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援軍是不可能有援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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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寧完我說罷,見袁崇煥依然一言不發,隻是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不由有些頭皮發麻。
    寧完我心想,早聽說這個袁崇煥是個不要命的人來瘋,這兩軍交戰之時,他別不是琢磨著想把我這個來使直接拉出去砍了以助軍威罷?
    袁崇煥頓時打消了對他服裝的疑慮。
    現代人袁崇煥疑惑的其實是另一個問題,在擁有堅城利炮的優勢前提下,為何明軍不敢出城野戰,乃至努爾哈赤轉攻覺華島之後,依然在城中龜縮不出。
    好家夥!這不是曆史上那個在順治年間任弘文院大學士,兼議政大臣,在雍正年間跟範文程一起入了滿清賢良祠的寧完我嗎?
    袁崇煥握緊了拳頭,曆史上那個袁崇煥就是中了皇太極製定的“反間計”,才會被崇禎皇帝疑心下獄,而麵前的這個寧完我,正是“反間計”的具體執行者之一。
    守寧遠是挺簡單的,曆史上的那個袁崇煥已經給出了答案,就四個字,堅城利炮。
    寧完我淡笑著反問道,“既然金國如此野蠻,那麽為何遼沈、廣寧皆為城中間諜所獻?這麽多漢人都願意為劊子手當間諜,那麽真正該反思的,不應該是明國嗎?”
    “憑什麽生為漢人就不能選擇女真人當皇帝?憑什麽生為漢人就一定要支持明國?如果漢人覺得當一個漢人皇帝統治下的百姓,甚至還不如去當一個金國女真皇帝的奴才,那麽真正該反省的,不應該是明國皇帝嗎?”
    何可綱一下子噎住了。
    袁崇煥卻覺得寧完我這人有點兒意思,他知道曆史上的寧完我性格直率,以雄辯敢言聞名於朝野,對滿清的許多軍政機要都能提出獨立見解,不想他真人竟比曆史上的還要咄咄逼人。
    寧完我又對袁崇煥笑道,“女真人與漢人沒什麽區別,袁臬台,一個人生下來屬於哪個族群、是哪個國家的百姓,不代表這人一輩子就必須是什麽族群、是什麽國家的百姓。”
    “效忠金國,並沒有什麽可恥,倘或一個漢人百姓覺得他生活在金國比生活在明國好,那麽他選擇歸屬金國,是人之常情。”
    “我知道儒教會指責這一點,三綱五常、子曰詩雲都會斥責這一點,但是我向來認為,袞袞諸公之所以痛恨我這樣的普通百姓投奔金國,並非是因為他們有多麽愛明國。”
    “隻是如果越來越多的普通百姓去了金國,那袞袞諸公可以欺壓的良民就變得越來越少,他們其實是害怕這一點,隻是用愛明國這樣的借口去掩蓋了而已。”
    “袁臬台,你有勇有謀,何必為了一座愛明國的牌坊,去犧牲自己的大好前程呢?”
    寧完我這番話,在明朝這個年代,可謂是大逆不道。
    袁崇煥卻沒有立刻疾言厲色地怒斥寧完我漢奸賣國,他隻是靜靜地朝寧完我笑笑,目光裏是穿越了幾百年的堅定與坦然,“多謝天命汗關心,我是中國人,在中國生活得很好、很幸福。”
    寧完我隱約覺得袁崇煥口中的“中國”並非是指“大明”,但袁崇煥的表情太坦蕩了,簡直像是在講“月球圍著地球轉,地球圍著太陽轉”那樣理所當然,讓寧完我找不出一絲突破口。
    袁崇煥又道,“且奴酋自天啟二年侵占廣寧以來,因畏我明軍聲勢,一直視遼西走廊為棄子,今日我軍既已恢複寧錦防線,則義當死守,豈有投降之理?”
    “你說這努爾哈赤率兵二十萬來襲,我看這是不實之詞,奴酋大肆屠殺漢民,遼東生靈塗炭、民生凋敝,哪裏能供養得起這樣龐大的軍隊?”
    寧完我道,“據我軍哨探探知,寧遠城守軍至多不過兩萬,卻不知袁臬台可有信心以少勝多?”
    袁崇煥笑著反問道,“聽說他努爾哈赤最初起兵之時,建州女真的總人口不過一萬五千餘人,我亦不知天命汗的信心從何而來,竟然妄圖以少勝多,以為憑建州的一萬五千人,就能戰勝我中國的四萬萬人民?”
    話說到此處,顯然和談或勸降的可能均已破裂。
    寧完我露出了一個棋逢對手的笑容,“明國縱使有四萬萬人,絕大多數都是聽之任之,不知國家、尊嚴為何物的奴仆蟲豸,袁臬台寄希望於明國,往後可千萬不要後悔。”
    袁崇煥笑道,“我保衛的是中國,我怎麽會後悔?”
    寧完我心知袁崇煥已是勸無可勸,便就此拱手一禮,告辭回金營去了。
    待徐敷奏與寧完我一走,滿桂看著袁崇煥若有所思地道,“沒想到袁臬台接見這奴酋使者時還能心平氣和。”
    袁崇煥道,“雖然我和他基本上是各說各話,但是外交要講究你來我往嘛,要是咱們一邊在麵上一直放狠話,一邊在戰場上一直打敗仗,那豈不是惹得他國恥笑?這大國風範,又不是體現在撒潑打滾、好勇鬥狠上的。”
    滿桂看著他道,“我說的就是這個,你這就跟以前有點兒不大一樣。”
    袁崇煥道,“怎麽不一樣了?”
    滿桂不回答,隻是笑道,“我可不敢說,你是我上級,我受你節製,你想處置誰、具體怎麽處置,我都管不了你。”
    滿桂一提“處置”二字,袁崇煥立時被刺得一個激靈,“哦……你說的是天啟二年孫督師剛到遼東的時候,閻鳴泰讓我清查部隊虛冒的事罷?”
    滿桂又笑,“這是你自己說的,我可沒說啊。”
    曆史上的袁崇煥確實是一個當機立斷,眼裏揉不得一顆沙子的火爆脾性。
    天啟二年,閻鳴泰讓袁崇煥清查部隊虛冒,袁崇煥查得一名校官虛報寧遠城牆登城馬道兵額,吞沒糧餉,立刻勃然大怒,當眾處死了這名校官。
    孫承宗得知之後,怒斥袁崇煥未經請示,擅自殺人,袁崇煥便跪在轅門前,向孫承宗一再叩首謝罪。
    孫承宗自然是寬恕了他的愛徒,但是也就此埋下了袁崇煥在七年後不經崇禎皇帝批準,便擅殺大將毛文龍,以致被崇禎皇帝以“謀款斬帥”治罪而淩遲的禍根。
    現代人袁崇煥當然知道這段有名的曆史故事,他知道自己的問題出在哪兒,他是現代人,無論怎麽偽裝,都缺少一種在兵荒馬亂的環境裏才能熏陶出來的“殺氣”。
    他太文明了,即使他套著一個古代曆史人物的外殼,依然文明得都不像一個封建社會的官僚,這種文明的習氣是很能引人注目的。
    於是現代人袁崇煥就跟著笑,他想這文明有什麽不好,他為什麽要當袁崇煥,當袁崇煥多不痛快,他才不要當袁崇煥,“該殺的人就殺,該以禮相待之人就該以禮相待,兩國交兵,不斬來使麽,這寧完我就是去覲見陛下,陛下也不會殺他,這陛下都不會殺的人,我怎麽敢越俎代庖的去殺呢?”
    “再者說,這擊退了奴酋,斬獲了金兵首級,可不比殺一百個來使強麽?咱們還是仔細想想,怎麽用這不到兩萬人的城中守軍來打贏這場仗罷。”
    袁崇煥的這句話其實是拋出了一個引子,大明和後金的生產力差距巨大,倘或能做到兩漢時期的“一漢當五胡”,兩萬人完全可以斬獲不少金兵。
    關鍵就在於是否能出城野戰。
    但是袁崇煥又不能直接說要出城野戰,畢竟努爾哈赤目前為止毫無敗績的成績確確實實是嚇倒了大明的絕大多數人。
    曆史上袁崇煥的寧遠大捷能被天啟皇帝親自下旨褒獎,乃至能讓天啟皇帝無視覺華島慘敗的原因,就是後金八旗的野戰能力實在是太強大了。
    袁崇煥能堅守不退,靠紅衣大炮擊退率兵來攻的努爾哈赤,就已經勝過當時大明的大部分文官武將,能被皇帝當成鼓舞人心的正麵典型大肆宣傳了。
    因此現代人袁崇煥不敢要求武將出城野戰,他雖然有指揮權,但是他知道他一旦說要出城野戰,正麵迎戰八旗,很容易被在座當成“為了政績不顧底下人流血犧牲”的“外行指導內行的結果”。
    所以袁崇煥遮遮掩掩,他想讓在座三人自己說出“兩萬人就足夠亂殺八旗”這樣的話,給他一個能野戰的台階下。
    滿桂相當務實,立時就道,“這不用想,要是正麵迎戰,那肯定打不過,咱們這兩萬人,還是東拚西湊湊出來的。”
    “若不是朱梅、左輔、蕭升、鄧茂林、陳兆蘭、徐敷奏他們選擇從右屯等地帶兵回撤寧遠,而不是直接聽聽從高第的命令退守山海關,那咱們現在連兩萬人都沒有。”
    “這些兵湊一塊壯壯聲勢還行,真刀真槍上陣是肯定打不過金軍的,真要硬上前線那就是白給八旗送軍功。”
    祖大壽同何可綱一起點頭附和。
    袁崇煥道,“倘或我請派援軍呢?高第是閹黨,我如果明文上疏請派援軍,而高第不允,接著寧遠城丟了,那高第肯定也要擔負起失地之責。”
    “即使魏忠賢能保他,陛下卻不一定會饒恕他,因此高第肯定害怕我丟城臨死前還要拖他下水,我要是請他派援軍,高第至少明麵上不會直接反對。”
    祖大壽道,“高第明麵上是不會反對,可他是遼東經略,他不支持就已經是一個明確的態度了,如果有將領領軍前來援助,打贏了,這功勞肯定不會高過我們三人。”
    “而要是打輸了呢,那誰知道閹黨會不會因此找茬要治他的罪?從右屯等地後撤,尚且可以推搪說是‘撤退不及’,而從後方發兵支援又損失了兵丁,那就是‘失察冒進’了,所以即使你明文上疏,後方也不會有援軍前來。”
    滿桂突然道,“說不定趙希龍會來。”
    何可綱道,“算了罷,天啟元年遼陽城城破的時候,趙率教不是就潛逃了嗎?袁應泰當時還提拔他為副總兵呢,那該逃不還是逃了嗎?”
    滿桂道,“那評判一個人不能就盯著一件事看呐,就遼陽城那會兒,那就不能叫潛逃,那應該叫……叫……”
    袁崇煥接口道,“那叫‘保存有用之身’。”
    滿桂一拍大腿,讚同道,“噯,對,還是袁臬台有文化,這考上進士的人,水平就是不一樣。”
    袁崇煥淡笑著搖了搖頭,沒有接下這份讚賞。
    曆史上的滿桂與趙率教一向交情甚篤,寧遠城被圍困之時,趙率教頂著閹黨的壓力派了一名都司、四名守備前來援助。
    滿桂卻嫌趙率教派兵派得晚了,拒絕讓他們入城,最後還是袁崇煥從旁勸解,趙率教才放他們進來。
    寧遠之圍解除後,趙率教想瓜分戰功,滿桂卻埋怨他沒有親自率兵救援,並不答應,兩人從此產生了嫌隙。
    而趙率教此人,卻是曆史上袁崇煥複遼所倚重的大將之一。
    袁崇煥自然不願意見到滿桂和趙率教鬧矛盾,“那我這個水平不一樣的人就不得不說幾句了,為人做事不能總站在道德高地上,趙希龍如果果真來援,那是他高風亮節,他如果不來,那也是情有可原。”
    滿桂道,“那除了趙希龍,我估計其他再不會有人來援了。”
    袁崇煥這時問道,“那毛振南會來嗎?”
    祖大壽道,“毛文龍啊?他更不會來了。”
    袁崇煥問道,“為何?”
    “你的恩師孫承宗對明國皇帝忠心耿耿,最後還不是落得一個無奈下野的結局?你的生死榮辱都掌握在明國皇帝手中,和我這個奴才又有什麽兩樣呢?你明明是為奴才,卻不以為自己是個奴才,這樣看來,你的堅持豈不是更可笑嗎?”
    何可綱忍不住道,“遼東乃遼人故土,我大明為漢人天下,而金國侵略遼土,屠殺漢民,你既與我等同為漢人,豈能助紂為虐?”
    寧完我笑道,“難道身為漢人,就一定要支持漢人天下嗎?憑什麽效忠金國就是助紂為虐?我汗起兵之前,明國殺其祖父、父親,欺壓女真部族,難道就不是以大欺小、恃強淩弱?”
    寧完我一怔,道,“我本為遼陽邊民,因大汗於天命六年攻克遼陽,故而歸附。”
    袁崇煥道,“哦,那你就是誰贏就跟誰唄,可你的大汗不可能每回都贏罷,他總有輸的時候啊。”
    寧完我見袁崇煥麵色無波,不似惱怒的樣子,便順勢替努爾哈赤吹噓了一番,“大汗以十三副鎧甲起兵,自明國萬曆年間以來,所向披靡,確無一仗敗績。”
    袁崇煥道,“那他的勝利跟你有什麽關係?這金國再強大,你還不是在當奴才嗎?努爾哈赤就算一路凱旋,直到入關,你不是依然比女真人低一等嗎?我就不明白了,你一個二等人怎麽這麽有主人翁意識,不覺得自己很可笑嗎?”
    寧完我微笑道,“那依此而論,寧遠城的成敗與袁臬台也沒有什麽關係,寧遠城是明國皇帝的寧遠城,無論寧遠城守不守得住,袁臬台不還是明國皇帝的臣子嗎?”
    就在寧完我猶疑間,袁崇煥忽然問道,“你為何會投降後金?”
    寧完我見袁崇煥不語,又開口道,“我天命汗以二十萬兵攻此城,寧遠城城破,止在旦夕之間,倘或袁臬台能率眾官出城而降,天命汗定以高爵封之。”
    “難道漢人欺壓女真人就是理所應當,天朝上國,而女真人一旦反擊,就是塞外蠻夷,殘忍暴虐?”
    何可綱冷冷道,“奴酋屠殺漢人,你同胞親人被殺,難道你還能心安理得地為劊子手效力?”
    既然是稀有物種,那見一見說不定還挺有趣的。
    使者是一個三十來歲的普通漢子,身著無領對襟襖褂,戴一頂纓笠帽,披一條毛青布披領。
    未料他剛問出這個問題,議事廳外就有都司徐敷奏來報,說奴酋使者求見。
    袁崇煥本想用一句“我等皆寧死不降”就把人給打發了,但轉念一想,投降於努爾哈赤時期,且還能為努爾哈赤本人所用的漢人,也算是明清兩朝裏的稀有物種了。
    袁崇煥左看右看,都覺得這人穿戴得別扭,跟現代清宮劇裏的很不一樣,像是從頭到腳分別穿戴了滿蒙漢三個族群的服飾,放在哪個朝代都不像那個朝代的人。
    那使者朝在座眾人作了一揖,道,“仆寧完我代我大金天命汗致意遼東按察使袁臬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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