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明末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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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哪像這個徐敷奏,主動撲上來親人都不覺得害臊。
    阮氏怎麽可能擁有徐敷奏這樣的道德條件,她連見外人的資格都沒有,隻能把袁崇煥當成她的天。
    袁崇煥啐他一口,“呸!我那小妾可比你聽話多了!”
    袁崇煥又氣又急,簡直是氣急敗壞。
    其實袁崇煥剛說完這句話就發現自己落入了徐敷奏的語言陷阱,徐敷奏將他自己跟阮氏相比,其潛台詞就是要袁崇煥在名分上肯定他的存在。
    而這種對比是多麽不尊重人,袁崇煥暗自懊悔,不但不尊重徐敷奏,更加侮辱了阮氏。
    花骨朵般柔軟的唇觸碰到臉頰的那一瞬間,袁崇煥“唰”地一下站了起來,條件反射似地跳開一丈遠,“你……你……怎麽……”
    他知道他不可能成為袁崇煥世俗公認的“妻”,儒家的夫妻是基於傳宗接代才結合,所以他在世人麵前天生就是敗者,他隻能從除開生育以外的其他地方再贏回來。
    而如果袁崇煥中道拋棄了他,他就徹底失去了扳回一城的機會,他是真的輸得一敗塗地,再也不可能回到從前他當小唱的時候了。
    穿越者袁崇煥看著麵前的英俊男子很是感慨地想,這一般男人真不應該隨便救風塵,救風塵能是好救的?
    瞧瞧這生動鮮活的現實案例,救著救著就把自己給搭進去了。
    袁崇煥揉了揉被徐敷奏親過的那側臉頰,重新坐回了原位,“……我的意思是,咳,這兒是簽押房,萬一門口路過個誰,看到了,指不定哪天就向陛下彈劾我了。”
    這當然也是個借口,袁崇煥剛穿來的時候就知道了,後金一打來,寧遠城中負責監視的番子就跑光了。
    現在城中留下的人裏,無論是現在還是將來,都沒有能力用這種理由彈劾袁崇煥。
    頂多私下裏覺得袁臬台挺奔放,都到這時候了還有心思跟小唱在辦公場所卿卿我我。
    徐敷奏自然也知道這是借口,但是袁崇煥能這樣找借口,就說明他方才的話已經起作用了,“陛下才不會因此責怪你呢。”
    袁崇煥看了徐敷奏一眼,將王喇嘛送給他的那方誦經帕子遞了過去,“你又知道了?”
    徐敷奏吸了吸鼻子,努力作出破涕為笑的樣子,“當然了!陛下也好龍陽,怎麽會因此而責怪你呢?”
    袁崇煥一愣,“什麽?”
    徐敷奏擦著眼角反問道,“你不知道啊?不會罷!”
    袁崇煥見徐敷奏言之鑿鑿,不禁心中大疑。
    他在現代接受到的信息是,天啟皇帝深愛張皇後,這一點是有確切史料佐證的。
    因為天啟皇帝臨終時留下了兩句著名的遺言,其一,是“善視中宮”,其二,則是“忠賢宜委用”。
    也就是說,在天啟皇帝的心中,張皇後的重要性是勝過魏忠賢的。
    假設天啟皇帝當真認為任用魏忠賢有利於江山社稷的話,那他臨終前的那一句“善視中宮”,則是帝王心術以外的真情流露,是一個丈夫對自己結發妻子的不舍與擔憂,這怎麽可能不是男女之間的愛情?
    袁崇煥道,“這是坊間傳聞罷,你從哪兒聽來的這消息?”
    徐敷奏道,“坊間可沒這傳聞,我是先前陪酒的時候知道的。”
    袁崇煥道,“你陪誰的酒?”
    徐敷奏眼睛一眯,沒擦盡的眼淚盛在眼眶裏水亮亮的,“你吃醋啦?我一個小唱,陪誰喝酒不都是本分嗎?”
    袁崇煥對徐敷奏的這種言辭膩歪無比,但是他知道徐敷奏是願意他吃醋的,於是他幹脆就作出一副模棱兩可的吃醋模樣來,“行,行,我是誰啊?我哪有資格管你陪誰的酒啊?你就說說這傳聞是怎麽來的罷?”
    徐敷奏又擦了擦眼淚,總算將情緒平複了下來,“那個……李若星你知道罷?”
    袁崇煥一下子沒反應過來,“哪個李若星?”
    徐敷奏道,“原任甘肅巡撫啊……嘖!就先前魏閹要對付東林黨,於是將汪文言下獄,企圖讓他攀誣趙南星、楊漣那一幹東林黨骨幹,這你總知道罷?城門失火,殃及池魚,這個李若星就被汪文言指認,說他是用五千兩銀子賄賂了趙南星,這才謀得甘肅巡撫一職。”
    袁崇煥道,“這事是真的還是假的?”
    徐敷奏道,“肯定假的,趙南星可窮了,他還沒我有錢呢,再說回這個李若星啊,其實即使李若星不是東林黨人,沒有魏閹針對東林黨這檔子事兒,陛下也遲早會把他給革職。”
    “我聽說這個李若星曾經給陛下上疏議論時政,其中就有勸諫陛下‘遠色’及‘毋近龍陽’的建議,陛下當時一看,頓時大怒,立刻傳諭斥責,那依我說呢,這個李若星確實該罵,陛下好龍陽這種事怎麽能放在奏疏裏公開議論呢……”
    袁崇煥打斷道,“李若星的這份奏疏可有刊登邸報?倘或是陛下親自傳諭斥責,那就是一定會發抄邸報的。”
    徐敷奏道,“這本來呢,是該發抄邸報的,隻是就在陛下讓宦官傳諭內閣,要輔臣依照聖意擬旨,切責李若星的時候,被葉向高給擋回來了。”
    “我聽說呐,葉向高當時就對那個傳旨的宦官裝糊塗,說這‘龍陽’是什麽意思,我都不知道,陛下是從哪兒知道的?必須得把‘龍陽’這玩意兒解釋明白了,才可以擬旨。”
    “然後經葉向高那麽一斡旋,李若星最後就隻不過被不痛不癢地訓斥了一頓,陛下說他‘條陳不當,語言輕率,失告君之體’,左右都是些場麵話。”
    袁崇煥道,“這也不能證明陛下好龍陽啊,說不定葉向高當真就不知道龍陽是什麽意思呢。”
    徐敷奏道,“這當然能證明了,陛下如果不好龍陽,怎麽會因為李若星勸諫‘毋近龍陽’而生氣呢?這不就是陛下自己心虛嗎?再說了,葉向高是福建人,‘契兄弟’就是從福建開始流行的,他能不知道龍陽嗎?”
    袁崇煥覺得自己在現代建立起來的曆史觀都快崩塌了,後世有那麽多史料佐證,他怎麽都不相信天啟皇帝和張皇後的伉儷情深是假的,“那陛下有契兄弟嗎?有男寵嗎?如果什麽都沒有,那不就是李若星在胡說八道?”
    徐敷奏笑道,“當然有了,我聽說,那禦前牌子高永壽,就是陛下的男寵,此事早已人盡皆知,還有人作了宮詞傳出來,‘漢帝椒風絕等儕,六宮粉黛枉金釵。高家小姐蛾眉好,那用淩波窄錦鞵’,就是說這陛下跟兩漢二十四帝一樣,明明坐擁後宮三千佳麗,卻偏偏愛好男色。”
    袁崇煥道,“這‘高家小姐’如何就是高永壽?說不定指的是一位陛下寵愛的高氏女。”
    徐敷奏道,“因為我朝女子皆以小腳為美,這‘窄錦鞵’指的就是女人,所以‘那用窄錦鞵’指的就是‘用不著女人’,這事你信我的沒錯,陛下顯然是不怎麽喜歡女人,這一看就能看出來,就算高永壽此事純屬子虛烏有,那麽……陛下明明子嗣稀薄,卻為何不再選秀呢?”
    袁崇煥一愣,沒錯,縱觀明熹宗一朝,天啟皇帝僅詔選秀女一次,截至天啟六年正月,他後宮所育之二子二女,不是生產之前就胎死腹中,就是不明不白地早夭而亡。
    這種情形下,天啟皇帝完全是可以名正言順地下旨選秀的,而他卻似乎根本沒有充實後宮的想法,這對一個年僅二十一歲的血氣方剛的年輕人來說,實在是太詭異了。
    倘或天啟皇帝深愛張皇後,尚且可以解釋為天啟皇帝因張皇後痛失愛子,而不願選秀,可是如果天啟皇帝偏愛男色,那這完全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袁崇煥無語半晌,忽而又道,“不對,我記得天啟元年的時候,京城有謠言說,中宮並非張國紀之女,而是盜犯孫二之女,隨後陛下下旨追查,認定這是妖言惑亂、離間天家,如果陛下根本不喜歡女人,為什麽不幹脆趁此機會廢了皇後呢?”
    徐敷奏笑道,“我沒說陛下不喜歡張皇後啊,‘不怎麽喜歡女人’和‘根本不喜歡女人’還是有區別的,隻是跟張皇後比起來、跟後宮佳麗比起來,陛下更加喜歡男人,如果我朝可以立男子為後,陛下會選擇立男後。”
    “隻是現在沒有這個‘如果’,所以陛下必須跟女人相處,在與女人相處的過程中,陛下在遇見的所有女人裏麵,最喜歡張皇後,這有什麽不好理解的嗎?神宗皇帝深愛鄭皇貴妃,可是神宗皇帝不是也挑了漂亮的小宦官在禦前侍奉,不是也一樣臨幸了徐階的曾孫嗎?”
    袁崇煥心想,怪了,怎麽漢朝和明朝這兩個朝代的皇帝都有相似的毛病?
    或許這並不是毛病,而是一個人在沒有任何道德約束和社會製約的環境下,確實會自然而然地變成雙性戀的。
    徐敷奏又道,“再說張國紀一事,那是客氏和魏閹在造謠嘛,魏閹想讓魏良卿之女,也就是他自己的侄孫女當皇後,所以魏閹就一直在找張皇後的麻煩,想以此促使陛下廢後,隻是那回陛下將中宮保下來了,畢竟張皇後是陛下自己選出來的國母嘛。”
    袁崇煥笑道,“那陛下還挺負責,見到喜歡的男人負責,見到喜歡的女人也負責。”
    徐敷奏道,“陛下雖然是天子,但是也是肉體凡胎啊,凡人都會有七情六欲,喜歡男人,喜歡女人,喜歡宦官,喜歡乳母,都沒有什麽大不了的。”
    “咳,真是,陛下那麽寬容,就你總是膽戰心驚的,如果這仗打贏了,陛下要是知道了咱們的事,說不定還開恩給咱倆賜婚呢。”
    徐敷奏說到“賜婚”二字時,用的是一種玩笑戲謔的語氣。
    他當然知道這不可能,即使明末風氣已經開放到了天啟皇帝能給太監跟乳母賜婚的地步,都不可能給他和袁崇煥賜婚。
    所以他就隻能這麽一說,過過嘴癮,給自己留個虛無縹緲的盼頭,否則他對袁崇煥的愛要往哪裏放?
    他的愛那麽熾烈,再殺一百個毛文龍都消耗不掉,倘或連個盼頭都沒有,那他愛得也太苦了。
    袁崇煥看見自己先前好不容易搭建起來的心理建設正在逐漸崩塌,他當然厭惡徐敷奏,厭惡明末的特色田園男同,但是他到底也沒有厭惡到了要必須殺之而後快的程度。
    “殺之而後快”,那這心得有多狠?
    簡直就跟曆史上的崇禎皇帝將袁崇煥活剮三千刀一樣狠。
    而他穿越到這具身體上,不就是要改變曆史上那個“殺之而後快”的結局嗎?
    袁崇煥複拿起了走馬符牌,符牌沉甸甸的,從質到量都象征著軍令如山,他的手一伸,招呼著徐敷奏道,“賜什麽婚?我看你是白日做夢,趕緊傳令去罷!”
    袁崇煥被徐敷奏的這一通哭訴弄得說不出話來。
    難怪曆史上的他願意為袁崇煥去殺毛文龍,毛文龍到底該不該殺、殺了之後會有什麽後果,對徐敷奏而言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殺毛文龍這個舉動。
    他殺了毛文龍,就變成袁崇煥眼裏能夠精忠報國的好男兒了,就變成袁崇煥眼裏能夠相知相許的另一半了,那他怎麽能不殺?
    袁崇煥氣得胸脯一起一伏的,又撒氣似地追加了一句,“你也能跟我小妾比?”
    徐敷奏笑道,“哎呦,你也知道我不能跟你那小妾比啊?那下回有了類似的事,你袁臬台別都鵪鶉一樣得梗在心裏,你擔心什麽就直接跟我說出來好了,咱們在一起那麽長時間,你說說,我哪一回不支持你了?”
    “你就是要效仿張巡守睢陽,殺妾饗三軍,我都能二話不說,直接找根繩子上吊自殺再把全身的好肉都留給你,你那小妾能做到像我這樣嗎?就這樣你還不跟我說實話,一個勁兒地要趕我走,難道我就那麽不值得你信任,我就那麽讓你討厭?”
    袁崇煥張了張口,還沒來得及接話,就見徐敷奏捂起了臉,“你不知道,前兩日我聽你說你要趕我走,我是翻來覆去整整兩個晚上沒能睡個安穩覺,我想我要是有哪裏做錯了,你說出來,我可以改嘛,我又不是隻認死理的人。”
    “從前你讓我別再當小唱了,說好男兒要精忠報國,那我這不就跟著你精忠報國來了?後來你說你要納妾生孩子,那我也沒阻止你傳宗接代,我事事都對你言聽計從,不料到了如今這危急關頭,你反倒覺得我不配跟你小妾比了,我就怎麽都想不通這個道理,難道就因為我生來是男子,就隻得跟女子相伴,不能選擇跟另一個男子廝守在一起?”
    徐敷奏非要把自己跟阮氏比,那就是在用性別優勢欺負阮氏,欺負阮氏沒有立場與他計較。
    阮氏是多麽好的一個女人,她雖然是個文盲婦女,卻也是溫柔似水的文盲,三從四德在她身上都顯得含情脈脈。
    曆史上那個袁崇煥一定從來沒把徐敷奏看作“男妾”,他是將徐敷奏當作一個平等的人來看待的。
    徐敷奏作為人的自尊都是袁崇煥給的,他隻有跟袁崇煥在一起,才有成為人的意義,為了這樣的意義,徐敷奏甚至能心甘情願地去為袁崇煥赴死。
    袁崇煥憤憤不平地想,要擱在現代,這就屬於辦公室性騷擾,
    徐敷奏見他這般窘迫情狀,卻站在一旁笑得前仰後合,“袁臬台連韃子都不怕,怎麽就單單怵了我?”
    他想他大概是最離譜的穿越者,從前在現代看網文,別人穿越都是越穿越帥,事業有成,各色美女爭相投懷送抱。
    他倒好,不但穿成了一個曆史結局要被千刀萬剮的中年男人,而且就連這樣一個猢猻長相的中年男人,都會被人覬覦調戲。
    袁崇煥覺得自己心底的那個惡毒念頭又冒出來了,“我怎麽怵你了?我殺不了韃子,難道還殺不了你?”
    徐敷奏哈哈笑道,“你那小妾要這樣親你,難道你也喊打喊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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