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三個湊不到一起的漢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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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格來講,範文程的“主子”並不是努爾哈赤,他一開始是作為被擄漢民被分到鑲紅旗旗下的,依照八旗製度而言,他的主子理應是鑲紅旗旗主。
在天啟六年,鑲紅旗旗主是大貝勒代善之子嶽讬,因此能讓範文程名正言順叫一聲“主子”的,隻有嶽讬一個人,其他人都不夠格,連巴奇蘭都不夠格,巴奇蘭雖然是鑲紅旗旗人,但是見到嶽讬依舊要跟範文程一樣自稱“奴才”。
他與範文程一同參與了攻占廣寧的西平堡之戰,在沙嶺之役中率五個牛錄兵當前鋒,早已見識過範文程出謀劃策的能力。
遼東自從後金興兵以來,一入嚴冬,就一直是這樣沒完沒了的鵝毛大雪。
因此他見了範文程,倒不怎麽擺架子,反而笑著道,“老範啊,怎麽這時候過來了?”
範文程笑笑,隨後敏捷地撣了下袖頭,左腳向前邁半步下屈,右手一垂,利落地給巴奇蘭打了個千兒,“奴才給巴奇蘭大人請安。”
雪斷斷續續地連下了好幾日。
他既不屬於和努爾哈赤一家有姻親關係的蒙古貴族,也不是範文程這樣被劫擄到旗下的奴隸。
他這樣的歸降蒙古人雖然有旗籍,但是在整個後金的政治體係中自成一派,女真人不把他們當自己人親近,也不認為他們是受役使的奴才。
他們在某種意義上更像是“雇傭軍”,明末的蒙古人到處當各種勢力的“雇傭軍”,所以武格納也不認為自己是誰誰誰的奴才,他也不稀罕自己是誰誰誰的奴才。
範文程聽了他的話卻對巴奇蘭笑道,“瞧瞧,就算我不去刻意說‘你’啊、‘我’的,總也有人替我說‘你’啊、‘我’的。”
巴奇蘭笑著擺擺手,表示不與範文程計較,“漢人說話就是喜歡繞彎子,我繞不過你。”
武納格拍了拍範文程的肩,“老範,一會兒要有空,來跟我的牛錄一起吃烤魚。”
範文程道,“一個牛錄三百人,哪兒來的那麽多魚?”
武納格笑道,“我去考察地形,帶人從渤海裏鑿了冰撈的,剛才還拾掇了兩條給和碩額真送來,現在正吃著呢。”
範文程笑道,“怪不得大汗賜號你為‘巴克什’,你懂得還真不少,連海魚都會拾掇。”
武納格道,“嗐!這沒什麽,我這都是小意思,你那聰明才是幹大事的。”
範文程立刻發揮了他漢人特有的謙虛,“過獎!過獎!”
三人一番寒暄之後,範文程方抬腿進了軍帳。
帳內坐了三人,都圍坐在桌邊,桌上支了一個鍋子,正熱氣騰騰地煮著酸菜湯鍋,湯鍋周圍擺了幾小碟涮菜,尤為矚目的就是一條片好的海魚,魚肉嫩得發粉。
範文程雙膝下跪,朝正中一人磕了一個結結實實的頭,“奴才範文程給主子請安,給撫順額駙、施吾理額駙請安。”
“撫順額駙”自是指李永芳,而“施吾理額駙”則是佟養性,佟養性娶的是努爾哈赤第三子阿拜之女,從輩分上來說同李永芳一樣,都是努爾哈赤的孫女婿。
嶽讬吃著鍋子,吃得鼻尖都沁出了汗,一見範文程磕頭,忙招呼道,“憲鬥啊,來啦,快起來罷,還沒吃飯罷?要不坐下一塊吃?”
範文程站了起來,聞言便作出一副受寵若驚的模樣,“謝主子體恤,奴才不敢與主子同桌而食。”
李永芳皺皺眉,看也不看範文程一眼,照樣低下頭稀裏呼嚕地吸麵條。
這種麵條是用穀子、糜子、小麥、高粱、玉米、大豆等穀物磨成粉並提前炒熟,放鍋裏用水一煮就能立刻撈到碗裏來吃的。
它是努爾哈赤特意發明的一種專供行軍途中食用的速食麵,倘或擱在現代,甚至可以被稱作是“方便麵”。
這種“後金方便麵”的滋味實際並不佳,努爾哈赤發明它的初衷也不是為了有利於行軍。
而是因為遼東連年饑荒加上後金盲目圈地屠殺,主糧產量一落千丈,米價連年高漲,女真人都隻能用雜糧充饑。
努爾哈赤這時發明它,主要是用來騙騙大家的眼睛。
因為他知道肚子是不好騙的,要騙也隻能騙眼睛,讓大家感覺吃雜糧也並不比吃大米白麵來得壞。
於是李永芳現在就在表示自己正在心甘情願地受騙。
人有的時候必得騙騙自己,不騙自己,那心裏就過不去。
譬如此時此刻,李永芳知道範文程不願坐下吃飯,實際上不是為了諂媚嶽讬。
而是範文程不願意同他們兩位漢人額駙一塊吃飯。
因為他和佟養性之所以能成為後金目前為止僅有的漢人額駙,是因為他們在萬曆四十六年將撫順獻給了努爾哈赤。
努爾哈赤當年是開出過條件的,隻要他李永芳能獻城出降,後金則力保撫順城中百姓安寧。
後來努爾哈赤果然說到做到,在進入撫順城中之後,立刻下令讓士卒不要殺害城中百姓,而是將城中百姓編為千戶,遷到赫圖阿拉。
範文程就是當年“城中百姓”的一份子,於是接著就有了如今的“奴才範文程”,就有了如今的圈地、屠殺、饑荒。
範文程現在要向嶽讬口稱奴才、磕頭請安的結果,有一大半是他李永芳和佟養性造成的。
另外一小半責任可以歸因為範文程不“守節”,沒有像袁應泰一樣城破就自殺。
但是他李永芳也沒為大明當了貞潔烈夫,所以他是沒有資格指責範文程的。
從這個角度來講,範文程堅持不上桌,是為他李永芳和佟養性好。
假設範文程跟他們一塊坐、一塊吃了,那李永芳就看起來更蠢了。
人家老範家祖祖輩輩吃的都是大米白麵,從宋朝開始端的就是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的架子。
你李永芳倒好,一念之差就把人家從祖父那一輩就積攢下來的產業都送給韃子圈地去了。
你說你李永芳要以此從韃子那兒得了什麽大好處那也就算了。
結果你繞了一大圈,就坐在這裏吃韃子醃了一個夏天加一個秋天的酸菜和用來騙眼睛的速食雜糧麵。
這駙馬當得還不如他範文程從前當大明秀才的時候滋潤,他老範從前當沈陽縣學生員的時候,每月還有六鬥廩米的供給呢,哪朝哪代能有這樣寒酸的駙馬?
而要是範文程不上桌,那李永芳和佟養性起碼還有個“能和鑲紅旗旗主同桌而食”的體麵。
起碼看起來還不像是被騙得那麽慘,被騙得就為了那麽點酸菜和雜糧麵,跟自己的漢人同胞就此結下了血海深仇。
佟養性自然與李永芳感同身受。
隻是李永芳搶先一步,一撈麵條,把嘴給占住了,佟養性就不得不出來打圓場,“憲鬥要坐下了,我就不敢坐了,不然三個漢人湊一道,那不就成了拉幫結派?”
嶽讬笑了一笑,也沒再堅持要範文程來一塊吃鍋子,隻是開玩笑道,“三個人那怎麽能算拉幫結派呢?咱們女真人現在還必須十個人一道結伴才敢走在大街上呢。”
女真人必須十人結伴才能出行是努爾哈赤的規定之一,這條規定出台的背景,便是後金有一段時間,落單的女真人總會無緣無故的死於非命。
當然漢人是報複不了汗王貝勒的,倒黴的總是女真平民和基層女真官吏,所以嶽讬可以毫無心理壓力地拿這條規定來開玩笑。
範文程捧場地笑了起來,“主子爺,您就是會打趣奴才,其實奴才是覺得罷,這武納格大人好不容易給主子爺您送來這兩條魚,奴才再貪嘴,也不能把武納格大人孝敬您的這份心意給吃了啊。”
範文程說來說去,總算把“同桌吃飯”跟“影響滿蒙交好”這兩件八竿子打不著的事給聯係了起來。
李永芳聽出來了,範文程是真不想跟他們兩位漢人額駙一塊吃飯。
嶽讬笑了一下,朝李永芳同佟養性道,“你們看看,我這個奴才就是愛操心,兩條魚還替我這個主子淨省著。”
李永芳和佟養性忙點頭稱是,不僅是為了附和嶽讬,也是為了給範文程一個台階下。
不料,嶽讬話鋒一轉,擱下筷子道,“倒是我這個當主子的沒用,連這點子魚肉都不能供我的好奴才痛快吃了。”
李永芳和佟養性一下子都愣住了,捏著筷子麵麵相覷,皆不知嶽讬此言何意。
後金確實經曆了連年饑荒,但是要說連貝勒阿哥們都吃不上魚肉,那是在誇大其辭。
事實上貝勒阿哥們沒少在沈陽旁的都爾鼻捕魚,有的時候,甚至連努爾哈赤都會帶著眾福晉一同去捕魚,一大家子其樂融融。
荒年最怕的不是沒糧食,而是沒人手,有了人手就總有辦法弄來糧食。
再者說,越是有饑荒,貝勒阿哥們就越不會隻吃主糧,因為人一旦沒了副食,耗糧量就越是驚人,還容易得浮腫病。
一浮腫就更沒法兒打仗了,沒法兒打仗就沒法兒搶劫大明,沒法兒搶劫大明就得繼續忍受饑荒。
所以貝勒阿哥們總有肉吃,魚肉吃膩了還可以帶著人去郊外打獵、挖野菜,所以賞點兒魚肉給奴才吃也不算什麽。
何況現在從右屯又搶了三十萬石軍糧,即使大明腐敗不堪,導致那三十萬石軍糧裏頭大多都是陳米,但是仔細撿一撿還是能煮來吃的。
因此嶽讬跟範文程為了兩條魚就搞這麽一出孔融讓梨是完全沒必要的。
嶽讬清了下嗓子,醞釀了片刻,再張口時就改成了一字一頓的漢話,“我聽我八叔說,漢人有句詩,‘烹羊宰牛且為樂’,噯……這是快一千年前的人寫的詩詞罷,沒想到現在憲鬥跟了我,連一千年前的樂趣都不能有了。”
李永芳心裏“咯噔”一聲,暗道,事出反常必有妖,看來範文程今日確實是為了什麽不能明說的事有備而來。
李永芳這樣推測是有根據的。
首先,嶽讬的漢語水平不高,甚至可以說是很糟糕,所以他一般是不講漢語的。
整個大金的汗王貝勒裏麵,漢語水平最高的是努爾哈赤。
努爾哈赤的漢語是能直接跟他的義父李成梁無障礙溝通,能毫無阻礙地進京向神宗皇帝朝貢,能跟他的第一位漢女大福晉甜甜蜜蜜談戀愛的。
後來在萬曆二十七年時,額爾德尼和噶蓋受命創製了滿文,也就是在這一年,嶽讬出生了。
因此等到嶽讬學說話的時候,他的周圍已經是人人都在說滿文了。
所以嶽讬學漢語全是出於興趣,跟努爾哈赤那種迫於生存壓力而不得不把漢語當母語來講的“母語人士”不一樣。
而且嶽讬的興趣並不是出自於他在血緣上的漢人祖母,血緣隻是推波助瀾的催化劑,他的興趣是來自於他的八叔皇太極。
這就是第二處詭異的地方,皇太極早在萬曆四十四年就被努爾哈赤封為四貝勒了。
那一年,努爾哈赤在赫圖阿基為汗,設置了四個和碩貝勒共議國政,各置官屬,皇太極依年紀排序第四,前三位是大貝勒代善、二貝勒阿敏和三貝勒莽古爾泰。
因而嶽讬喚皇太極“八叔”就很不正常,尤其是當著三個漢人的麵,他更加應該稱呼皇太極的尊稱。
除非嶽讬是想表達對皇太極格外親近。
李永芳心想,不過這份親近並不需要嶽讬刻意說漢語來表達。
因為整個後金都知道嶽讬與父親代善素來不睦,他的生母是代善的嫡福晉李佳氏,李佳氏去世得太早,繼福晉葉赫那拉氏待嶽讬十分刻薄,所以嶽讬自小就被他的祖父努爾哈赤寄養在皇太極的生母孟古哲哲膝下,與他的八叔皇太極一同長大。
韃子不講漢人的父子天倫,努爾哈赤更是帶頭不講,代善不喜歡李佳氏所出的嶽讬和碩讬,努爾哈赤直接就命這一對兄弟與代善分家。
因此雖然現在代善仍然為大貝勒,掌正紅旗,名義上是代善、嶽讬父子共掌兩紅旗,但是事實上這對父子並不合作。
嶽讬並不因為血緣關係就天然支持代善,就像他並不因為血緣關係就天生喜歡漢語一樣,讓他受影響最大的還是皇太極,他講漢語也是因為皇太極對漢文化感興趣。
那麽今日的嶽讬為何忽然對漢文化有了興趣?
巴奇蘭笑著搖了搖頭,伸手拍了拍範文程的肩道,“老範啊,什麽‘你們’、‘你們’的,信不信咱們先不提,你就不該‘你們’、‘你們’的,你一說‘你們韃子’、‘我們漢人’,那你有理也變沒理了,你就事論事,誰能不信你呢?”
範文程笑道,“‘就事論事’不是那麽用的,倘或當真要就事論事,那麽一句話隻要說得對、有道理,不論是不是漢人說的,總都是該相信的。”
兩人在軍帳前你一言我一語地交談著,過了一會兒,武納格從帳裏鑽了出來,朝範文程一揚下巴,“嘿!老範,你主子喊你進去。”
範文程點頭道,“是打仗的事兒,這回打仗的事兒是真不小,可把我煩得緊。”
巴奇蘭問道,“你覺得咱們能贏嗎?”
範文程搖了搖頭,道,“我不能說,我一說那就是動搖軍心。”
巴奇蘭道,“那就是你覺得咱們贏不了。”
範文程反問道,“假設啊,我說假設,假設我說贏不了,你們會信嗎?”
巴奇蘭笑道,“是打仗的事兒罷。”
這時節漢人稱姓不稱名,女真人稱名不稱姓,巴奇蘭喚他“老範啊”,他就不能反過來喊他“老納啊”,“奴才來找主子爺。”
武納格姓博爾濟吉特氏,原先是居於葉赫部的蒙古人,因而精通蒙漢雙語。
他在後金的地位比較特殊,屬於後金八旗之下的蒙古佐領,跟巴奇蘭這種女真旗人和範文程這種漢人包衣的情況都不一樣。
範文程攏著手,踩著雪麵上的冰殼子,穿梭在滿漢蒙三種語言交織的空氣裏,慢慢朝一頂軍帳走去。
此刻他心裏盤桓著一項重大決定,範文程一生當中能讓他感到重大的決定並不多,他上一個重大決定是仗劍謁軍門,主動投靠努爾哈赤,現在他覺得他該做下一個重大決定了。
仿佛老天爺將大明兩百多年的雪憋足了一蒼穹,待到改朝換代之時,再飄飄灑灑地向世人宣示這無聲的天意。
這一日是天啟六年正月十七日,金軍大部隊到達了東昌堡,在冰天雪地的茫茫曠野中列兵休整,駐紮的軍帳從渤海海岸一直綿延到整個廣寧大路,放眼望去,前後如流,首尾不見,旌旗如林。
範文程走到軍帳前,正碰見巴奇蘭從裏頭出來。
巴奇蘭姓納喇氏,是努爾哈赤起兵之初就率部來歸的女真將領,現下是鑲紅旗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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