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做好事不留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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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廷在萬曆時期的“聯蒙抗金”已經處於一個相當被動地位了。
    當時開原、鐵嶺陷落後,內喀爾喀不得不與後金聯盟,雙方對遼東進行夾擊攻掠,這時候林丹汗又趁機前來勒索,萬曆皇帝便同意了每年給林丹汗的“歲賞”。
    金啟倧道,“那開原、鐵嶺陷落之後,林丹汗還帶著察哈爾八部十六歲以上的全部男丁聚集我大明邊境討賞呢。”
    當時薩爾滸之戰後,未被後金消滅的兩路明軍馬林部和李如柏部分別退守開原和沈陽。
    王喇嘛道,“那時候遼東一片混亂,當然誰見了都想來敲詐一筆,後來神宗皇帝不是就決定聯蒙抗金了嗎?”
    程維楧道,“神宗皇帝是答應將廣寧作為給蒙古的市賞之地,林丹汗才願意幫咱們的,結果……廣寧在三方協守下還是丟了。”
    袁崇煥知道王喇嘛說得是實情,開原、鐵嶺淪陷被屠的主因,確實是明軍自己袖手旁觀。
    於是林丹汗再次派兵來與明廷抗金,內喀爾喀五部也出兵黃泥窪堵住了後金路線,並且暗中給明廷傳遞後金來襲的情報。
    王化貞當時誤以為“西部蒙古鹹願助兵”,其依據就是明廷屢次外交、靠“大撒幣”買來的這番“三方協守”,也就是察哈爾、內喀爾喀和明軍三方共同防守廣寧城。
    沒想到問題偏偏出在了“下半身”。
    在三方協守之時,察哈爾蒙軍將內喀爾喀的婦女給強奸了,雙方一番內訌之後,內喀爾喀就撤出黃泥窪跑了。
    到天啟二年努爾哈赤再次攻打廣寧的時候,黃泥窪就隻剩下一萬察哈爾兵,努爾哈赤在用反間計招降孫得功之後,趁著王化貞與熊廷弼經撫不和,以優勢兵力攻占了西平堡,廣寧就此不戰而下。
    所以袁崇煥之前很能理解毛文龍一心想要援救王化貞的心情。
    因為從毛文龍的視角來看,廣寧丟了確實是各方勢力綜合糾纏的結果。
    明廷大方向上的政策方針出了毛病,負責實際操作的王化貞就跟當時一直被唐玄宗催戰的哥舒翰一樣冤枉。
    王喇嘛這時又道,“雖然廣寧丟了,但是陛下依然沒有放棄與蒙古結盟的意願,所以我才說蒙古是個好借口麽,林丹汗即使再離譜,我軍與其一起聯合抗金的大方向是不會變的,隻要這個方向不變,蒙古永遠都可以作為一個處理突發事件的意外理由。”
    王喇嘛的這句話當然是衝著袁崇煥講的。
    袁崇煥挺能理解他,搞外交關係的麵對一群“皇漢”的確容易口不對心。
    以天啟六年的局勢而言,明廷早就當不了儒家理想中那個能被四方蠻夷八方來朝的“大爹”了。
    不能當“大爹”卻偏偏想當“大爹”,那就隻能拿出真金白銀的好處讓人認“大爹”。
    努爾哈赤就精得很,明明能當“大爹”,卻非要反過來當女婿、當兒子,實際得到了好處,便寧願口頭上吃虧,反正這種口頭上的虧他已經吃了一輩子了,不差最後這幾年。
    明廷舍不下這臉麵,死要麵子活受罪,那就壓根不是一兩個經撫大臣能改變得了的。
    因為“皇漢”的這點“喜歡給別人當大爹”的刁鑽毛病是全大明的,不是他袁崇煥一個人的。
    王喇嘛的意思是,既然好處都給出去了,那現在有事讓這個名義上的“好大兒”背一下鍋,似乎也並不過分。
    於是袁崇煥順勢點了點頭,他知道“隨地大小爹”的“皇漢”病改起來太難,而他現在的當務之急是救下覺華島軍民,“好,此事既然不會影響到與蒙古的外交,那就按你的說法去辦罷。”
    在決定用蒙古作為將覺華島軍民撤入寧遠城中的借口之後的兩天,袁崇煥一直在思考要不要就這件事給天啟皇帝上份奏疏。
    按照道理來說,他是該寫奏疏的。
    天啟六年不是崇禎末年,軍政大權依然掌握在皇帝手中。
    袁崇煥作為遼東按察使,用現代人的話來講,就是公檢法一把抓,等於一隻腳已經跨過了封疆大吏的門檻。
    像這種軍事上的部署調整,他是應該向天啟皇帝上疏報告的。
    但是袁崇煥又有點兒擔心,因為這份奏疏在曆史上並不存在,曆史上沒有袁崇煥竭力回撤覺華島軍民這回事,他預判不了這份奏疏呈遞上去之後的後果。
    尤其在明末遼東,明朝方麵的邸報和奏疏是並不保密的。
    譬如薩爾滸之戰時,努爾哈赤能如此順遂地做到“憑爾幾路來,我隻一路去”,就是因為李永芳用每月一百兩的價格買通了遼東的提塘官劉保父子,使其每月傳送邸報和軍情,因此那時明軍還未出發,努爾哈赤已對楊鎬的三路布置了如指掌。
    雖然天啟皇帝後來將劉保父子淩遲處死了,但是明軍方麵的軍情仍然無法做到絕對保密。
    金國能獲取大明情報的渠道太多了,蒙古人、朝鮮人、歸降金國的漢人俘虜、有膽子與虎謀皮的山西晉商,甚至毛文龍的東江鎮,曆史上也出了好幾個在明清兩國之間頻繁遊走的“雙麵間諜”。
    倘或努爾哈赤在戰前就獲得了袁崇煥要將覺華島軍民撤入寧遠城的消息,他肯定不會再分兵去轉攻覺華島。
    因為從戰略上來講,寧遠城與覺華島互成犄角之勢。
    如果要攻占覺華島,就必須先攻下寧遠城。
    換句話說,如果寧遠城久攻不下,那麽即使金軍暫時性地占領了覺華島,也不可能轉變成實際占領。
    且不說努爾哈赤是從沈陽發兵,長途奔襲而來,即使努爾哈赤解決了後勤難題,他也必然忌憚蒙古和明廷對寧遠城的後續支援。
    難道努爾哈赤會為了一個覺華島,就會冒險放棄先發優勢,從包圍變成了被包圍?
    努爾哈赤不可能犯這種錯。
    曆史上的努爾哈赤在用兵上是相當謹慎的,他一見寧遠城強攻不下,就迅速調整戰略,從攻城掠地變成了焚燒糧草,通過焚燒右屯的三十萬儲糧來削弱明軍實力,他不會頭鐵非要去攻打一個不可能被短期攻占的目標。
    所以可以合理推測,努爾哈赤不會白費力氣,去攻打一個沒有任何糧草和人口的覺華島,他隻會要麽繼續強攻寧遠,要麽幹脆班師回沈陽。
    袁崇煥坐在薊遼督師府的簽押房內,對著寧完我送來的勸降信苦思冥想。
    後世對努爾哈赤急忙班師回沈陽的說法有兩種。
    一種是努爾哈赤在寧遠城下被紅衣大炮打成了重傷,為穩定軍心,不得不立刻回沈陽,因為如果他死在了寧遠城下,那麽後金內部則必定因為汗位的繼承問題而自相殘殺,這是他不願看到的。
    另一種是毛文龍受到天啟皇帝的訓斥之後,終於發兵從後金後方襲擊永寧,起了一回牽製作用,使得努爾哈赤不得不班師回防。
    而這兩種說法又都有相反的史料去佐證其不實之處。
    前一種呢,是說袁崇煥的紅衣大炮並沒有打傷努爾哈赤,努爾哈赤死於炮火之下的說法是袁崇煥後來吹牛給自己貼金的。
    至於後一種,後世便有考證說,毛文龍的襲擊永寧是他專門編造出來搪塞天啟皇帝的,實際上毛文龍所言的交戰之地根本沒有槍炮聲。
    袁崇煥盯著勸降信上顯然是由漢人才能寫得出的漢字心想,既然不能確定努爾哈赤究竟是為何急忙班師回朝的,那麽就必須作最壞的打算——假設努爾哈赤沒有分兵轉攻覺華島,那麽他必然會集中兵力,比曆史上更加猛烈地主攻寧遠城。
    而以自己目前了解到的明軍潰爛情況來看,曆史上袁崇煥能守住寧遠城整整四日,對當時的明廷而言,確實已經是遼東戰場上的奇跡了。
    即使是穿越者,袁崇煥也不敢篤定自己能比曆史上守得更長,何況現在的明軍根本沒能力出城打野戰,退兵完全靠努爾哈赤自己撤軍。
    那麽在這種前提下,最好的辦法,就是要切斷金軍獲取情報的所有來源,讓努爾哈赤誤以為覺華島上還有糧草和駐兵。
    如此一來,努爾哈赤便能像曆史上一樣中途分散兵力,袁崇煥隻要像曆史上一樣扛過金軍的第一波進攻,就能等到努爾哈赤自行撤兵,從而成功守衛住寧遠城。
    袁崇煥左右權衡了一番,最後還是放棄了立刻寫奏疏報告天啟皇帝的想法。
    他想他這是做好事不留名,是文明社會的品德,他其實也並不需要因此得到天啟皇帝的誇獎,他需要的隻是問心無愧而已。
    這時簽押房的房門響起“篤篤”兩聲,袁崇煥下意識地應道,“請進。”
    門外頓時探進一個熟悉的腦袋,“袁臬台。”
    袁崇煥抬眼一瞧,心下暗嗤道,怎麽又是這個徐敷奏?
    當時努爾哈赤以內喀爾喀弘吉剌部的首領宰賽為人質,要挾內喀爾喀與後金合作,明廷便派人對內喀爾喀五部開出了跟察哈爾一樣的“歲賞”價格,並放話道,倘或內喀爾喀氣憤努爾哈赤無禮,可以繼續報效明廷,明廷便對之前的事既往不咎。
    其實這時候內喀爾喀五部已經不怎麽想跟明廷為敵了,就對後金表達要跟明廷緩和關係。
    但是努爾哈赤不同意,說隻要明廷同意將遼河以東的領土全部割讓,就同意內喀爾喀與明廷的求和,明廷當然沒有同意這個條。
    後來葉赫部被後金剿滅收服之後,林丹汗便以葉赫部是其姻親為由,寫了一封信羞辱努爾哈赤,在信中稱其為“奴仆小汗”,並警告他不要染指廣寧。
    這時候明廷又派人去找林丹汗,挑撥他為葉赫報仇保住廣寧,還對後金眾人的人頭開出了賞銀,又以撫恤葉赫為理由給嫁入察哈爾的女眷,包括林丹汗的妻子三千兩銀子。
    於是在這一番重賞之下,林丹汗徹底倒向了大明,萬曆四十八年,後金斬殺察哈爾使者,林丹汗與努爾哈赤決裂。
    至於廣寧所謂的“三方協守”,實際上是這麽一回事兒。
    明廷在拉攏了察哈爾部之後,就借著林丹汗“黃金家族後裔”的身份繼續拉攏內喀爾喀。
    林丹汗見後金逐漸坐大,唯恐其威脅到市賞地廣寧,加上內喀爾喀和後金的聯盟已經威脅到察哈爾,於是便同意與明廷共同抗擊後金。
    袁崇煥在旁聽著,覺得王喇嘛的敘述已經挺給明廷麵子了。
    後來努爾哈赤又把去開原掠糧的內喀爾喀部的蒙古人給抓了七八次,兩方矛盾逐漸加深,直到後金攻占沈陽,內喀爾喀五部終於與後金因為戰利品分配問題大打出手,後金殺了內喀爾喀兩千多人,雙方因此決裂。
    天啟元年,努爾哈赤謀劃進攻廣寧,而對於此時的蒙古而言,如果廣寧沒了,那內喀爾喀五部和察哈爾八部的互市和封賞也就沒了。
    馬林戰死之後,李如楨救援緩慢,隻縱兵割後金死兵一百七十九首級,便報功而還,因此遭到朝中言官的交章論劾,最終因“擁兵不救”獲罪,並下獄論死。
    從現代人的角度來看,有李如楨先前的這番作為,明廷當然無法指責林丹汗救援不力,更沒有資格去責怪內喀爾喀五部台吉在落敗之後,選擇與努爾哈赤結盟的行為。
    李如柏因在薩爾滸之戰中避戰畏敵,再加上先前又娶了舒爾哈齊的女兒,也就是努爾哈赤的侄女為妾,以至遼東境內產生了“奴酋女婿作鎮守,未知遼東落誰手”的民謠,故而遭到撤任聽勘的處分。
    明廷隨後命其三弟李如楨代為領軍,不料,李如楨在後金往攻開原、鐵嶺時均作壁上觀。
    因為開原原本在地理上阻隔著東蒙古各部與後金的聯係,蒙古各部也在表麵上臣服明朝,而在後金成功占領開原之後,蒙古便在領土上與後金接壤了。
    這時候別說內喀爾喀五部台吉已經被努爾哈赤活捉了,即使內喀爾喀沒有落敗,內喀爾喀五部台吉為防後金進一步侵吞蒙古,也一定會選擇中立,而不是全然倒向大明,與後金悍然斷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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