意著外頭的情勢,根本無心理會戚夢嬋,畢竟是個十五歲的少年,對於死亡的恐懼讓他無法保持最初的冷靜。
“咳咳,皇上,夢嬋在等你一句聖旨,你便看在她一片真心的份上,允了吧!”
夏雪籬的聲音,是唯一能讓李玥思緒歸位的,他本欲拒絕,想想,又冷笑轉移話題道。
“舅舅如此淡定,方才又故弄玄虛半日,想必是有了對策了?”
“你若肯答應饒戚家兄妹一死,對策,總是有的。”
見他不緊不慢淡笑應答,李玥氣得咬牙,卻也無奈。
“好,我允了,饒戚家兄妹不死,改為南山之中軟禁終身。”
君無戲言,何況是當著眾臣的麵,戚夢嬋聽了,這才含笑帶淚又對他磕了個頭,看了夏雪籬一眼,方道。
“我爹手上的將軍令,早已被我換走交給主上,方才阿九已經帶著真的將軍令去調先皇直屬的秘密暗軍,我想,隻要再堅守片刻,這場叛亂便會落幕了......今夜的婚事,不過是主上的一個局。隻因他知道,自己已經時日無多,若不在臨死前替皇上除掉淮王和戚家,將來必定後患無窮,皇上,方才阿九說的話,雖然大不敬,但無半句虛言,主上確實沒有半點對不起您的地方,倒是您,這一生都會虧欠他的。”
李玥手指在袖中微顫,漂亮的麵容有些扭曲,他看著夏雪籬,固執地搖頭冷笑。
“我不信!不信!你想用苦肉計騙我!好再名正言順的控製我對不對!”
啪,一記響亮的耳光打得李玥偏過頭去,夏太後哽咽地拉住他,一齊跪倒在夏雪籬麵前。
“玥兒,快向你舅舅賠罪!請他原諒你!快!快啊!”
李玥不能置信地木然望著母親,反倒是夏雪籬,艱難地將他們攙住,冷聲道。
“姐姐,你這是做什麽?玥兒是天子,天子隻跪天地雙親!你不該如此。”
吃力地將二人扶起,夏雪籬隻覺眼前一陣眩暈,雙目視物開始模糊起來,他強撐著道。
“皇上,從今以後,沒了夏雪籬,許多事皇上終於可以自己拿主意,隻是切記,識人辨物,不可隻看表象,但要做到疑人不用,用人不疑。還有,我的行事手段已經過於陰狠,你不該再如此,適當懷柔,方是明君之道。”
李玥眼中有淚在打轉,卻依舊抿唇嚷道。
“你這是在交待遺言嗎?我一句都不會聽的!我才不聽你的!”
夏雪籬微笑,摸摸他的腦袋,轉向夏太後。
“姐姐,到死也沒能如你所願,給夏家留後,讓你失望了。”
夏太後捂著臉,早已泣不成聲。
“胡說!你會長命百歲的,我要給你求的最靈長生符,日日念金剛經,你會好的,會好的。”
目送侍女扶著幾乎暈厥的夏太後離去,夏雪籬方對長公主道。
“皇上尚年幼衝動,今後,還需長公主出山,帶我照看。”
長公主聞言,點點頭,側身對他一揖。
夏雪籬於是又看向段瑩然,還未發話,那一身紅裝的女子卻已扭過頭去。
“我知道你想說什麽,我的答案便是:不可能!”
夏雪籬一愣。
段瑩然終於忍不住抹了把淚。
“夏雪籬,這幾天,你分明已經知道梅馥是假孕,也知道我爹根本解不了你的毒,卻還是娶了我!不就是希望梅馥放心嗎?我就逐了你的願,可你既已同我拜過天地,我就是夏家的媳婦,你死了,我是未亡人,你別想說什麽這場婚禮隻是演戲不做數的話!”
“然兒!你瘋了!”
段尚書氣得倒仰,夏雪籬看了段瑩然半晌,點頭道。
“做數,我也已經擬好放妻書,今後,阿九會交給你,對不起。”
段瑩然回頭,看著他怔怔落下淚來,然後猛地推開他,踉蹌奔了出去。
夏雪籬深吸一口氣,意識開始有些渙散,他咬了咬舌尖,轉身對顧少元笑。
一生的宿敵,彼此懷恨了一輩子,鬥了一輩子,顧少元沒想到,夏雪籬的離去,到頭來,自己竟是最為傷感的那個。
夏雪籬捉住顧少元的手臂,聲音微弱得隻有兩人能聽見。
“那個白鶴軒,我不信任,你要想辦法把梅馥奪回來。”
顧少元反手扶住他,聲音黯啞。
“你放心,我懂。”
夏雪籬於是笑了,難得開懷瀟灑。
“來世,我們再做朋友。”
說完這句話,夏雪籬隻覺渾身力量快被抽離,他想慢慢退後,在椅子上坐下休息一會,卻被迫穩住了腳步。
那個窈窕身影一步一步向他走來,揚起明豔驕傲的臉。
“該說的,你都說完了?”
“完了。”
“沒有什麽別的要交代了?”
“沒了。”
“那剩下的時間,是不是都歸我了?”
夏雪籬開心地笑了,十分無奈,語調卻溫存無比。
“好吧,都歸你。”
梅馥點點頭,不顧門外兩軍交戰的喊殺,也不顧禮堂上文武百官眾目睽睽。她毅然拉起夏雪籬的手,穿堂過院,走入清芷居中。
馥寒梅枝素,雪暖竹籬深。
走在這片白雪琉璃的世界中,萬籟無聲,花瓣落在彼此深深淺淺的腳印上,歲月靜好。
夏雪籬喘了口氣,苦笑道。
“累了,走不動了。”
梅馥沒有勉強,拉著他在竹廊上坐下。
兩人依偎在簷下,梅馥故意往夏雪籬懷中靠了靠。
“到死都是我陪著你,算不算相守了一輩子?”
“算,一輩子可長可短,和娉娉過一輩子,我很滿足。”
梅馥揉了揉眼睛。
“你是滿足了,可我到死都沒個名分,虧很大啊夏雪籬!”
一張紙遞到她麵前,那絕美的笑容徐徐綻開,梅馥恍惚了一下,接過,泛黃的紙頁上,梅馥兩個龍飛鳳舞的狂草落在最底,旁邊是夏雪籬雋秀風流的落款。
梅馥啊了一聲,立即看出那是自己曾經被迫簽下的空白契約,隻不過,上頭的空白處已經全部被填滿。
“兩姓聯姻,一堂締約,良緣永結,匹配同稱。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綿綿,爾昌爾熾。謹以白頭之約,書向鴻箋,好將紅葉之盟,載明鴛譜。此證。”
眼眶裏有熱淚湧上,吧嗒吧嗒落在紙上,梅馥哼道。
“卑鄙!”
“是,我卑鄙。”
“自私!”
“是,我自私。”
“混蛋!”
“唉........”
“你怎麽不認了?怎麽不認了?自以為是的混蛋!你以為瞞著我是為我好嗎?你以為嫁給別人我就會幸福快樂地過一輩子了嗎?誰要你那麽自作聰明!誰稀罕!”
梅馥緊緊攥著夏雪籬前襟,涕淚交流地質問著,而夏雪籬隻是拍著她的背脊,輕輕地歎息。
許久,梅馥終於哭累了,緊緊躲在夏雪籬懷中,抱著他不肯放開。
“你會沒事的,對不對?”
梅馥有些顫抖地問。
夏雪籬沉默了一會,輕聲道。
“會沒事的,那毒,其實阿九的師傅還有法子解,我故意說得那麽嚴重,隻不過想讓玥兒愧疚罷了。”
“真,真的?”
梅馥拉開些許距離,驚喜卻又懷疑地凝望著他。
夏雪籬努力咽下湧上喉頭的血,展開笑顏。
“嗯,還有,我想看看你擔心的樣子。”
這下梅馥真的怒了,狠狠在他胸口打了一下。
“你不是人!”
夏雪籬握住她的手,輕柔的吻落在那柔軟的雙唇上,他撫過她暈紅的麵頰,理了理她的鬢發,指間無比眷戀,然而,再怎麽不舍,也終究要放手了。
“阿馥,今年的梅花開的很好,去替我折一支來吧!”
梅馥眨眨眼,見他氣色不錯,言語間也帶著輕巧的歡喜,似乎方才的話真的隻是玩笑,她心裏放鬆了些,點點頭,走出幾步,又忐忑地回頭望。
夏雪籬依舊安靜地坐在竹廊下,碎雪和花雨飄在他身邊,好似一幅畫。
“你想要哪一支?”
夏雪籬的雙眼早已看不清楚,望著靠模糊的重影,他抬手向最遠處指去。
“在這裏等著我!”
“好,我等你。”
他笑得輕鬆了許多,提起裙子飛快地奔向梅林盡頭。
那是生在最高處的花枝,開得甚好,梅馥踮起腳尖,幾次卻都無能為力,她幹脆一撈裙擺,重操舊業,吭哧吭哧爬了上去。
“你真是個刁鑽的家夥!”
梅馥捧著那支梅花一麵跑,一麵大聲嗔道。
梅林盡頭,竹廊依舊,一把大雪壓梅折扇靜靜躺在廊上,落雪無聲,飛花撲朔。
夏雪籬消失得不帶一點痕跡,仿佛他從未在這世上存在過。
梅花委地,梅馥捂住雙眼。
“騙子!你這個.....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