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滿桂是個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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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滿桂不答,自顧自地接著道,“我跟你說啊,元素,你現在死了,真的沒人會念你的好,那個寧完我雖然畜牲不如,但是他有一句話是對的,寧遠城是陛下的寧遠城,遼東是陛下的遼東。”
    “陛下信重閹黨,這是陛下的決定,咱們沒必要為了陛下的決定弄得要死要活的,後宮的娘娘們都不至於這樣,以前是皇帝不急太監急,現在是皇帝和太監都不急了,你要是著急這些,那就更沒有必要了。”
    “承渠”自然是何可綱的表字,袁崇煥聽了,當然對滿桂亦以字相稱,“不用,真不用,愫丹,你們的好意我領了,隻是……”
    由於茅元儀已回鄉,孫元化在京師任兵部職方主事,寧遠城中熟悉大炮的就隻剩之前訓練的一批火炮手了。
    滿桂不等他說完便道,“元素,你千萬別想不開,真的,盡人事,聽天命,我跟複宇、承渠他們說好了,這次寧遠城要是守不住,韃子要是打進來,咱們就護著你撤退。”
    “前屯是趙率教駐守,他就算礙於閹黨不發兵救援,起碼不會阻礙咱們撤退,我現在就知會你一聲,你到時要像是當年袁應泰在遼陽城內死活不走,非要自盡以謝天下的話,我們仨就在背後給你一悶棍,抬也要把你給抬走……”
    袁崇煥拍了板,將紅衣大炮搬入城中的事情便定了下來。
    “再說了,這小唱是專門於達官顯貴之間推杯換盞、侍奉酒席的,他能不知官遼死遼?他能不知道來遼東有多危險?好了,他當年跟你來了,末了,你一筆錢就把他給打發了,跟打發個倡伶一樣,他心裏能甘心嗎?”
    袁崇煥被滿桂講得心煩意亂,“他不要錢,他還能要什麽?要我這個人啊?可笑!我那小妾都給我生了孩子了,她都沒敢說要我這個人呢。”
    滿桂忽然話鋒一轉,道,“袁臬台,你在福建當過知縣是罷?”
    袁崇煥道,“是啊。”
    滿桂道,“那你聽說過鄭芝龍嗎?”
    袁崇煥笑道,“那個海盜啊,當然聽說過,他現在倚仗著琉球,屢屢劫掠廣東與福建等地,朝廷正捉拿他呢。”
    滿桂道,“那你知道鄭芝龍在琉球的產業是怎麽得來的嗎?”
    袁崇煥道,“據說是他的義父李旦臨終前留給他的。”
    滿桂笑了一聲,道,“你真覺得李旦跟鄭芝龍就是義父與義子的關係?李旦有孩子,鄭芝龍也有孩子,鄭芝龍還娶了個日本老婆呢,你覺得鄭芝龍是缺錢還是缺人呢?”
    袁崇煥道,“那他要的我給不了他。”
    滿桂道,“那你也不能就打發他走嘛,那徐敷奏在你的影響下,好不容易從陪酒的小唱變成殺韃子的官軍了,這時你說你要他走,豈不是就等於否定了他之前所有的努力嗎?”
    “袁臬台,你幹嘛這麽瞧不起人啊?難道一個人從前當過了小唱,現在就不能殺敵報國了嗎?要我說呢,隻要有殺韃子的心,不用去計較他從前是幹什麽的,譬如……倘或現在朝廷能招降鄭芝龍,你覺得陛下會因為他和李旦曾經的關係,就不給鄭芝龍授官嗎?”
    袁崇煥默然不語。
    他心想,天啟皇帝可是個在性別和性向觀念上領先大明四百年的神人,他連給太監魏忠賢和有夫之婦客氏賜婚這種事都幹出來了,何況李旦和鄭芝龍這一對“幹爹”、“幹兒子”呢?
    但我就是不能接受啊,袁崇煥相當愁苦地暗道,我在現代可是鋼鐵直男,總不能因為穿越到了大明,就瞬間接受了明末士大夫的雙插頭之風罷。
    雪又毫無征兆地下大了。
    路麵稀爛如泥,上萬隻腳踏在泥濘的黑雪上,發出“咕嚓”、“咕嚓”的踩踏聲。
    滿桂又開口道,“覺得冷罷?快回去罷,你看你出來這一回,連個手爐都沒帶。”
    袁崇煥道,“我又不是女人,沒那麽弱不禁風罷。”
    滿桂道,“近幾年文官中不是流行這個嗎?我記得你有一個手爐,還是銅器名匠張鳴岐親製的,好像是誰專程從浙江嘉興給你捎來的。”
    袁崇煥擺擺手,道,“我不冷,我是在想啊……這冰天雪地的,咱們為何不讓老百姓坐在馬車裏進城去呢?”
    滿桂一怔,但聽袁崇煥道,“咱們有現成的軍馬,往後頭套一輛推車,再拿個頂篷一遮,不是又方便又防雪嗎?你看看這些百姓,有的連棉衣都穿不起,腳上著的都是單鞋,一踩一腳泥雪,回頭腳上準生凍瘡。”
    滿桂道,“那沒辦法,這打仗就是這樣,韃子凶狠殘暴,要想活命,就必得往城裏逃麽。”
    袁崇煥見滿桂神情漠然,不由道,“套個馬車的功夫,不費什麽事兒罷。”
    滿桂道,“是不費什麽事兒,但我不想讓手下的家丁和士兵幹這種活兒。”
    袁崇煥疑惑道,“為何?”
    滿桂道,“我不說,免得你覺得我生性椎魯,對人間疾苦視若無睹。”
    袁崇煥笑了起來,《明史》裏對滿桂的性格評價確實是,“椎魯甚,然忠勇絕倫,不好聲色,與士卒同甘苦”,“你說罷,你要是當真對苦難視若無睹,那也不會聽了那徐敷奏的一麵之詞之後,便要慷慨解囊,湊錢讓我回鄉奔喪。”
    滿桂道,“那我說了以後,你可別生氣啊。”
    袁崇煥道,“你說罷,我不生氣。”
    滿桂道,“我覺得你提出這種意見就是為了自己的名聲,你無非就是想讓大家夥兒都誇你袁臬台愛民如子,即使這回寧遠城守不住,大家夥兒也會說你袁臬台是愛護百姓的,隻是官軍打仗不行。”
    袁崇煥笑著反問道,“作為大明官員,愛民如子難道不好嗎?”
    滿桂道,“現在大敵當前,你應該愛兵如子,而非愛民如子,你讓士兵和家丁付出勞動力去為了你的名聲討好百姓,那兵丁的心中如何會沒有怨言?”
    袁崇煥道,“可咱們打仗,就是為了保護百姓啊。”
    滿桂道,“那不過是你們文官掛在口頭上說說的,這種話呢,說出來是讓老百姓相信,從而去支持官軍的,除了老百姓,其他人誰都不該相信,也沒一個人會相信。”
    袁崇煥道,“那打仗不為了保護百姓,又為了什麽呢?”
    滿桂道,“為了錢,為了權,為了官位,為了大明領土,這才是最實際的想法,至於這些百姓,元素,你信不信,你今日即使犧牲了兵丁的利益去保護了他們,一旦韃子攻入城中,他們會立刻叛明降金,不會有一絲一毫的猶豫。”
    袁崇煥道,“韃子在遼東犯下那麽多屠城的惡行,他們難道不知道?”
    滿桂道,“他們知道,但是依然會向奴酋投降,因為大部分百姓不單單是慕強,而是慕壞,越是對他們不假辭色,越是對他們吆五喝六,他們反而越是言聽計從。”
    “一旦你對他們和顏悅色了,對他們關懷備至了,他們就會覺得你好欺負,就會對你蹬鼻子上臉,譬如你說要讓兵丁套馬車讓他們入城,這些人但凡一坐上了馬車,必定不會感激你,而是挑三揀四,嫌你沒把他們當自家祖宗一般供起來。”
    袁崇煥道,“你這言過其實了罷,大部分百姓還是知道好歹的嘛,從前南宋的嶽家軍,不就是‘凍死不拆屋,餓死不擄掠’嗎?那後來曆朝曆代的百姓,不是把嶽武穆給供起來了嗎?”
    滿桂道,“那是因為後來嶽武穆還是被平反了嘛,那東廠大廳還供奉嶽武穆像呢,那你能說這嶽武穆是靠百姓自發地口口相傳,才流芳百世的嗎?假設這嶽武穆沒有宋孝宗給他平反,即使有金人的稱讚,或許他到如今還是一個毀譽參半的人物呢。”
    袁崇煥聞言一愣,曆史上那個袁崇煥就是因為沒有得到明朝皇帝的平反,而隻得到了清朝皇帝的讚賞,在後世一直飽受爭議。
    滿桂又道,“我說句實誠話,後金在遼東能撐到今日,除了八旗的戰鬥力確實強大之外,就是因為投靠奴酋的那些漢奸、留在後金的那些漢人,他們心裏實際上並不憎恨奴酋。”
    “很多人接受不了一個人既身居高位又有底線,奴酋下令屠遼,把曾經許諾過的分田全部收回,在這些人眼中,叫作‘殺伐果斷’、‘斬草除根’,他們不理解‘一個自身強大的人還要與人為善’這種事,因此奴酋殺人殺得越多,得到的崇拜就越多,後金的聲勢就越壯大。”
    “所以你的仁善不應該施加在百姓身上,而是應該把這份心用兵丁身上,百姓都是欺善怕惡的,你別看官軍在這兒揮著鞭子吆喝,好像百姓回避入城受了什麽委屈似的,你知道袁應泰是怎麽被逼得自殺的嗎?”
    “就是因為他落敗之前發現,他自己率領官軍與後金對抗,在前線打得熱火朝天,遼陽城中的百姓卻家家戶戶啟扉張炬,歡迎八旗入城,結果奴酋入城不久,就開始大肆搜刮財物,屠戮漢民,這就是遼東老百姓自己選的嘛,屬於眾望所歸。”
    袁崇煥覺得自己企圖快速打造一支可靠又忠誠的人民子弟兵軍隊的夢想破滅了。
    不過轉念一想,在明末練兵還真不是一時半會兒就能完成的事,軍事素養不是靠幾句訓話就能培養得出來,終究還是得真金白銀地花錢下去。
    袁崇煥定了定心神,回道,“噯,我也不是同情他們,主要是咱們鬧得老百姓又是搬家又是動遷的,我怕這些百姓心生怨懟,到時城中出了間諜,與奴酋裏應外合,那我軍豈非不戰自潰?”
    滿桂笑道,“那簡單啊,待百姓全數遷入城中,咱們把寧遠城的四個城門一關,禁止一切進出,不就能立刻鏟除間諜的隱患了嗎?”
    滿桂道,“噯喲,我說呢,原來是你們倆鬧分手了,害我們仨白擔心一場。”
    袁崇煥覺得這話有些刺耳,“什麽叫鬧分手了?我跟他又不是情人,咳,不是,我有妻有妾,還有孩子,我不好龍陽啊。”
    滿桂道,“你這麽激動幹什麽?我還不知道你有妻有妾有孩子?我是覺得罷,倘或你想用錢打發那徐敷奏,估計不大可能。”
    袁崇煥打斷道,“我知道了,是不是徐敷奏告訴你我要自殺了?”
    滿桂輕咳一聲,“咳……”
    袁崇煥道,“我一猜就是他,愫丹啊,你聽那家夥滿嘴……滿口胡沁,他就不是什麽正經人,你竟然信他的話。”
    滿桂道,“那徐敷奏是關心你嘛。”
    袁崇煥道,“昨天是因為我要打發他走,我說我拿筆錢讓他另謀生路,他就死皮賴臉地非要留在這兒,我是好勸歹勸都勸不了,沒想到他一轉身卻找你們去了。”
    “我聽說熊廷弼臨死前,特意寫了一本恩疏,掛在胸前吊著的一個袋子裏,結果那入獄傳旨的張時雍見了,非但沒有半分同情,還拿《李斯傳》中‘囚安得上書’的話奚落了熊廷弼一番,到得那時候,熊廷弼除了回一句‘此趙高語也’之外,還能說什麽呢?所以你千萬不要把希望寄托在自盡上……”
    袁崇煥忍不住道,“你聽誰說我要自殺了?”
    袁崇煥道,“為什麽呀?”
    滿桂道,“我聽說沈一貫兒子養的那個小唱,光贖身就花了八十金,你想想,那徐敷奏當年要不跟你,他不知道能賺多少個八十金。”
    袁崇煥便衝王喇嘛致意了一下,同滿桂走開了幾步,“什麽事?”
    川流不息的百姓攜老扶幼地從他二人麵前走過,時不時還有木頭轆轤車吱嘎吱嘎的搖晃聲。
    為保證火炮的安穩使用,袁崇煥便讓程維楧和金啟倧去將火器把總彭簪古找來,仔細監督紅衣大炮的運輸。
    彭簪古在寧遠城的另一頭,待程維楧和金啟倧一走,滿桂便對袁崇煥道,“元素,借一步說話。”
    滿桂看著麵前忙碌而有序的勞苦蒼生,輕聲對袁崇煥道,“你既然來了,那我就提前告訴你一聲,我跟承渠、複宇他們倆給你湊了一筆錢,打完這仗,你就回去好好守孝罷。”
    “自令尊去世,至今都快兩年了,你再不回去,孝期都快過了,我知道你們文人看重這個,這筆錢呢,就算是咱們三個聊表心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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