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牛錄的加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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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若是八旗有朝一日開始打敗仗,分餅的矛盾就凸顯出來了。
佟養性重新拿起筷子涮了一大塊魚片,親熱地放到嶽讬碗裏,“就算入了關,也還有打不完的仗,您總有一日會是貝勒的。”
四大貝勒按月分值,後金一切機務,皆令該月當值貝勒處理。
醃了兩季的酸菜在鍋裏散發出發酵的氣息,這種氣息從嗅覺氤氳到味覺,讓李永芳感到唇齒一陣陣地發酸。
四人所享受的禮節都是均等的,譬如皇太極臨朝時,代善、阿敏、莽古爾泰三位貝勒便並坐皇太極左右,同受臣屬朝拜。
這種製度於漢人而言是不可思議,韃子卻覺得是順理成章。
湯鍋咕嘟咕嘟煮得冒泡兒。
李永芳望著不遠處一叢叢執刀巡邏的金軍士兵,吐著白氣兒道,“老範啊,你這是在玩火你知道嗎?”
範文程笑了笑,道,“李額駙說什麽呢?奴才怎麽聽不明白……”
李永芳“呸”了一聲,道,“我聽不明白,你還拉我和佟養性下水?”
範文程道,“依奴才所聞,寧遠城內的西洋大炮確為明國的新式裝備,李額駙又不是知情不報,哪裏來的‘拉人下水’一說?”
李永芳一時氣結,這一刻,他倒真心希望大金能順利攻下寧遠城,這樣他李永芳就清白了,就不會被迫兩麵三刀,總是被當作一個受韃子蒙騙的反麵角色,“你有沒有‘拉人下水’,你心裏沒點兒數啊?”
範文程笑吟吟地不接話。
李永芳見他左右不承認,也再不與他在這個問題上打太極,“大汗顯然是想傳位給阿濟格,這你不會看不出來罷?”
範文程吐出兩個字,道,“未必。”
李永芳道,“我大金是馬上打下來的江山,死人堆裏爬出來的基業,至於漢人支持不支持,那都無關緊要,主要還是看八旗在誰手裏,誰手裏的人多,那就該聽誰的話。”
“所以漢軍、蒙軍都不管,朝鮮將來是什麽反應也不算,我現在就跟你論論這八旗裏的態度。”
“雖然每旗原則上應該包含二十五個牛錄,每個牛錄有三百人,共計七千五百人,但是實際上,現在每旗的牛錄數量都是不一樣的,也都不是固定的。”
範文程笑笑,接著舉起手來,衝遠處一個相熟的女真將領打了一個招呼,“噯,那咱們就用明國的‘票擬’來算,一個牛錄算一票罷。”
李永芳道,“現在大汗麾下的正黃旗與鑲黃旗,一共有六十個牛錄,這六十個牛錄將來一定是會分給阿濟格、多爾袞和多鐸的,他們三兄弟是一母同胞,大福晉阿巴亥又正值盛年,你是絕對離間不了他們的。”
“大汗之所以現在自領兩黃旗,無非是因為這三兄弟年紀太小,多爾袞十四歲,多鐸十二歲,大汗怕這兩位阿哥不能服眾,等到將來這兩位阿哥長起來,那這兩黃旗六十個牛錄的歸屬問題就是板上釘釘了,所以阿濟格三兄弟加起來就有六十票。”
“接下來我再跟你算四大貝勒,大貝勒代善所領的正紅旗是二十五個牛錄,其子嶽讬所領的鑲紅旗是二十六個牛錄,二貝勒阿敏所領的鑲藍旗是三十三個牛錄,三貝勒莽古爾泰所領的正藍旗是二十一個牛錄。”
“四貝勒黃台吉所領的正白旗是二十五個牛錄,大汗的另一位長孫杜度所領的鑲白旗是十五個牛錄,現在四大貝勒地位等同,彼此間不分上下,那無論怎麽看,都是能擁有六十個牛錄的兩黃旗占上風,那這不就相當於是大汗親自指定的汗位人選嗎?”
一隻蒼鷹盤旋著飛過,在空中留下一串尖銳洪亮的鷹鳴聲。
範文程目光遼遠,這回輪到他看也不看李永芳了,“李額駙,你這就是有點兒‘漢人思維’了,我大金沒有立嫡立長之說,更不一定是上一任大汗指定下一任大汗。”
“依奴才看,我大金將來的汗王,必定是像昔年蒙元一樣,從忽裏勒台大會中推舉選出,所以這八旗的態度,應該作加法,而不是除法。”
“隻要四貝勒能爭取到最多數量牛錄的支持,那就可以當汗王,剩下不支持四貝勒的旗主,隻要讓他們各自為政,彼此間互不服從即可。”
不知怎的,範文程氣定神閑的語氣,愣是弄得李永芳牙癢癢,“那你加一個給我看看。”
範文程道,“大汗手裏的那兩黃旗的六十票其實不必去管它,咱們先把兩黃旗擱在一旁,就算餘下那六旗的票數。”
“四貝勒黃台吉領正白旗有二十五票,我家主子領鑲紅旗是二十六票,加起來就已經是五十一票了。”
“二貝勒阿敏是大汗的侄子,他的生父舒爾哈齊已經被大汗幽禁而死了,他沒有資格繼承汗位,所以四貝勒隻要許諾其將來在大金國中地位不變,他就不會冒險去支持阿濟格三兄弟的兩黃旗,同樣道理,三貝勒莽古爾泰亦是如此。”
李永芳問道,“這是為何?”
範文程微笑道,“因為支持了兩黃旗的六十票,頂多是錦上添花,而不支持兩黃旗,則是對四貝勒的雪中送炭,所以四貝勒為此開出的籌碼,一定會比阿濟格三兄弟要高。”
“二貝勒和三貝勒是寧願靠手中的鑲藍旗和正藍旗維持大金的現狀,照樣像之前一樣,有權與四貝勒一起共議國事,也不願意輕易屈居於兩黃旗之下。”
“畢竟現在四大貝勒均分大權的政治格局已經確定了,如果二貝勒或三貝勒投靠了阿濟格三兄弟,那麽這個平衡就會立刻被打破,阿濟格三兄弟的兩黃旗獨大,這是四大貝勒中誰也不願意見到的局麵。”
“那麽這樣一來,二貝勒與三貝勒誰都不靠,隻要四貝勒能從大貝勒代善的正紅旗,與杜度的鑲白旗中爭得其一,就能在八旗中獲得最大數量的牛錄支持,從而成功取得汗位。”
李永芳道,“哦,鑲白旗十五票,加上前麵的五十一票,那就是六十五票,的確超過了兩黃旗。”
範文程笑道,“不,不對,應該這樣算,是正紅旗的二十五票,加上前麵的五十一票,總共是七十六票,超過兩黃旗十六票,即使大福晉阿巴亥能替阿濟格三兄弟爭取到鑲白旗的十五票,那也比四貝勒少一票。”
李永芳笑問道,“可是大貝勒代善與你家主子嶽讬已經父子分家了,你怎麽能確定四貝勒一定能爭取到正紅旗?”
範文程淡笑道,“李額駙,這就是你不了解人情了,自古父親和兒子鬧不和,結果總是父親先原諒的兒子。”
“人的情感都是向下一代傳遞的,尤其是在這種爭權奪利、生死攸關的大事上,兒子可能會反對父親,但是父親總是會支持兒子的,即使表麵上不顯山不露水,心底裏卻是向著兒子的。”
李永芳一下子漲紅了臉。
他知道範文程不僅僅是在預言代善會跟著嶽讬一起支持皇太極,而是在影射他李永芳和他兒子李延庚之間的分歧。
他的兒子李延庚為了漢人不受壓迫而反對大金,難道他李永芳當真對漢人在金國的處境無動於衷嗎?
範文程早就窺破了這一點,李延庚是他李永芳血脈的延續,更是他內心行為的延伸,李延庚支持漢人,他李永芳就不可能反漢。
努爾哈赤能放著他李永芳不處理,是因為韃子不懂天倫,是因為努爾哈赤生來就沒有享受過父愛。
努爾哈赤一生中僅有的“父愛”都是從李成梁那裏獲得的,他從情感上來說相當於是一個“殘疾人”,是不能理解正常父子間那種隱秘而微妙的、由血脈相連而形成的心靈相通的。
李永芳側過身去,跟著範文程把視線放到天際的另一端,“可是四貝勒對漢人十分友善,難道二貝勒阿敏和三貝勒莽古爾泰不會因此而聯合起來反對嗎?”
範文程輕輕笑道,“不會,李額駙,因為實際上女真人對漢人並沒有什麽深仇大恨,大金的許多貝勒阿哥們支持大汗屠殺漢人,隻是為了掠奪漢人的資源。”
“如果四貝勒能讓二貝勒和三貝勒覺得,對漢人友善、學習漢人的文化與製度,女真人就能過得更好,貝勒阿哥們會比從前享受得更多,那誰還會非要去把遼東搞得血債累累呢?”
李永芳一噎,道,“那……那這不是同大汗的理想背道而馳了嗎?”
範文程笑了一聲,沒有直接回答李永芳的問題。
範文程的笑聲輕飄飄的,聽起來還像少年人一樣年輕,仿佛他十八歲考中大明秀才的時候,就是這樣的笑聲。
李永芳一下子覺悟了。
這就是範文程對努爾哈赤的報複。
讀書人報複起人來,跟一般沒文化的人不大一樣。
範文程不搞“匹夫一怒,血濺五步”這種小兒伎倆,老範發動的是心理攻勢。
譬如就像方才在嶽讬麵前,範文程雖然是跪著當奴才的,但是他成功地表達出了在心理上對李永芳和佟養性的睥睨和蔑視,悄無聲息地便讓他二人無地自容。
因此範文程對努爾哈赤的報複一定也不能從普通人的角度去理解,老範已經脫離低級趣味了,他尋求的是精神上的占領和謀殺。
努爾哈赤今年已經六十七歲了,他所看重的已經不再是注定為時不長的壽數,而是他畢生所奮鬥的事業。
努爾哈赤想建立的是一個以女真人為尊的國家,這個國家八旗共主、四王議政,永遠不會像漢人的國家那樣發展出一個唯我獨尊的皇帝,永遠不會像漢人的國家那樣腐化墮落、充滿了各色各樣的文人地主士大夫。
範文程要毀的就是這個根基,他是用精神摧毀來報複。
他想讓努爾哈赤所看重的子子孫孫都參與這場毀滅行動,因此他在這裏平心靜氣地當奴才,潤物細無聲地在後金內部發展出一個又一個像四貝勒皇太極這樣的“親漢派”。
努爾哈赤最厭惡漢語、漢人、漢文化,範文程就偏偏要讓努爾哈赤的子子孫孫都不得不學習漢語、重用漢人、適應漢文化。
努爾哈赤掠奪了老範家祖祖輩輩的基業田產,範文程就想方設法地讓努爾哈赤的子子孫孫都變成精神漢人。
留著金錢鼠尾也一樣講漢語,剃發易服了也一樣覺得自己是漢人,範文程心裏那宏闊遠大的報複計劃一定囊括了這樣的美好圖景。
讓皇太極獲得汗位,就是這個計劃的其中一步。
隻要後金中的“親漢派”足夠得多,那努爾哈赤定下的種種規章製度就一定會在將來發生更張。
因為努爾哈赤定下這樣嚴苛的國政,就是不願意看到自己的子子孫孫在將來被漢人反客為主。
可即使努爾哈赤再厲害,他也不可能活個千年萬年不死。
如果努爾哈赤死了,繼承他事業的子孫卻把他留下的女真精神給徹底毀滅了,跟漢人合起夥來反過來欺瞞自己的女真祖宗了,那範文程的報複就得逞了。
對,這應該就是對努爾哈赤來說最狠毒的報複。
李永芳看明白了,範文程不但要利用努爾哈赤的子孫,更要用人性中的貪欲與權力欲奴役努爾哈赤的子孫。
雖然女真人奴役了範文程的身體,讓他改頭換麵、剃發易服,但是他沉著冷靜、毫不氣餒,照樣水滴石穿、愚公移山地從精神上把他的女真主子給反奴役了。
皇太極能擁有範文程這樣的堅毅勇敢的奴才,何愁汗位不得呢?
嶽讬笑笑,好像剛才的一問一答都是再尋常不過的軍中問話,“行,李額駙有心了,這魚我給你留著,一會兒你再回來繼續吃啊。”
範文程與李永芳一前一後地出了軍帳。
天陰得反常,腳踏在地上就是一聲脆響,好像遼東境內的所有生靈都被冰雪凍成了標本,又被一個個路過的人類踩得粉碎。
範文程半是討好半是認真地道,“能,主子爺,奴才向您保證,主子爺在將來一定會當貝勒的,入了關也是貝勒。”
嶽讬又咬了一口魚,笑嗬嗬地道,“算了,有喇嘛給我算過命,我跟這關內八字不合,你這奴才,就會撿好聽的說,行了,你別跪在這裏伺候了,快給大汗報信去罷。”
範文程又磕了一個頭,這才一骨碌地爬了起來,他臉上的笑容絲毫不敗,奴才該怎麽笑他就怎麽笑,“奴才告退。”
好似方才李永芳從他表情裏讀到的猜想,都是李永芳一廂情願的幻覺。
李永芳擱下筷子,站了起來,一把披上皮襖,“我替和碩額真送送他。”
嶽讬咬了一口魚,不答佟養性的話,反朝範文程問道,“憲鬥啊,你說說,我將來能當貝勒嗎?”
尤其是後金在遼東屢戰屢勝,頻繁擴張之時,餅越做越大,分餅的問題自然也一時被掩蓋了起來。
兩人無聲地走了一段路,行至一處空曠之地,範文程側過身來,朝李永芳道,“就送到這裏罷。”
這當然不是去大汗王帳的路。
努爾哈赤這樣做,顯然就是為了給這三個兒子積攢政治資曆。
漢人總講要立嫡立長,蒙古人的傳統卻是“幼子守灶”,或者像蒙元那樣分封出四大汗國。
他早該看出後金內部的分裂的,努爾哈赤廢黜代善的太子之位,另外加封子侄為和碩額真,就是想要抬高十二阿哥阿濟格、十四阿哥多爾袞、十五阿哥多鐸這三位由現任後金國母阿巴亥所出的兒子的地位。
太明顯了,廢黜代善這件事發生在萬曆四十八年,這一年阿濟格十五歲,多爾袞八歲,多鐸才六歲,根本不可能親身去“共議國政”。
總之這後金的規矩還不像大明那樣穩定單一,大汗不一定就隻有一個。
天啟元年再加封的四大和碩貝勒,即是四大貝勒均享後金大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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