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覺華島之戰的政治鬥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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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想此話一出,金啟倧與程維楧的神情都有些許怔愣。
    金啟倧比較有質疑精神,首先便問道,“為何?”
    想想美國人拍英雄電影,拍來拍去就總是凡夫俗子突然有了拯救世界的超能力,簡直俗不可耐。
    曆史上的袁崇煥死守寧遠城,以致後金久攻不下,於是努爾哈赤下令分兵轉攻覺華島,最終覺華島上七千餘名官軍和七千餘商民丁口都被後金殺戮殆盡,八萬餘石糧料和兩千餘艘船都被後金軍燒毀,事後袁崇煥悲痛欲絕,還專門作了一篇《祭覺華島陣亡兵將文》緬懷戰死將士。
    中國英雄就不能這樣俗氣,他得舍身飼虎、割肉喂鷹,或者像他袁崇煥這樣,不動聲色地靠一句命令就救下萬餘軍民,這才是老莊境界上的“心事浩茫連廣宇,於無聲處聽驚雷”,美國人構建出來的超級英雄哪裏能懂這層意境?
    袁崇煥在這一刻簡直是心潮澎湃,氣血上湧,連昨晚阮氏溫溫柔柔地喚他“二爺”並央求要服侍他休息的時候,他都沒現在這麽激動,現代人能這樣風淡雲輕地當一回英雄的機會是真不多。
    一聽到“覺華島”三個字,袁崇煥不禁抱起了胳膊。
    金啟倧猶豫了一下,道,“我記得閻總督對此早有對策,覺華島四麵環海,隻要鑿冰為塹,在冰麵上挖開壕溝,金軍便不能來犯。”
    袁崇煥勉強彎了彎嘴角,苦笑了一下,實際上閻鳴泰的想法並不能算有錯,明朝人不懂氣候學,又不知道什麽叫小冰河期,這時候指責閻鳴泰是閉門造車實在是太苛刻了一些。
    隻有穿越者袁崇煥知道,努爾哈赤轉攻覺華島之時,島上明軍為抵禦金軍不得不日夜鑿冰,不少人的手指都被活活凍壞了。
    而由於遼東極寒的氣候,他們辛辛苦苦開鑿出來冰壕在旦夕之間又重新凍合,金軍於冰上進軍如履平地,最終覺華島明軍依舊因寡不敵眾而全員戰死。
    程維楧道,“我覺得沒必要多此一舉,不過我這不是因為閻總督,我是為袁臬台你著想。”
    滿桂附和道,“不錯,確實都是為你袁臬台著想。”
    袁崇煥這下聽不懂了,“怎麽是為我著想?我又不怕閹黨。”
    滿桂道,“知道你不怕閹黨,你不用一遍遍地強調,關鍵是……陛下的心思……”
    袁崇煥道,“鑿冰為塹又不是陛下的主張。”
    滿桂道,“我不是說鑿冰的事兒,我是說糧草的事兒。”
    袁崇煥問道,“糧草怎麽了?”
    金啟倧回道,“陛下隻認下了右屯的三十萬儲糧,覺華島的那八萬石,陛下可沒認。”
    滿桂道,“對,我就這意思,如今寧遠城守不守得住還是個未知數,倘或將覺華島的軍民與糧草都遷入寧遠城中,寧遠一旦失守,其損失必定大大超乎陛下的預期之外。”
    “如果這時閹黨再彈劾你貿然行事,陛下則必定嚴懲不貸,因為你這種舉動它不是單單否認閻總督的戰略決策,閻總督是顧閣老舉薦,陛下首肯的,你這是在故意跟陛下對著幹。”
    袁崇煥頓時恍然大悟,原來曆史上的那個袁崇煥是因為政治原因才不敢下令遷出覺華島軍民和糧草的。
    不錯,自己是穿越者,知道寧遠城必定能死守成功,而覺華島損失慘重,才覺得覺華島軍民是非遷入寧遠城中不可的。
    而曆史上的那個袁崇煥絕不可能有這種先見之明。
    他的視角,乃至寧遠城所有留守文官武將的視角是,寧遠城是後金主攻目標,如果再將覺華島軍民和糧草遷入城中,最終結果很有可能是城池一旦失守,則明軍遭受雙倍損失。
    曆史上的袁崇煥顯然是承受不起這種損失的,天啟皇帝能下聖諭掩飾右屯失糧的過失,已經是開了天恩了。
    如果作為明軍關外後勤基地的覺華島上的糧草也一夕之間因為袁崇煥的一道遷移命令而落入後金之手,那天啟皇帝必定震怒。
    這不用說,無論是遼東經略高第還是薊遼總督閻鳴泰,都不可能為袁崇煥擔下這筆原本就不必要的損失。
    相反,閹黨為了撇清指揮失誤的幹係,一定會推波助瀾,讓天啟皇帝重重懲處袁崇煥。
    退一步講,即使袁崇煥在遷入覺華島軍民之後守住了寧遠城,天啟皇帝也不能直觀地看到袁崇煥對此所作的努力以及所承擔的風險,他必定會覺得這是理所應當的。
    畢竟當時明廷的所有人都沒有預料到後金會轉攻覺華島,並造成如此慘重的損失,曆史上那個袁崇煥能一口咬定後金一定會屠戮覺華島嗎?
    他不能啊,用現代人的話來講,努爾哈赤轉攻覺華島這是薛定諤的轉攻,後金沒成功登陸覺華島之前,誰能知道金軍對覺華島有多大的攻擊力呢?
    反過來說,如果袁崇煥沒有遷出覺華島的軍民和糧草呢?
    以當時所有人的觀念來看,覺華島失守的可能,是遠遠小於寧遠城失守的,後金轉攻覺華島,完全可以說是一個意外。
    即使袁崇煥對此束手無策,事後也不會因此遭到處置。
    因為讓覺華島軍民徒手挖冰壕這種主意是閻鳴泰當年想出來的嘛,袁崇煥隻是照章執行而已。
    如果要追究具體責任,那肯定會牽扯到閹黨。
    而寧遠之戰勝利後,高第已被革職,閹黨在遼東少了一個人手,如何再會願意僅僅因為覺華島軍民的犧牲,就去追責閻鳴泰呢?
    倘或不追究閻鳴泰,那袁崇煥自然而然也就跟著免責了。
    想通了這一節後,現代人袁崇煥就能理解明朝人袁崇煥的所作所為了。
    這說白了,就是明末官僚體製導致的推搪塞責嘛。
    完全不知道曆史走向的明朝人袁崇煥,為何要為一個在他看來並不很大的可能,而承擔額外的政治風險呢?
    他實際上沒必要承擔這麽多。
    這個道理,滿桂幾句話就給他講明白了。
    覺華島如果當真遭到後金攻擊,世人最恨的是誰呢?
    必定是閹黨所舉薦的遼東官員。
    他袁崇煥又何必用自己的政治前途為政敵承擔這種吃力不討好的軍事風險?
    更何況,這些閹黨所舉薦的遼東官員,都是天啟皇帝親自首肯任命的,這無論如何也怪不到袁崇煥頭上啊。
    隻要他袁崇煥能守住寧遠城,他就已經是明末人人景仰的抗金英雄了,他就已經夠格被崇禎皇帝視作救命稻草了,他於情於理都不必再為覺華島軍民操這份額外的閑心。
    袁崇煥不禁在心裏歎息,他知道滿桂、程維楧和金啟倧都是實打實地為袁崇煥好,才說這些實誠話的,他們又何嚐不想成為英雄?
    袁崇煥沉默了一會兒,道,“其實從前孫督師在的時候,閻總督與咱們還算和睦。”
    程維楧道,“就是因為閻總督與我們和睦,閹黨才會舉薦了他來取代王之臣。”
    金啟倧道,“對,卡位麽,閹黨最會這一套了。”
    袁崇煥明白了,閻鳴泰來救的火不是軍事上的火,而是政治上的火。
    天啟皇帝不願意見到前線文官武將因黨爭齟齬而延誤軍紀,所以閹黨就讓先前與孫承宗合作愉快的閻鳴泰二度出山。
    實際上閻鳴泰所取代的王之臣,也是一個不折不扣的閹黨。
    王之臣之所以能成為薊遼總督,就是因為他的前任,東林黨人吳用先不忿魏忠賢誣陷殺害左光鬥而辭官歸鄉了。
    閹黨想保住對遼東的絕對掌控權,就必須保證指揮遼東戰事的最高官員都是閹黨的人,所以在寧遠告急的關鍵時刻,他們才推出了閻鳴泰。
    如果這一仗輸了,天啟皇帝即使處置了閻鳴泰,閹黨依舊能讓差不多資曆的王之臣繼續擔任薊遼總督。
    而如果這一仗贏了,袁崇煥頂多能將不發兵救援寧遠的高第彈劾去職,而高第一旦被革職,為了保持遼東的政治平衡,閻鳴泰必定會繼續留職。
    因而閻鳴泰從政治立場上來說,依舊會站在閹黨那一邊,即使他從前與孫承宗還算和睦,關鍵時刻卻是不會去救袁崇煥的。
    這甚至都不能算是一個假設,因為從明末的政治局勢來看,閻鳴泰的立身之本就是同閹黨的關係。
    閻鳴泰的最佳選擇應該就像曆史上那樣,在維持住遼東局勢平衡的同時,盡力將袁崇煥吸收進閹黨。
    魏忠賢打的肯定也是這個主意,隻要袁崇煥願意與閹黨合作,那麽袁崇煥在遼東立下的戰功就等同於他的戰功,所以魏忠賢願意通過閻鳴泰與袁崇煥結交。
    閻鳴泰在這之中就是起一個中介的作用,倘或這個中介失去效用了,魏忠賢一定會先把他給換下來。
    因此,違背了閹黨的利益,就是變相地將自己排擠出局,閻鳴泰無論如何都不會這樣做。
    袁崇煥暗暗掐著自己的胳膊肘,內心感到無比愁苦,果然戰爭是政治的延續,遼東戰場上現在根本不是後金跟大明在打仗,而是明廷內部的黨派之間在打仗。
    曆史上的那個袁崇煥給覺華島陣亡將士寫祭文的時候內心得多痛苦啊,他打贏了後金,卻輸給了自己人。
    滿桂見袁崇煥臉色不佳,不由安慰道,“即使覺華島有所損失,袁臬台,孫督師是絕對不會因此責怪你的……”
    袁崇煥搖了搖頭,道,“我知道,我知道,我隻是……我隻是覺得,如果我沒能救下覺華島軍民,我會一輩子責怪我自己的。”
    不過閻鳴泰這個薊遼總督,跟高第的這個遼東經略一樣,都是背靠閹黨的關係當上的。
    但是閻鳴泰的資曆比較老,東林黨勢頭正盛的天啟二年,他單靠廷推也當上了遼東經略,隻是當時正碰上孫承宗自請出關,閻鳴泰在任上幾乎無所作為,不久就稱疾歸家了,直到魏忠賢鏟除東林黨之後,他才靠與魏忠賢的交情重新起複為兵部右侍郎。
    當然了,穿越者袁崇煥可以不在乎閻鳴泰與魏忠賢的那份交情,可這不代表他可以說服明末土著對閻鳴泰的意見同樣視若無睹。
    金啟倧道,“高經略隻說要撤回錦右、寧前之兵,並沒有要說遷移覺華島上軍民。”
    程維楧道,“且孫督師在時,就以寧遠城與覺華島互成犄角之勢,相互策應,這是早就定下的戰略,閻總督當時也是認可的。”
    袁崇煥知道程維楧口中的“閻總督”,指的是現今的薊遼總督閻鳴泰。
    閻鳴泰是毫無疑問的閹黨,但是閻鳴泰這個閹黨在曆史上與袁崇煥並非是黨派上的絕對敵對關係,他直接參與了與後金議和,跟與袁崇煥在寧前道為魏忠賢合修生祠這兩件事。
    更重要的是,閻鳴泰是北直隸人,與魏忠賢是同鄉,後來袁崇煥為了獲得魏忠賢在邊務上的支持,不得不以閻鳴泰為中介,與魏忠賢結交一二。
    袁崇煥被他那麽一問,反倒一下子就沒回答上來,“……為什麽不呢?”
    袁崇煥掐了下自己的胳膊,強自用平穩地語氣回道,“那就將覺華島與龍宮寺的糧草和軍民都遷入寧遠城中罷。”
    畢竟天啟六年的閻鳴泰是內閣首輔顧秉謙推薦上來的,寧遠一告急,閻鳴泰就被閹黨當救火隊員一樣弄到薊遼來了。
    袁崇煥實事求是道,“如今寧遠城內隻有不到兩萬守軍,倘或後金轉攻覺華島,寧遠無力應援,豈不是要釀成大禍?”
    袁崇煥挺了挺胸,覺得吸進去的空氣正一路穿過他的氣管燒進到他的胃裏,仿佛現代醫院裏一個勉強插進鼻飼管的危重病人忽然被喂進一管勻漿膳。
    必須救下覺華島上的這一萬四千餘人,袁崇煥心想,既然穿越到了寧遠之戰這個時間節點,就絕不能見死不救。
    袁崇煥吸了下鼻子,古代的空氣其實並不清新,尤其是集合著軍旅的邊境,一出城就混合著一股泥土的腥氣和馬糞的肥料味,總感覺像是隨時要澆灌出一片自生自滅的花圃菜地。
    現在這澆灌的物事有其他名目了。
    袁崇煥這樣一想,頓時覺得自己這具外表不怎樣高大的軀殼都莫名高大了起來。
    穿越了四百年當救世主啊,這是多麽浪漫的中國式英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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