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如果袁崇煥在曆史上放棄寧錦防線會怎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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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袁崇煥道,“這就是個假設嘛,再說了,我朝武將皆受文官節製,文官負責指揮,武將負責戰鬥,要真打輸了仗,要殺頭也是殺文官的頭,那真到了要上吊的時候,也是我袁崇煥帶頭上吊,你們都不必負這個責任。”
    何可綱發言道,“袁臬台,我覺得這個假設要從兩方麵來說,一個是戰略方麵,一個是政治方麵。”
    “袁臬台當年單騎出關之時,滿朝上下已有‘官遼死遼’之傳聞,既然袁臬台連死都不怕,那怎麽會怕輸呢?”
    但是他現在就是這麽問了,他想如果曆史上的袁崇煥能在決定誓守寧遠之前思考一下這其中的得失,或許就會避免曆史上那個被千刀萬剮的結局。
    袁崇煥道,“單就我一人死了倒無妨,可是這輸了的後果,總要仔細斟酌一下罷,我在想,倘或我軍殊死搏鬥之後,結局依舊是放棄寧錦防線,退回山海關關內,那麽早一日遂了閹黨的意,似乎也……”
    袁崇煥吞吞吐吐的,說上半句話就要停頓一下組織語言,畢竟“孫承宗的堡壘戰術耗盡大明財政”是一個現代觀點,他作為最初支持孫承宗的一員,實在是不好一上來就把寧錦防線給全盤否定了。
    袁崇煥用一種審慎而略帶悲戚的語氣問出了這個問題,他知道曆史上的袁崇煥絕對問不出這個問題。
    “但是話說回來,我要真跑了,那閹黨也不能把我怎麽樣,我手下有家丁,即使退回關內,跟著高第去了,那閹黨一樣要給我發糧餉,噯,當然了,我這是軍閥作風,我知道你看不慣。”
    袁崇煥道,“沒,沒,我看得慣。”
    祖大壽繼續道,“而且啊,元素,你要是敗退山海關,哦,或者說避退山海關,那下場肯定比熊廷弼還要悲慘,這不是我有意在恐嚇你,當時廣寧之敗後,熊廷弼護民入關,內閣多是東林黨人,葉向高顧及他的門生王化貞,才能在票擬之時,特意給熊廷弼戴罪守關、立功贖罪的機會。”
    “這點連熊廷弼自己也是心知肚明,他當時是特別感謝葉向高的,即使他知道葉向高先前有意回護王化貞,但是葉向高能給他這個機會,他心裏就是感謝葉向高,而像這種機會,你現在是沒有的,內閣現在由閹黨把持,你要是一回去,直接就是個死。”
    何可綱附和道,“是這樣,袁臬台,滿中軍和祖中軍跟你說的,都是掏心窩子的大實話,如果這回咱們守不住寧遠,朝廷為安撫遼人,為將來繼續能收複遼東失地,必然不會苛責我們三個武將。”
    “我們仨從政治上來講,是‘沒有立場’的,因為無論下一個派到遼東的主遼官員出自東林黨還是閹黨,隻要陛下收複遼東失地的心不變,我們仨就繼續有仗打、有軍餉拿。”
    “不帶個人傾向地說,我們武將啊,是跟著東林黨拿這些糧餉,跟著閹黨也拿這些糧餉,這糧餉和糧餉之間,本來就沒有高低貴賤之分,要不是咱們欽佩孫督師的為人和氣節,袁臬台你今日,未必還能聽得到這些掏心窩子的話。”
    滿桂道,“祖中軍是旁觀者清,他看得透徹,袁臬台該多聽聽他的,熊廷弼當時要不是因為一句‘遼人不可用’,把人都給得罪光了,但凡身邊有個能給他出主意的,也不至於最後把腦袋都給弄掉了。”
    何可綱道,“確實,黨爭隻是一部分原因,熊廷弼疑故意棄地喪師也隻是一部分原因,如果當時廣寧戰敗之後,熊廷弼能再出關把失地給收回來了,那就是魏忠賢他親自來遼東了,他也沒這個本事把熊廷弼逮捕下獄。”
    祖大壽道,“而且在孫督師去職之前,恢複關外不但是朝廷的公認,也是陛下定下的最高主張,你方才也分析了,熊廷弼一開始的三方布置之策,就沒有守廣寧的意圖,但是他怕陛下反對就硬是不敢明說。”
    “後來的事情也驗證了他不明說是正確的,當時廣寧淪陷之後,陛下要求他出關恢複失地,熊廷弼就堅決不同意,並且提出駐守山海關可以,但要是出關,那就必須讓一直與他意見相左的兵部尚書張鶴鳴和王化貞去。”
    “然後他這麽一鬧,連後來審判他的王紀和鄒元標一直不停為他求情,都沒能讓陛下赦免他,不然你以為那案卷裏的‘比之楊鎬更多一逃,比之袁應泰反欠一死’,當真出自王紀和鄒元標的本心嗎?如果不是陛下不願赦免熊廷弼,王紀和鄒元標絕對不敢寫這樣的判詞。”
    滿桂道,“而且熊廷弼在廣寧之前就為神宗皇帝所賞識,怎麽說也是三朝老臣,之前安撫遼沈都是立過功的,但即使是這樣,陛下都不願意再給他一次機會。”
    “而你呢,袁臬台,你之前不過是一個福建知縣,來遼東前並無大功,又是靠孫督師的提拔才能主守一城,假設這一仗你輸了,你沒有守住,你的價值,或者說,孫督師在關外收複失地的價值,一下子就都灰飛煙滅了。”
    “你如果在陛下眼中失去了價值,那毫無疑問,你就會同熊廷弼一樣,被閹黨當成對付孫督師的一個把柄、一個由頭,閹黨一定會把這些年朝廷在遼東政策上的失誤全部推到孫督師頭上,甚至往孫督師身上潑髒水,要陛下下旨去孫督師家裏抄家追贓,孫督師又如何能忍受這樣的侮辱?”
    何可綱道,“更別說閹黨‘五彪’,個個心狠手辣,我聽說當時楊漣入了鎮撫司之時,許顯純為了折磨他,直接用鐵釘從楊漣頭頂心釘進去將他害死,你想想,如果孫督師也受到這種酷刑,咱們又於心何安?”
    袁崇煥萬萬沒想到這樣一個問題會引出在座三人這樣熱烈的討論。
    他想,原來曆史上的那個袁崇煥這樣的難。
    他處境這麽艱難,究竟是怎麽堅持下來的呢?
    袁崇煥思忖片刻,又道,“可是……朝廷每年在寧錦防線上投入過多,確是不爭的事實。”
    何可綱道,“守衛邊疆,收複失地,那本來就是要花錢的,隻要陛下覺得這錢花得值得,那又有什麽不妥呢?”
    袁崇煥猶豫了一下,道,“可是如果閹黨是為了避免朝廷的財政負擔過於沉重,這才在山海關關外收縮防線,那他們對於遼事的主張,實則並無大錯罷?”
    滿桂道,“對錯與政治無關,袁臬台,你現在要是調轉方向支持高第,退守山海關,那放在朝堂眾人眼裏,你就是背棄了孫督師,投向了閹黨。”
    袁崇煥道,“其實王化貞下獄之後,也轉投了閹黨。”
    祖大壽道,“王化貞轉投閹黨,是為了保護先前一種庇佑他的恩師葉向高,所以後來葉向高即便為東林黨首魁,他也能平安致仕。”
    “但是王化貞轉投閹黨,是在天啟二年前後,那時朝中的東林黨還未被閹黨一一鏟除,因此王化貞有這個籌碼同閹黨和談。”
    “可現下就不一樣了,一旦閹黨將‘三大案’成功翻案,那東林黨在朝中便大勢已去,這時候你一個人送上去,就是白白給閹黨遞去一把最終殺死孫督師的刀子。”
    袁崇煥重複道,“所以我絕對不能投靠閹黨,即使我或許認可閹黨的主張,但是也絕不能因此投靠閹黨。”
    祖大壽點頭道,“沒錯,袁臬台,你現在這個身份,最好的辦法就是守住寧遠城,打退奴酋的進軍,向朝廷證明孫督師布置的寧錦防線大有用處。”
    “爾後以此為籌碼,在政治上爭取能與閹黨對抗的超然地位,你隻有擁有這樣的地位,才可以獲得更多的資源和支持,一步步完成孫督師的複遼戰略。”
    滿桂總結道,“簡而言之,你袁臬台作為孫督師的鐵杆,不應該主動向閹黨靠攏,而是應該讓閹黨主動向你靠攏。”
    何可綱道,“對,滿中軍一針見血,魏忠賢在陛下的心目中地位再重,他跟陛下的感情再深,就是陛下認他一個根本沒奶的閹人當‘奶公’了,他魏忠賢也根本不可能比大明的領土還重要。”
    滿桂道,“那是,沒奶還當奶公,和沒能力還當總督,那是兩碼事,陛下雖然年輕,但是這點判斷力總是有的。”
    袁崇煥不禁失笑。
    祖大壽道,“說白了,‘真理’都是相對的,誰掌握權力了,誰就是‘真理’,無論你想支持什麽主張,最好的方法,就是掌握權力。”
    “就像何守備方才說的,倘或寧遠城能守住,孫督師不一定回得來,但是如果寧遠城守不住,那孫督師就是絕對再也回不來了。”
    袁崇煥心中一亮,好像忽然就在波瀾壯闊的明末曆史中找到了答案。
    原來曆史上的那個袁崇煥既不是沒那麽偉光正,也不是那麽毫無私心地將一切奉獻給了大明。
    他隻是一個在明末黨爭的複雜環境裏兢兢業業地周旋於閹黨和東林黨之間,又帶了點兒理想和抱負,想憑一己之力去挽救大明王朝的普通人。
    曆史上的那個袁崇煥竟然是這樣無畏而無懼,在他身體裏的那個現代靈魂心想,曆史大勢不可阻擋,他怎麽竟然連這樣簡單的道理都參不透?
    他這樣想著,一麵就笑了起來,他是在替曆史上的那個袁崇煥開口,“我原以為是我不知天高地厚,不曾想如今這樣的局勢,必有一不知天高地厚之人,方才可以力挽狂瀾。”
    袁崇煥說到此處,揮了下手,將剛才的“假設”悉數揭過,道,“那不考慮輸的事兒了,咱們來說一說贏的可能罷,以現在寧遠城城中的情況而言,咱們如何才能擊退奴酋呢?”
    “因為我隻有在遼東,才受你節製,而我如果被調到了其餘的九邊軍鎮,那我就該聽其他文官的命令了,你輸了以後落得個什麽結局,跟我是一點兒關係沒有啊。”
    “你就是跟熊廷弼一樣被傳首九邊了,你那腦袋傳到我眼前的時候,我就看著你那腦袋當下酒的故事聽了,反正我已經砍了大半輩子的腦袋了,我靠這個吃飯和升官,我是真不在意你那腦袋跟你那脖頸到底能不能連在一塊兒。”
    “我願意留下來呢,就是因為我知道一旦奴酋突破了寧錦防線,閹黨一定會以此為借口大肆彈劾孫督師,則孫督師再無起複之日。”
    “倘或寧遠城失守,那麽山海關就直接暴露在奴酋眼前了,一旦後金攻破山海關,就可以直撲北京城下,是故一旦寧錦防線徹底坍塌,陛下則勢必日夜不得安枕。”
    “孫督師正是深知這一點,才在上任之初以寧遠城為核心修建重城,因為以眼下形勢而言,守住寧遠城即可監視著遼西走廊東西往來,隻要我軍能掐住這四百裏遼西走廊的咽喉,奴酋則不敢越過寧遠直撲山海關。”
    “而政治方麵呢,恰恰就與這一戰略思想息息相關,陛下對孫督師的支持,其根源就在於陛下相信孫督師布置的寧錦防線能起到保住山海關的作用,當年與孫督師爭辯的王在晉被陛下調任南京任兵部尚書,就是這個道理。”
    滿桂道,“說句實在話,袁臬台,你無論是逃跑、上吊還是投降,跟我呢,都沒有什麽直接關係,祖中軍和何守備都是遼人,他們想守護家鄉,我就沒有這個需求。”
    “反正我是武將,大不了我再被重新調回宣府,鬥來鬥去是你們文官在朝堂上的事,我要是不想鬥,那就誰都跟我鬥不起來。”
    “從戰略方麵來講呢,這寧遠城位於遼西走廊中部,距離山海關二百裏,從前後金勢力還未蔓延到遼河以西時,寧遠城不過是遼東戰場的雞肋,可自廣寧失陷後,廣寧城以西均成了不設防的真空地帶。”
    滿桂接話道,“那按照這個‘因為害怕犧牲而怕輸’的邏輯來講,咱們現在就應該集體上吊自盡、大開城門讓城中軍民全數降金,反正奴酋現在正缺人口,估計也不會屠城。”
    “如果你現在放棄駐守寧遠城,跟高第他們一起撤回山海關關內,那麽我可以這麽說,你在政治上,就是上了閹黨的當了,即使你回到關內,不管是不是因為戰敗,閹黨也一定會以失地為由將你治罪。”
    祖大壽道,“沒錯,‘遼人守遼土’,是孫督師在任時倡導的複遼之策,我要是一跑,實在是對不起孫督師對遼人的一番信任。”
    袁崇煥道,“我什麽作風啊?軍閥作風嗎?”
    祖大壽“噯”了一聲,道,“袁臬台一個文官,這要論是不是軍閥作風,怎麽也輪不到你啊。”
    不料,在座三人聽了袁崇煥的問題,卻竟然都不覺得他是在考慮是否逃跑或者退守山海關。
    滿桂失笑道,“袁臬台,這還沒開打呢,就先考慮輸了怎麽辦,這不像你的作風啊。”
    袁崇煥苦笑了一下,心想,誰能料到文官袁崇煥能在後世被認為是遼西將門的代言人呢?
    滿桂道,“我不是這意思,我是說啊,袁臬台就不是怕輸的人,倘或不投降奴酋,那輸了大不了是一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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