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毛文龍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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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麽大的動靜,隻要他毛文龍不聾不瞎不癡,他在遼南敵後能不知道嗎?他既然知道了,就故意在那兒裝腔作勢,顧左右而言他,那就是壓根沒想幫咱們唄。”
    袁崇煥道,“興許是他知道了,但是他沒料到寧遠城麵對的情形會如此嚴峻。”
    祖大壽道,“對,你應該沒見過他本人,那毛文龍在王化貞帳下的時候,你應該還在駐守喜峰口,後來到天啟二年孫督師出鎮山海關,將你提拔到關寧錦的時候,那毛文龍已經跑到海上去了。”
    他想如果毛文龍能來支援寧遠的話,他一定會毫無芥蒂地上疏為他表功。
    滿桂淡淡地道,“哦,怪不得呢,那他肯定不會來援寧遠。”
    袁崇煥後知後覺的,這才隱隱發現孫承宗幕下的這批文臣武將對毛文龍似乎都沒什麽好感,“這是為什麽呀?”
    現代人袁崇煥對毛文龍還是抱有一定希望的,畢竟毛文龍在清修《明史》裏也是能附傳在袁崇煥後麵的男人。
    “他引用哥舒翰的事例,不知道是在為王化貞鳴冤呢,還是在諷刺陛下昏庸如唐玄宗?那陛下因此將他訓斥一頓,不是他自找不痛快嗎?”
    祖大壽道,“他本來就沒什麽文化,按照他那個家庭,他要能讀得進書,早成張四維了,根本不會來遼東從軍。”
    何可綱道,“對,真計較起來,這毛文龍是真不如袁臬台,袁臬台是有了功名之後主動請纓,那毛文龍是靠家裏的關係才能在遼東任武職的。”
    袁崇煥心念一動,道,“祖中軍同何守備是遼人,從前應該跟毛文龍有些交情罷?”
    祖大壽道,“有是有那麽點兒,但就王化貞那事兒,我就對他喜歡不起來。”
    袁崇煥道,“有交情就是有交情,沒交情就是沒交情,什麽叫‘有那麽點兒’?再者,這大敵當前,還論什麽喜歡不喜歡的,我不喜歡的人多了,但這不喜歡的人不代表不能為咱們所用啊。”
    何可綱道,“我覺得毛文龍此人,有名無實,不堪重用,袁臬台還是不要對他抱太大希望。”
    袁崇煥心想,我倒不是指望毛文龍能幫我平遼,我隻求他能跟我交個朋友,別像曆史上一樣讓我對他百般不放心,不得不除之而後快。
    祖大壽道,“沒錯,此人沒什麽真才實學,向來胡吹亂嗙,有事沒事就往自己臉上貼金,他原來都不叫‘毛文龍’這個名字,是後來他自己改的。”
    滿桂問道,“那他原來叫什麽啊?”
    祖大壽道,“他原來叫毛伯龍,伯仲叔季那個‘伯’,他在家是長子麽,所以他爹原來給他長幼順序起名叫‘伯龍’,他嫌棄這個名字太土了,不好聽,就自己改名叫‘文龍’了。”
    “說實話,現在人自己給自己改個名字不是什麽新鮮事兒,那魏閹也是從‘李進忠’改名為‘魏忠賢’的,但是這毛文龍改名的理由跟一般人不大一樣,他說‘文龍’這個名字,是他祁夢忠肅廟的時候,於少保親自給他起的。”
    “他還吹噓說於少保在夢中給他送了一副對聯,‘欲效淮陰,老了一半;好個田橫,無人作伴’,當時他還什麽功都沒立呢,竟然就自比韓信、田橫,還說得有鼻子有眼的。”
    何可綱與滿桂聽了,不約而同地都笑了起來。
    袁崇煥卻笑不出來。
    韓信二十七歲為大將,毛文龍五十二歲作元戎,確實是老了一半。
    田橫有五百人陪他同殉海島,而曆史上的袁崇煥於雙島斬帥之時,止殺毛文龍一人,他果然死得孤孤單單,原本在他手下的三順王紛紛叛明,無人再與毛文龍作伴抗清。
    袁崇煥道,“‘文龍’是比‘伯龍’好聽,編個故事也沒什麽罷。”
    祖大壽道,“編故事還專門編排於少保。”
    袁崇煥道,“於少保在天有靈,總不會為這等小事生氣罷?”
    祖大壽道,“不,不,不是這意思,你猜他為什麽偏偏就用於少保來給自己的新名字添彩?因為他出生在杭州府錢塘鬆盛裏薦橋忠孝巷,與於忠肅當年正好住同一個裏弄。”
    滿桂道,“我懂了,他其實就是想說他自己是於少保轉世,但是又做出什麽事業,所以隻好這樣編故事。”
    袁崇煥道,“說不定他就是崇拜於少保,能跟於少保生在一個裏弄也不容易。”
    祖大壽道,“他生在哪兒跟他沒什麽關係,主要還是他祖上有能耐,他祖父毛玉是一個山西鹽商,在山西是有莊園的,後來徙至杭州占籍落戶,他父親毛偉在杭州經營得了兩頃山田,花錢捐了一個監生。”
    “不過他祖父和父親加起來都沒他母親厲害,他母親沈氏出身於杭州望族,他的舅舅沈光祚,就是萬曆二十三年的進士,與劉一燝、袁應泰、孫慎行是同年,一路做到了順天府府尹,天啟三年,他舅舅去世的時候,陛下還給他舅舅追贈了工部侍郎,賞賜祭一壇、照三品伴葬。”
    何可綱道,“他舅舅是東林黨,當年紅丸案的時候,方從哲為先帝起草遺詔,以先帝的口吻誇獎李可灼,並詔賜銀幣,當時孫慎行和鄒元標便因此彈劾方從哲是‘縱無弑君之心,卻有弑君之罪;欲辭弑之名,難免弑之實’,這個調子就是在陛下召群臣集議之時,他舅舅沈光祚大膽進言以後定下來的。”
    滿桂道,“那他舅舅挺厲害的,他要能考個功名,那官當的肯定比現在大。”
    祖大壽道,“是啊,那就是他考不上麽,於少保二十三歲就考中進士了,他到三十歲還什麽都沒考上。”
    袁崇煥來自對科舉考試沒那麽看重的現代社會,不由就為毛文龍分辨道,“科考本來就是看運氣的嘛,我爹供我家三兄弟讀書,待遇上一視同仁,結果就我一個考中了進士,他三十歲沒考中不代表他就是不學無術。”
    祖大壽道,“我說的‘沒考中’不是指他沒考中進士,他那‘沒考中’,是三十歲連童子試都沒考過。”
    這下袁崇煥說不出話來了,以明朝的科舉體製而言,童子試應該是最簡單的一部分,讀書人要考過童子試才能參加下一級的院試,通過院試的童生才可以拿到“秀才”的功名。
    換句話說,毛文龍到三十歲連童子試都沒考上,就相當於他讀書讀到三十歲都還沒入科考的門。
    滿桂道,“所以他就投筆從戎了?”
    祖大壽道,“他考不上麽,所以不從戎不行,他父親在他九歲的時候就去世了,他母親帶著他們兄弟在娘家守寡,他舅舅再好,總不可能養他一輩子罷。”
    “他母親見他實在是一事無成,就跟他伯父一起想了個辦法,他伯父毛得春為實授海州衛百戶,因為沒有孩子,就將他過繼為嗣,讓他來遼東承襲世職,那會兒我記得是萬曆三十三年,對,正是陛下聖誕的那一年。”
    “那會兒他舅舅沈光祚在兵部任武選司員外郎,就把他推薦給了李成梁,補了一個內丁千總,那年九月,正趕上兵巡道考武舉,就給他弄了一個武舉人的功名。”
    何可綱道,“要論武舉,我還是最佩服熊廷弼,人家那是‘三元天下有,兩解世間無’,毛文龍這個是真比不上。”
    明朝武舉確實遠遠不如文舉考試來得認可度高。
    大明武職多半由世蔭承襲,加上由行伍起家者,武舉隻是個補充形式,所以直到崇禎年間之前,武舉考試的競爭程度和含金量都比不上文舉。
    熊廷弼之所以能讓人歎服,也並非是因為他多麽精通武藝騎射,而是因為他先在萬曆某科的湖廣武鄉試中拿了第一名,爾後棄武就文,又在萬曆二十五年丁酉科湖廣文鄉試中再次得了第一名,次年順利登進士,因此才被稱作是晚明少有的文武通材。
    也就是說,按照晚明的價值觀來看,以文證武是文武雙全,以武證文是投機取巧。
    想到這裏,袁崇煥不禁道,“比得上熊廷弼的人當然沒幾個,但是那毛文龍也不可能什麽優點都沒有罷?”
    祖大壽道,“優點還是有的,譬如他先前在遼東的時候,倒沒有殺良冒功或謊報軍功,還有呢,就是他雖然是南方人,但是來了遼東之後,很快就把遼東地勢了解清楚了,平時跟人打交道也挺爽快,上上下下都跟他混得挺熟的。”
    袁崇煥道,“那說明這人還是有可取之處的。”
    祖大壽搖搖頭,笑道,“可是我覺得他的這些優點,都是建立在他有一個好舅舅的基礎上的,他有了那個武舉人的身份後,不到三年就升任靉陽守備了。”
    “如果這不是因為他有一個在兵部武選司當官的舅舅,他根本不可能升得那麽快,那肯定得有的熬了,很多沒背景的小兵,不知立了多少軍功,砍了不知多少人頭,一輩子都達不到他這個升職速度,不信你問問滿中軍跟何守備,我說的是不是實話?”
    滿桂跟何可綱的反應是衝袁崇煥無奈地點頭笑笑。
    袁崇煥隻得對祖大壽道,“這麽說實在是有失偏頗,那按照這個標準,你不也是靠你祖上的功績一代代承襲下來,才養出手下那批家丁的嗎?”
    祖大壽道,“那到我這兒畢竟也是傳了好幾代人了,我能到今天這個位置,族中不知為朝廷犧牲了多少子弟,那毛文龍可不能跟我比。”
    “而且我說這毛文龍是靠他舅舅,可不是我信口開河,自從萬曆三十八年,他舅舅從兵部遷升山西右參政兼僉事之後,那毛文龍就在守備任上再也沒升遷過了。”
    袁崇煥聽了,笑了笑,了然道,“難怪都不喜歡他,覺得他指望不上呢,原來是這樣。”
    “然後那毛文龍幹了什麽呢?他趁此機會要求陛下寬釋王化貞,結果被陛下下旨罵了一通,說他為失陷封疆之人求宥,是藐視朝廷法紀。”
    “就這事兒,也別說什麽是閹黨搗亂了,王化貞都轉投閹黨了,那肯定就是陛下自己想罵他,毛文龍都被罵‘藐視朝廷’了,還是不出兵,那就說明他是真不想來援。”
    袁崇煥道,“那這一碼歸一碼,王化貞就算有天大的錯,畢竟也是提拔過他,他當然要念舊情。”
    袁崇煥道,“姑且一試呢,說不定有可能。”
    祖大壽道,“‘姑且’了也沒用,他連陛下的話都不聽,能聽你的嗎?你對那毛文龍壓根沒有指揮權,人家尚方寶劍在手,你殺個人,還要向孫督師叩頭請罪,那毛文龍殺個人,連上疏請示都不用,你說他能任你指揮嗎?”
    袁崇煥一聽到“尚方寶劍”四個字就頭皮發麻,他想“先斬後奏”這個梗大概是過不去了,“自從萬曆二十年的哱拜之亂後,出征督撫接受尚方寶劍已經是朝廷慣例了罷。”
    “這還是神宗皇帝定下的成例呢,又不是就他毛文龍一個人有尚方寶劍,再說了……那毛文龍究竟哪裏不聽陛下的話了?”
    祖大壽道,“元素,你前兩天剛看的塘報,到今日不會就忘了罷?奴酋一出兵,這哨探前鋒各營就探聽到了動靜,奴酋先鋒過河的時候,陛下就飛騎傳書,要求那毛文龍襲後搗巢。”
    何可綱道,“沒這可能,他早知道了,他就是不想來,如果他不想來,袁臬台,你三催四請地也沒用,他來了也是出人不出力,還白白分走咱們的戰功。”
    滿桂道,“倘或那毛文龍真心想來援解寧遠之圍,那奴酋一從沈陽發兵,他就該趕來了,那努爾哈赤一下子出動那麽多人,就算沒有寧完我宣稱的二十萬兵,加上後勤,十幾萬總有罷?”
    何可綱道,“那求情也要看怎麽求的啊,那毛文龍援引哥舒翰故事,說他願將曆受官階一一歸還朝廷,以贖王化貞之死,這說白了,不就是在用東江軍要挾陛下嗎?像此等輕狂之人,要指望他來救援,還不如指望高第呢。”
    滿桂道,“而且這人也沒文化啊,我一個沒考過功名的人都知道,那哥舒翰在安史之亂時是因唐玄宗屢次催促,才不得不率軍出潼關迎戰,結果兵敗被俘,致使唐玄宗西逃。”
    卻沒想到祖大壽那麽斬釘截鐵地說毛文龍不可能來援。
    滿桂插嘴問道,“哪個毛文龍?”
    就算是毛文龍跟曆史上的趙率教一樣,隻派遣手下幾個親信來救援,袁崇煥也能借此跟他交好。
    隻要毛文龍肯來,那就是改變曆史的第一步,如果曆史上有一個袁崇煥跟毛文龍交朋友的契機,那肯定就是寧遠之戰。
    何可綱道,“還有哪個毛文龍?肯定是東江鎮那個毛文龍唄。”
    滿桂道,“這人我不熟,隻在邸報和塘報上見過他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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