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會咬人的狗不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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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努爾哈赤認為這些“無糧之人”是危害社會的閑行乞食的光棍、是大金的仇敵,所以“無糧之人”的結局就隻有一個“死”字。
    因而按照這個邏輯推算,在努爾哈赤眼中,現在的大金徹底實現了“方圓三百裏之內沒窮人”的偉大構想。
    遼東的底層百姓在從前大明當政的時候,逢年過節還能吃上點兒肉,現在給努爾哈赤一治理,連買肉的機會都被剝奪了。
    李永芳心下又是一怔,立即就能肯定範文程確實是在含沙射影。
    當然這話是不能明講的。
    因為努爾哈赤在禁止私自販賣牲畜的當年,就開始清查並大肆屠殺“無糧之人”。
    就在李永芳思索間,範文程又像拉家常似地隨口道,“主子別傷心,將來奴才們總是能痛快吃上牛羊的。”
    嶽讬迅速切換回了滿語,“不礙事,不礙事,我一見憲鬥,就忍不住多寒暄了兩句,施吾理額駙,你安心坐著,來,憲鬥,咱們說正經的,寧遠城情形如何?那袁崇煥今日投降了嗎?”
    範文程立刻又換上副愁苦的表情,川劇變臉也沒他變得快,“奴才正要稟報此事,那袁崇煥現下將百姓撤入城中,將四周城門緊閉,並向前屯和山海關傳令‘逃者悉斬’,依奴才看,要城中百姓裏應外合,配合我大金獻城,恐怕不大可能。”
    嶽讬道,“那率兵強攻呢?攻得下來嗎?”
    李永芳一滯,愈發覺得其中有詐。
    由於後金重軍功,嶽讬雖然今年隻有二十七歲,卻已經算得上是一名久經沙場的老將了。
    天啟元年時,嶽讬參與了遼沈之戰,驅逐明軍四十裏,殲滅明軍三千餘人,天啟三年時,嶽讬同李永芳的嶽父阿巴泰一起征討蒙古紮魯特部,疾馳八日,直搗其地,一舉成功斬殺紮魯特部首領昂安父子。
    以嶽讬的戰場經驗而言,實在是沒這個必要向範文程垂詢“能否率軍強攻”這種基礎問題。
    範文程認真答道,“奴才以為,倘或我軍強行攻城,則必然損失慘重,不得取勝。”
    嶽讬道,“哦?憲鬥為何如此以為?”
    範文程道,“奴才聽我方哨探報聞,袁崇煥將寧遠城城外東北首山上的大炮都搬入城中,此種大炮形製古怪,與我軍截然不同,仿佛是西洋舶來之物,威力不可預測。”
    嶽讬笑了笑,又問道,“那依你之見,我軍現下,該如何是好呢?”
    範文程斬釘截鐵地回道,“依奴才之見,主子爺應該立刻向大汗稟明此事,率大軍回撤盛京,我軍已得右屯儲糧三十萬,並不算是一無所獲。”
    嶽讬道,“那大汗會因我一人之言而班師回朝嗎?”
    範文程道,“主子爺是和碩額真之一,您若是向大汗叩頭死諫,大汗一定會聽從。”
    範文程這句話卻是少有的實在話。
    “和碩額真”是努爾哈赤在萬曆四十八年,宣布廢黜大貝勒代善太子名位之後,重新製定的一種名位。
    當時,努爾哈赤將阿敏、莽古爾泰、皇太極、德格類、嶽讬、濟爾哈朗、阿濟格、多鐸、多爾袞皆加封為和碩額真,共議國事。
    而廢除代善太子之位的直接起因,則是代善因繼福晉而苛待嶽讬、碩讬兄弟,先是意欲霸占嶽讬的宅地,接著又誣陷碩讬叛逃大明。
    努爾哈赤小時候就飽受繼母的虐待和生父的不喜,嶽讬和碩讬的經曆頓時就引起了努爾哈赤的共情。
    因此可以毫不誇張地說,代善失去太子之位,正是由於努爾哈赤偏愛嶽讬與碩讬。
    倘或嶽讬前去向努爾哈赤力諫回撤,努爾哈赤的確是會鄭重考慮的。
    雖然李永芳覺得,此時的努爾哈赤大約已經聽不進任何相左意見了。
    但是說一千道一萬,嶽讬好歹是努爾哈赤的親孫,爺孫倆還是“反孝反父權”聯盟的同盟戰友,怎麽說總還是比他們這些漢人更有商量的餘地。
    嶽讬卻看向了麵前的兩位額駙,“可是槍炮的事情我是一點都不懂啊,這火器方麵,還是兩位額駙最精通。”
    李永芳心中一沉,暗道,埋伏是設在這裏呢。
    佟養性比較鎮定,“這西洋炮,我跟李額駙是摸也沒摸過,更別說預知其在戰場上能起多大作用了。”
    李永芳趕忙附和了兩句。
    嶽讬道,“原來如此,那這就沒辦法了,大汗興師而來,總不能因為我這一句話無功而返。”
    範文程道,“奴才覺得,主子爺即使不去親自勸諫,總還是得派人去給大汗提個醒。”
    嶽讬道,“那就憲鬥你去罷,要是李額駙願意去,也可以一道同去。”
    李永芳不敢答應,他覺得此事透著一股子古怪。
    他的建議,努爾哈赤是早就聽不進去了,倘或他的建議能起作用,大規模屠遼就不會發生了。
    嶽讬讓他和範文程一起去“勸諫”努爾哈赤,等於他根本不想讓努爾哈赤相信“西洋火炮擁有巨大威力”。
    可是嶽讬這樣行事的目的是什麽呢?
    李永芳簡略地答道,“我不願去,我要一去,大汗原本相信的事也變不相信了。”
    嶽讬道,“李額駙不試試怎麽就知道不行呢?”
    李永芳無奈地笑笑,“您說得輕巧,我卻是沒剩幾條命能供我這樣試了。”
    嶽讬點點頭,他知道李永芳指的是努爾哈赤先前賜其“免死三次”的特權。
    這個特權終止於天啟三年,有人向努爾哈赤密告李永芳之子李延庚與漢將劉興祚密謀反叛,在遼南四衛秘密組織百姓準備集體背叛後金。
    努爾哈赤接到密告之後,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下令讓代善領兵前往鎮壓屠城,並將李延庚、劉興祚拘禁審訊。
    二人對謀叛之事自然矢口否認,努爾哈赤找不到證據,隻能釋放兩人,但仍然解除了李延庚遊擊之職,對李永芳本人,也不似先前那般信任。
    這時候李永芳當然不敢再冒險進言,努爾哈赤聽到撤兵的建議是從他口中道出,則一定會先入為主地認為是李永芳不願見到金軍在遼東取得節節勝利,才故意誇大西洋火炮的威力。
    範文程這時開口道,“李額駙不去便不去罷,奴才自個兒去也是一樣的。”
    嶽讬道,“真為難你了。”
    範文程又跪下磕頭道,“奴才不敢,倘或大汗下令撤兵,主子便少了一份掙軍功的機會,與主子比起來,奴才實在是不算為難。”
    李永芳忍不住道,“大汗現在是越來越不相信漢人了,憲鬥能取得大汗的信任,真是難能可貴。”
    範文程抬起頭,衝李永芳笑道,“奴才隻是替大汗分析我軍哨探得來的情報,至於究竟如何決策,那還是要看大汗自己的意思,奴才是萬萬不敢越俎代庖的。”
    範文程實際並不矮小瘦弱,相反,他的長相是很討蠻夷喜歡的高大威武,是充滿了雄性氣息的陽剛瑰瑋。
    這種長相是很占便宜的,譬如此刻範文程跪在地上,明明是哈巴兒狗似地討好一笑,他那堂堂正正地相貌就硬是將這種笑容傳遞出了一種剛正不阿的暗號。
    假設李永芳當年沒有獻出撫順城,或者晚個幾年,讓範文程能順順利利地參加大明的鄉試會試殿試,範文程憑著他的相貌和聰明才智,他是有很大可能會被大明天子欽點為進士的。
    要是更幸運一些呢,把被編入鑲紅旗旗下為奴的運氣分給科考一些呢,那範文程說不定就能進翰林院入內閣,在大明出將入相了。
    李永芳與範文程對視片刻,範文程毫不躲閃地迎合李永芳的視線,臉上的笑容也跟著愈來愈燦爛。
    李永芳忽然一個激靈,一股寒意從背後蔓延到了他的四肢百骸。
    他的兒子李延庚都會跟劉興祚密謀背叛大金,這範文程怎麽可能當真同哈巴兒狗似地忠心耿耿呢?
    這狗急了還會咬人呢。
    何況範文程是人不是狗。
    範文程從來沒有原諒過他李永芳和佟養性,他恨他們這兩位漢人額駙恨到連同桌而食都不肯。
    因為李永芳和佟養性一舉斬斷了範文程在大明的所有可能,他們倆合起夥來把範文程原本美好的光明人生給偷走了。
    所以範文程恨死他們了。
    可是造成這一切的罪魁禍首,造成範文程今時今日一切艱難處境,造成範文程不得不跪地磕頭、口稱奴才的醜惡源頭,難道不是努爾哈赤嗎?
    範文程一定是恨努爾哈赤的,冤有頭債有主,範文程肯定早就把一切都梳理得清清楚楚。
    所以範文程一定會找機會報複努爾哈赤。
    他這樣勤勤懇懇、一絲不苟地當個好奴才,就是為了有朝一日可以報複努爾哈赤。
    現在時機來了。
    李永芳這時的頭腦格外冷靜。
    沒錯,在後金起兵之前,神宗皇帝怠政,遼東的武備鬆弛已久,他跟佟養性的確沒有接觸過西洋火炮。
    可是範文程不一樣。
    範文程的曾祖父範銳,曾在嘉靖朝出仕為兵部尚書,他的祖父範沈,曾經擔任過沈陽衛指揮同知。
    範文程雖然隻是秀才,但是他的曾祖父和祖父一定在無意間讓他知曉過西洋火炮的厲害。
    畢竟早在正德年間,明廷就成功引進佛郎機了,範文程今日這般反應,說明他絕不可能對現在寧遠城內裝備的西洋炮一無所知。
    範文程就是覷準了這個機會,要利用努爾哈赤不信任漢人的心理,反過來誘騙努爾哈赤強行攻打寧遠城。
    隻是有一點奇怪,嶽讬雖然受皇太極影響,算是“親漢派”一份子,時常也會對漢人表現得十分友善,可是嶽讬為何要幫著範文程,讓自己的親祖父做出這樣不合理的決定呢?
    總不會當真是因為嶽讬可憐漢人吃不上肉罷?
    就在這時,佟養性對嶽讬開口道,“倘或大汗不願意撤兵,真打起來也不一定會輸,說不定那袁崇煥到時就自己嚇得逃跑了呢?這一次要是拿下了遼西走廊,您就該進封貝勒了罷。”
    嶽讬搖頭淡笑道,“施吾理額駙太抬舉我了,倘或大汗要加封貝勒,總該先加封十二叔嘛。”
    李永芳豁然開朗,原因是在這兒啊。
    奴才的口腹之欲,總不能與大金國策相提並論。
    於是李永芳此刻便兀自尋思。
    這範文程的葫蘆裏究竟賣得什麽藥?
    既然煌煌大金已經走向共同富裕了,那範文程這樣的包衣奴才心裏,當然就應該隻剩下感恩。
    畢竟畜牧業停轉是為了替大金成功清理出一批好吃懶做的“無糧之人”,留下範文程這樣勤勉忠誠的好奴才。
    範文程果然通過了考驗,他自然必須感恩。
    一向讓大明都感到棘手的“民變”問題,就這樣輕鬆被解決了,誰看了能不說一聲努爾哈赤殺伐果斷?
    所以要放在平常,範文程是不會說出“痛快吃肉”這樣的話來的。
    雖然額駙和旗主現在吃的是酸菜和雜糧麵,但是大金的貧窮已經被消滅了,除了袁崇煥的遼西走廊和毛文龍的東江鎮,遼東已經實現全麵脫貧了。
    “無糧之人”的標準是這樣核定的,一戶人家之內,每個男丁能有五鬥糧就是“有糧之人”,倘或湊不夠五鬥,平均下來隻有四鬥糧,那就看這戶人家有沒有牛驢,若是有牛驢,則被歸為“有糧之人”,若無牛驢,則為“無糧之人”。
    他這樣謹慎的一個人,如何會無緣無故地對嶽讬說出這麽一句沒所謂的話來?
    佟養性已經放下了筷子,他一回過味來,胃口就沒了,“呀,瞧我這沒眼色的,你們主子奴才好不容易想坐在一起說說話,我跟李額駙非得坐在這兒礙事……”
    賣牲畜的隻能是養牲畜的牧人,不得經他人轉賣,誰若是私自轉賣牲畜牟利,一經發覺則由檢舉者執販者前去控告,所販賣之物皆由檢舉者取之。
    這條規定的覆蓋麵很廣,包括後金境內的所有族群,甚至蒙古使者從蒙古帶來的牲畜,也隻能由帶來的人售賣。
    因為就在前年,也就是大明天啟四年,努爾哈赤下令讓諸申、漢人關閉所有當鋪,禁止了以銀放債,理由是憑當物給銀,勢必促進盜竊案的增長。
    同時,又下令後金全境不得私自售賣牲畜,包括且不限於馬、牛、騾、驢、羊、鵝、鴨、雞這些能用作尋常肉菜的動物。
    因為後金對牲畜買賣的稅收盤剝很重,賣出一兩就要收稅一錢,這份稅收還會一分為二,女真人的稅收由牛錄額真、代理章京分別收取,漢人的稅收由管轄備禦、漢人千總分別收取。
    牽涉的利益人那麽多,稅又收得這樣重,所以牧人的積極性再沒有先前那樣高,再加上連年饑荒,商業借貸和典當又都被禁止了,畜牧業的正常運轉都被破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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