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誰殺了熊廷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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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與王化貞比起來,熊廷弼還算不上歧視遼人,當時朝廷從各處調集援遼之師,王化貞就把師軍名號全部改為‘平遼’,後來還是熊廷弼跟著勸了一句,就說啊,那遼人又沒叛亂,軍名叫‘平東’或者‘征東’不是更合適嗎?”
“他們倆經撫不合的名聲,就是從這件事開始傳出來的,所以我是一點兒不覺得熊廷弼怎麽歧視遼人了,他要當真歧視遼人,就隨了王化貞叫‘平遼之師’又怎麽樣呢?一個名號而已,他完全可以不為遼人去爭取這些小事的嘛。”
“而令尊從前為李成梁手下的遼東副總兵,熊廷弼雖口口聲聲地說遼人不可信,卻在先帝登基之時,特意上了奏疏表彰你的功績,還授職你為靖東營遊擊,這難道還不算是關係好的證明?”
由於利益分配不均,遼東將領一向與朝廷派來的官員不合,這在後世被認為是明末遼事敗壞的一大原因之一。
祖大壽“嗤嗤”地笑了起來,“那是他熊廷弼秉公用人。”
袁崇煥道,“熊廷弼既秉公用人,說明這所謂‘遼人不可用’,不過是他心直口快的一時之論,並非當真擯棄一切遼人,你與他素無積怨,又有什麽不敢說的呢?”
以現代人的視角來看,祖大壽的態度是挺實誠的。
袁崇煥壓根沒聽過這首詩詞,隻能含糊地點頭稱是。
滿桂喃喃念道,“‘才兼文武無餘子,功到雄奇即罪名’,袁臬台這句詩裏的意思,是在說,這縱觀天下,隻有熊廷弼一人算得上文武全才,可惜一個人功勞太大,反倒會變成罪名。”
袁崇煥又點頭稱是。
何可綱問道,“那袁臬台這是在表示對熊廷弼的死表示惋惜啊,這如何與孫督師有何相幹?”
祖大壽道,“不,不,這首詩的重點實則是在前一句,‘記得相逢一笑迎,親承指教夜談兵’,袁臬台在天啟二年的時候,應該是單獨拜謁過熊廷弼的罷?”
袁崇煥忙開始在心裏梳理曆史節點,曆史上的那個袁崇煥任福建邵武知縣之後到京述職,覲見天啟皇帝,並因此受到禦史侯恂的舉薦,升任兵部職方司主事,是在天啟二年正月。
同月廣寧之戰慘敗收場,天啟二年二月,朝廷逮捕了王化貞,罷免了熊廷弼的官。
如先前祖大壽所言,熊廷弼當時沒有“回籍聽勘”,而是“抗旨留京”,直到天啟二年三月,孫承宗上了奏疏,要求天啟皇帝將熊廷弼一同逮捕,直到這時,熊廷弼才正式入獄。
也就是說,從天啟二年二月到天啟二年三月這一段時間裏,袁崇煥確實有機會去拜訪熊廷弼。
不過袁崇煥卻沒有回答是或不是,他這時有點兒心虛,“那時熊廷弼尚未獲罪,倘或我慕名拜謁,又有何不妥?”
這時的袁崇煥,自然已和曆史上的那個袁崇煥截然不同,隻是事關孫承宗清譽,在座三人都沒察覺出異樣。
滿桂似乎少見袁崇煥這般誠惶誠恐的模樣,不覺有些好笑,“肯定沒什麽不妥,袁臬台,你什麽時候變得這麽畏畏縮縮了?”
“我聽說當年王化貞全軍覆沒之時,你一個人單槍匹馬地出關考察,那時山海一關止有殘兵五萬,皆敝衣垢麵,而潰兵逃民團聚如鬥之城,立見獸散之勢,然後你一回京,就拍著胸脯道,‘予我軍馬錢穀,我一人足守此’。”
“還說什麽‘他日戰之不力,即斬臣於行軍之前,以為輕事者戒’,‘如聽臣之言,行臣之忠,臣必效力以舒人神之憤。不但鞏固山海,即已失之封疆,行將複之。謀定而戰,臣有微長也’……”
袁崇煥忙低頭道,“那是我當年狂妄。”
何可綱似乎沒見過如此謙卑的袁崇煥,下意識地就道,“這怎麽能說是狂妄呢?陛下當時看了袁臬台的奏疏,立刻就將袁臬台升作山東按察司僉事山海關監軍,還撥出帑金二十萬,以作募兵之用,袁臬台現在要說這是狂妄,那不就是說陛下看走了眼嗎?”
袁崇煥張了張口,不知該怎麽解釋自己對遼東形勢從極度樂觀到極度悲觀的陡然變化。
於是隻得重新轉回原來的話題,對祖大壽道,“是不是我那時忽得擢拔,行事太過於……張狂,所以拜訪熊廷弼時有些趾高氣揚,後來傳揚出去,就成了孫督師對熊廷弼早有不滿……這……這我是沒想到的……”
祖大壽哈哈笑道,“噯,噯,這事兒還真不是你脾性的原因,而且我個人來講啊,元素,我是特別理解你的,於遼事而言,陛下其實更喜歡你當年那種自信滿滿敢於作為的態度,真的,陛下隻是嘴上不明說。”
“你記得當時王在晉是怎麽代替熊廷弼成為遼東經略的嗎?當年陛下實則更看好宣府巡撫解經邦,爾後解經邦三次上疏,力辭重任,結果陛下以為他是‘托辭避難’,即下旨將解經邦革職為民,永不敘用,便起用了王在晉。”
“所以啊,元素,我知道你當時在奏疏上向陛下說得那些話,都是情有可原的,你要不那麽說,陛下根本不會提拔你來遼東,也不會撥那麽多銀子給你,那你胸中的抱負,又如何施展呢?”
袁崇煥道,“既然不是因為我的脾性,那又是因為什麽呢?”
祖大壽頓了一頓,再一次出乎袁崇煥這個現代人意料地回道,“因為孫督師的複遼戰略,與熊廷弼的大有分歧。”
袁崇煥覺得自己在現代獲得的觀念受到了極大挑戰,他一直以為孫承宗和熊廷弼都是明末忠臣,兩個人的共同目標都是平定後金、恢複遼土,沒想到這兩個人之間還有黨爭到你死我活程度的重大分歧。
何可綱和滿桂顯然也很吃驚,滿桂看向袁崇煥道,“難道是袁臬台那回與熊廷弼因為複遼戰略大吵了一架?”
何可綱道,“吵架也不能代表什麽,都說袁臬台張揚,實則袁臬台來遼東這些年,卻沒跟幾個人起過什麽爭執,而熊廷弼褊淺剛愎,脾氣可比袁臬台差多了。”
“我記得熊廷弼在遼東的時候,就是整天看這個不舒坦,看那個不順眼的,葉向高當時讓熊廷弼效仿趙充國平西羌的方法屯田,他就反過來諷刺葉向高,讓他找王化貞商量。”
“葉向高當時是首輔,他尚且一點麵子都不給,何況袁臬台當時才新升任了山東按察司僉事,熊廷弼如果不把袁臬台放在眼裏,那袁臬台能有什麽辦法?這事兒能怪袁臬台嗎?”
袁崇煥內心五味雜陳,原來在天啟年間,袁崇煥的名聲竟然比熊廷弼的要好。
祖大壽笑道,“還真沒吵起來,我聽說的是,不但沒吵起來,袁臬台當時還與熊廷弼相談甚歡,是不是啊,袁臬台?”
袁崇煥一點兒不知道其中內情,隻能頷首而笑。
祖大壽接著道,“據說當時袁臬台去見熊廷弼,熊廷弼問他有何策略複遼,袁臬台答道,‘主守而後戰’,熊廷弼聞言大喜,立刻手繪了一張遼東形勢圖送予袁臬台,並與袁臬台暢談了整整一日,袁臬台方才與他辭別。”
袁崇煥頓時覺得自己穿越的不是時候,倘或他直接穿越到天啟二年,拿到熊廷弼畫給袁崇煥的遼東形勢圖,那不就能直接按圖索驥地抄作業了?
滿桂道,“那熊廷弼跟袁臬台沒什麽衝突啊,怎麽現在會有孫督師殺熊廷弼的流言呢?”
祖大壽道,“衝突是在袁臬台來遼東之後,那會兒袁臬台一開始是在王在晉手下罷?”
袁崇煥回道,“咳,對。”
何可綱道,“王在晉同袁臬台相處得也挺好的,袁臬台先前寧前兵備僉事的職務,就是王在晉題名表奏的,總不能因為當時王在晉是替代熊廷弼經略遼東,就說王在晉支持袁臬台,是有意與熊廷弼過不去罷?”
祖大壽道,“前邊兒是都挺好的,隻是後來王在晉與袁臬台在防守之策上有了不同主張。”
“王在晉主張的是,既然得廣寧而不能守,不如於山海關設險,以衛京師,而袁臬台主張的‘修築寧遠,徐圖恢複’……”
袁崇煥忙打斷道,“當時反對王在晉的人不止我一個,沈棨和孫元化也不讚同王在晉的戰略。”
祖大壽道,“雖然反對的不止你一個人,可越級給葉向高上疏的隻有你一個啊,要沒有你越級上疏,孫督師能有機會自請來邊關嗎?”
袁崇煥道,“孫督師要想來,他怎麽都能來。”
滿桂道,“我聽明白了,問題是出在究竟放不放棄山海關關外領土上,王在晉當時是主張退縮山海關,袁臬台和孫督師是主張從寧遠城開始,用修築堡壘的方法一步步恢複關外領土,可熊廷弼雖與王在晉同屬齊楚浙黨,他可從來沒提出過任何要退縮山海關的言論啊。”
祖大壽道,“這就是現在謠言的最初由來,現在有一種說法啊,就是說袁臬台在天啟二年拜謁熊廷弼的時候,聽出了熊廷弼要退縮山海關的言下之意。”
“於是袁臬台在得到孫督師的重用之後,為防朝廷再次啟用熊廷弼,破壞已經定下的駐守寧遠、徐徐複遼的戰略,就利用廣寧慘敗,陛下震怒之時,將熊廷弼給判處死刑了。”
袁崇煥聽了這番言論,倒覺得挺有意思,原來明朝人編造陰謀論的邏輯跟現代人如出一轍。
他這樣一想,不免就把心思帶到了臉上。
滿桂見了,不由就問道,“袁臬台,你笑什麽呀?”
袁崇煥抿著嘴道,“我笑傳這些謠言的人避重就輕,自欺欺人,抬出我和孫督師來,無非是要為陛下殺熊廷弼的決策開脫,熊廷弼何時說要放棄廣寧?這是從來沒有的事。”
祖大壽道,“怪就怪在這兒,據說熊廷弼放棄廣寧,是他自己入獄後受審的時候說的。”
滿桂問道,“他自己說的?”
祖大壽道,“是他自己說的,聽說他當時受審的時候還挺有骨氣,按理說他都是欽犯了,應該跪著答話,但是那熊廷弼偏偏就跪了一下,緊接著就站起來了,說‘原議駐紮山海,並無駐紮廣寧之名’。”
何可綱道,“不對啊,熊廷弼複遼的戰略,在天啟元年是上過奏疏的,他向陛下曾提出過‘三方布置’之策,‘廣寧用馬步列壘河上,以形勢格之,綴敵全力;天津、登、萊各置舟師,乘虛入南衛,動搖其人心,敵必內顧,而遼陽可複’。”
“這意思難道不是說,在廣寧要用騎兵步兵和金兵對壘於河上,牽製住其全力,天津、登萊各自布置水師,乘虛進入金、複、海、蓋等地,大張聲勢,動搖人心,則金人必定忌憚,如此遼陽可複嗎?”
滿桂道,“是啊,我理解的也是這個意思,所謂三方布置,指的難道不是廣寧、登萊和天津這‘三方’嗎?”
袁崇煥聽到這裏,又站了起來,“我明白了。”
他俯下身,剛想去揭火盆上的鐵格子網罩,屋裏三個人立時就跟著坐不住了,一齊行動起來要去攔他,連方才態度稍顯倨傲的滿桂都挽起袖子幫忙道,“袁臬台,你要覺得冷,你就直接開口吩咐麽,我知道你南方人受不得凍,你一個按察使立在這兒,咱們能看著你幹這種添炭的粗活嗎?”
袁崇煥被滿桂那麽一反問,頓時縮回了手來,挺不好意思地道,“現在都什麽時候了,我還能擺這種官架子?”
說話間,滿桂跟何可綱手腳麻利地把炭給添上了,滿桂一邊拿火鉗子撥弄炭火,一邊回道,“袁臬台算是沒架子的了,那要擱幾年前啊,咱們見了你,還得自稱一聲‘門下走狗’呢。”
祖大壽讚同道,“別說幾年前了,就是現在,如果依禮而行,咱們在尋常時候拜見袁臬台,總應該身穿戎服,帕首袴靴,趨入庭拜,現下是今時不同往日,你不計較這些,那是你寬容,咱們總不能再眼睜睜地幹坐著看著你幹活兒。”
袁崇煥給那麽一說,簡直渾身不自在了起來,給室內越發旺盛的炭火一熏,連臉皮都跟著發熱。
他趕緊走開兩步,背過身去,以免讓人發現他這不合時宜的羞赧。
他知道曆史上的那個袁崇煥能心安理得地享受這些特殊待遇,但是他一個現代人就是無法接受,“……說回熊廷弼的‘三方布置’之策,祖中軍方才提了一句我就明白了,其實熊廷弼所謂的‘三方’,並非是登萊、天津和廣寧,而是登萊、天津與山海關。”
“熊廷弼原本的真實意圖,大約是先守而後攻,首先重兵屯於山海關,穩固長城沿線。在這個退縮固守的基礎上,爾後一部分從山海關方向出發向後金地盤發動正麵攻擊,另一部分是從登萊、天津由海路出發襲擊敵人後方。”
“這樣一來,我軍就能用正麵戰場的進攻拖住奴酋的主力,爾後再用登萊出發的水師和留駐朝鮮的援軍直奔敵人的後方,並策動遼民起義,動搖後金統治區內漢人的民心,倘或奴酋主力回撤,則我軍便可從正麵戰場乘勝追擊,如果不撤,那其老巢被破,後勤供應切斷,也是必敗無疑。”
“隻是這種戰略布局包含了一種假設,即山海關關外的據點和城池都是可以隨時由我方主動拋棄的棄子,熊廷弼心知陛下絕不可能接受這種舍棄領土的方案,因此才故意說要從廣寧出兵牽製住後金的主力。”
何可綱不禁問道,“陛下為何不能接受?”
袁崇煥慢慢道,“陛下當時初登大寶,又是少年天子,心高氣盛,東林黨有定策之勳,陛下尚且不能容忍受其操控,何況主動將關外領土棄與奴酋?”
祖大壽道,“沒錯,何況熊廷弼是齊楚浙黨,他要是提出主動放棄山海關關外領土,在朝堂上一定會受到多方彈劾。”
滿桂跟上了思路,“咳,我說呢,怎麽熊廷弼二度出山之時,一來遼東就整日譏誚諷刺,打雞罵狗,不停地說怪話,言辭還偏偏刻薄至極,原來他就是希望朝廷把他給撤職了,然後看王化貞的笑話呢。”
何可綱道,“我懂了,熊廷弼是想先把三方布置的主要內容放出風去,就留下這關鍵的主動放棄關外據點的這一部分不明說,接著就任由王化貞胡鬧,再把內閣科道罵一通,讓陛下把他給換下去。”
“等王化貞吃了敗仗,把關外地盤一丟,驗證了他的先見之明,他就可以像前麵袁應泰丟遼沈的時候被再次請出山了,這時候他再徹底實施他的實際戰略,就沒什麽人可以阻攔他了。”
滿桂歎氣道,“沒想到弄巧成拙了,陛下當時硬是不撤換他,那棄地喪師的罪責,他就必須承擔。”
祖大壽道,“是這麽回事,倘或熊廷弼所說的三方布置之策,從一開始指的就是登萊、天津和山海關的話,那在有些人眼裏,噯,我說的‘有些人’不是指孫督師啊,反正在有些人眼裏,熊廷弼先前與王化貞爭吵、對朝中諸人的謾罵,就成了他欺君賣國,故意棄地喪師,實質確實要比王化貞惡劣多了。”
袁崇煥道,“所以孫督師設計殺害熊廷弼的謠言本身,就是從這裏來的。”
祖大壽道,“差不多是這樣。”
滿桂道,“什麽叫差不多呀?”
祖大壽道,“差不多就是差不多嘛,誰能知道後麵熊廷弼的事情反倒成了魏閹打擊東林黨的一個大案呢?這魏閹可真能耐,什麽事兒他都能摻和一下。”
滿桂道,“那最後殺了熊廷弼的,應該就是魏閹嘛,即使魏閹和孫督師都有動機,可魏閹是為了黨爭,孫督師是出於公心,完全不能相提並論。”
祖大壽點頭道,“滿中軍說得對。”
袁崇煥轉過身來,忽而問道,“那熊廷弼通過汪文言行賄內廷以期赦免死刑,又是怎麽回事呢?”
祖大壽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總不過是屈打成招罷了。”
何可綱道,“我怎麽聽說汪文言根本沒招供啊。”
祖大壽揚起手往自己的嘴巴上作勢打了兩記,道,“我說錯了,說錯了,汪文言沒招供,是許顯純那個畜牲給汪文言編造了自白書,那汪文言被許顯純滅口前還一直為東林黨人喊冤呢。”
袁崇煥忍不住輕笑道,“大明的畜牲東西還真不少。”
滿桂道,“袁臬台,這汪文言死了,你高興什麽呀?”
袁崇煥道,“我沒高興,我隻是在笑,我笑不代表我高興。”
滿桂道,“這有什麽好笑的?”
袁崇煥道,“我笑這大明的畜牲跟一般的畜牲還真不一樣。”
滿桂道,“那當然不一樣了,噯喲,你這一笑笑得我心驚肉跳的。”
袁崇煥道,“為什麽呀?我笑起來那麽嚇人嗎?”
滿桂道,“我說不出來,袁臬台,就你剛才那一笑,好像忽然就換了個人一樣。”
祖大壽道,“我剛才也那麽說,老覺得元素和往日不大一樣。”
袁崇煥唯恐兩人往怪力亂神的那方麵想法去靠,忙板起臉道,“行唄,那我以後都不笑了,一跟你們說話,就讓你們全副戎裝地下跪叩頭,自稱‘門下走狗’,這下你們總覺得我沒什麽不一樣了罷?”
滿桂怔了一怔,接著站起身來朝袁崇煥作揖告罪。
袁崇煥擺了擺手,趕緊讓滿桂坐下,趁機把話題又扯了回去,“那也就是說熊廷弼壓根沒行賄。”
祖大壽道,“熊廷弼沒錢行賄,閹黨那個梁夢環誣告他生前侵盜軍資十七萬兩,陛下下令都察院追贓,結果把熊廷弼長子給逼得自殺了,那熊廷弼要有錢,到了那個份上,總該拿得出來,這時候要還拿不出來,那是真沒錢行賄。”
何可綱道,“我估計,汪文言的事,還是魏閹瞎編了一套罪名,硬按在汪文言身上,聽說汪文言被許顯純打得是遍體鱗傷,還咬著牙護著東林黨人,他外甥去看他的時候,都嚇得嗚嗚直哭,汪文言還罵他外甥沒出息,倘或真有行賄的事,汪文言早供出來了,何必硬受這份活罪?”
滿桂道,“魏閹就是看不慣有人在擁立陛下的事情上功勞比他大,那個汪文言呐,原來就是一個徽州府歙縣的庫吏,因監守自盜被發配充軍,刑滿釋放後回鄉當了門子。”
“後來他大概是花了點銀子,經人介紹,投奔當時貶官在鎮江府老家的刑部郎中於玉立,當了他的書吏,那於玉立原來是因為上疏說神宗皇帝過於寵幸鄭貴妃以致宴逸無度而被罷免的。”
“於是他回到鎮江府後,就一直與東林黨通氣,派遣汪文言赴京穿行朝廷重臣要吏間打探,為了方便起見,他就花錢給汪文言捐了個‘監生’,那汪文言也是個能人,他到了京城之後,不但聯係上了東林黨,還成為了王安的門客。”
“那王安是先帝在東宮的伴讀,先帝能平平安安活到登基,都是靠王安一直照拂,那汪文言結納了王安之後,就一直幫忙在內廷和外朝之間傳遞消息,由此交好了劉一燝,還被葉向高扶持為中書舍人。”
“那紅丸案的時候,先帝臨駕崩前,還是劉一燝、楊漣帶著群臣去了乾清宮,讓陛下在柩前即位,當時‘西李’還一直拉著陛下的衣服不讓走呢,要不是王安抱起陛下就跑,劉一燝一見陛下就趕忙喊萬歲,和英國公兩人一左一右地把陛下送上轎輦,那陛下說不定現在還受‘西李’挾持呢。”
何可綱道,“說白了就是借熊廷弼的事情殺一批東林黨,熊廷弼要沒碰上魏閹,單是在複遼戰略上與孫督師或有分歧,則必然罪不至死。”
滿桂道,“其實這件事最讓人難受的還不是枉殺忠良,最惡心的是魏閹強行弄死熊廷弼,栽贓了一大批東林黨人之後,換上來一個高第當遼東經略,不但熊廷弼的戰略實施不了,還把孫督師已經恢複的領土給重新丟了一遍。”
袁崇煥豎起了耳朵。
後世有一種說法,認為孫承宗在山海關外一手鑄造的寧錦防線實則是空耗糧餉,明末之所以有如此之大的財政負擔,就是因為天啟皇帝和崇禎皇帝每年要耗費巨資投入孫承宗在關外營建的這些堡壘,以致於明廷不得不四處搜刮民脂民膏以供平遼,這才最終導致流民四起,財政全盤崩潰的結局。
現代人袁崇煥雖然不是真心想把大明這個封建王朝繼續延續下去,但是他對這個話題非常感興趣。
他這時的心理有一點兒陰暗,又有一點兒微妙。
他有點兒想證明曆史上的那個袁崇煥沒那麽偉光正,又有點兒想聽到曆史上的那個袁崇煥就是那麽毫無私心地將一切奉獻給了大明,最後卻遭以極刑。
倘或袁崇煥沒那麽偉光正,那他這個現代人可以用最後成功推翻封建王朝來替這個曆史人物修正汙名。
倘或袁崇煥當真是毫無私心卻慘遭刮刑,那麽這樣的封建王朝當然更不值得他這個現代人去效忠奉獻。
袁崇煥正了正身子,他聽見自己居心叵測地張開口,麵無表情地附和道,“誰說不是呢?孫督師剛來遼東的時候,止有八裏鋪一堡,中前所一城。”
“而再看現在呢?城堡四十七座,台堡數以百計,錦州、鬆山、杏山、右屯、大淩河、小淩河各要塞皆已修複,向北推進了二百裏,幾乎完全收複了遼河以西的舊地。”
一說起孫承宗的功勞,在座自然無不感慨。
何可綱道,“要不怎麽說,‘善戰者,無赫赫之功’呢?從天啟二年孫督師上任,到天啟五年孫督師去職,將近四年時間,奴酋從未主動發起過一場戰役,這不是孫督師的功勞是什麽?”
滿桂道,“就這麽著,魏閹還想對孫督師圖謀不軌呢,天啟四年,魏閹卯足勁兒地對付楊漣、趙南星、高攀龍的那會兒,還汙蔑孫督師要擁兵數萬進京‘清君側’呢。”
祖大壽道,“嗬!那會兒魏閹還鬧得大張旗鼓的,又是跪在陛下的禦榻前大哭,又是讓陛下夜啟禁門連夜召見兵部尚書,又是連發三道諭旨飛騎攔阻,又是矯詔傳旨給守九門的宦官要綁了孫督師,不知道的還以為來的不是麵奏機宜的孫督師,而是入關來作皇帝的奴酋呢。”
滿桂道,“魏閹自個兒心虛唄,他對孫督師忌憚著呢,當時就怕孫督師借恭賀聖壽的名義入朝為東林黨申辯,後來還差點兒治孫督師一個‘擅離信地’的罪名。”
祖大壽道,“我就納了悶了,這孫督師要清君側,一早擱神宗皇帝駕崩的時候就清了,神宗皇帝的遺詔,可是孫督師起草的,據說神宗皇帝還沒來得及看上一眼,就殯天了。”
“那時孫督師要是在遺詔裏加一句‘以祖宗法殺閹豎’,他魏忠賢早沒命一百回了!現在倒好了,魏閹一得勢,矯詔傳旨那是信手拈來,就這當時還好意思說是孫督師矯旨遺詔廢礦稅、發內帑?”
“萬曆三十年,神宗皇帝那一回病重的時候,就早跟沈一貫說要在身後廢礦稅、發內帑了,不過是神宗皇帝後來病情轉緩之後又後悔了,這才沒把聖旨頒下去,孫督師為了這朝廷,不知幹了多少嘔心瀝血的事業,魏閹見與孫督師結交不成,就一個勁兒地在背後拆台。”
何可綱道,“對,拆台,就是拆台,我現在的心情,就跟奉聖夫人在宮外的那個相公一樣,好不容易找到一個又會做飯又漂亮溫柔的娘子,孩子都生了,家裏日子蒸蒸日上。”
“就因為被選中進宮侍候貴人當乳母,噯,一個沒看住,“啪”地一下,就被一個閹人戴了一頂綠帽子,但凡是正常男人,誰受得了這委屈啊?”
袁崇煥瞅著何可綱直樂,他想何可綱要是生活在現代,這種言論就涉及性別歧視了,“何守備,你這類比還挺生動,讓人還挺有代入感。”
何可綱道,“那是,這是肺腑之言嘛,孫督師這些年辛辛苦苦建立了這條寧錦防線,那高第一上台,就直接說孫督師守了將近四年的關外肯定守不住,命令錦州、右屯及大淩三城前鋒要地的軍隊全部撤出。”
“錦州、右屯一旦動搖,寧遠誓必難保,而且他撤就撤罷,還把孫督師積攢在前鋒十餘萬米粟全部丟光了,現在奴酋一來,這些戰備物資等於全部送給了後金,這不就是故意在拆孫督師的台嗎?”
袁崇煥道,“那如果高第的判斷是準確的,關外當真守不住呢?”
袁崇煥見狀問道,“關鍵是什麽呀?”
祖大壽接著道,“關鍵是……袁臬台,熊廷弼被處斬的時候,你是不是還給他寫過兩首悼詩?”
袁崇煥嚇了一跳,心想,曆史上那個袁崇煥寫的詩詞流傳下來的雖然不多,但是自己隻記得那首著名的《臨刑口占》,“一生事業總成空,半世功名在夢中。死後不愁無勇將,忠魂依舊守遼東。”
祖大壽見在座眾人如此態度,熊廷弼又已人頭落地,終於推拒不過,道,“那我就說了啊,廣寧慘敗之後,朝廷裏原來的決定是立即逮捕王化貞下獄,將熊廷弼革職回籍聽勘。”
“爾後是孫督師給陛下上了一道奏疏,說熊廷弼、王化貞‘罪可詳核,法當並逮’,這時又有禦史彈劾熊廷弼抗旨留京,於是熊廷弼就入獄了。”
滿桂道,“單就這一條,那也不能說明是孫督師想殺熊廷弼啊,當時熊廷弼和王化貞還被誣陷說他倆‘通虜’呢,要不是孫督師上了奏疏,說‘通虜’之說是莫須有,那熊廷弼一家,早就被滅九族了。”
祖大壽道,“單就這一條,倒也不能說明什麽,關鍵是……”
祖大壽說到此處,目光漸漸轉移到了袁崇煥身上。
滿桂跟著表態道,“對,我也不會往外傳,你聽到什麽消息,放心說就是了。”
何可綱與袁崇煥向來和睦,聞言便笑著幫腔道,“袁臬台這話也對,我是遼人,我與熊廷弼就沒什麽仇怨,他有什麽流言,我就不會往外傳。”
至於其他詩詞,他實在是不甚熟悉。
祖大壽見袁崇煥皺眉不答,卻以為是他心有不安,於是笑著隨口引用了兩句,道,“‘記得相逢一笑迎,親承指教夜談兵。才兼文武無餘子,功到雄奇即罪名’,這是袁臬台你作的詩啊。”
祖大壽道,“怎麽沒意思啊?”
袁崇煥道,“你要想排擠熊廷弼,那王化貞在的時候,你就該跟他合夥了,再說了,你跟熊廷弼關係應該不錯啊。”
如果是在平常,像祖大壽這樣的遼將主動提到這一點,那像袁崇煥這樣的外來官員也就不去追根究底了。
但是這一回,是一個現代靈魂穿越到了袁崇煥身上,又正好碰上後金兵臨城下的戰時狀態,他當然想了解熊廷弼之死的內情,於是他便道,“複宇,你這樣說就沒意思了。”
祖大壽道,“我怎麽跟他關係不錯了?”
袁崇煥道,“薩爾滸之敗後,楊鎬被熊廷弼逮解進京下獄,李如柏被召回京城後自殺,李如楨被罷免了總兵官之職,李成梁一家幾乎皆遭清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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