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為什麽袁崇煥不喜歡毛文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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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他帳下的文臣,即便有少數沒有考取進士的,也是茅元儀這樣能寫出《武備誌》的名門之後軍事專家,或者是孫元化這種精通火炮和數學的“西法黨”專業人才。
    袁崇煥長久地和這樣的一批幕僚文臣交往,如何能認可三十歲還沒考過童子試的毛文龍?
    再加上廣寧慘敗,王化貞應負主責,而毛文龍竟然在寧遠之戰的時候,既沒有在正麵戰場上給予救援,而且還在天啟皇帝要求毛文龍發兵的時候,忙著用東江鎮要挾皇帝,拚命為王化貞求情希望免其一死。
    用現代人的話來講,這就是做題家碰上了關係戶。
    這在袁崇煥眼裏,自然免不了以為毛文龍跟王化貞是物以類聚人以群分的蛇鼠一窩。
    既然一開始就不服氣,待後來袁崇煥被崇禎皇帝重新啟用,並加以重任時,必定對毛文龍更加看不順眼,覺得此人德不配位,空有虛名,徒有其表。
    現代人袁崇煥代入了明朝人袁崇煥的角度換位思考了一下,瞬間就理解了為什麽曆史上那個袁崇煥不大喜歡毛文龍,以及為什麽後來袁崇煥要殺毛文龍時,孫承宗幕下的這一批文臣武將都沒有反對了。
    甚至可以這麽說,假設毛文龍沒有在天啟元年被王化貞派遣出海,而是一直留在遼西等到了來鎮遼的孫承宗,毛文龍照樣不會被孫承宗看中,照樣不會跟袁崇煥交朋友,照樣在這一批文臣武將中間兩頭不落好。
    因此毛文龍無疑是幸運的,袁崇煥心想,以現代人的角度來看,他倒寧願毛文龍去當他的“海外天子”,當他的東江鎮軍閥。
    這樣毛文龍的才華和事業就都屬於他自己了,名留青史留下的也是他毛文龍本身,而不是一個模糊的壯誌未酬身先死的悲劇英雄形象。
    無奈的是,現實情況不允許袁崇煥這樣寬容。
    從曆史上來看,倘或要成功複遼,就必須得到東江軍在遼南敵後戰場的策應。
    毛文龍終究是袁崇煥不可或缺的一枚重要棋子。
    無論袁崇煥是現代人還是明朝人。
    於是袁崇煥接著道,“不過即使咱們不喜歡他,那毛文龍總不可能單單是憑關係和運氣開辟敵後戰場的罷?這正麵戰場他不發兵救援,他在敵後就不能發揮一下牽製作用?”
    何可綱道,“不一定,我覺得這對他來說也夠嗆。”
    袁崇煥道,“這又是為什麽?他要在敵後打遊擊,那我跟他不就是誰也不搶誰的戰功了嗎?”
    何可綱道,“這個問題還是要從政治和戰略兩方麵來分析,首先,以陛下平遼的決心而言,陛下是絕不可能寬釋王化貞的……”
    袁崇煥接口道,“陛下當然不可能寬恕王化貞,同樣是丟了廣寧,熊廷弼被傳首九邊了,王化貞如何能被免死?但我就納了悶了,難道陛下一日不赦王化貞,他毛文龍就一日不跟後金打仗?”
    “這跟陛下慪氣也該分個場合、有個時限罷?我就不信了,他就不怕他這少爺脾氣鬧過了頭?咱們要真開城投降、把寧錦防線拱手送給奴酋了,我袁崇煥是死到臨頭,他毛文龍難道就能好到哪裏去了嗎?”
    “倘或寧遠城丟了,他就不怕陛下治他一個‘遷延不進’的罪名?他就不怕我袁崇煥臨死前咬他一口,讓陛下把他從東江鎮撤回來?”
    “那反過來說,如果他這次能發兵策應,聽了陛下的訓斥之後作出誠心悔過的姿態,那陛下或許一時高興,就……沒那麽想殺王化貞了,王化貞托他的福,說不定還能多活幾年呢。”
    袁崇煥說這話時,心中不禁湧出一股酸楚。
    曆史上王化貞真正被處死是在崇禎五年,比袁崇煥和毛文龍活得都久。
    毛文龍對王化貞一直感恩戴德,在功成名就之後依然終生不忘這位讓他一飛衝天的伯樂,卻沒料到他一生為大明所作的所有貢獻,終究都換不回他恩師的一條性命。
    祖大壽道,“王化貞不僅僅是他的伯樂那麽簡單,王化貞的生死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陛下對他的態度,他舅舅沈光祚是東林黨,現在東林黨已然勢敗,我估計毛文龍的心裏也正沒著落呢,沈光祚一死,朝中已無人能為他內援,他免不了要跟閹黨來往。”
    袁崇煥道,“這一次寧遠之圍要是能解,我也免不了要跟閹黨來往,人在屋簷下,不能不低頭啊,但是這低頭也該分個好歹罷。”
    何可綱又道,“這就是我要方才要說的戰略方麵了,現在這寒冬臘月的,以東江鎮的地理位置而言,毛文龍不敢發兵襲擊敵後。”
    袁崇煥問道,“這又是為何?”
    何可綱笑著指了一下炭盆,道,“近年氣候奇冷,遼東又處於我大明極北之境,一入冬就滴水成冰,連渤海都凍成了厚實的冰麵,那鴨綠江自然亦是冰水一合,敵騎可渡。”
    “毛文龍能在敵後能進行襲擾,無非是因為女真人善騎射而不善水戰,因而毛文龍能以遼海諸島為根基,用水師搭載軍隊沿著遼南海岸線對後金屢次發起進攻,後金八旗之中,無有一旗是水師,所以女真人才對毛文龍的進攻毫無反擊之力。”
    “但是一到了冬天,後金與東江鎮的攻守之勢便逆轉了,女真人極善冰上作戰,據說奴酋統一女真各部後,就將女真人傳統的獸骨製冰鞋改進成了冰刀,隻要將其捆綁在雙腳上,便能於冰上如飛般行走。”
    “因此一旦河海凍結成了冰麵,後金就能對毛文龍的皮島長驅直入,故而毛文龍一到冬天就避兵於須彌島,鐵山戍兵則列柵以守,采取收縮防守之勢,如此一來,這所謂的遼南敵後自然無法牽製後金對遼西正麵戰場的進攻。”
    以現代的國土劃分而論,皮島在四百年後的行政區劃上歸朝鮮平安北道鐵山郡管轄。
    因此現代人袁崇煥對皮島的了解並不是很深,隻知道它是鴨綠江口以東的一個島嶼,地理位置居於遼東半島、朝鮮半島、膠東半島之間,四麵皆水,環島皆山,地勢陸峻,惟西邊一隅可通舟楫,是易守難攻的天然軍事要塞。
    但是他能辨別得出何可綱說的都是實話,因為根據後世滿清和朝鮮兩方麵的史料記載,皮島距鐵山府南水路三十裏,遠南岸,近北岸,北岸海麵八十裏即抵滿清界,從距離上來講,如果冰麵足夠堅實,八旗確實能勢如破竹,極大地發揮女真人在冰上作戰的主場優勢。
    這件事還真不能全怪毛文龍,關鍵是明末小冰河期改變了氣候,間接對遼東戰場產生了影響。
    滿桂道,“我方才早說了,毛文龍要真想來支援,奴酋在沈陽一動,他就該跟著派兵來寧遠了。”
    祖大壽道,“是啊,正麵戰場不給援軍,敵後戰場就更不可能與咱們呼應了,此人自從天啟元年出海的那一刻起,跟遼西戰場就沒順利協同配合過一次。”
    袁崇煥道,“協同作戰得兩方麵配合,說不定是他覺得遼西戰場的人都沒法兒合作呢?”
    祖大壽道,“噯,元素,我發現你這人就是太講規矩,真的,少責怪自己,多往他人身上找原因,別人不行就是別人不行,不用什麽事情都往自己身上攬。”
    “如果一旦友軍不利,我軍就開始反省是不是因為自己沒處理好人際關係的話,那孫得功投敵的時候,我就該自殺了,這毛文龍就是有問題,遼西戰場雖然也有問題,但是兩方配合不起來,怎麽也不能歸類為就是一方的過錯。”
    袁崇煥道,“怎麽說呢,我覺得毛文龍沒有不配合的動機,他要想救王化貞,最好的辦法就是拿回廣寧失地,廣寧如果能回到我方手中,那麽或許還可以作為為王化貞贖罪的一個有效理由,這不比時不時地就用東江鎮跟陛下鬧一回脾氣要好得多了?”
    祖大壽道,“你也說了是‘或許’嘛,或許會放王化貞,也或許不會放王化貞,這要看陛下心情。”
    袁崇煥道,“如果毛文龍能與咱們把廣寧從韃子手裏搶回來,陛下心情能不好嗎?”
    滿桂道,“即使陛下的心情因為廣寧的回歸而變好了,那也不會放王化貞。”
    袁崇煥道,“為何?”
    祖大壽道,“因為在陛下看來,廣寧本就是大明領土,毛文龍身為大明將領,為陛下奪回失地是應盡之責,加官封爵,那是陛下的獎賞,隨時都可以收回。”
    “但如果將領要用獲得的功勞去替一個已下獄之人贖罪,那這就是‘交換’,而不是‘獎賞’了,陛下怎麽能容忍一個將領用大明領土作為籌碼來‘交換’自己手中的治獄論罪之權?”
    “倘或此例一開,那武將豈不是個個能目無王法,一旦被治罪就用軍功來贖?如此下去,陛下如何還能治理天下?因此即使毛文龍收回了廣寧,陛下也還是不會寬恕王化貞。”
    “王化貞罪無可恕,這毛文龍肯定是知道的,那麽這樣一來,對毛文龍而言,最佳的選擇就不是與咱們合作盡快收回廣寧,而是努力擴大東江鎮,讓東江鎮變成陛下眼中無可或缺的敵後戰場。”
    “他毛文龍如果能一直在遼海諸島上當個土皇帝,陛下恐他投敵,反而一時不會下手殺王化貞,王化貞在獄中拖個幾年,找閹黨托關係,說不定還有轉圜的餘地。”
    袁崇煥道,“那毛文龍就準備這麽手握重兵地在海島上空耗著?那這豈不是辜負了王化貞當年送他出海的一片苦心?”
    何可綱道,“實際上,毛文龍還真不一定手握重兵。”
    袁崇煥訝異道,“啊?”
    滿桂道,“對,咱們還真不知道毛文龍現在手上到底有多少兵,就連陛下,知道的也不過是他發給朝廷的塘報上的數字。”
    祖大壽道,“那毛文龍要的就是這個效果,既然誰也不知道東江鎮到底有多少兵,那麽誰都無法判斷他到底有多少實力,既然誰都不知道他的東江軍隊到底能給後金造成多少實質性威脅,那麽誰也無法用這個理由去彈劾他。”
    何可綱道,“沒錯,所以毛文龍肯定不會派兵來支援,他要一來,實力就暴露了。”
    袁崇煥覺得這些人口中的毛文龍同他在現代聽說的不大一樣,“那毛文龍應該還是有點兒練兵能力的罷?”
    “且不說他優秀不優秀,他自萬曆三十三年來遼東襲職之後,在遼東好歹也曆練了十幾年了罷,怎麽也不可能連一支成規模的軍隊都組建不起來罷?退一步講,如果毛文龍當真一無是處,王化貞當年又為何會如此看重他呢?”
    要他們承認這是體製問題,不是毛文龍個人的問題,那簡直比讓袁崇煥意識到自己是做題家思維還難。
    祖大壽是另一種情況了,祖大壽雖然也是靠祖上積累下的功勞當上了武將,但是他屬於土生土長的遼西將門,對毛文龍這樣的外來者本身就抱有排斥心理。
    何況毛文龍考取武舉和不斷升遷是直接通過在兵部的舅舅沈光祚運作的,這在祖大壽看來,自然是一個不可控製的異類。
    雖然說應試教育的目的是為了篩選人而不是培養人,但是明朝人袁崇煥定然不可能意識到這一點。
    這是特定環境下做題家思維的局限性,他不可能會承認一個沒有功名的人在複遼事業上的成就會達到與他這個進士平起平坐的程度。
    至於武將,那不服氣毛文龍的肯定就更多了。
    像滿桂、何可綱這種靠實打實的軍功升遷的實力派武將,平時辛辛苦苦衝鋒陷陣砍人頭,一轉頭就見毛文龍輕輕鬆鬆地靠親戚關係就當上官了,那心裏必定不舒坦。
    雖然靠關係當官是體製問題,但是能立下軍功,肯為大明打頭陣殺敵的武將,必定同時對大明這個體製無比忠誠。
    類比現代而言,這就是一個本科到博士都是清華北大的正統高材生,突然在工作中猛地碰上了一個連義務教育都沒完成,職位是繼承伯父,前期升遷全靠舅舅,平時還總愛誇誇其談的紈絝二代。
    再有呢,就是孫承宗作為一個晚明傳統士大夫,挑人用人提拔人的時候要麽要求德才兼備,要麽就是以往有具體功績的能人。
    可以想象,如果後來受到崇禎皇帝重用的袁崇煥要利用關寧軍複遼,則必然會順著關寧軍和遼西將門的意願鏟除毛文龍這個“異己者”。
    袁崇煥發現,如果他不是穿越者,他沒有擁有知曉明末曆史的上帝視角,他也不會喜歡毛文龍。
    如果毛文龍能通過科舉考一個功名,那麽即使他同樣在仕途上獲得了舅舅沈光祚的幫助,也不會遭受到那麽多非議。
    因為晚明的文官體係本來就認可親戚同鄉之間同舟共濟,否則先前東林黨和齊楚浙黨的黨爭也不可能持續了那麽多年。
    毛文龍的升遷路線,在晚明的政治環境中,本身就是一個異類。
    按照毛文龍的家庭背景而言,最符合明朝人價值觀的應該是走科舉仕途的文官路線。
    而偏偏毛文龍考不上功名,他走的是武職路線,那在明末遼東的這一批文臣武將眼裏,自然是兩頭都不討喜。
    明朝人袁崇煥的心理是很好揣測的,他有進士功名在身,定然瞧不上毛文龍一路托關係走後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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