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原來遼東漢人也會支持後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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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祖大壽笑著點頭道,“對,對,毛文龍保存有用之身之後,接著就是熊廷弼二度出山,王化貞為遼東巡撫鎮守廣寧,按照道理來講,毛文龍先前受到熊廷弼的讚賞,王化貞理應抑而不用才對。”
    “但是王化貞招選武材的時候,毛文龍又走了他舅舅沈光祚的路子,那時候東林書院還沒被禁毀,沈光祚跟王化貞先前有交情,東林黨人總是聚在一起講學讀書麽,所以沈光祚親自給王化貞寫了一封信之後,王化貞就看在他的麵子上,把他外甥收入麾下了。”
    “萬曆四十七年的時候,熊廷弼來了,那毛文龍呢,先是在沈陽遊擊柏世爵帳下擔任守備,後又受命駐防寬奠、靉陽,那會兒熊廷弼還沒有像他二度鎮遼時一樣到處跟人吵架,毛文龍跟著熊廷弼,確實領兵跟韃子交戰過,割過一個韃子的腦袋。”
    因為曆史上的寧遠之戰之後,閹黨勢力進一步擴張了,東廠番子更加神出鬼沒無處不在了,想要聽到真話就更艱難了。
    “我記得先帝駕崩,熊廷弼離任的時候,還上疏誇過毛文龍來著,說他‘凡夷地山川險阻之形靡不洞悉,兵家攻守奇正之法無不精通’,毛文龍那時也算是個仗義人,我記得他主動拿出錢財捐過一批裝備給軍裏。”
    “於是袁應泰替代熊廷弼之後,雖然他也不喜歡毛文龍,但是還是讓他去管後勤,專管造火藥,還給他加了遊擊銜,遼陽城陷的時候,毛文龍跟趙率教一樣逃了。”
    袁崇煥不是不知道他今日的疑問實在是多得有些不正常,但是他懷疑隻有在這種特殊的戰爭狀態下,他才能聽到關於毛文龍的真實情況。
    祖大壽道,“一開始韃子說得可好聽了,‘計丁受田’,‘恩養尼勘’,奴酋說要趕走漢官,女真人打下田地後,就把田地均分給所有的窮人,然後就有一群妄想不勞而獲的農村人上當了唄。”
    袁崇煥道,“說‘農村人’是不是有點兒地域歧視了?”
    何可綱反問道,“本來相信韃子宣傳均田均貧富的就都是農村人啊,為什麽說‘農村人’就是歧視呢?我覺得‘農村人’和‘遼人’的意義是一樣的,難道袁臬台會覺得‘目前為止投降後金的都是遼人’這句話是在歧視遼人嗎?”
    袁崇煥抿了抿唇,又露出他那種現代人特有的、既客氣又不好意思的笑容,“你說得對,我隻是覺得……想要田地均分,跟不勞而獲還是有區別的罷?”
    祖大壽道,“支持後金遼人想要的田地均分,無非是劫富濟貧,把富人手裏的田地搶過來分給窮人,這難道還不是不勞而獲嗎?”
    “而且支持後金的遼人比不勞而獲還有更惡劣一些,他們為搶富人的財產,甚至不惜去相信韃子的鬼話,為了分得田地,不惜敗壞漢人的名聲,將奴酋奉為窮人的救世主。”
    何可綱道,“結果麽,上了韃子的當,奴酋嘴上講要解決土地集中,講要解決貧富不均,然後一打下地盤就開始圈地、屠城。”
    “這件事最可笑的地方在哪裏呢?就是那群想不勞而獲的農村人剛剛分到田地沒多久,就又被奴酋下令收走了,而且他們還不敢嚷嚷,知道為什麽嗎?因為奴酋在名義上是將土地全部收歸後金國家所有,然後一個轉手,就將圈下來的田地變成農莊分給了女真八旗各旗主。”
    祖大壽道,“我記得的是,奴酋首先圈占三十萬畝土地八旗,再後將其他土地以每一男丁給六畝,五畝種糧一畝種棉,每三丁種官田一畝,每二十丁一丁當兵、一丁應役的方法,在遼東漢人中平均分配,原來那群農村人在漢官在的時候還隻是佃戶,韃子一來,直接成農奴了,這就是韃子說得均貧富。”
    袁崇煥道,“那這樣的大當上一次也就夠了,不至於從撫順一直上當,每次都上當,一直上當上到廣寧罷?”
    何可綱道,“因為這群不勞而獲夢想劫富濟貧的遼人有一個特點,就是見不得有同胞過得比自己好,他們寧願讓女真人騎在頭上作威作福,寧願見到遼東所有漢人和自己一樣窮得平等,寧願大家都當奴才。”
    “所以奴酋統治那些被後金占領的地區的時候,采用的就是對漢人一視同仁地歧視,就比如說那個李永芳,咱們都知道啊,李永芳是第一個投降後金的遼東邊將,薩爾滸之戰的時候,那句‘憑爾幾路來,我隻一路去’,就是李永芳獻計奴酋的,就這樣一個人,都看不下去奴酋的漢民的殘暴。”
    “萬曆四十七年,奴酋聽聞複州漢民可能要發生民變,就派遣幾個貝勒把複州男丁統統殺光,我聽說奴酋要屠複州之前,李永芳是勸過的,說複州百姓叛亂是可能遭人誣陷的,就這麽一句話,奴酋就說他是心向明國、蔑視金汗,爾後革去他的總兵官職,還逮捕了他兒子下獄審訊。”
    袁崇煥道,“不對啊,這李永芳的老婆,難道不是奴酋第七子阿巴泰之女嗎?那他的兒子不就是奴酋的曾外孫嗎?”
    何可綱道,“是啊,所以我才說奴酋的統治方法就是對漢人歧視得一視同仁,連李永芳這樣的漢官他都能作出完全不信任的姿態,於是後來他再屠起漢民來,那是個個心服口服,沒一個人再去勸他了。”
    祖大壽道,“王化貞上當也就上在這一節裏,因為一般正常人是無法理解奴才的想法的,王化貞當時以為,李永芳為奴酋嘔心瀝血鞠躬盡瘁,奴酋反過來逮捕了他兒子,那李永芳心裏總該有些不滿罷?李永芳總該想著棄暗投明罷?所以王化貞想著可以趁機策反李永芳。”
    “噯,沒想到李永芳就偏不啊,李永芳覺得他該將功贖罪啊,然後一下子就反過來把孫得功給策反了,不過有一說一啊,孫得功投降的時候,奴酋還沒開始瘋狂屠遼,後金屠遼是從天啟三年開始的。”
    袁崇煥想起方才寧完我的笑容,不禁後背一涼,感到不寒而栗,“那剛才那個寧完我,就是韃子屠遼屠完之後剩下來的罷。”
    何可綱道,“可不就是,韃子先圈地再屠城,照樣有漢人為他們效力。”
    祖大壽道,“所以我才罵孫得功是畜牲,畜牲隻是不懂禮義廉恥,而寧完我那批漢人簡直是畜牲不如,連同胞被屠殺都能麻木不仁,繼續為韃子賣命。”
    袁崇煥咧了咧嘴,臉上哀痛的表情差點兒就沒繃住,他想,祖大壽一定料不到他在崇禎十五年也成了他現在自己口中的“畜牲不如”的東西。
    想到此處,袁崇煥趕忙把話題扯回了東江鎮,“那這樣看來,毛文龍手下的遼人難民,應該很有戰鬥意誌才對。”
    何可綱道,“這倒不見得,難民要真有戰鬥意誌,那在後金就該把韃子送回建州老家了,怎麽會逃到東江鎮去呢?”
    “依我看,這些難民並非真心反對後金的統治,誰統治他們,他們都無所謂,他們隻是一下子被韃子揍狠了,如果改天韃子善待漢人了,他們肯定轉過臉就把毛文龍給出賣了。”
    袁崇煥苦笑著心想,他們倒沒出賣毛文龍,他們是把大明給出賣了。
    袁崇煥又道,“那他們的家人被殺了,這些遼人難民難道就不會想要報仇嗎?”
    祖大壽道,“這就是奴酋的狡猾之處了,奴酋屠殺漢人的時候,他不說自己是在屠殺漢人,他先往漢人身上貼標簽、分尊卑,先殺窮鬼,再殺富戶,最後再殺不服之人。”
    “如此一來,他每回殺一個漢人群體的時候,另一個漢人群體就事不關己高高掛起,一直等到殺到自己身上才會逃跑,然後毛文龍的東江鎮接納的就是這麽一群難民。”
    何可綱道,“這樣的遼人,不用去指望他們有什麽戰鬥力,沒有的,袁臬台,我敢說他們大部分人隻是想在東江鎮安安穩穩地過日子而已,他們打不過後金。”
    袁崇煥道,“那兔子急了也踹鷹啊。”
    何可綱道,“這不一樣,對這些遼人來說,東江鎮和後金沒什麽本質區別,隻是選一個更輕鬆的地方去生活罷了,而女真人進入遼沈之後又是圈地又是屠城,他們當了主子,嚐到了好處,怎麽會輕易把到手的利益讓出去呢?”
    袁崇煥這下明白了,原來曆史上那個袁崇煥對東江鎮產生輕視的根源是在這裏。
    他不單單是輕視沒通過科考的毛文龍,他是輕視那些先是相信後金宣傳的均貧均富、爾後又對後金的殘暴統治永遠麻木不仁的愚民。
    歸根到底,還是曆史上的那個袁崇煥太崇高了,他的英雄人格讓他無法忍受毛文龍的俗氣平庸,無法忍受東江鎮逃難遼民的蠅營狗苟。
    一個天性崇高的人,一個擁有英雄人格的人,如何會相信國難當頭之時,一群宵小之徒也能爆發出意想不到的抗清力量?
    因此袁崇煥輕蔑東江鎮,毫無疑問,他是先輕蔑了東江鎮,才順帶厭惡了毛文龍。
    現代人總把這裏頭的先後順序給弄顛倒了,實際上毛文龍隻是不討喜,遠遠沒討厭到讓袁崇煥不得不殺的地步。
    袁崇煥道,“我不讚成對東江鎮完全放棄希望,既然這逃跑的遼民根本沒有戰鬥力,孫督師如何會說‘遼人守遼土’呢?”
    祖大壽道,“因為孫督師是位正人君子。”
    何可綱道,“孫督師是以為,遼人隻是一時上當受騙了,一旦發現自己是上了韃子的當,那肯定會帶頭反抗奴酋的暴政。”
    祖大壽道,“然而事實上是,孫督師離開遼東之後,在奴酋不斷屠遼的過程中,願意給後金效力的漢奸還越來越多了。”
    何可綱道,“孫督師是沒想到遼人能卑劣扭曲到這種程度。”
    祖大壽道,“我決定留下來呢,就是想讓孫督師知道這遼人之中還是有好漢的,遼人也是願意複遼的,孫督師的一腔熱血沒有白白錯付。”
    袁崇煥聽了,隻覺得鼻頭直發酸。
    曆史上的孫承宗,是在崇禎十一年,清軍大舉進攻北直隸高陽縣時,帶頭率領全城軍民守城,爾後城破被擒,自縊而死的。
    他的五個兒子,六個孫子,兩個侄子,八個侄孫全部戰死,滿門壯烈殉國。
    袁崇煥心想,原來孫承宗應該不能算是因為明亡而自殺的,孫承宗愛的是百姓,他一生都堅定不移地信仰大明的百姓會跟他一樣,對大明和大明同胞懷有無比的忠誠與熱愛。
    而清軍的入關使他畢生的信仰受到了衝擊,沒錯,孫承宗所殉葬的對象並不是大明,他是因為信仰崩塌而自殺的。
    袁崇煥揉了下鼻子,他想他雖然沒見過孫承宗,但是他有責任替那個曆史上的袁崇煥保護他恩師的信仰,“好罷,那現在形勢是清楚了,東江鎮是無力來援,山海關是無心來援,這城內的兩萬人呢,攏一塊出城野戰也打不過後金,那這守城的出路就隻剩下一條了,堅壁清野,堅城利炮。”
    滿桂道,“既然如此,袁臬台,你一聲令下,咱們就分頭去準備。”
    袁崇煥道,“時間上來得及嗎?”
    滿桂道,“來得及,奴酋能派人來勸降,說明他實際上也不是穩操勝算,何況這幾天連日大雪,他在城外的部隊還沒休整完畢,不利於攻城。”
    袁崇煥點了點頭,道,“那就好。”
    袁崇煥心下訝異,何可綱也是遼人,為何會對從後金逃出來的遼東難民如此不信任,“怎麽會呢?這遼人難道不是幾乎個個都與韃子有著血海深仇嗎?”
    何可綱道,“袁臬台此言差矣,方才那來為奴酋作使者勸降的寧完我,不是就覺得給韃子做奴才挺開心的嗎?我一直很反對用地域特性來歸類一個地方的人,那遼人和遼人之間區別可大了,我和祖中軍就是兩個完全不一樣的人嘛。”
    祖大壽道,“最簡單的一個道理,假設遼東根本沒有人支持後金,韃子能這麽輕易地就拿下撫順、遼沈、廣寧這些大城市嗎?”
    滿桂道,“等於他還是靠沈光祚才獲得王化貞的賞識的。”
    祖大壽道,“那是,所以總得來說,毛文龍之前並沒有展現出在行軍打仗方麵的特殊才能。”
    袁崇煥終於覷準機會問道,“我聽說王化貞當年派毛文龍出海的時候,隻給了在廣寧招攬的一百九十七名兵士,四隻沙船和五百石米,毛文龍就靠這些開辟了東江鎮,那也算挺厲害了罷?”
    祖大壽道,“這叫政治時機大於軍事時機,實際上他沒打幾場硬仗,主要是招攬了不少從後金逃難的遼民。”
    何可綱道,“是啊,我總覺得,用難民練兵不大靠譜,因此我一直以為,東江軍的主要戰鬥力不是殺多少韃子,而是把男丁從後金那裏吸收過去,倘或要真刀真槍地上戰場,東江鎮那批人說不定就一個個都成牆頭草了。”
    “那時‘三大案’才過沒多久,東林黨風頭正盛,加上王化貞那時要跟熊廷弼唱對台戲,對手下招攬的這批武將都特別關照,又是設宴鼓吹,又是簪花扶鬢,又是親易其衣,又是拱揖上馬的,把毛文龍感動得是一邊哭一邊叩頭,覺得王化貞簡直是他難得的知音,然後……後麵毛文龍出海規取鎮江,又被韃子殺敗退入皮島的事你們都知道了。”
    滿桂糾正道,“那不叫‘逃了’,那叫‘保存有用之身’。”
    袁崇煥道,“那遼東漢人為什麽會支持後金呢?”
    何可綱道,“還能為什麽?韃子宣傳說要給窮苦人分田唄。”
    雖然曆朝曆代的關係戶從來都是讓人喜歡不起來的,但是現代人袁崇煥他不屬於這個時代,他在各種意義上都是不參與大明的競爭的,所以他心態放得特別平。
    用現代人的話來講,袁崇煥就像是一個外賓理中客,他感受不到大明的不公,因此對毛文龍產生不了那種先入為主的偏見,他從來沒覺得考不上進士就等於練不好兵。
    至於崇禎皇帝上位之後呢,他袁崇煥就該高升了,到那時就有一堆人站在他的立場上替他看毛文龍不順眼了。
    因此戰時狀態是了解情況的最佳時機。
    滿桂倒很捧場,“對啊,我也想知道,那王化貞一開始是怎麽挑中毛文龍去出海的?”
    祖大壽道,“其實也不是王化貞特意挑中了他,還是時勢造人,萬曆四十六年遼事興起之時,楊鎬經略遼東那會兒,毛文龍就已經加銜都司了,那時候能立功的機會多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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