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蒙古是個好借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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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崇煥這一哭,一下子就把滿桂、金啟倧和程維楧給震住了。
滿桂沒料到自己毫不相幹的一句話把袁崇煥的眼淚都給惹出來了,趕緊手忙腳亂渾身上下地摸帕子。
講覺華島的守將金冠為了不負孫承宗的厚恩,明知水師不敵八旗,也依然拚死抵抗,在戰死之後,還被金軍劈開棺木剖開屍身嗎?
他用力咽了一口唾沫,勉強接完下半句話,爾後心口一堵,一腔酸意竄上了他的眼眶。
講金冠的兒子金士麒聽聞父親被金軍殺死,親率八百人至覺華島迎靈,與金軍惡戰之後,父子同殉覺華島嗎?
這些事該怎麽講才能教人相信呢?
袁崇煥講到“隻是”這兩個字的時候,鼻頭驀地一酸。
滿桂道,“壓力太大了麽,他從昨天開始就一直很不對勁,咱們勸他多休息休息,他就非要逞強。”
程維楧道,“那蒙古當真會趁火打劫嗎?”
王喇嘛道,“說不準。”
程維楧道,“說不準的事兒,陛下能相信嗎?”
王喇嘛道,“這種事兒就要說不準才好轉圜嘛,袁臬台可以說,他本來是想讓覺華島軍民跟寧遠一樣固守信地的,不料是我的情報來得太晚了,他得知消息的時候,已經來不及讓覺華島軍民撤入關內了,所以隻能就近避入寧遠城。”
就在幾人對話間,袁崇煥已經控製住了情緒,止住了抽泣,他拿帕子擦淨了眼淚,紅著眼眶道,“漠南蒙古確實是個好借口。”
王喇嘛笑道,“當然,蒙古人與我們亦敵亦友,所以他們該當敵人的時候就可以當敵人,該當朋友的時候就可以當朋友,現在就是他們該當敵人的時候了。”
袁崇煥點了點頭,又擦了下臉頰,對王喇嘛道,“這帕子一會兒我讓人洗了再還給你。”
王喇嘛道,“算了,算了,袁臬台,我這帕子要是給女人碰過了,我這就不能用了,幹脆就當送給你罷。”
袁崇煥一滯,想起黃教的確主張僧眾嚴持教規,崇尚苦行,禁止娶妻,於是便沒有再推辭。
金啟倧問道,“黃教既然嚴禁女色,為何那奴酋信了黃教,卻反娶了許多福晉?”
王喇嘛笑道,“奴酋又沒有剃度出家,他信教是為了求個心安,又不是真的尊敬佛祖。”
金啟倧道,“佛法不是講究因果循環嘛?奴酋作了如此之多的惡事,他心下又如何能安?”
王喇嘛笑道,“因為相信了因果循環,就同樣相信了前世、今生與來世,譬如那奴酋殺了許多的漢人,他不信教之前,或許還會惴惴不安、怕人報複。”
“可他若是信了教,喇嘛們便會同他解釋,說那些被他屠殺的漢人是前世有冤孽,雖然表麵上是他殺了漢人,但實際上是佛祖通過他來實現因果循環,至於他這一世屠殺漢人的孽,也要等到他的下一世來償還,這就叫冥冥之中自有定數。”
金啟倧嗤笑道,“他當真能信這些話?”
王喇嘛笑道,“他當然信,因為隻要相信了他的報應是在下一世,他這一世就可以安安心心享受他屠遼殺人得來的榮華富貴了嘛。”
金啟倧斂了笑容,正色道,“既然這奴酋深信世上有神佛,我等便不妨當一回神佛,他若揮師進軍寧遠城,我等便讓他有去無回,一嚐因果報應之苦楚。”
袁崇煥衝金啟倧點了點頭,將話題又轉回了戰場,“行,那再講講蒙古……蒙古最近有什麽異動嗎?”
王喇嘛道,“那異動是多了,反正自從奴酋在薩爾滸贏了之後,那蒙古的異動就沒少過,譬如……去年二月,奴酋第八子洪台吉迎娶科爾沁貝勒宰桑之女布木布泰,科爾沁特派遣其兄吳克善護送親妹至沈陽完婚。”
乍一聽,這名字有點奇怪,爾後仔細一想,袁崇煥便明白了。
這就是皇太極迎娶了他的孝莊文皇後嘛。
滿桂道,“又是迎娶科爾沁公主啊?後金近幾年都娶了幾個科爾沁公主了?”
王喇嘛掰了掰手指,道,“算上去年這個,就我知道的消息來說,奴酋父子已經娶了六個科爾沁公主了,萬曆四十年和萬曆四十三年的時候,奴酋分別娶了明安貝勒之女和孔果爾貝勒之女為福晉。”
“萬曆四十二年的時候,先是洪台吉娶了莽古思貝勒之女為福晉,爾後,奴酋第十二子阿濟格再娶孔果爾之女為福晉,還有呢,就是前年,天啟四年的時候,奴酋第十四子多爾袞娶桑阿爾寨之女為福晉。”
金啟倧撇嘴道,“這韃子也忒不講人倫了,父子兄弟同從科爾沁部中娶妻,那不就相當於近親聯姻?這蒙古公主娶回來還都當福晉,大小老婆都不分,也不怕後院起火?”
滿桂給努爾哈赤一家盤算這錯綜複雜的近親婚姻,“確實,我記得這莽古思既是宰桑的父親,又是明安和孔果爾的兄長,這明安又是桑阿爾寨的父親。”
“那也就是說,這布木布泰是嫁給了她的姑父,主母是她的親姑姑,同時她兩個婆婆以及一個妯娌是她叔公的女兒,另一個妯娌是她叔公的孫女。”
王喇嘛道,“對,韃子不講究這些,他們是不分嫡庶尊卑的,他們那風俗裏,就沒有像漢人這種‘小妾’的概念,他們本來就是多妻,幾個福晉地位都差不多,也就大福晉地位稍微高一些。”
“退一步講,就算奴酋想講究,他也沒這個條件,他想征服蒙古,就必須利用聯姻分化蒙古各部,你想想後金那地理位置,假設以沈陽為中心,南邊是咱們的寧錦防線,東邊是朝鮮和東江鎮,西邊就是蒙古各部,那怎麽看都是蒙古更容易合作。”
“畢竟在奴酋弄出他的那一套女真語之前,遼東女真本來就是十之六七講蒙語,十之三四講漢語的,即使是他新發明出來的那一套語言,也是用蒙古字母來拚寫的,他們語言習俗互相之間都能通融,所以能聯姻當然就趕緊多娶幾個了。”
袁崇煥聽了,不知怎地,一下子就聯想起了現代流傳的皇太極和海蘭珠的愛情故事。
他心想,皇太極到底是不是真愛海蘭珠雖然有待商榷,但是海蘭珠肯定是真愛皇太極的。
人家一個蒙古公主,下嫁給自己的姑父兼妹夫不說,跑去了沈陽,還跟皇太極這個滿洲王子神經兮兮地用漢語談戀愛,肉麻得把皇太極都感化成了一汪春水,乃至後來一提起海蘭珠就忍不住號啕大哭,這難道還不算真愛?
要是這裏有哪個明朝女人,願意為他這個穿越者從頭學一遍現代知識,不為去應用,隻為能與他達成靈魂共鳴,他肯定也跟後來的皇太極一樣,將其視之為畢生至愛。
袁崇煥在心裏感歎了一番,又轉回了正題,“等等!不對,後金現在與科爾沁屢屢聯姻,為的就是對付漠南蒙古,那在這種情況下,漠南蒙古不應該主動與我方交好嗎?這時我再上奏陛下說我是為了提防蒙古人趁火打劫,那不是進一步離間了我方與漠南蒙古的關係嗎?再者說,這陛下也不會相信呐。”
王喇嘛笑道,“不,不,漠南蒙古有名義上的共主林丹巴圖爾,這位呼圖克圖汗的願望,就是想要重建成吉思汗之偉業,隻是其人誌大才疏,漠北蒙古與漠西蒙古皆不認他為汗主,且漠南蒙古內部,譬如科爾沁、內喀爾喀、土默特諸部亦是各自為政。”
“因此林丹汗如今與我大明結盟,無非是互相利用,隻要後金一日不滅,林丹汗的勢力範圍仍然僅限於察哈爾部,那麽他就一定會與我方合作,這種結果並不會輕易受外部某個人或某件事的影響,這是形勢所迫。”
“陛下心裏,對林丹汗的重要性絕對是一清二楚的,這點我可以跟袁臬台你保證,再說這趁火打劫,那也很簡單嘛,一則是察哈爾部覬覦遼西走廊,想趁著後金來襲之際,來一個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二則是蒙古人不如我大明富裕,於是想趁機搶劫難民的民財,這兩種說法都說得通,陛下都會相信的。”
袁崇煥覺得王喇嘛的態度有些玩味,實際上大明從來都沒有放棄過對蒙古的警惕,隻是以明末的局勢而言,後金的威脅性顯然遠遠大於蒙古,“但察哈爾部就算得到了遼西走廊,他們也守不住啊。”
王喇嘛道,“他們是守不住,但是他們可以用遼西走廊來向我大明索款啊,這樣一來,動機不就成立了嗎?”
袁崇煥道,“但這樣說來,似乎顯得蒙古人有些目光短淺。”
王喇嘛道,“陛下心目中的蒙古人差不多就是這麽個形象,陛下相信就行了嘛,袁臬台真是操心太過,蒙古人隻要能不借道給後金,他們的盟友責任就已經盡到了。”
“至於該如何維護蒙古這位盟友,說白了就是給錢,那問題就又繞回來了,這要錢,歸根結底,還是得陛下首肯,所以咱們對於蒙古,就得迎合陛下的想法去說。”
袁崇煥抿了抿唇,不知道要不要告訴王喇嘛曆史上林丹汗在明年即將西遷的曆史史實。
從戰略上來說,大明的“惠蒙”政策並沒有錯,蒙古人一旦與大明徹底反目,明軍則不得不麵臨在九邊多線作戰的窘境,而大明的財政絕對支持不了明軍與蒙古、後金同時交戰。
但從效果上來說,大明的“惠蒙”最終還是輸給了後金的“聯姻”。
當然主要問題並不是出在大明天子不肯迎娶蒙古公主上,而是林丹汗此人在統一蒙古的征伐過程中失敗了。
後金又掐準時機,利用蒙古諸部對林丹汗的忌憚而屢屢出手拉攏,導致大明與蒙古的結盟並沒有起到牽製後金的作用。
而以天啟六年的局勢而言,袁崇煥是調整不了大明對於蒙古的外交政策的。
其根本原因,就是大明永遠接受不了一個強大而統一的蒙古,蒙古在明廷眼中的最佳狀態就是衰落而分裂的。
袁崇煥可以想象,倘或林丹汗當真成為了下一個成吉思汗,成功統一了蒙古,那麽明廷立刻就會與他終止合作,進入另一種敵對狀態。
曆史的矛盾恰恰就在於,隻有一個強大而統一的蒙古才能成功對抗後金,衰落而分裂的蒙古隻能被後金逐步瓦解爾後一步步蠶食殆盡。
而大明又偏偏無法完全掌控或信任這樣一個強大而統一的蒙古,甚至連它出現的可能都容忍不了。
金啟倧問道,“這事兒怎麽推你頭上啊?”
王喇嘛道,“就說是我說的,漠南蒙古要趁奴酋進攻之際趁火打劫,所以袁臬台是為了防範蒙古人,才不得不將覺華島上軍民撤入寧遠城中。”
“高第在冬季撤兵,無法船運,覺華島上軍民絕不可能徒步行走兩百裏避入關內,倘或蒙古進犯,路上遇上蒙古騎兵搶劫追殺,則必然死傷慘重。”
袁崇煥接過帕子就趕忙捂在了臉上,也不嫌棄這種誦經帕子都是喇嘛念經前用來淨手的,他這會兒是顧不上幹淨不幹淨了。
他想,他可不能讓過往百姓看到自己的失態,這丟人可丟到四百年前去了。
百姓為了避金軍的兵災,連房子都被燒了都沒說什麽呢,他一個馬上就要飛黃騰達的曆史名人倒先哭起來了。
就在袁崇煥勉力控製自己情緒的時候,王喇嘛已經打聽清楚前因後果了。
王喇嘛道,“這事兒就聽袁臬台的罷,大不了出事了就推我頭上。”
最後還是方才遠遠站在一旁的王喇嘛發現了袁崇煥的異狀,湊過來遞了一方誦經手帕。
金軍沒有攻擊覺華島之前,任何人都預料不到覺華島之戰會是這樣淒慘和壯烈的場麵啊。
“因此兩相對比之下,袁臬台認為將覺華島軍民撤入寧遠城中更為妥當,即使寧遠城不守,大軍不但可以焚燒糧草,不讓糧食落到後金手裏,同時還可以掩護軍民逃難入關。”
“倘或當真有蒙古進犯,那袁臬台就是防禦有功,陛下大約也不會因此苛責他,倘或蒙古沒有進犯,大不了袁臬台就說我情報有誤,我來承擔這個責任嘛,噯呀,就為了這麽個事兒,袁臬台就哭成這樣,我是真看不下去。”
這眼淚一落下來,袁崇煥忽然就覺得自己哭得師出有名了。
這事它講不了道理,對,道理是有邏輯的,他一個現代人穿越到天啟六年的袁崇煥身上這件事本身就沒有邏輯,他的道理都要從穿越講起,所以他沒有道理可講,他講了也沒人會相信。
袁崇煥心想,完了,他可不能哭,曆史上的那個袁崇煥什麽大風大浪沒見過,從來沒有他哭哭啼啼的記載。
可他越是這樣想,那眼淚在眼眶裏就越是憋不住,他在現代就是這種斯文和氣的性格,平時不擅長和人急赤白臉,一進入與人針鋒相對的場景,明明在道理上是站得住腳的,但是情緒一上來,沒說幾句就開始忍不住掉眼淚。
袁崇煥的眼淚流得撲簌簌的,他想他該怎麽講呢?
講覺華島的守將姚撫民在冰天雪地裏不分黑天白夜地鑿冰挖壕,最終敗於自然之下,沒能人定勝天,靠意誌阻擋八旗的鐵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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