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見微知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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顯然這代表著最後通牒。
袁崇煥抬起頭又問道,“那傳令的鋪兵呢?”
因此用寶金牌在洪武十三年中書省被廢,大都督府一分為五之後,就自動廢而不用了。
袁崇煥麵無表情,擺出一副公事公辦的腔調,他覺得這種腔調有利於防止徐敷奏同他調笑,“有什麽事嗎?”
現在袁崇煥手中的,是明末九邊慣用的走馬符牌。
這種令牌是用鐵製造的,闊二寸五分,長五寸,上鈒二飛龍,下鈒二麒麟,牌首有一圓竅,穿著一段粗粗的紅絲絛,符牌上還用銀字刻著十二個大字,“符令所至,即時奉行,違者必刑”。
徐敷奏走了進來,朝袁崇煥作了一揖。
袁崇煥道,“我能缺人?”
徐敷奏誇張地一指門口,“不信袁臬台出去打聽打聽,瞧瞧是不是大家夥都推著我來傳信。”
袁崇煥不上他的當,他懷疑以明末的開放程度而言,孫承宗帳下的所有幕僚和文官武將都知道袁崇煥和徐敷奏有這種關係。
最後唯一對此一無所知的就是崇禎皇帝,曆史上的崇禎皇帝最終是在袁崇煥被下獄之後,從梁廷棟的奏疏中知道袁崇煥和徐敷奏的這層關係的,而梁廷棟恰恰就是袁崇煥的同年。
所以實際情形或許更加糟糕,以袁崇煥在萬曆四十七年考中進士的時間點來看,可能東林黨所有成員都知道袁崇煥的性取向偏好並不是異性了。
畢竟那時候東林黨的講學和宴飲還沒有那麽多限製,這群文人士大夫往東林書院裏一湊,好家夥,儼然一個後世的網絡論壇,時政八卦滿天飛,他袁崇煥怎麽可能得以幸免?
因此袁崇煥可以想象,他如果當真出去尋人來問,外人必定誤以為這是他跟徐敷奏在打情罵俏,他才不會幹這種蠢事,“哦,那你的意思是,別人都在躲懶,就你勤快唄。”
徐敷奏的眼睛眨了眨,他在這方麵總受他第一份職業的影響,明明是個大男人,神態和表情卻總能傳達出女人才有的煙行媚視,“不是我勤快,是別人都不敢來。”
袁崇煥不信他,“怎麽會不敢來呢?”
徐敷奏笑道,“當然不敢來了,他們怕自己一不小心說錯了話,又把袁臬台你給惹哭了。”
袁崇煥“哼”了一聲,心道,事關一萬四千餘人的性命,換你你也哭,你跺你也麻。
哭一哭算什麽?自古英雄好漢未必不流淚。
何況哪個英雄好漢能有他這般珍視生命?
剛穿越就救下了一萬四千餘人,這要是換算成浮屠塔,說不定能填滿整座五台山,觀世音菩薩都沒他能救苦救難呢。
徐敷奏又道,“不過我之所以主動來,是因為我覺得近幾日你行為反常。”
他一麵這樣說,一麵用他那一雙顧盼神飛的美目在袁崇煥身上掃來掃去,“好像忽然變了一個人似的。”
他的語氣像是調笑,語調卻很堅定。
袁崇煥任由他打量,這一刻他的心思是惡狠狠的,他也不知道這樣惡毒的想法怎麽會這樣迅速而洶湧地浮上他的心頭。
他心想,倘或這個徐敷奏看出自己這個穿越者根本不是曆史上那個明末英雄袁崇煥了,他幹脆就立刻下令將徐敷奏杖斃。
袁崇煥握緊了手上的走馬符牌,現在是戰時狀態,理由是很好找的,就說這徐敷奏想要臨陣脫逃,杖斃他是為了殺雞儆猴。
這也符合曆史上那個袁崇煥一貫的作風,之前有孫承宗庇護,打死軍官也不過被罰跪一場,現在寧遠之戰贏了,天啟皇帝難道還會追究他在開戰前隨意打死一個小唱嗎?
就算這個徐敷奏確實愛袁崇煥,他深愛袁崇煥,他愛慘了袁崇煥,可是這跟他這個穿越者有什麽關係呢?
徐敷奏見袁崇煥沉著臉不接話,又自顧自地道,“我想來想去,覺得你是從接到奴酋的勸降信那天開始不對勁的,先是要打發我走,後來又當眾號啕大哭……”
袁崇煥還是不開口,他在心底給自己打氣蓄力。
上輩子他打死人是要負法律責任的,這輩子忽然要他殺伐果斷,他必須好好做一番心理建設。
反正也不是要他親自動手,他就動動嘴皮子。
明朝的杖刑是最厲害的,照實了打,幾杖下去人就沒了。
這個過程既短又快,他的良心甚至都不用遭受什麽折磨。
這時徐敷奏忽然俯下身,將他那一張明星般的俊臉湊到了袁崇煥的鼻尖前,接著用一種似是俏皮又似是牢騷的口吻,幾乎臉貼臉地與袁崇煥道,“噯,你不會是被奴酋在信裏的說辭唬著了罷?奴酋在信裏到底說了什麽呀,能不能給我看看呀?”
袁崇煥抬起眼皮,徐敷奏黑亮到過分的瞳仁映出他縮小版的影子。
湊近了才發現,徐敷奏的皮膚簡直細膩白皙得不像話,明朝男人能有這樣的皮膚簡直是怪象,連渤海的海風和遼東的寒冷都沒能成功將這樣白的皮子成功摧殘上一分。
明末的風氣多奇怪,這樣一個大好青年竟然會愛上他這麽一個矮小寑陋的中年人,亡國之兆的寓意大約就在於此。
袁崇煥輕咳一聲,他的心理建設已經在片刻之間完成了,他能看到自己心裏那個念頭是那麽清晰。
他知道他這時的最佳方法是先拿勸降信搪塞徐敷奏,然後直接站起身來去找那個傳令的鋪兵頒布命令,接著在徐敷奏還在讀信的時候,利用新鮮出爐的臨時軍令讓人將徐敷奏處斬。
幹淨利落,一氣嗬成,永除後患。
徐敷奏如果死了,那麽毛文龍被“雙島斬帥”的那條曆史線也跟著改變了,也不會再有人質疑袁崇煥前後的變化。
沒錯,孫承宗帳下的那群幕僚,以及滿桂和祖大壽那群武將或許也會覺得袁崇煥變了性子,但他們與袁崇煥在平遼抗金這件事上都有不可分割的利益合作,他們是不會質疑袁崇煥究竟是不是“換了一個人”的。
而徐敷奏不一樣,他抗金殺韃子全是因為袁崇煥想抗金殺韃子。
他不是為了建功立業,也不是為了要報韃子屠遼的血海深仇,他的目的太純粹了,他就是為了純粹的愛來跟著袁崇煥攪和到明末遼東的這一灘渾水裏的。
像徐敷奏這樣全心全意地愛一個人,就跟努爾哈赤要征服大明的野心一樣,是多少利益都無法衡量和收買的。
袁崇煥側過頭,將手上的走馬符牌往桌上的勸降信一擱。
“咚”地一聲,實心實眼的鐵牌發出沉悶的一記響,洪武年間的產品就是這樣厚重敦實。
袁崇煥聽見自己的聲音道,“……奴酋寫的什麽倒是無關緊要,關鍵是這信紙。”
他一張嘴,心中的一口氣頃刻間自己就先鬆了。
好了,亡國之兆出現了,多邪門呐,話都到嘴邊了,怎麽一出聲就自動改口了呢,這大明不亡真是沒天理了。
徐敷奏轉過頭去看桌麵上攤著的勸降信,“這信紙怎麽了?”
雪光透過窗棱落在徐敷奏的側臉上,他鼻梁挺直,棱角分明,認真觀察信紙的模樣簡直讓人疑心他是不是額外掌握了一門現代化妝技術。
袁崇煥簡短地回道,“這是高麗紙。”
徐敷奏道,“高麗紙色白堅韌,奴酋用這種紙張來寫勸降信,似乎並不奇怪。”
袁崇煥道,“但自我赴遼以來,見後金移文往來所用紙張,皆為我大明舊時公文紙,如今時這般以嶄新高麗紙用作書寫,確為前所未有。”
徐敷奏臉上的神情漸漸凝重起來,“因此你擔心……”
袁崇煥點頭道,“見微知著,我擔心後金內部的生產或許已經恢複了。”
袁崇煥用的這個理由可謂是無懈可擊。
饒是徐敷奏再敏銳地發覺他這個“袁崇煥”不對勁,後金在紙張使用上的變化,就可以將他穿越後導致原主性格上的反常,歸結為以小見大後的憂慮。
因為“後金紙張奇缺”是明人在天啟年間的一大共識,這一共識實際上確實也能得到事實的支撐。
努爾哈赤主政的天命年間,後金確實有一段時間將軍政大事都紀錄在明代舊公文紙上,造成“滿文勉強寫在漢字夾縫中”的現象。
這種現象在當時被歸結成兩個原因。
其一,則是女真人從汗王、貝勒到一般平民,每年都要在各類祭祀活動中要消費大量紙張,導致紙張價格水漲船高。
其二,則是努爾哈赤從天啟三年開始的瘋狂屠遼,導致遼東漢人男丁數量急劇銳減。
原本居於遼東的漢人男丁不是死於金軍的屠刀之下,就是被迫逃往毛文龍的東江鎮。
再加上女真人既不耕地,又不事生產,努爾哈赤又屢屢興兵,急需大批漢人男丁耕作種糧,才能保證金軍前線的後勤供應。
於是女真人又在遼東大肆圈地,將僥幸活下來的那些漢人男丁霸占為奴
大量漢人男丁被趕去了旗人的農莊,遼東原本擁有的商業、礦業、紡織業、造紙業頓時被毀於一旦。
在明人看來,努爾哈赤在決定屠遼的同時,也就相當於親手摧毀了後金內部的經濟生產力。
因此天啟年間的明人很容易就能接受“努爾哈赤大肆屠殺造成後金紙張短缺”的觀點,因為封建農業社會就是這樣,成年男丁作為人口資源來說,實在是太寶貴了。
而穿越者袁崇煥是知道真相的,後世研究表明,“後金缺紙說”實際上是誇大其辭。
後金的檔案記載最早起萬曆三十五年,皆以高麗紙書寫,並沒有缺紙的情形。
例外使用明朝舊公文紙的,僅僅是天啟元年到天啟四年這四年間。
從天啟五年開始,後金就再度使用回了新紙,此後自皇太極主政的天聰朝伊始,後金完全采用高麗紙,再不曾使用明朝的舊公文紙。
也就是說,使用明朝舊公文紙來記錄後金的軍政大事,形成滿漢文夾雜而處的奇特現象,很有可能是努爾哈赤故意為之。
所以這個問題應該反向思考,後金可能從來沒有缺過紙,努爾哈赤從天啟五年開始重新使用新紙,可能也並不是因為後金的生產力恢複了,而是明朝的舊公文紙用完了。
至於努爾哈赤為什麽放著新紙不用,非要用舊公文紙,後世學者也沒能參透其中原委。
後世人麵對著豐富的後金史料,都沒能琢磨透努爾哈赤到底是怎麽想的,自小生長在大明的古代土著徐敷奏自然更加容易被一葉障目。
徐敷奏看看信紙,又轉過來看袁崇煥,接著他立刻接受了袁崇煥給出的這個理由,“原來你這兩日是在憂心此事。”
袁崇煥應了一聲,道,“是啊,且此事最好不要聲張,免得城內眾人都以為金軍勢強,還沒開戰,我軍就先失了人心。”
有遼沈、廣寧的例子在前,袁崇煥這樣不露聲色,是完全能解釋得通的。
徐敷奏果然沒起疑心,還反過來安慰道,“這件事雖然要緊,但是你也別太壓在心上,初八那日,奴酋過河的時候,我軍哨兵在三岔河沿岸,見到金軍那邊打磨箭頭、拆屋造舟的都是女人,奴酋要是有足夠的男丁,他會用女人來做這些事嗎?說明金軍那邊的人手還是捉襟見肘嘛。”
“我記得去年六月那會兒,毛文龍帶兵襲擊耀州南部的順兌牛錄住所,最後也是被三個韃子女人拿著刀趕走了,就這前後幾個月的時間,奴酋那裏還不至於會一下子冒出一大批男丁,我估計啊,這高麗紙,很有可能是先前遼東城中庫房的積存,先前韃子沒找著這批紙張,後來又被翻出來了。”
袁崇煥心中震動,他倒不是驚訝毛文龍帶的兵被三個婦女給嚇跑了,他是為遼東生靈塗炭後的蕭條而嗟歎。
天啟年間的耀州村莊已經到了要靠女人來帶刀守衛的地步了,那明末遼東被後金屠殺的漢人數量,起碼有百萬之巨。
就在袁崇煥心緒不定間,徐敷奏忽然又俯下身來,衝袁崇煥了然一笑,“我知道了,你之所以前兩日一見我就要送我出城,就是因為你見到奴酋用新紙寫勸降信,怕我留在這裏有性命之虞,所以才急著要我離開罷?”
袁崇煥一怔,心道,完了,這誤會大了。
他剛要想辦法開口解釋,徐敷奏就伸過頭來,往袁崇煥的臉頰上飛快地啄了一口。
現代人袁崇煥是讚成這種做法的,從後麵的曆史來看,在明末守城就是應該這樣堅定不移、破釜沉舟,一口氣徹底斬斷所有退路。
因此他現在嘴上說“要想想”,想考慮考慮這個根本不值得考慮的問題,實則就是不想看到徐敷奏。
徐敷奏卻站著不動,“那我等你慢慢想。”
袁崇煥朝他揮揮手道,“那你先出去罷,待我想想該怎麽回複。”
袁崇煥這時的目的完全就是想打發徐敷奏出去。
曆史上那個袁崇煥對這條最後通牒的回複很堅決,“將士逃至者悉斬”。
隻要碰見從寧遠城內跑出去的逃兵,前屯和山海關守將可以一律斬殺。
這條軍令一下,就相當於斬斷了寧遠城內所有私自撤退的可能,甚至連滿桂先前開玩笑說為了防止他自殺,所以到時候幹脆一棍子打暈他,抬著他退往前屯的那種可能也沒有了。
徐敷奏道,“就候在正廳。”
這是朱元璋當年親自囑咐的“尺寸從唐,樣式如宋”。
袁崇煥道,“外麵要幫忙的地方多著呢,我這兒又不缺一個傳話的人。”
徐敷奏笑了一下,他的長相在現代就是時興的“小鮮肉”明星長相,一笑就頗有愛豆在舞台上向粉絲賣乖討巧的那種神采飛揚,“你這兒可缺著人呢。”
徐敷奏看了袁崇煥一眼,從懷中掏出一塊令牌,向前走了幾步,雙手呈到了袁崇煥眼前。
明廷嚴格的勘合符驗製度是洪武時期就定下來的,九邊凡需調動軍隊、傳遞軍情、命將出征,都必須出示令牌。
徐敷奏直起身,一本正經地道,“前屯和山海關再次傳令後撤。”
袁崇煥“哦”了一聲,抿著唇與徐敷奏對視了片刻,向他象征性地攤開一隻手道,“那令牌呢?”
一般而言,調動軍隊使用的是用寶金牌和調發走馬符牌,奏報軍情則使用火牌。
用寶金牌是兩塊小金牌,係專為奏請在調軍詔旨上加蓋寶璽而製,按照朱元璋的規定,隻有中書省和大都督能持牌入內府,請用“皇帝信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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