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右屯那三十萬落入後金之手的糧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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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袁崇煥道,“那鬧起餉來,還不是要你去擺平?”
    滿桂道,“這叫權責分明嘛,武將要能插手後勤,則一定會被彈劾有不軌之心,再說,我領兵擺平鬧餉,是受你指揮,你如果不下令,我這個兵是一動不能動的,所以這糧草還是得靠你袁臬台嘛。”
    而滿桂待袁崇煥多真誠呐,他跟你袁崇煥講的是情義,是那種能為兄弟兩肋插刀,如果我知道你要自殺殉國,我肯定就先一悶棍把你打暈再拖走的情義。
    袁崇煥很肯定這一點,隻是滿桂的“好”不是他在現代所熟知的文明社會裏的善良,滿桂的“好”像是被潑到冰雪上的熱血,像是屍山中屹立的大纛,像是白骨堆裏的一枝玫瑰,既殘忍又忠義,既熱忱又冷酷。
    這時候你袁崇煥再講普世價值還合適嗎?你袁崇煥還張得開這個口嗎?
    因此袁崇煥沒說那種把百姓都封進城中不太人性化這種“廢話”,他隻是道,“倘或要把百姓都封入城中,則必須齊備糧草,以防饑饉。”
    滿桂毫無疑問是一個好人。
    金啟倧接口道,“無論這一仗是輸是贏,閹黨都不敢。”
    袁崇煥道,“你怎麽知道?”
    金啟倧道,“陛下前兩日剛從兵部發下諭旨,‘朕以眇躬纘承祖宗統緒,夙夜兢兢,誌期保有疆土,而遼陽淪陷,未見恢複;柳河之挫,益用痛心’……”
    袁崇煥截斷道,“這條諭旨我也在邸報上讀到了,無非是申飭經臣,毋要文武不和,互相推諉而已。”
    程維楧道,“這些都是片湯話,關鍵是這條諭旨裏有一句,‘度茲小醜之情,不過為搶奪右屯糧草之計,而藉茲為餌,致逆奴天亡之日也’。”
    金啟倧接口道,“這說明陛下已經把右屯所失三十萬之儲糧,認定為是吸引奴酋的誘餌了,陛下金口玉言,特意通過兵部下了聖旨來說明這件事,那就表明,陛下不願意再追究右屯失糧的過失。”
    袁崇煥一怔,心想,這怎麽跟他在現代聽到的說法不大一樣,“那……這是陛下親下聖諭為我掩過,陛下心裏一定不痛快。”
    程維楧道,“陛下親下聖諭,以誘餌為名遮掩過失是不假,但這肯定不是為了你袁臬台。”
    袁崇煥問道,“那是為了誰呢?”
    程維楧笑道,“這我也不知道,不過要是袁臬台認識內廷的人,倒可以想辦法問一問。”
    袁崇煥道,“我要是認識內廷的人,現在就不至於為了糧草這般操心了。”
    金啟倧道,“其實這挺好猜的,能請下聖喻為自己掩過的,必定不會是小人物,非天子近臣不可。”
    袁崇煥知道金啟倧是在暗示魏忠賢,不過他沒明白魏忠賢在其中有什麽不可推卸的責任,“此事與內廷有何幹係?”
    金啟倧道,“右屯失糧,皆因高經略指揮失當,倘或科道官以此為理由彈劾高經略,此事必定會成為黨爭之端,陛下希望息事寧人,所以親下聖諭掩此過失。”
    袁崇煥覺得這個天啟皇帝和自己在現代單純通過史料認識的那個天啟皇帝有點兒不大一樣。
    原來曆史上的天啟皇帝也不是一個全然不理朝政的文盲。
    袁崇煥道,“高經略於天啟五年十月上任,下令盡撤錦右、寧前之兵,爾後我等與高經略據理力爭,十二月我上疏致仕未果,直到今年正月奴酋率兵前來……從去年十月到今年正月,前後三個月的時間都沒能撤回右屯糧米,總是我這個道臣監軍的失誤。”
    金啟倧道,“不,不,袁臬台,此事絕非是你的過失,要真計較起來,一開始說關外不可撤的人是我這個督屯通判嘛,陛下如果真要治罪,那頭一個該治我的罪。”
    程維楧道,“袁臬台,別太緊張了,這右屯撤糧不及時,同你們倆主張不可撤兵沒什麽關係,陛下心裏肯定有數,否則能在這當口下聖諭說那右屯三十萬糧草是誘餌嗎?”
    袁崇煥道,“既然跟咱們沒關係,又跟什麽有關係呢?”
    金啟倧道,“跟遼東的氣候有關係,右屯距山海關四百餘裏,存糧三十萬石,守軍卻才不過一千,平時皆賴海運,往年春夏之間從關內運往右屯自然無礙,可是一入秋冬,渤海結冰,運糧船下不去海,如何還能撤糧?”
    “因此周守廉率軍民撤出右屯之前,隻能將右屯糧草堆積在海岸旁,這是高經略指揮上的問題,撤軍先撤糧,這是常識麽,高經略在冬季撤走錦右主力,使右屯暴露在金軍鋒鏑之下,卻沒有預作籌劃,從山海關派大軍撤糧,他難道不應該為此負責嗎?”
    袁崇煥道,“他的確是該負責,可是我之前為兵備右參政,現在又掛銜按察司,理應監管分巡事。”
    程維楧道,“這運糧本來就是一件苦差事,誰都怪不上。”
    袁崇煥道,“倘或陛下誤以為我是因為黨爭而故意不將冬季撤糧艱難一事上奏朝廷,那該如何是好?”
    滿桂又開口道,“這你不必擔心,陛下心裏明鏡兒似的,就算沒有黨爭,如果渤海上糧船不能通行,那糧草照樣也撤不回來。”
    袁崇煥問道,“這又是為什麽呢?”
    滿桂道,“沒有糧船,那就隻能靠人力去肩扛手提,讓千人守軍去搬運糧草,結局就是一擁而上,胡亂哄搶,顆粒歸公基本上是不可能的。”
    “除非戚少保再世,否則這冰天雪地的,誰能讓守軍白白當苦力來回搬運四百裏到關內?這件事誰來都是一樣的結果,不是你袁臬台一個人能左右的。”
    “倘或今時今日你同高經略換一個位置,你當遼東經略,他當兵備參政,右屯的三十萬糧草依舊撤不回來,這不是你們文官在朝堂上黨爭的問題,這是軍隊問題,是軍紀風氣問題,所以陛下幹脆就下旨把這三十萬糧草記到自己身上,陛下都已經捏著鼻子認了,袁臬台你就別再為這事兒過意不去了。”
    袁崇煥這下真是長了見識,在現代他隻是片麵聽說過晚明官軍軍紀不佳,沒想到這個“不佳”還真不隻是一個抽象形容詞,是當真已經糟糕到了連糧草搬運都指揮吃力的地步了。
    袁崇煥歎氣道,“我不是單為我自己過意不去,我是在想……陛下雖然下了聖旨,但是不代表陛下就能咽下這口氣,將來朝廷若是追究起來,即使我可以免罪,但這坐失糧草的直接責任,一定會被歸咎到右屯守將周守廉頭上,這臨陣脫逃,按律可是要處斬的啊!”
    程維楧道,“臨陣脫逃跟坐失糧草是兩個罪名,糧草的事陛下既然認了,就不會再行發落,否則陛下成什麽了?”
    袁崇煥差點兒忍不住即刻將曆史上周守廉被以逃兵論斬的事說出口。
    金啟倧見袁崇煥麵帶難色,又道,“袁臬台,真的不用擔心,我說句逾矩的話,陛下能下旨掩過,必定是高經略之前就將這糧草的事情奏報過內廷了。”
    程維楧道,“沒錯,三十萬儲米,那不是個小數目,朝廷每年撥給遼東的糧餉是有定額、有賬目的,右屯三十萬糧一撥付,這筆賬在戶部那裏就已經平了,高經略想讓戶部認下這筆損失,首先就要想辦法讓陛下認下這筆賬,所以高經略一定第一時間就奏報了內廷。”
    袁崇煥道,“那我還真得謝謝高經略。”
    滿桂又在一旁道,“你謝他幹嘛呀?他也是為了避免被黨爭牽連,你想想,如果這回寧遠城守不住了,他又早早地將糧草不得回撤一事上奏給了陛下,那麽就算有科道官彈劾,陛下一定會覺得他已經盡力而為,這失地的責任,就又歸到你身上了。”
    “而且陛下是為了顧全大局,想著大敵當前,讓咱們切莫因黨爭而延誤軍機,才認下‘用三十萬糧草當誘餌’這件事的,陛下一認下這件事,那麽這場仗就變成是陛下指揮了。”
    “閹黨多狡猾呀,讓陛下認下這是誘敵深入的戰術,如此一來,如果這仗打贏了,就是陛下運籌有方,在右屯布置了糧草引誘奴酋,如果這仗輸了,就成了雖然陛下指揮得當,但是咱們在前線作戰不利,沒能領會聖意,才導致寧錦防線的失守。”
    “再進一步講,如果咱們沒打贏,陛下明麵上指揮的仗輸了,陛下心裏能舒坦嗎?這時若是內廷再有人在陛下耳邊煽風點火,雖然閹黨不會再用失糧一事彈劾你,但是陛下一定會覺得你有負皇恩,說不定一道旨意下來,就讓錦衣衛來將你捉拿問罪了。”
    金啟倧道,“不錯,閹黨的鬥爭手段實在是太高明了,而且盡撤錦右、寧前之兵一事,分明是閹黨無理,如果袁臬台你下了獄,說不定這‘指揮失措’的罪名也能一樣扣你頭上,這可比單單一項‘坐失糧草’的罪名要嚴重多了。”
    程維楧道,“再有,這右屯的糧草落入後金手中固然可氣,但那奴酋得了糧草,頂多燒了或是全數帶回後金,若是這糧草被撤入關內,是多是少,全憑閹黨的一張嘴,到時,倒反說袁臬台你治軍不嚴,有貪汙軍餉之嫌……”
    袁崇煥衝程維楧擺了擺手,不禁在心裏感慨天意弄人。
    倘或曆史上那個袁崇煥在天啟六年下獄,即使因為東林黨的牽連而飽受刑罰,其後反倒能因為閹黨的倒台而獲得一線生機。
    偏偏曆史上的寧遠之戰是袁崇煥打贏了,而曆史又決定了他咬著牙也必須贏,他不贏他就不能活。
    袁崇煥又搓了搓手,道,“既然如此,那右屯三十萬儲糧我也不去管他了,那除了右屯,還有什麽地方有糧草呢?”
    金啟倧回道,“還有就是龍宮寺與覺華島了。”
    程維楧道,“那實際上也不算跑了,那是聽從高經略的命令撤回關內嘛。”
    袁崇煥道,“高經略的命令多了,也不是隻有回撤關內這一條命令,前幾日奴酋要渡河的時候,高經略就上疏請示了陛下,陛下是下了旨的,要將右屯積聚芻糧俱皆收拾內地,這一條聖旨當時是抄發了邸報的。”
    “如今這右屯三十萬糧米都落到了奴酋手裏,倘或閹黨要借此彈劾我,那起碼就是一個‘有悖聖意’、‘玩忽職守’之罪……”
    袁崇煥又與彭簪古探討了一番紅衣大炮的布置,終於確定將十一門大炮連同炮車都抬到城牆上,並由彭簪古親自負責監督大炮的搬運。
    待士兵們開始陸續輸運紅衣大炮後,袁崇煥便與程維楧同金啟倧談及了自己對後勤的憂慮,“如今城中糧草可夠大軍所用?”
    程維楧與金啟倧異口同聲地道,“不夠。”
    袁崇煥搓了搓手,他這下是真覺得有些冷,“為何?”
    金啟倧道,“右屯儲米三十萬,本可足為餉軍之需,隻是金軍一來,那右屯衛的守城參將周守廉直接就帶著軍民跑了,糧米撤不回來,自然都落到了韃子手裏。”
    就在二人說話間,程維楧與金啟倧帶著彭簪古及一眾勁兵回來了。
    滿桂笑道,“這糧草調度之事,我可管不著許多,還得由袁臬台多上心。”
    滿桂在旁打斷道,“放心罷,袁臬台,閹黨不敢以右屯坐失糧米之事為借口彈劾你。”
    袁崇煥道,“打輸了仗也不敢嗎?”
    所以袁崇煥並不用現代人的道德標準去衡量滿桂。
    他剛穿越了一天就看出來了,現代人的那套規則在明末起不了感化作用。
    他先前說要拿袁崇煥的腦袋下酒時的殘忍是真的,現下得知袁崇煥疑似意圖自殺後,拿出錢來讓袁崇煥回鄉守喪的忠義也是真的。
    他為徐敷奏仗義執言,質問袁崇煥為何瞧不起人時的熱忱是真的,一轉頭冷淡淡地對袁崇煥說取悅百姓不值得的冷酷也是真的。
    講文明得有個客觀環境嘛,靠砍人頭升職的大環境講什麽文明?
    打仗本來就應該不把人命當人命,這時候再講什麽尊老愛幼,簡直是虛偽至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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